1
马晨风觉得青石街的夏天很漫长,比马家村的夏天长得多。
在马家村时,马晨风要和爷爷一起下地给玉米追肥,带着黄狗皮皮出门遛弯儿,还要给家里的小院洒水降温,一天从日出忙到日落,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但作为大城市里有名的夜市小吃一条街,青石街的时间却好像是凝固的。爸爸妈妈在街边开了家烧烤店,上午睡觉,中午出门买菜,傍晚时分正式开张,一直忙到隔日天快亮时才歇业。烧烤店的餐桌从店里一路摆到人行道上,马晨风常常搬着板凳坐在最外侧的桌子旁边,无所事事地望着街道和行人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马晨风很喜欢马家村,并不想搬来青石街。但他今年已经满七周岁,该上小学了,距离马家村最近的小学在镇上,远不如大城市里的小学“好”,所以爸爸妈妈坚持把马晨风带了出来。离开家的时候,马晨风抱着爷爷一直哭,爷爷也流了眼泪,却罕见地没有让步,反而和爸爸两个人合力,把马晨风硬拽上了长途客车。
马晨风家的烧烤店位于街口,再往前便是高大的石牌坊,牌坊中间的横梁上刻着“青石街”三个大字,两侧各有一个半米多高的圆柱形石礅,这是进入青石街的标志。
沿街都是老房子,家家户户门口都建有地龛,供奉着龙首人身的神像,据说这是青石街的土地神“龙神”。凡是开门做生意的饭馆,每天开张前都要给龙神供上食物,请龙神保佑店里生意兴隆。
世界上真的有龙神吗?马晨风不知道,但至少爸爸妈妈是不信的。可妈妈还是每天都往地龛里放食物,马晨风问过她为什么,但妈妈不肯解释,只说小孩子不用问这么多。
正值盛夏,今夜的天气格外闷热。马晨风把板凳挪回店门口,指望大人们进出时能捎来几丝凉风。也正因如此,他注意到了那个奇怪的男孩。
男孩看上去比马晨风大几岁,穿着破旧的黑色长袖长裤,手里拖着个大号的条纹编织袋。只见他小心地走到地龛前,趁着没人注意,把龙神像前供奉的烤肉串和桃子一起倒进了编织袋里。那袋子鼓鼓囊囊,显然快装满了。
怪不得地龛里的食物总会消失,原来都被男孩偷走了!而且肯定不止偷了他们一家!
这真是个天大的发现!原本无聊透顶的马晨风顿时打起了精神。他盯紧男孩,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抓住这个贼。男孩虽然瘦弱,但个子比马晨风高不少,单枪匹马冲上去,会不会制不住他?可进店里喊人帮忙需要时间,等马晨风带着爸爸妈妈出来,男孩会不会早就跑没影儿了?
正在马晨风犹豫之际,男孩已经走到牌坊右侧的石礅前。只见他往石礅左边敲三下,右边敲三下,嘴里念念有词。石礅上方突然升起一团飞速旋转的白雾,男孩猛地冲进白雾里,整个人都不见了。
“不能让他逃走!”情急之下,马晨风顾不上思考,下意识地向石礅冲去,紧跟着男孩也跳进了白雾里。
那白雾好像一个巨大的搅拌机,带着马晨风不断转圈。一阵晕头转向后,马晨风感觉自己被白雾甩了出去,整个人摔在地上,他疼得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2
“这孩子比天天胖多了,阿夔你说,他能吃吗?”
“去去去,阿应你就知道吃!他和天天一样是人,人是不能吃的,但应该可以玩吧?”
“能玩也行。刚巧我们昨天不小心摔坏了天天送的珠子,他长得圆滚滚的,应该很耐摔,用来戏珠正好。”
“住嘴!阿应,阿夔,不许你们俩吓唬人!”男孩的声音传来,“喂喂,马晨风,快起来,别装晕了,我刚才看见你偷偷睁眼了!”
马晨风感到有人正蹲在旁边,不断推搡他的肩膀,他不由得一阵心慌,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双手撑着地面坐起身来。他确实早就醒了—可任谁一睁眼,发现自己周围从人声鼎沸的小吃街,一下子变成了空旷寂静的山谷,还被两条会说话的巨龙和一个奇怪的小偷围在中间—都会宁肯自己没有醒啊!
“我……我很沉的,扔不动,当不了珠子……”马晨风哆嗦着说了第一句话。
“别担心,它们只是开玩笑啦!”男孩笑着说,“认识一下,我是龙傲天,你可以叫我天天,这两位是应龙和夔龙,你可以叫它们阿应和阿夔。你真不该跟着我进龙门,这里只有守门人才能来。”
“什么是龙门?守门人又是什么?不对,你为什么偷我家地龛里的供品?”马晨风镇定了一些,连珠炮似的问天天,“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叫马晨风?”
“我从小在青石街长大,自然知道青石街每个人的名字。从你第一天搬家过来,我就记住你的名字啦!至于龙门……”天天神秘兮兮地说,“街口的牌坊就是龙门,通过龙门两边的石礅可以进入龙渊,也就是阿应和阿夔的家。我是龙门的守门人,每天负责收集青石街地龛里的食物,带进龙渊里给龙们吃。你别皱眉头,即使我不拿,那些食物过夜后也不能吃了,我这才不是偷,是废物利用!龙门和守门人本该是青石街的秘密,今天是我一时大意,才被你撞破了。”
马晨风扭头一看,发现不远处果然有一个石礅,和青石街街口的一模一样。怪不得大家都要向地龛里供奉食物,原来是为了喂龙!
“你是龙神吗?”马晨风激动地问。
“都说了我是天天,才不是什么龙神。龙神不就是块石头吗?我可比龙神厉害多了,我养着好几条龙呢!除了阿应和阿夔,还有阿烛和阿蛟,但它们生活在龙渊山谷的另一侧,需要走左边的石礅才能过去。我一般一天去左边,一天来右边。我们今天进的是右边的石礅,只能看到阿应和阿夔两个啦。”
阿应就是刚才那只扬言要吃掉马晨风的龙,它浑身肌肉矫健,乌青色的鳞片湿漉漉的,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白光。阿夔则是那只想把马晨风当成珠子玩的龙,它长得比应龙要小一些,头上没有角,周身是米白色的,大而凸出的双眼冒出锐利的凶光。
天天看着摔得浑身脏兮兮的马晨风,有些抱歉地说:“不管怎么说,今天吓到你了,是我不对。这样吧,我们带你逛逛龙渊,算是给你赔罪。”
马晨风心里发怵,这些大怪兽住的地方,他可没兴趣参观。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拒绝,热情的天天就已经拽起他的衣领,把他推上应龙的头,让他扶着龙角坐好。天天自己则翻身爬上夔龙,双手紧紧抓住夔龙头顶的长毛,高喊着:“阿应、阿夔,带着我们的客人飞起来吧!”
两条龙骤然起飞,笔直地冲上天空。马晨风的两只耳朵里灌满了呼呼的风声,片刻之后,他和天天就升到了半空中。从高处往下看,整个龙渊是一个蜿蜒狭长的巨型山谷,一眼望不到头。山谷的左侧被高山阻隔,形成天然的屏障,山谷的右侧则由起伏的小山峦构成。山谷的中间有一条宽大的河,石礅就在河岸左侧的空地上,这时缩小成了一个黑点。在清澈的月光下,他们和龙模糊的影子投射在幽静的河面上,形成两个巨大的黑影。
马晨风张开嘴,大口呼吸着龙渊清新的空气。这里比总是烟雾缭绕的烧烤店舒服得多,也比总是拥挤不堪的青石街要宽广得多,让他想起同样宁静美丽的马家村。过去他经常溜进马家村边的小山里玩,偶尔待到天黑才下山,这时爷爷就会举着手电,守在村口接他。
应龙和夔龙晃动身体,带着马晨风和天天在空中盘旋。正当马晨风以为两条龙会彻底腾空,带着他们飞向更远处时,应龙和夔龙却突然向下俯冲,把他们送回了地面。
“谢谢你,这里可真带劲儿!我们能飞得更远些吗?”马晨风摸着应龙,意犹未尽地问。
“更远是哪里?”应龙扭头躲开马晨风的手,不满地哼了一声。“刚才就是最远的地方!”
“就是!”夔龙附和道,“你的要求好多,真没礼貌!”
天天捅了捅马晨风的胳膊,用右手比了个“嘘”的手势,左手悄悄指了指石礅的方向。马晨风这才发现,两条龙的尾巴末端分别被拴上了一根胳膊粗的银链,银链的另一头则与石礅融为一体。
“阿应和阿夔是石龙化成的,被绑在石礅上,没法走远,只能飞一小段路。”天天小声说,“它俩很介意这件事,你不要再提啦。”
马晨风回想起来,青石街口的两个石礅表面,确实分别刻着两条龙,它们长长的身体绕着石礅旋转,龙头在石礅最高处相遇。
“真可怜。有什么办法,能把它们放开吗?”马晨风问。
“我不知道。”天天摊摊手。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有些黯然。马晨风突然又觉得龙渊没有那么好了,比起永远围着石礅打转,青石街的生活好像也不算难挨了。他想家了。
“时间不早啦,我送你回去!”天天拍拍马晨风的肩膀,似乎能看懂他的心思。
天天把空编织袋挽在手腕上,拉起马晨风的胳膊,像来时一样,往石礅左边敲三下,右边敲三下,嘴里念着:“天灵灵,地灵灵,石龙石龙快显灵!”白色的雾又出现了,眨眼之间,两个人重新回到了青石街街口。
这时已是深夜,街上的人少了许多。阴云密布的天空中响起了阵阵雷鸣,有零星的水滴落在马晨风肩头。
经历了连续几天的高温,青石街终于下雨了。
3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马晨风每晚都能看到天天。
天天出现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早一些,有时晚一点。每次都提着那个编织袋,兢兢业业地“扫荡”各家地龛里的食物,也不遮掩。
虽然天天有自己的一套歪理,但马晨风还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好,替他捏一把汗。夜里大人们忙进忙出地招呼客人,不时总会经过地龛,有好几次,马晨风分明看到有大人们经过时,刚好和蹲在地上收集食物的天天撞个正着,但大人们总是飞快地别过眼,侧着身子绕过天天,继续走自己的路,好像故意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似的。
这也太奇怪了。马晨风满肚子好奇。但他不敢去问爸爸妈妈或者任何大人—万一他判断错误,岂不是反而把天天暴露了?
好在不论如何,天天应该不会因此被抓了。马晨风放下心来,青石街实在太闷了,好容易认识天天,他可不想失去这个玩伴。
也许因为骨子里还是畏惧龙,也许因为不愿看到锁住阿应和阿夔的那些银链,总之,马晨风只有白日里会找天天,再也没有跟着天天一起进入龙渊。
夜晚仍属于天天和他的龙。
虽然名字叫“街”,但青石街的道路并不宽,更像是条小巷,街尾还是死路。马晨风听妈妈说,城市的老街多半都是这样的,比不得青石街街口那条宽阔的主干道。
天天的家就坐落在青石街的尽头。那栋房子是整条街最破旧的,并没有用来开饭馆,外墙上白色的油漆已经斑驳,露出青灰色的水泥底。房子的面积不大,屋顶却很高。靠近里侧的半空中,有用铁架和木板搭出的一个平台,平台前面倚着一架简易的铁梯子。天天在平台上铺了两层被褥,当作自己的床。
马晨风敢发誓,天天的家是他见过最酷的房子。因为这里除了床铺桌椅和少量生活用品之外,所有的空地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塑像,其中有木刻的,也有石塑的,有动物,也有人。那些动物长得千奇百怪,他在马家村从未见过,那些人也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而是各路精怪神仙。
马晨风在这里见到了威风凛凛的獬豸,也见到了满脸凶相的饕餮,见过下巴上挂着长长的胡须的太白金星,也见过脚踩风火轮的哪吒,还有扛着金箍棒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当然,这些塑像里最多的还是龙,各式各样的龙。
“漂亮吧!我爷爷是个雕刻工人,也是青石街上一代的守门人,这些都是他做的。”天天向马晨风一一介绍着自己的藏品,语气里满是骄傲,“这是阿应和阿夔的塑像,你之前见过。这两个是阿烛和阿蛟,有机会我也可以带你认识它们,不过阿蛟的脾气有点儿暴躁,不如阿应和阿夔那样好说话。”
马晨风盯着缩小版的烛龙和蛟龙塑像,它们一个闭着双眼,不怒自威,另一个则身材修长,眉毛高高扬起,两条龙的个头明显要比应龙和夔龙更大。他想象了一下烛龙和蛟龙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避开了天天热情好客的目光。
“你爷爷真厉害!但他怎么总不在家啊?”马晨风换了个话题。
“你来晚了,现在见不到他了。”天天低头说,声音突然有点儿沮丧,“去年夏天,爷爷在家里睡着了,我喊他,他一直不醒。后来邻居叫来了救护车,把爷爷拉走了,再也没回来。他们说我爷爷死了。”
什么是死?在马家村的时候,马晨风偶尔也听自己的爷爷说起过。每当爷爷在地里干活干累了,只能坐在田边休息的时候,或者马晨风因为一点儿小事犯轴,跟爷爷闹脾气,爷爷呵斥他的时候,都提起过这个字。
“我老了,不中用了,说不定哪天就死啦!”
“别犟了,臭小子,想把爷爷气死吗?”
凭着直觉,马晨风感到“死”不是什么好事,那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爷爷了。这种事他连设想都不愿意,何况真的发生在天天身上呢?都怪他不该问。马晨风有点儿内疚,急切地想找话安慰天天:“你别难过,爷爷不回来,你还有爸爸妈妈呀。”
“我才没有爸爸妈妈!我只有爷爷,爷爷也只有我!”天天像被火烧到似的跳了起来,面颊因为窘迫和难堪而变得潮红,整个人像是一条被踩到了尾巴的小龙。
“你出去,我再也不和你玩了!”天天赌气说。
他气呼呼地把马晨风推出门外,当着马晨风的面,“砰”的一声关上了家门。
4
在小小的马家村,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马晨风没想到,世界上会有天天这样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怪不得爸爸说大城市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天天家里分明只有一张床,他肯定是一个人住,为什么粗心的马晨风没有早早留心到这一点呢?这样他就不会问出那些愚蠢的问题了。他事后回想起来,更为自己的冒失而过意不去。
连着几天,马晨风白天都会去敲天天家的门,但屋里总是没人应声。晚上天天在街上收集食物时,马晨风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天天身后,一会儿帮天天递盘子,一会儿帮天天站岗放哨,费尽心思想跟天天道歉。
可无论马晨风做什么、说什么,天天始终都板着脸,好像马晨风不存在似的。
一来二去,马晨风泄了气,心里渐渐也别扭起来。从来没见过天天这样记仇的人,绝交就绝交,反正他自己跟自己也玩得挺好!
天气预报说有暖湿气流经过,最近都是阴雨天。出门吃夜宵的人少了许多,烧烤店也跟着少了一半生意,爸爸妈妈清闲下来,眉头却紧紧锁住了。
天天看上去也不大精神,最近几晚他经过的时候,经常气喘吁吁的,动作也不如过去利索。终于有一天晚上,马晨风守在家门口的地龛前,反复朝青石街深处张望,直到深夜还不见天天的身影。
对天天的担心压过了心里残存的那点儿埋怨,马晨风趁着妈妈不注意,披着雨衣悄悄溜出家门,朝天天的家跑去。
老屋的门虚掩着,马晨风走进屋,摸索着拉开灯。在昏暗的灯光下,满屋的小塑像无精打采地看着他,却一时不见天天的身影。马晨风更着急了,刚想原路返回街上找找看,却听见二楼的床铺上响起天天微弱的声音:“马晨风,是你吗?”
“是我!是我!”马晨风松了口气,赶忙顺着梯子爬上楼。
天天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原来最近总下雨,夜里天气凉,天天得了感冒。他原本一直硬挺着,但今晚发起了高烧,浑身软绵绵的,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等着,我去找爸爸妈妈,让他们带你去医院!”马晨风连忙道。
“不用啦,我刚才吃过退烧药了,应该很快就能好。”天天强撑着说,“我没事,但今晚我该去给阿烛和阿蛟送吃的了,不能让它们饿肚子。特别是阿烛,它已经很老啦,要是到时间吃不上东西,说不定会像爷爷一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你能代我走左侧的石礅,去一趟龙渊吗?”
“可是你真的没事吗……”马晨风迟疑着。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天天故意说,“你是不是怕了,不敢一个人去?”
“才不是呢!包在我身上!”马晨风拍着胸脯说。其实说一点儿不害怕是假的,但虚弱的天天给了马晨风无穷的勇气,他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可以帮助朋友了。
“你放心,我保证它们都能吃到晚餐。”
5
大雨给了马晨风最好的掩护。大人们都待在店里,很少有人留意室外。马晨风飞快地在青石街上穿梭,把每家每户地龛中的食物塞进编织袋里。今天已经来晚了,他不知道龙渊里的阿烛和阿蛟能坚持多久,他只能竭尽全力向街口奔跑。
十几分钟后,马晨风终于带着食物跑到了街口。他学着天天的样子,往石礅左边敲三下,右边敲三下,嘴里念着:“天灵灵,地灵灵,石龙石龙快显灵!”
旋转的白雾像之前一样腾空而起,马晨风深吸一口气,跳了进去。一阵天旋地转,马晨风发现自己正站在山谷底干燥的土地上。
同样是山谷,左侧的景色跟右侧大不相同。这里的气温明显更高,阻隔天地的高山在山谷右边,连绵的小山丘则在山谷左边。远远看去,这些山上的树木长得稀稀拉拉,显得山也光秃秃的。山谷中同样有河流过,但只是条涓涓细流,远比他之前在对面见过的大河寒酸许多。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巨大的咆哮声从马晨风背后响起。他转头一看,一条银白色的长龙正高高地竖起身子,警惕地盯着自己。它的身体长得特别长,没有完全展开的部分盘旋在它脚下,使它看上去很像一条大蛇。马晨风见过它的塑像,认出它是蛟龙。
“阿蛟你好,我是天天的朋友。他生病了,今天没法出门,我替他给你们送吃的。”马晨风握紧双拳,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天天跟他说过,蛟龙虽然看上去很凶,但内心却很温柔。龙渊的左侧气候干燥,山谷里少有青草,到处都是裸露的黄土。每次天天过来,蛟龙都会提前准备好用龙鳞拼成的坐垫,好让他坐得更舒服。
“我凭什么相信你?”蛟龙用严肃的目光审视着马晨风,怀疑地问。
马晨风灵机一动,双手托起随身带来的编织袋,举到蛟龙面前。“你认识它吗?它能证明我没有骗你。”
“确实是天天的袋子。”蛟龙神色一松,整个身子垮了下去,“天天怎么样?病得严重吗?”
“不太好。但他吃了药,会没事的。”马晨风保证道。
“那就好。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请原谅我趴着跟你说话,我实在太饿了,没力气再爬起来。”蛟龙的嗓音很低沉,听起来有气无力。
马晨风赶紧拿出食物,一点点喂给蛟龙。蛟龙只吃了四分之一,看上去恢复了一些元气,但它不肯再吃了。
“剩下的都留给阿烛吧。它个子大,比我更需要。”蛟龙说。
“阿烛在哪?我赶快把吃的给它送去!”马晨风着急地四下张望。他突然意识到,打从自己进入龙渊开始,就只看见蛟龙,并没有看到烛龙。
“你在地面上可见不到阿烛。”蛟龙轻笑,“现在我有力气了,我带你去天上见它!”
马晨风像上次一样,爬到蛟龙头顶坐好。蛟龙带着马晨风腾空而起,它原本蜷曲成团的身子不断向上伸展,直到完全展开,形成一条笔直的长线,到达蛟龙所能飞到的最高处。
一个巨大的龙头从右边高山组成的屏障中间向外侧凸出来,龙头以下的身体盘旋在一起,构成一座坚实的小山。和周围其他灰棕色的高山相比,这座“龙山”的颜色更偏暗红色。马晨风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在地面上时,自己身后那座凸出的“山”并不是真正的山,而是这条巨龙的身体。
“这就是阿烛。它不仅是我们之中个头最大的龙,也是年纪最老的龙。因为没有力气,它很久没有完全飞起来活动过了,你瞧,它的尾巴已经开始石化成真正的山。”蛟龙伤心地说。
“它也会死吗?”马晨风问。
“不知道,也许吧。”蛟龙叹气。
马晨风心里不是滋味。他急切地从袋子里掏出食物,恨不得让烛龙立刻吃完,希望能让它好受些。烛龙用鼻子哼了两声,算是回应马晨风的呼唤,但依然没有睁眼。
“不必担心。阿烛夜里总是习惯闭着眼睛,到天亮才会睁开。它还醒着,只是太饿了,说不出话。”蛟龙说着,把头往下低了一些,好让马晨风正好停在烛龙的嘴边,“你把食物直接从阿烛的牙缝里塞进去就行,它会吃的。”
马晨风忙把剩下的食物一一扔进烛龙嘴中。过了一会儿,烛龙的牙齿缓慢地动了,发出咝咝的咀嚼声,直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它的头终于微微昂起,好像恢复了一些活力。
“谢谢你!”烛龙用低沉的嗓音道。那声音大如洪钟,整座山好像都跟着抖了三抖。
蛟龙被震得失去了重心,身子向下跌去,马晨风也被带着飞速降落。好在蛟龙及时用尾巴钩住了烛龙小山一般的身体,总算在龙头撞到地上的前一刻刹住了车。
虚惊一场,一人一龙都松了口气,不由得相视一笑。
这时,山谷深处天空与群山的交界处泛起了鱼肚白。烛龙开始摆动头颅,舒展着龙须。
“不好,阿烛快睁眼了,天要亮了!”蛟龙惊慌地说,“你得赶紧回去。龙门只在晚上打开,太阳一旦升起,通往青石街的通道就会关闭。”
马晨风心里咯噔一下,他是悄悄出门的,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如果今晚不能离开,他就得在龙渊里等上一天,爸爸妈妈找不到他,恐怕要急坏了吧?
他顾不上和蛟龙、烛龙告别,连忙冲向石礅,按照之前的方法呼唤白雾。一阵难受的旋转之后,他又回到了青石街头。
雨已经停了,太阳从青石街两侧的房顶上冒出来,给整条街镀上了一层金光。爸爸妈妈正在送最后一桌客人出门,刚好看到站在石礅前的马晨风。
“小风,你怎么在这儿?”妈妈纳闷地说,“到处都看不到你,我以为你自己上楼睡觉了,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我……我刚睡醒嘛。”马晨风心虚地说,“屋里太闷,我出门转转。”
“那你提着编织袋干什么?”爸爸问。
“我以为还下着雨嘛!”马晨风慌忙把身上的雨衣脱下来,塞进编织袋里,“这样好拿。”
“不跟你们说了,我先回屋了。”在爸爸妈妈疑惑的注视中,马晨风一边装作打哈欠,一边快步从父母身边溜过,钻回了店里。
6
这晚马晨风实在太累,一进房间便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再睁眼已经是傍晚时分,烧烤店里早就再度忙碌起来。
“你这孩子,整整睡了一天,叫都叫不醒!快去吃点儿东西!”妈妈看到马晨风,禁不住数落他道。但这时又有客人进店,妈妈赶紧过去招呼,没顾上跟马晨风多说。
马晨风随手从厨房拿了一个馒头,边吃边走出店外。但门外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不过一天工夫,青石街口的牌坊和石礅外侧就已经被打上了一圈木架子,木条和石头接触的地方还垫着珍珠棉。
“为什么要把大门包起来?”马晨风慌忙问爸爸。
“因为准备把它们搬走呀!牌坊和石礅都是文物,明天一早就会一起运到博物馆,更好地保护它们。再说青石街太窄了,拆掉牌坊,车辆进出也会更容易。”爸爸拨开马晨风拽着自己裤子的手说,“总之跟小孩没关系。爸爸正忙着,你自己玩去。”
怎么会没关系呢?爸爸什么都不知道。牌坊和石礅是通往龙渊的门,大人们把龙门拆了,去往龙渊的路就没了,天天就再也见不到他的龙了!
马晨风心急如焚,立刻向街尾飞奔而去,他得赶紧告诉天天这个消息!
休息了一天之后,天天已经退了烧,看上去好多了,只是脸还有些苍白。听马晨风说完龙门要拆走的事后,天天有些失神,一下没站稳,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们怎么办?没有龙门,我们没法运食物进去,那些龙会不会饿死?”马晨风很担心。
“没办法。大人们总有道理,才不会听我们的。”天天喃喃道,目光渐渐沉静下来,“既然我们不能再去,那就必须把阿应它们都从石礅上放出来,只要它们能在龙渊里自由飞翔,就能自己找吃的,不再需要人照顾了。”
“可怎么做到呢?你不是也不知道吗?”马晨风叹气。
“那些银链不可能坚不可摧。”天天一字一句地说,“不管是用手拽、用石头砸还是用刀割,我一定要把银链切断!”
“说得对。我跟你一起去!”天天的决心感染了马晨风,他也想为龙们做点儿什么。
这时天已经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一晚。天天从家里翻出爷爷留下的雕刻工具包,再带上自己的小刀和剪子,和马晨风一起最后一次向龙渊进发。
两个人先进了右侧的石礅。天天让应龙和夔龙配合他们,分别向相反的两个方向飞,最大限度地拉拽银链。他和马晨风则分头用带来的小刀使劲割两侧的银链,试图把它们割断。可那些银链仿佛有生命似的,不但拉不断,也不惧怕刀刃造成的伤口,天天他们好不容易割断一点儿,只要拔出刀,银链就又会长回去,表面连痕迹都看不出来。
“没用的。”应龙垂头丧气地说。
“我们以前也试过,这些银链拽不断,也咬不开。”夔龙也说。
但天天不肯放弃。他想了想,又从工具包中找出打火机,点火后移动到银链旁边,想要把银链烧断。但微小的火苗从银链中间穿过,竟然无法将它点燃,这些银链也不怕火。
“这下完了。”马晨风一屁股坐在地上,感到了绝望。
“不,一定有办法,只是我们还没想到。”天天坚定地说。
天天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来思考。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翻过爷爷的工具包,把里面的工具都倒在地上,从中找出一把最长的钢刻刀,使劲插在石礅顶上,又拿起一把大锤子,对着刻刀狠狠地砸下去。
石头虽然坚硬,但经不起这样针对一点的猛烈敲击,一锤下去,石礅上便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痕,接着“砰”的一声裂成了碎片。两条银链也从石礅上脱落下来,瞬间化成了粉末。
“对啊!割不断银链,我们可以砸石礅!”马晨风兴奋地说,“天天你真聪明!”
“我们自由了!”应龙和夔龙高喊着,快乐地冲向天空。
但天天高兴不起来。他看着一地的石头碎块,失落地说:“我太莽撞了,刚才怎么没想到呢?石礅毁了,阿应和阿夔自由了,可我们也没法回青石街,更没法去山谷另一侧救阿烛和阿蛟了!”
马晨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很快有了办法。“龙渊是被这座高山屏障分割成左右两边的。只要是山,就有山顶。阿应和阿夔可以带着我们一直向上飞,翻越高山,飞去山谷的另一侧,从另一个石礅里回家。阿应它们可以等我们走了,再帮阿烛它们毁掉石礅!”
“对啊,我把阿应它们忘了,你比我更聪明!”天天冲马晨风竖起大拇指。
两人再次爬上龙头,跟着应龙和夔龙向高处飞去。他们穿过清澈的月光,穿过灰黑的云层,不断向上,再向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马晨风感觉距离天亮越来越近了,但面前高耸的山峰还在不断向更高处延伸,望不见尽头。即使这些山真的有尽头,他们又能在一夜之间赶到吗?
“我们飞不过去了。”应龙说。
“既然翻不过山,我们就把山推倒!”夔龙大喊。
应龙和夔龙一起昂头咆哮,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响彻山谷,天上瞬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紧跟着倾泻而下。
“阿烛,阿蛟,听到了吗?一起推倒这山,我们就自由了!”应龙和夔龙呼喊着,空阔的山谷把它们的声音放大了几倍。
巨大的撞击声从对面响起,那是烛龙和蛟龙的回应!应龙和夔龙也跟着一起用身体撞击高山,一下又一下。在龙们的冲击下,巍峨的高山终于开始晃动,细小的石块从高处不断往下落,让人渐渐分不清从天而降的究竟是雨水还是石头。没过多久,只听“轰隆”一声,天幕般的高山被撞碎了一块,露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他们赶忙从窟窿里穿过,终于来到了山谷的另一侧。
他们成功了!
应龙和夔龙不再咆哮,雨也跟着停了。原本干燥的左侧山谷有了这场及时雨,久违地显现出湿润的生机。烛龙已经飞了起来,带着已经石化的尾巴。蛟龙则优雅地飞到近前,用头亲昵地蹭着天天,差点儿把背着天天的应龙撞翻。
天天的眼角涌出泪水,马晨风也有点儿想哭。这应该是他们和这些龙朋友的最后一次见面,等到了明天,龙渊与青石街之间的通道就将永远关闭了。
龙们把天天和马晨风放回地面,两人被四条龙簇拥着,一起走到石礅前。天天往石礅左边敲三下,右边敲三下,正准备念出咒语时,右边的高山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马晨风抬头一看,许多巨大的石块正从屏障的高处快速滚下来,山间弥漫起滚滚尘土,看上去浩浩荡荡,如同洪水一般摧枯拉朽!
“不好,山要崩了!”马晨风惊叫。龙们刚才的撞击所产生的影响远比表面上要大,动摇了这一段山体的根基,这里很快就会坍塌,而石礅正在这段山体脚下!如果他们现在离开,当然能躲开山崩,但时间肯定不够应龙和夔龙砸毁石礅,再和烛龙和蛟龙一起逃跑。
天天的反应比马晨风更快。他用双手分别狠狠地拍了一下应龙和夔龙的脑袋,正在惊恐中的两条龙下意识地蹿了出去,飞离了危险地带。天天接着又飞快地转过身,狠狠地撞向马晨风,马晨风没有防备,整个人倒下去,正好摔向石礅的方向。
“天灵灵,地灵灵,石龙石龙快显灵!”天天高喊着,“阿烛、阿蛟,你们也先跑,我马上把你们放开!”
“再见啦,马晨风!”天天郑重地跟马晨风道别,眼角闪着泪光。
“不!”马晨风瞬间明白了天天要干什么,他伸出双手想抓住天天,却只握住了空气。
白雾在马晨风周围升起。他看到天天再次把刻刀插进石礅,举起锤子狠狠地砸了下去。那一刻石礅即将碎裂,山顶的巨石也快要落到天天头顶。原本闭着眼的烛龙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突然睁开双眼,挥动尾巴,扫开了不愿离开的蛟龙,自己扑了上去,挡在了天天前面。
充满压迫感的旋转再次袭来。泪流满面的马晨风发现自己再次站在了青石街街口,天色已经大亮。
烛龙和天天能从山崩中生还吗?天天还能回到青石街吗?
马晨风在心里问。回答他的只有清晨的风声。
7
从龙渊回来后,失魂落魄的马晨风生了场病,住了好几天医院,可把爸爸妈妈急坏了。等他康复后出院回家,青石街口的牌坊和石礅早就被拆走了。
再后来,马晨风每天都要去天天家里看看。老房子的大门依旧虚掩着,并没有上锁。马晨风每次开门时都满怀希望,兴许天天能像从前一样,笑嘻嘻地站在屋里迎接他。但奇迹并没有出现,老房子里始终不见人影,只剩下遍地落满灰尘的雕像。
龙渊,龙门,巨龙,天天,还有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已经消失了,又好像从未存在过。
马晨风不甘心,又向爸爸妈妈打听天天。
“龙傲天?哈哈,这是什么名字,你是不是又偷玩妈妈手机,看什么奇怪的小说了?”妈妈听了直笑。
“青石街可没有什么龙傲天,不过天天倒确实有一个。他大名叫李天天,是住在街尾的老雕刻师李爷爷收养的孩子。李爷爷身体一直不太好,去年去世了,只剩下天天一个人,邻居们时不时会接济他。”爸爸说,“李爷爷没有子女,听说最近有人联系上了他家的一位远亲,那对夫妇知道天天的事以后,愿意收养天天,不久前刚刚把他接走。”
“你之前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明明没有龙神,我们却还是每天都在地龛里放食物吗?其实那不是为了献给龙神,而是专门留给天天的,这样至少他就不会饿肚子了。”妈妈说,“天天能找到新家,大家都很高兴。”
提起这事,马晨风最近确实发现,青石街的大人们不再每天都往地龛里放新鲜食物,而是改放假花和香烛了。他之前没有深想为什么,现在才恍然大悟。
但爸爸妈妈口中的李天天,是马晨风认识的龙傲天吗?龙渊里发生的事到底是现实,是梦境,还是马晨风自己想象出来的呢?
马晨风也说不清。
要是爷爷在就好了。爷爷不像爸爸妈妈,不论马晨风说什么,他都会耐心听完,还会帮马晨风想办法。可惜马家村太远了,爷爷听说他生了病,也只能在电话里安慰他几句。
马晨风偷偷把应龙它们的塑像从老房子里拿了出来,放进了自家的地龛里,摆在龙神像的前面。这样一来,他晚上坐在街边发呆时就有了伴,感觉不像过去那样孤单了。
这天晚上,马晨风靠着地龛,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梦见天天骑在烛龙头上,遥遥地冲他挥手,然后转过身,带着其他几条龙一起飞向远方。马晨风想追上去,但一个石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向旁边跑,想绕过石礅,但石礅也跟着他一起转圈,无论他怎么努力,天天和龙们永远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对面。
“天灵灵,地灵灵,石龙石龙快显灵!”
情急之下,马晨风说出那句天天教给他的、能够开启龙门的咒语。可是石礅转得更快了,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化成一片虚影,朝他扑来。
马晨风吓坏了,但接下来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爷爷抱在怀里,爷爷脚下还放着一个绿色的帆布行李包。
“爷爷来看你啦!给你个惊喜!”爷爷笑着说,“往后不许坐在外面睡觉,小心再生病。”
马晨风紧紧抱住爷爷的脖子,哇的一声哭了。
墙角的地龛里,龙神像转动了一下眼珠,那神情像极了天天。黑暗中没人发现,包括马晨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