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安“弃儿”
王勃不会想到,一生命运的转折会从几只鸡开始。
你没听错,我说的的的确确是鸡。当然,更确切地说,他人生的崩坏是从一篇写斗鸡的文章开始的。
因了《檄英王鸡》这篇游戏之作,王勃一夜间被唐高宗李治贬出了长安城。这个天才少年出师未捷,在梦想远未绽放的时节黯然离场。为了到达长安,少年努力了可不止一年两年,离场却像桥的坍塌那般迅捷,让他转眼间从云端跌入深谷。
到底怎么了?问题那么严重?
一千三百年后,想到这件事,我仍心意难平,忍不住翻出《檄英王鸡》,反复读了三遍。读完后,心里除了一个旁征博引、文采斐然的印象,似乎找不到更多“不良影响”。不过细细思量,如果站在皇帝李治的角度看这篇文章,大概会认为颇有问题。
王勃被逐出长安沛王府,是唐乾封三年(668年)春天。那年,他刚满十八岁。十八岁,多么自负的年纪,他当然相信凭借过人的才智足以平步青云。但他不会知道,以十八年的阅历,根本无法规避伴君如伴虎的风险。
不管是否愿意,不管是否服气,少年王勃都百口莫辩,必须“奉旨”离场了。锦绣成堆的长安,离天堂最近的长安,曾为他次第打开的重门又一道道关上了。这个帝国版图上天下才子皆向往的城市,已不再属于他。孤独的马蹄踏过城楼下的青石街,踏过热闹的市集,踏过宽阔的护城河……这一次少年才意识到长安这么大,十万灯火的辉煌里,他成了唯一的弃儿。
“到长安去”是王勃孩提时种下的梦。那时,少年耀眼得像一轮被水洗过的初阳,凭借着夺目的才华,噌噌噌地就升到了半空。他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幸运,抵达了长安,进入了沛王府。
王勃早慧,加上出身名门,就有了一段有别于一般孩子的童年。说到家世和出身,王勃颇为自得,为此他写过一首叫《倬彼我系》的长诗,在诗中梳理了家族的脉络。诗中提到,山西绛州龙门的王氏,自西周以来就很兴旺,可谓世代贵胄,他以自豪的语气说:“乃武乃文,或公或侯。”到了王勃那几代,王家人的功业仍然是傲人的。祖父王通,是隋末大学者大教育家,后来的《三字经》将其列为诸子百家中的五子之一。王通少年博学,十五岁即为人师。仁寿三年(603年),王通西游长安,见隋文帝,向其推荐自己写就的王霸之术《太平十二策》。叔祖父王绩,唐初著名田园诗人,喜谈老庄,纵情诗酒,自是第一等风流人物。父亲王福畤,饱读诗书,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户参军。王福畤共生七子,个个聪颖。七个儿子中,五个为官,两个高中进士。除了大名鼎鼎的王勃,兄弟中王勔、王勮也是很有才学和诗名的,王福畤的老友杜易简常到王家串门,颇领略过王勃、王勔、王勮三兄弟风采,称赞三位是“王氏三珠树”,这位杜易简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杜甫的祖父杜审言的堂兄。
说到王勃的父亲和他的七个儿子,里面还有一则故事。王福畤给儿子们分别取名王勔、王勮、王勃、王助、王劭、王劼、王劝,有一回他问长子王勔,“有没有发觉为父在给你们取名时的特别处?”王勔说:“每个名字里都带一个‘力’。” 王福畤问:“这是为了什么?”王勔迟疑了一会儿:“不会是为了看上去显得统一些吧?”王福畤把目光转向了王勃,示意他来谈谈父亲的意图。王勃说:“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父亲是要我们始终葆有同情心,想着劳力的大众,莫以君子自居吧?”
家世与出身当然不可选择,一个人来到怎样的家庭,好比宇宙中一颗流星下落,最终落在何处,唯一可祈求的就是上苍的顾念。从这个意义上说,起初的王勃,确实被上苍亲吻过额头,命运将一束明亮的光打在他的旅途上。
小王勃全部的认知起先都是这个书香馥郁的家族给的,他从小跟着祖父、父亲念书识字,六岁就写出了惊人的诗句。
九岁那年,王勃读到经学大家、崇贤弘文两馆大学士颜师古的名作《汉书注》,发现多处讹误,顺手就将错误写在书上,随后整理出十卷《指瑕》文章。这事引发了学问界震惊。颜师古是何等大人物,一个文坛宿耆的得意之作竟被一个小毛孩纠出了多处错误,这似乎要对人们千百年来的经验来一场颠覆,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名声和经验、年龄和修为似乎都不是绝对成正比的。
十岁,王勃饱览六经,这既是儒家正统的经典,又是科举必读书目。就在这一年,王勃已为自己确立了科举入仕的目标,他想象着不久的将来步入长安的春天,杏园探花,雁塔题名,一举大魁天下。出名要趁早,在十岁的王勃看来,人生根本不是一场马拉松,而是一场百米冲刺,他要在最青葱的岁月里平步青云。
十二岁,王勃第一次走进梦寐以求的长安,不过这次,他是去学医的。他拜在当朝名医曹元麾下,对这个智慧过人的弟子,曹元颇为中意。王勃先后学习了《周易》《黄帝内经》《难经》,小小少年就已对“三才六甲之事,明堂玉匮之数”了然于心。作为学医心得,一年后,王勃撰写了《医语撰要》,并为《黄帝八十一难经》作了注释。
龙朔三年(663年) ,十三岁的王勃回到家乡,写下《上绛州上官司马书》。这篇文章就像一颗问路的石子,投向了一个叫官场的地方。十三岁的少年,已有了不一般的心思,他的心里装着许多建功立业的抱负,出名要趁早,毕竟有那么长一段上坡路等着他攀爬,他连梦里都在渴望引起那个上流世界的瞩目。
麟德元年(664年),十四岁的王勃等来了人生中第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那年秋天,右宰相刘祥道巡察关内的消息和秋风一道吹到了绛州龙门。王勃即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给刘宰相写了一封长长的自荐书《上刘右相书》。与其说是自荐书,更像一个少年想飞的愿望。《上刘右相书》是以骈文的形式写成的,王勃引经据典,恣意挥洒,展现了高远独到的政治见地。少年的天才在纸页间生发出熠熠光辉。自荐书令刘宰相大开眼界,直到亲自接见了王勃,他才确信这般文字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之手。
刘祥道执着少年的手,禁不住夸赞:“此乃神童也。”那一刻,少年的脸上洋溢起笑容,这个笑容里分明还藏着“舍我其谁”的自得和自信。
十四岁的秋天,第一道光落在少年王勃的生命里。“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刘宰相就是王勃生命里的那一阵好风。回到长安后,刘祥道并未忘记向朝廷推荐这位天才少年。
十六岁那年,王勃第二次来到长安,这一次不再是学医了,而是为梦想而来,来应幽素科考试。“幽素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考试?它是科举考试中的一种,在唐代,科举考试名目多达一百多种。幽素科属于不遇类科,“幽素”字面上理解意即幽雅素静,是为幽居山林怀才不遇的人开设的取仕通道。十六岁的少年乳臭未干,或许在外人看来很难称得上怀才不遇,但在他自己心里着实等了很久,大概在天才眼中,世间一切迫在眉睫,他们恨不得坐在摇篮里就遍历人间冷暖,尝尽千百滋味。
这届幽素科只取七人,王勃赫然在列。随后,被吏部授予朝散郎,尽管朝散郎是一个从七品的文职闲官,相当于一个县处级领导,可按照年龄来算就不一般了,这意味着十六岁的王勃成了中央政府中最年轻的官员,起点相当高。官职或许还不打紧,最要紧的是十六岁这一年,王勃推开了一扇通往天子的门,进入这扇门后,他接下来的人生将在另一个维度里展开,说白了,站在门内他将更快地被世界看见。
那一年,王勃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得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至少得让当今圣上看见这旷世的文采,那才是人生通达的最佳机会。于是,他洋洋洒洒写下一篇《乾元殿颂》献给唐高宗。乾元殿是唐代神都洛阳紫微城的正殿,高宗显庆元年(656年)在隋朝乾阳殿基础上建成的,也是当朝皇帝引以为傲的地标性建筑。王勃的文章以黄金和钻石般华美的辞藻,以斗拱和椽柱般工整的对仗,在纸上建构了一座恢宏大殿,展现出仪态万方的皇家气象。得知这篇雄文出自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之手,唐高宗李治格外震惊,当着一众大臣盛赞王勃:“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奇才”,足见《乾元殿颂》给他的震动之大。
有了这些铺垫,机会来得比预想中更快一些。乾封二年(667年),吏部员外郎皇甫常在皇上面前力荐王勃,由此少年进入了沛王府。沛王李贤是两个皇帝的儿子,这么说可不是为了制造噱头,大家想想,什么样的人会是两个皇帝的儿子呢?唯一的可能是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皇帝。对了,李贤是唐高宗李治和后来的圣神皇帝武则天的二子,之后还做了太子,可见在当时是众多皇子中地位相当高的一个。王勃此次召入沛王府,担任沛王府修撰,职责在于陪伴太子读书。
这一年王勃十七岁。
走到这一步,少年的人生可谓“开挂”了。在沛王府的静夜里,有时候面对一轮皓月,王勃就会自负地想:“人说进长安有多不易,我看这跟到自家后院走一趟也没多大差距。”
有才华当然是好事,不过身处深宫大院,才华不是唯一的通行证。进入沛王府后,少年王勃自然是春风得意的。王勃十七岁,李贤十二岁,相仿年纪,一群少年在宫墙内读书、作诗、游园、戏耍,年少的时光是水晶做的,仿佛在阳光下也照不出一丝阴影。
当时,王子公卿间流行一种斗鸡游戏。尽管这类事有些不务正业,但孩子们学业之余,私下里玩玩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禁忌。王勃没少陪着沛王斗鸡,李贤似乎也特别迷恋这个游戏,在府上私下里颇养了一些斗鸡。
问题就出在斗鸡上了,在一次斗鸡大胜后。为了博取李贤欢心,王勃提笔写下了一篇《檄英王鸡》的骈文,英王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的第三个儿子,是李贤的亲弟弟。兄弟之间私底下玩斗鸡,可视为孩子的玩兴未泯,也可视为孩子荒废学业,这些都不算是致命的问题。但现在出现了一篇檄文,檄文是什么?是一种官方的通告、征召或者声讨。在古代,檄文一般被绑在箭上,由武士射向远方,接到檄文的一方,会立即拆下,并迅速采取行动。
或许你会问,王勃的文章里要声讨什么?从标题来看,不是英王的鸡吗?不过唐高宗李治不这么理解。当他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脑袋里就响起了一阵轰鸣,“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于村于店,见异己者即攻;为鹳为鹅,与同类者争胜”,“羽书捷至,惊闻鹅鸭之声;血战功成,快睹鹰鹯之逐”,“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这些句子无不令人触目惊心。李治龙颜大怒,拍案而起:“歪才,歪才!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博士,不行谏诤,反作檄文夸大事态,是交构之渐。”“交构”什么意思?挑拨离间。
身在皇家丛林里,却不懂丛林法则,身在政治旋涡中,却不讲政治,这大概是王勃最大的悲哀。他不明白,皇帝李治心里有多忌惮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那些事。大唐王朝走到今天,是踩着亲人的血肉厮杀出来的,无论玄武门之变,还是他的两位兄长李承乾和李泰之争,包括在他执政期间,在太尉长孙无忌谋划下,先后杀死了亲兄长李恪和亲姐姐巴陵公主……这些血淋淋的兄弟阋墙的往事,令李治不寒而栗,他怎么能够容忍这样带有挑衅意味的檄文?
十八岁的王勃,成人礼竟是命运给的一记响亮的耳光。作别长安时,并没有人为他写下一首送别的诗,他会不会想起自己去年时写下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离开长安那一天,王勃到底有没有落泪呢?
不管内心多郁闷,生活还得继续。
一不做,二不休,离了长安后,王勃决定先漫游一段时间,顺带想想未来的去路。道路四通八达,人生第一场挫败,尽管来势汹汹,但不至于让这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失却了希望。他沿着汉江下行,去往蜀地。蜀地山高水阔,在旷远的天地之中,在大江大河之畔,少年受挫的心得到了自然的慰藉。晨曦晚照,自由的风声,以及那些古老的历史的现场,都带给少年一种全新的生命体会。他觉得身体里,渐渐地又充盈起一股生机来,他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自己终究要像那百折不回的汉江一般奔向生命的大海。
“长安,日夜渴念的长安,我王勃终将重新回来拥抱你。”
二、白衣少侠
李白的名字确乎跟颜色没有干系。他的名字是他母亲从梦中得来的,李母在分娩前一天晚上,做了个真切的梦,梦见长庚星落入怀中,倏忽间幻化为一个大胖小子。那时长庚星唤作太白星,李白出生后,父母就以太白星作为对他的命名,他是少数用星辰做名字的人。有些人的不凡,从取名字那一刻就显现出来了。
李白的童年在四川江油的青莲乡度过,蜀地山水皆有品格,青山奇绝,绿水妖娆。那样的景致,只有李白自己的诗可以形容:“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何等险要与壮观呢?
少年在广阔的乡野飞驰,像小马驹一般无忧无虑,追逐大风和白云,也在无边的时间里漫溯,像一条自在的飞鱼。
但他很快就被拉回书斋中,小李白五岁开始诵读文章和诗词,到十岁,自觉已通晓五经了,他读完了诸子百家的文字,从古往今,从先秦至唐朝,少年就这么在文字中轻快地穿越了千年时光。书读着读着,读出了个人旨趣,他不爱那些儒学经典了,总觉得那里头道理太多,少年意气风发,最不喜讲道理的人,当然也不喜讲道理的书。
他爱古风、乐府、楚辞和庄子,这些书似乎并不实用,甚至对科举考试也没多大裨益,当然李白也朦朦胧胧得知了,自己将来大概不会走科举这条路。隋唐时代有几个类群的人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包括囚犯、僧人、道士、商人、犯讳的人。说到这事,李白大概要怪自己的出身了,毕竟父亲李客是一位商人,他曾同西域人做生意,也同长江中下游的人做生意。不过考不考科举有什么关系呢?少年从不怀疑大道如青天,他是有许多种方式直上九天揽明月的。为什么喜欢楚辞与庄子呢?很好理解,屈原的文字里充满了神的浪漫,而庄周的文字里则充满了仙的清逸,少年李白向往的正是神仙的生活。
李白十岁那年,做了个神奇的梦,在梦里,那支平日里用来写字的普通狼毫笔,居然通体发亮,变得玲珑剔透,继而笔头上开出了一朵璀璨无比的花。现在我们无法考证当时李白梦见的是什么花。但那朵花确实给了少年李白许多张狂的力量,那管普通的狼毫笔到了李白手里,仿佛从此就有了神助,多少绝妙的辞章都从笔尖流淌出来了。那样的梦也让李白获得了某种神秘的暗示,他从此走路都有些飘,落向地面的脚板也似乎要高出常人三分。
不过千万不要误会,以为这个少年就乖乖待在书斋里,或者循规蹈矩地一头扎到私塾里读书去了,光靠书是拴不住满脑子幻想的少年的。过了十岁,少年的身高一下子蹿起了一截,行动力也似乎随着蹿起了一截。他开始动不动就往当地那片大竹林里跑,这是干吗呢?学竹林七贤呗。李白纠结了一群喜好诗书的少年,几个孩子都崇拜嵇康、阮籍、山涛、向秀……他们也想像这些先人一样,在竹林里吟诗作赋,弹琴长啸,在竹林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很快,少年十五岁了,已出落成大人模样。眼睛愈发大,目光如炬。有朋友说他“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另一位朋友也在回忆中用诗句描绘过少年的眼睛:“双眸光照人。”总之,这样一对眼睛常常令人不敢直视。现在,他时常穿着一袭白衣,衣服的面料自然是上好的,但穿白衣并非少年本意,也不是他最爱的,他其实爱紫色,紫色袍子多贵气呢!不过身着紫袍得等到四十岁之后。按照唐朝律令,商人的儿子,不论家境多好仍身处平民阶层,少年李白只能穿未染色的白衣。
在竹林中,在山野间,在酒楼里,常有一袭白衣翩翩而过。许多年过去,人们谈及往事时,都会想到少年白衣飘飘的背影。
少年李白,绝不愿俯身于逼仄的现实。他相信自己不属于这份庸常,不属于柴米油盐,不属于按部就班,不属于陈规陋习,他甚至都不想站在地上,他要飞,成天地飞,漫天地飞。
他沉迷于雄辩和争论,他喜好合纵连横之术,在寂静的夜晚,他的脑海里时常会浮现出先秦时论辩家们滔滔不绝,以一己之力,击退百万雄兵的画面。他多希望凭借着如簧的巧舌,游说于诸侯之间,而在言语的纷飞中,天下已定。可唐朝已没有春秋战国那样的局势了,更不需要谁去游说东西,用一场雄辩安定乾坤。这仍不妨碍李白做洒脱的梦,一个少年嘛,梦就是他全部的舞台。即便无法兴国安邦,也总是幻想执一柄长剑行侠天下。“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李白早期的诗句,内心放诞可想而知。可能由于文名太盛的缘故,大多数人都会忽略少年时代的李白,忽略那个飞扬跋扈的年代自诩为侠客的李白。十五岁的李白,已仗剑漫游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四处找人比剑术,切磋功夫也有好几个年头了。有一回,李白外出行侠,经过一段偏僻古道,遭遇三个埋伏路旁的劫匪,他们原本是想劫持过路客商的,但等了好久,那天就是没有客商从这一带经过。他们埋伏得腿脚酸疼焦灼不已时,一个白衣翩然的少年就出现在古道中了,劫匪们脸上顿时露出了贪婪的喜色,看那少年,应该不像贫苦人家的,身上定能搜出几样值钱东西。
在一条偏僻古道里,李白和劫匪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事情结果呢?我们的诗人大获全胜,用史书上的话说:“李白手刃数人。”这也是后来李白不断在诗里提到剑的缘由,实在缘于少年时代的他即是一位白衣飘然的剑客。剑和刀是不同的,刀似乎过于敦实,只有笨拙的杀戮气,而剑呢,更俊逸,更灵动。剑,天生就是要与诗酒相伴的。一把长剑,意味着一个人内心的光芒和锐利,这是李白迷恋剑的真正原因。既为剑客,李白除了行侠,还得仗义。史书上说,少年李白“不逾一年, 散金三十余万”, 我不知道那时的三十余万是个什么概念,李白确实是个最不在乎金钱的人,倒不光因为父亲生意做得好,也不光觉得钱没用,我想更多的原因是他始终坚信自己会有用不完的钱,没必要为了这些事发愁。确实,在李白往后的生命里,我们也很少看到他为了钱的事发过愁,或许他也愁过,但酒照喝,钱照散。李白的钱都散给那些落魄同好了。谁有了难处,他只要口袋里还有一把铜子儿,都会顺手掷给别人的。当然,这也是一个侠客的快意所在,仗义疏财,挥金如土,否则怎能拥有飞扬的气度呢?
尽管商人李客带着长子走南闯北,成天忙于生意,尽管小儿子李白大多数时间都在按自己的方式轰轰烈烈地生长,但少年的放诞不羁终究还是给父亲带来了忧虑,李客担心儿子这样下去,将来要成为一个光会空谈的浪子。李客心下像烙烧饼一般,翻来覆去地煎熬了一阵子,想起一个地方来—匡山大明寺,他与那座大明寺早有渊源,也多次帮助寺院采购过物资。他想将这放诞不羁的小子送到山门之内,养养性情,治治顽劣。少年李白就这样去了大明寺,起先或许是有过抗拒的,毕竟少年崇尚的并非是佛,而是道家的仙,少年并不喜欢苦修。但父亲告诉他,大明寺空灵师父舞得一手好剑,这一趟不仅为修行,也能学剑术。这大概勾起了少年的兴致,这一去,他在大明寺待了两年多。
两年里,“闯祸”的事明显少了,少年写下了多篇文章诗赋。关于这段生活,李白后来在《赠张相镐二首》中不无得意地回顾道:“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很好的获得。
开元六年(718年)春天,李白十八岁,决定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去绵阳东南面梓州的长平山寻找一位叫赵蕤的神仙。他乘坐一叶小舟,沿涪江南下,两岸青山相迎,猿声不断。赵蕤隐居于深山之中,年轻时饱读诗书,怀抱经世治国的宏伟理想。中年后,归隐长平山,以修仙和著述为业。赵蕤极擅长驯鸟,林中有许多飞鸟是与他熟识的。少年李白第一次出现在赵蕤面前时,被众鸟飞舞的景象惊呆了。只要赵蕤喊出名字,就有一只鸟会飞来停在他手上,仿佛他的手是鸟的舞台,一只蓝尾巴的鸟跃入他的掌中做出跳跃、舞动的姿态,随即赵蕤口中发出一声长啸,蓝尾巴的鸟应声而飞,换了一只红嘴相思鸟,落到赵蕤掌中,叽叽啾啾地引吭高歌起来。
当然,一年后,李白也学会了召唤鸟雀,也能够让鸟儿站在自己的掌上唱出清亮的歌了。
赵蕤最终收下了李白这个弟子,这亦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弟子。在长平山,李白开始了全方位的修炼,学剑术、道术、纵横术,也习治国的谋略,赵蕤向这个爱徒传授毕生心血之作《长短经》。这两年,也是少年李白的成人课,他身上终于褪尽了青涩,奔涌的青春荷尔蒙也终于趋于相对稳定了。
完成了青春期蜕变后,李白突然生出一种紧迫感,“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在山高水远的巴蜀之地消耗完一生”。他听到了远方的召唤,开始思考宏大的理想。他要让少年的抱负落到实处,他是一个丝毫都不怀疑自己有济世之才的人。他需要走得更远,以安放骏马般跳动的心。
李白离开故乡踏上远游的前一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庄子笔下的一只巨大的鹏,它展开双翼,背如垂天之云,随后一声长啸,向着九万里长空飞去。
三、采诗少年
像许多天才一样,李贺早早地表现出过人的智慧。七岁时,便以能诗闻名乡里。十五岁,与五十五岁的大诗人李益齐名,当时人称“二李”。
虽算不上家境优渥,李贺也可谓系出名门。往前追溯,他的高祖为郑王李亮,李亮何许人也?唐太祖李虎的第八子,唐高祖李渊的八叔。这样一来,李贺算得一门皇帝的远亲,诚如他在诗中自谓的那样,他是“王孙”。只不过到了李贺父亲这一代,李家这一支早已式微。李贺父亲李晋肃曾任“边上从事”,唐德宗贞元八年(792年),迁官河南陕县县令。
李贺降生于河南福昌县的昌谷,此地位于西京长安到东都洛阳之间的古驿道上,距离唐朝两大都市不远,又有好山好水。南面女几山,气势巍峨,北面汉山、凤翼山,古柏苍然。洛河自西南来,连昌河自东北来,两条清澈的河流穿过广袤的大地。两岸水草丰沛,境内翠竹连绵。连昌河畔屹立着古老的塔,洛河与连昌河交汇处,一个庞大的宫殿建筑群巍然挺立,那是始建于隋朝大业年间的皇家行宫—连昌宫,尽管到了李贺的年代宫殿已荒芜,昔日的辉煌仍透过钩心斗角的瓦檐、木柱、宫墙,依稀可见。
李贺就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在山野间,在洛水畔,在连片的业已废弃的宫殿墙角,在古寺的晨钟暮鼓里,在古老神秘的传说中,一颗少年的诗心跃动着长出翅膀。
这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体弱多病,瘦得就像一管狼毫。连心眉,手指比常人长许多。外出时骑一匹瘦毛驴,那是父亲送给少年的坐骑。一个皮肤黝黑的、年龄与李贺相仿的小仆人,像一根割不掉的尾巴,总尾随着他。这个小奚奴,是父亲在四川为官时,从蜀地买回的无人照管的孩子。他追随着李贺,在往后漫长人生里,陪伴李贺,也照顾李贺。
少年李贺早早确立了人生理想,早早地有了不同凡响的抱负。除了博览群书,除了跟随当地塾师学习,他时常骑着毛驴走向昌谷的山野,每次外出,少年的肩上都会背着一个破旧的锦囊,或许是从母亲的锦囊改过来的。锦囊中藏有大小不一的纸片,一支小毛笔,一小锭墨。于山野中游走时,若有灵感光顾,少年就会让笔尖舔上墨迹,顺手将诗句写在纸片上,有时,也将诗句写在一片黄叶上,或者写在一片树皮上。这些吉光片羽般的感受,都被记录下来,保持着思想最新鲜的形态,投入锦囊。傍晚,少年回到家中。母亲总会令婢女将锦囊中随手写下的纸片、树叶整理出来。经常是厚厚一沓,母亲见了,心疼地嗔怒道:“儿啊,你这是要将自己的心都呕出来了。”天色晚下来,家中掌灯吃饭时,李贺往往来不及用完餐,急切地从婢女手中接过刚整理出来的“素材”,于餐桌上展纸,研墨,将一天所得变为一首首“正式”的诗作,随后折叠好,投入一个竹囊中。
于古老的纸页和山间的晚风里,于晨露的微光和鬼神的传说里,少年采撷着他的诗句。
十二岁开始,李贺前往洛阳求学,以旁听身份入读国子监。居于洛阳仁和里老宅,为接下来的科举考试做准备。
内心的理想在逐日长大,少年的脚步也正在前往更开阔的世界。
元和元年(806年)六月,韩愈回到长安,权知国子博士。第二年,由于京城政治纷争,韩愈主动提出到洛阳去,担任分司洛阳的国子博士。那时,韩愈已有“文章巨公”的名声,又作为分管洛阳的学官,身边自然围绕着一大批知名文人,李翱、皇甫湜、卢仝、孟郊、贾岛……都被称为“韩门弟子”。
唐代的科举考试,处于初创阶段,还未进化完全。说白了,它还不是后来那样严格彻底地按程式进行的平民科举,它是精英科举。唐代科举考试,有一个重要环节—“行卷”,所谓行卷是以诗文形式向考官,或朝廷要员自荐,以期获得他们赏识,并在正式考试时,赢得贵人提携。
撇开这些七七八八的功利因素,就从诗词和文章来说,韩愈又何尝不是李贺向往接近的人物呢?
元和二年(807年)的一天,少年李贺叩开了韩愈的官舍。少年向官舍门人递上一卷诗文,求见韩博士。夏日午后,韩愈送完客人,打算于困倦中宽衣午休,门人递上了李贺的行卷。李贺?似有所耳闻,这并不是一个特别陌生的名字。不过,这些时日,上门求见的人太多了些,有名的,无名的;有背景的,无背景的;有真才实学的,混个过场的……不得不说韩大学士出现了审美的高度疲倦。这些卷轴,好比一个人的门面,或者说是一张士子向外展示自己的名片,制作无比精心,从纸张到书写都分外考究,须“厚纸谨字”,纸张要选择坚韧耐磨的,字迹要端庄秀丽,一般一轴只写十六行,每行不超过十一个字。
尽管形式精美,内容却还是那样的内容。这几年,韩大人见多了华美、绮丽、软塌塌的诗文,说实在的,乏了。
不过那个午后,韩大人没有想到,当他随意将目光投向这一轴新送来的行卷,落在正文第一首诗上时,昏昏欲睡的人,突然一激灵。“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整个人突然被诗句中奇异的情状捉住了。这种感觉像什么?像沉闷午后卷地而起的大风;像黏滞暑气里一场劈头盖脸的清凉的雷雨。
韩愈睡意全消,重整衣服,匆匆打开门就喊门人:那个送行卷的人呢?
守门的仆人,有些纳闷,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在这儿等了良久,此刻已离开一会儿了。”
韩愈急急追出去,门人也紧跟着追了上去。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踢踏作响。这是唐朝文学史上又一个动人的时刻,一位文坛领袖脚步匆忙地追赶上门谒见又失望而返的后生。
那个夏天的午后,李贺的诗,郑重地摊开在韩愈书房里,一字一句地接受韩大学士目光的检阅。韩愈是什么人呀,这些奇绝的诗句,在他面前跃动着,他即刻嗅到了天才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几近绝迹,在凡夫俗子的文字里,在惺惺作态的文赋中都是断然没有的。那个下午,这个平日里内向、寡言的少年,与韩愈仿佛老友重逢,相谈欢畅。
骑上瘦毛驴,慢慢踱回仁和里的路上,少年的心里鼓荡起希望,就像这个他置身的季节,万物疯长,一种压制不住的生命力在路旁,在洛阳城角角落落扩张着。他第一次真切感觉到:“理想,并非虚无缥缈的东西。它就亮在自己的前方。”
元和五年(810年)秋天,二十一岁的李贺参加河南府试,正式踏上科举的旅程,这是那个时代读书人的必经之路,是“人间正道”。放榜时刻,少年的名字赫然在列。洛阳城内,李贺的名字,渐渐在朝堂和坊间传开。
秋闱结束,河南府尹房氏举办家宴,李贺在邀请之列。宴席上,李贺又一次见到了韩愈,尽管韩愈并非这场乡试的主考官,但韩愈一直关注着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座上还有其他“韩门弟子”,就更令韩愈欢欣鼓舞了。
在宴席上,韩愈郑重地劝李贺年底赴长安,参加来年早春的进士试。
参加河南府试之前,恰恰遭逢父亲离世,李贺为此在家中守孝三年,错过了一场重要考试。这个秋天,否极泰来,他要轰轰烈烈开启远大抱负了。
四、少女的飞
元符三年(1100年)深秋,一日,东京城西经衢大道旁有竹堂内陆陆续续走进去些许客人。
停了几年的聚会在这一年秋天重启了。
这一年,宋徽宗继位,大赦天下,加上向太后竭力干预,北宋元祐年间那批旧党人又重见天日了,这些帝国政坛上的保守派,终于等来了新的转机。世事如谜,有竹堂主人李格非知道,有些老友在今生或许不能重逢了,他们再也不会重返京都,再也不能坐在这竹影摇曳的堂下喝杯薄酒了。他们这一群自诩为苏东坡先生门下的弟子,已各自遭遇了政治和命运的伤害。秦观在返京途中,病逝于广西梧州;黄庭坚已对官场的倾轧生了后怕,再不愿进京为官了;晁补之则于这一年九月二十五日病逝于任所,时年五十八;大家热爱的苏东坡正万里迢迢地从遥远的天涯海角重返大陆,他的理想很简单,就是恳请皇帝答应自己,能让他终老常州。
这注定是一场略显落寞的聚会,好在历经了漫长的人世颠沛和政治波折后,还有一些正在京都的老友能赶赴这初冬之约。天气冷了下来,风吹到身上是冷冽的,不过这一天难得有阳光,光线穿过堂中一片紫竹,于青石地上画出斑驳的竹影。一早,庭院已洒扫洁净,茶水已备好,老朋友们久违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来,为冬日的有竹堂带来了生气。
能来的朋友都相继到了,有竹堂内的小厅中,因为故人光临,洋溢着一股暖融融的气氛。这一天,大家最期待的人是张耒,这位被新晋皇帝重新起用为太常少卿的贬官,也是苏轼的得意门生。座上客人们早就被告知,张耒将带来一件宝贝,一件他从贬谪地复州无意间收得的浯溪《大唐中兴颂》碑的乌金拓本。
张耒在几案上缓缓展开这幅字,众人早已将它围了一圈。这是唐代名手颜真卿的字,浑厚华滋,气度磅礴,宾客称赞不已。当大家赏完书法,有人提议,要读一读张耒的诗,那首诗恰好就是张耒在复州写就的《读中兴颂碑》,不得不说一切很应景,从书法到诗句,从张元的文本到张耒的应和,何况张耒这首诗在文人中早已流传开来。
最终还是提议由张耒自己吟诵这首诗: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
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龙蛇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兴废增感慨,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他的声音先是低低的,继而向上高扬,像一只闯入室内的大鸟,在人们头顶盘旋着。当他念到“当时数子今安在”时,在场的人们沉默了,想到若干年前,也在这有竹堂内,那些谈笑风生的人此刻渺无踪迹,人们心里便生出无数感叹来。
待到张耒诵完全诗,厅堂内响起一阵喝彩。张耒拱手作揖,向朋友们致谢。就在这当儿,他瞥见了站在人群外围的李清照,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适才的热闹与她丝毫不相干。
作为李格非好友,也作为李清照老师,张耒太了解这个女弟子了,他特意点名李清照,说实在的,他还是想听听这个小丫头的意见。
李清照脸上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既无羞涩也无扭捏,尽管此刻,在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了。“那我就说说自己的看法,老师的诗固然写得气势不凡。但恕弟子浅薄,第一句小女子就不喜欢。”
张耒是谁呀?宋神宗熙宁六年进士,苏门四学士之一,可是响当当的大诗人。十六岁的李清照一上来就表达了不喜欢。场上的人都不接话了,安静下来,看看这小姑娘会有什么高论。
“唐朝的劫难,固然与杨玉环有关,又怎可将责任归咎于杨玉环?大唐的衰败,难道不是因为自皇帝到大臣一众男人的失职吗?如果说杨玉环美色吸引了唐玄宗,即便美丽有罪,唐玄宗若是明君,何尝会这样禁不起魅惑?功业归于帝王和功臣,祸端归于女子……不得不说是莫大偏见。”
说完后,李清照当场挥笔,写下两首和诗,其一为: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有竹堂的常客,自然知道李格非家有一个才女,但绝不能想到这个才女对历史和世事有这等洞见,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对政治的理解竟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的大学问家朱熹读到李清照这两首诗,忍不住抚案慨叹:“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李清照生在书香世家,父亲李格非为熙宁九年(1076年)进士,元祐中任太学博士,授业于大文豪苏轼。母亲为元丰年间宰相王珪的长女,从小饱读诗书,李清照承袭了这一脉书卷之气。她生在泉城济南,这是一个温柔的小城,家家涌泉,户户垂杨。父亲取王维《山居秋暝》中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中意境,为女儿命名“清照”。尽管生母早逝,李清照的童年生活依然被照料得相当周至,她还未曾经见生活的阴影。
约在元祐四年(1089年),李格非升任太学正,这是一个隶属于国子监的学官,尽管品级很不起眼,只是小小九品,不过于李格非来说,意义倒也不小。此后他的生活将在东京展开,为此他在京城内购买了一处宅院,请园林工人在院中手植了一片紫竹,名曰有竹堂。
六岁那年,李清照第一次离开济南城,第一次到达京都。京都是一座梦幻之城,街道通达,建筑恢宏。街上,华服如云,夜晚,灯火璀璨若星辰。
小姑娘到了京都,就像小鱼儿游进了大江里,觉得天地一下子阔朗了。她可不是那种躲在深闺里长大的女孩,她是要时不时跑到有竹堂外大街上去的。到了京都后,不出三年,小姑娘就借着各种理由遍游了京城,她跑到朱雀门外,在小吃街上尝过水饭、熬肉、煎羊白肠、冻鱼头;她跑到勾栏瓦舍,听说书,看傀儡戏、皮影、杂耍;她跑到运河边,等着送水果的小舟,将南方的时令鲜果运来。京都啊,比诗句更迷人,比音乐和绘画更多彩。
除了热气腾腾的生活,除了大都市展现的丰富多彩,少女李清照的京都生活,还有另一份重要获得。有竹堂内常常高朋满座,父亲的朋友里颇有些当世的大人物。李清照从小耳濡目染了这些人的言谈举止,她听他们商议时事,评析诗文,也听他们谈及许多文人逸事,欧阳修、范仲淹、司马光、苏东坡、王安石……这些北宋文坛上如雷贯耳的名字,经常响在有竹堂里。少女李清照还有了好几位老师,自此除了父亲李格非,能提点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的人就不止一个了,苏轼门下学士晁补之、张耒两位大学问家尤其喜欢李清照,他们既视她为自己的小侄女,又视她为一个诗词的天才。
李清照的青春少女时代是自在的,舒张的,也是优渥的。既是京城文学家李格非家的大家闺秀,又是不被陈规和陋习禁锢的自然生长的女孩。十五岁的夏天,李清照回到故乡,在济南小住。午后时分,她和家中仆人划两只小舟出去,一直行到城西的湖中。其时,济南城河道纵横,水系四通八达,大明湖水面浩荡,贯穿半个济南,由城南到城西,大大小小的湖都与大明湖连接,按济南人惯例,湖中遍植藕花。小舟从家门口河埠头出发,绕过几弯河道,荡过两个浅浅的小湖,就驶入了城西的溪亭一带。
夏天盛大,阳光像纯金的薄片洒落水面上,闪闪烁烁,青碧的荷叶在水上婷婷袅袅。一叶轻舟漂在水上,若行云一般轻快。船穿过亭亭玉立的荷叶,穿过粉的、白的荷花,恍若进入了一片青葱的树林,阳光的热情也似乎被挡在了外面。这是自在的午后,小舟任意东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哪里停泊就在哪里停泊。
李清照最爱水中一个小亭,翘角飞檐,蹲踞于连绵莲叶中,这是绝佳的观景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目之所及满眼翩然飞动的荷花。她们在小亭上对诗,在小亭上嬉戏,在小亭上快活地歌唱与舞蹈,也在小亭上吃酒,酒和小菜出发时就带好的,可别小瞧一群姑娘,一旦喝开了,酒量并不亚于大老爷们儿。年轻的人儿啊,从不计算时间,时间是用来挥霍的,是用来像雨珠一般抛洒的。
一直耍到落日西沉,晚风带来凉意,云霞像五彩锦缎般铺满整个天空,一群人才想起回家去。重新登上小舟,小舟上放着东倒西歪的酒器,放着水中捞出来的莲藕,也放着盛放的粉色的、白色的莲花。大小姐提议:我们来比赛,看哪只船先到家门口。一声令下,姑娘们用力划桨,扁舟在水上飞动起来,一下子扎入了藕花的深处。酒意上来,掌舵的人哪能辨得清南北东西呢?船桨翻飞,女生们在藕花的深处大声嬉闹着,船儿撞开了丛丛莲叶,撞折了朵朵莲花。一群群鸥鹭扑啦啦地自荷塘的深处飞了起来。
许多年之后,避难在南方的李清照都会回想起十五岁的那个夏天,那是她一生中最轻盈的夏天,每个傍晚,她的心都像白色的鸟儿一样在天空飞过。
五、南宋的药
七岁那年,辛弃疾第一次深切地尝到了某种苦涩,这种苦涩不是食物给的,而是一个叫命运的东西给的。尽管七岁男孩的词典里还未出现“命运”这个词汇,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宿命般的无奈,这份无奈像不见底的深渊淹没了他全部的期盼。
那天傍晚,他再一次被家人带到父亲床前。室内光线昏暗,最后一点残余的夕光从木格窗棂透进来,父亲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父亲的手朝他伸过来,他小小的身体靠近那只手,把自己的小手送过去,不安地躲进大大的手心里。一放上去,男孩心里就泛起了一股酸楚,那只手原本那样宽大、厚实、有力,此刻,却显得无比孱弱,每根手指都无助地耷拉着,有气无力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它似乎积攒起了一点儿力气,用力握紧了那只小手。这时,辛弃疾听到父亲微弱的话语:“记住,你是大宋的子民,你是大宋的子民。”他努力着,好不容易将这句话说了两遍,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将他身体里积攒起来的一点儿精气神给剥夺殆尽了。
这是父亲辛文郁对辛弃疾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说得无比的轻,但一字一字都打在七岁男孩的心壁上,铿然作响。
即便只有七岁,辛弃疾也知道父亲的死事出蹊跷。尽管大人们并没将事情经过告诉他,早慧的孩子还是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辛弃疾出生在山东历城的遥墙镇四风闸村。出生时,北宋已灭亡十三年,山东一带早已成为金人的沦陷区。确切说,他是一个在沦陷区长大的孩子。
十三年过去,沦陷区并未如统治者们想象的那样井然有序,宋朝的王师尽管已悉数被压制在长江以南,北宋最后一任皇帝宋钦宗赵桓还在金人手里,而太上皇赵佶则已于绍兴五年(1135年)六月在黑龙江哈尔滨的五国城死于非命,他名义上的“遗骸”要到八年之后,也就是绍兴十三年(1143年)一月才迎回南宋临安,棺椁内代表遗骸的仅仅只是两截木头,当然,宋高宗赵构也没和人说起这两截木头的事,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女真族统治了帝国北方地区,占领了田地屋舍,建立了傀儡政权,劫掠了财产,但并不表示这片大地上的人民就归顺了,成了他们的子民。在民间,反抗仍然暗流汹涌。远的不说,近边历城遥墙一带就有一支由辛家组织起来的抗金队伍。这支队伍起初名义上是为了保护地方安全建立的,不过队伍中几个头领都明白,它一定有更大的使命。什么使命呢?他们只敢在心里默默地想,怕说出口吓到自己也吓到别人。
这支武装队伍一直在村外的卧牛山练兵,卧牛山是一座并不高大的山,但那儿有茂密的树,有一片宽阔的坡地,正适合摆开阵势操练兵马。辛弃疾不会忘记,自己更小的时候曾和父亲一道登华山,华山就在卧牛山侧,登到华山半腰,父亲指着卧牛山,让儿子往那边看:“儿子,那儿是卧牛山。”当时,他是不解的,父亲为什么要特别地让他看这座山呢?到七岁这一年,他才突然明白卧牛山对于父亲的意义。
辛文郁就是在卧牛山练兵时,被人泄露消息,引来一大队金兵,将卧牛山围个水泄不通。手下一队人马掩护辛文郁杀出了重围,他骑着一匹马撤退时,被一个埋伏在路边的金兵以毒箭射中右腿,这一箭最终夺走了辛文郁的性命。对于辛弃疾来说,七岁这一年的惨痛记忆才开始了一半,他没有想到,一向羸弱多病的母亲,因为父亲的意外死亡带来了精神上的沉重一击,也在这一年永远离开七岁的儿子。
两位至亲的永逝让原本无忧无虑的辛弃疾一下子跌入了痛苦的深渊里。在外任职的祖父辛赞第一时间赶回家乡。这位前朝的进士,因为现实的原因,没能带着辛氏家族南迁,也因为现实的原因,忍辱负重地在金人地界做了官,这些年,他的心绪真是五味杂陈。现在儿子和儿媳的猝然离开,让他格外忧虑起孙子来。这次返乡,辛赞告假在老家待了较长一段时间,随后做出一个重要决定,他要将孙子带在身边,这样更有利于辛弃疾的学习与成长。
在经历了一段痛苦时光后,七岁的辛弃疾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远行,前往安徽亳州,其时,祖父辛赞正在亳州担任知县。从济南历城到安徽亳州,相隔八百里,辛赞一点儿也不急着赶路。他想好了,这一程应该成为孙子人生中一堂重要的课,在这堂课里,他想让孙子认识“国家”这两个字。他当然知道,孙子五岁开始识字,不可能不认得这两个字,但什么是国家呢?它是抽象的吗?仅仅是写在纸上的符号吗?绝对不是。
相反,它是那样具体而清晰。
爷孙俩一路南行,一边赶路一边游历。每到一处重要景点,辛赞都会将行程停下来,让小弃疾去领会和感受,去触摸和亲近。他们寻访了灵岩寺,这是一座建于唐代的古刹,小男孩在森然的大殿间倾听钟声,在唐代的飞檐斗拱中领受华夏的建筑之美。游览灵岩寺之后,祖父又带辛弃疾攀登了泰山,一路拾级而上,祖孙俩走得汗流浃背,每一次歇下来,祖父都会和孙子讲泰山的故事,小小的男孩恍然大悟,这似乎不仅仅是一座地理意义上的山,这座山高耸着一种精神,一种独属于古老中国的精神。这是孔子的山,是秦皇汉武的山,也是每一个中原人的山,它耸立着,像一种永不改变的信念般耸立着。站在泰山顶上,祖父忍不住感慨:“多好的山河啊,这可是大宋的山河呀,可惜这满目的河山病了。”
随后,祖父又带着孙子去了孔庙,这一年,辛弃疾刚刚接触到《论语》,他知道孔子是一个大人物,但还从未如此切近感受过一个伟大生命具备的能量,在孔庙和孔园,无数的孔子附着在万物之上,恣意生长。那些松柏,那些张扬的青藤,那些林立的石碑,和石碑上不朽的诗句,都在延展着,告诉人们,圣人还在。
辛弃疾小小的心里不禁想到,有一些人是不死的,他的精神会像这孔园中的松柏一样,在每个春天到来的时候重返青翠。
离开曲阜后,继续南下,进入安徽境内走了一段水路,船经过微山湖,祖父跟辛弃疾讲了张良的故事,讲他如何帮助汉高祖建立奇功。在祖父娓娓的讲述中,辛弃疾被祖父的话语和目光牵引着,在这般热切的目光里,男孩觉到了某种殷切的寄望。
到亳州,一切安顿下来后,辛赞为辛弃疾物色到当地的一位名师刘瞻。
八岁那年,辛弃疾进到刘先生私塾,开始学习儒家经典。这位刘先生不仅学问了得,还写得一手好诗词,这让辛弃疾对诗词这种文体更加生发出蓬勃的热情。
在刘先生私塾中,少年辛弃疾还结识了一个朋友,他叫党怀英。党怀英大辛弃疾六岁,祖上为山东泰安人,也可称得上是辛弃疾老乡。党怀英刻苦好学,这个一心读书的少年往后将高中进士,并进入大金帝国的高层,成为金廷的侍讲学士和翰林院大学士,他注定要走一条与辛弃疾截然不同的路。
两位少年皆好诗文,便有了相互唱和,你来我往,在文字里张扬着年轻的气度。亳州城内竟有了“辛党”的美誉,“辛党”就是特指这两个从小胸怀奇志的少年诗人。
除了学文,辛赞特意嘱咐孙子要好好习武,不但要求他熟读兵书,还安排少年辛弃疾跟随当地陈抟老祖的传人习拳法,同时跟一位颇有名气的剑客学剑术。
少年像春天的禾苗,争分夺秒地生长起来。在他心里,已经藏进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抱负,这个抱负关乎代代相传的信仰,也关乎着这个灾难深重的国家的命运。这个抱负起先只是一粒种子,随着他离开故地前往安徽后破土而出了。他疯狂练剑,如痴如醉般研读兵书,他激扬文字,书写豪迈的诗篇。
光阴似箭,转眼间辛弃疾已在亳州待了三年。祖父辛赞的任期就此结束了,他的勤政和务实赢得了大金国高层的信任,即将调任更重要的职位,担任开封知府。
辛弃疾跟随祖父辗转到了开封。进城那一日正是傍晚,祖孙俩的马车穿过破败的城门,斜阳落在道旁苍凉的建筑物上,落在青石路上。祖父只是沉默着,辛弃疾心里有许多问题,有许多困惑,小时候,他就曾听人说过京都是世上第一繁华的城市,此刻,这座城市与他想象中的落差为何如此巨大?但祖父的沉默令他无法启齿。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座城具备的一切锦绣、富庶,这座城拥有的万家灯火不夜天,是如何转眼间坍塌的。时光未能修复战争的创痛,北宋昔日的都城遍体鳞伤,废墟在斜阳里静默,衰草在颓墙上摇摆,西风在空荡的街上游荡……作为新到任的长官,辛赞的心紧紧揪着。
到了中原,祖父有机会带辛弃疾去领略另外一种风土和人情。无论是开封城外黄河边官渡之战的古战场,还是三国时代三英战吕布的古战场,抑或宋太祖黄袍加身的陈桥驿……年少的辛弃疾都跟随着祖父的脚步去过。一次一次踏足历史的场域,让辛弃疾一次一次触摸了民族的骨节,国家这个词语,终于变得清晰可见,它绝不是一个称呼,也不是一场抒情,它是一条河流,一片厚实的黄土,它是一截城墙,一个萧瑟的村庄,一口淳朴的方言。它不仅在眼睛里历历可见,也能在掌心里触及和摩挲,它还在舌头上,在唇齿间,在鼻腔和味蕾里。
从亳州到开封,整整六年,时间已将少年辛弃疾塑就成一个挺拔的青年。祖父即将前往海州任职的前期,将辛弃疾送回了济南老家。
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十八岁的辛弃疾通过了乡试,获得进京参加会试的机会。第一次进京之旅,从表面看自然为了应试,但实在还有一个不能轻易讲出来的深层原因,青年期望借此了解帝国的地形。熟读兵书的人都知道,对地形的掌握甚至将主导战争的走向。一路向北,经过德州、沧州、廊坊,经过开阔的华北平原东侧。辽阔的国土像一轴山水长卷打开在青年眼中,他禁不住心潮起伏,这就是祖父说的万里山河。
青年辛弃疾第一次去登了长城,站在八达岭上,放眼望去,苍茫暮色中,起伏的峰峦如翻腾的怒涛。青年心中升腾起一个强烈的热望:“等着吧,待我来收复这大好的河山。”
这个叫弃疾的男孩,是否注定要替国家治病,注定要成为治疗南宋痼疾的一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