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志
五伯父,叫张佩申,住在浏阳河边的株树山,种了一辈子田。
株树山虽号称为“山”,实际上是一个较周围稍高的土堆,“山”边花元港的水在此汇入浏阳河。花元港是浏阳河东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溪水小港,宽不过丈余,深不过数尺。然而,它是南接鹿芝岭、仙人市,北通?梨市的乡间小道上的联结点。每天,小道两边十多个村组的村民都要经过这里。
五伯父每天忙里偷闲,朝看妇孺老者提着鸡婆鸭蛋上坡又下坡小心翼翼摸过花元桥到?梨市销售,暮看他们换了油盐南杂百货返回。花元桥名为“桥”,实际上是两根长长的杂木条绑在一起搭在两岸的岩壁上,虽是双木桥,但没有扶手栏杆,走在桥上颤巍巍。每逢涨水季节,桥被洪水托起,多少妇女儿童掉在水中成冤鬼。我的五伯父水性好,只要听见有人喊“救命”,立马丢下手中活,三步并作两步,跳入咆哮的水中,夺回一条条生命。有的被救者当即跪下重重磕三个响头,感谢五伯父的大恩大德。有的被救者每逢年节,携带盐鸭蛋、凉薯、芋头等农副产品来感谢,五伯父总是予以拒绝,说:“施恩莫图报。礼不能收,我领了你们的情。”
花元港虽不宽,但每到涨水季节带来的危害,五伯父也深有体会,因为他的住宅和田土就是被花元港分隔开了。有一次,身强力壮的五伯妈挑担稻草回家,突遇山洪暴发,急流淹没木桥,她不慎掉到桥下。幸亏五伯父及时赶来,五伯妈才未被“水鬼”掳去。以做善事为乐的五伯父发誓要修一座石桥,既方便自己,也方便邻里和四乡八里的村民。
五伯父倡議修石桥,很多人响应,纷纷捐资出力。尤其是我父亲张佩秋和张佩生、张佩云二位伯伯,因为他们的田土也在港那边。还有住在未嫁桥,被人称作“谢五麻石”的谢五叔谢正华,也举双手赞成,他的丈母娘和结婚后的千金也住在港那边。谢五叔是当地有名的老石匠,他说:“作田我比不上你们‘田秀才,架桥我比你们内行。”
石桥如何修,选什么石料,造什么桥型,桥两边如何安装护栏等,五伯父想了很多。他读书不多,却绘了一张草图,供谢五叔参考。但在选址的问题上众人颇有争议,大多数赞成在木桥原址上修石桥,不占地,又省工。五伯父不赞成。他说,从长远着想,要给小道的路径“截弯取直”,又要考虑过桥时不再下坡又爬坡,提议选在花元港两边较为平直的一处地方建桥,可是要占用佩生大伯几分菜土。佩生大伯很慷慨地说:“你们捐资又出力,我献出几分土有什么要紧。”
众人拾柴火焰高,花元港边热火朝天,抬石料,錾刻条石,和石灰,扎木架,砌桥墩……一个星期之后,一座长六尺、宽三尺的单孔石拱桥飞架在花元港。
可是,在石桥即将竣工之际,晚上在家里錾刻石块、白天坚持抬石料的五伯父突然晕倒在地。他清醒之后,汤水不能进。我和他的兄弟们及谢五叔守候在他身旁。五伯父知道自己不行了,拜托大家继续把桥修好,并为自己安排后事。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死后,将我埋葬在港堤下,让我的尸骨与港堤同在。”他转向我,说:“坟墓没有,也不要立墓碑了。我早年为自己准备了做墓碑的石料,是从丁字湾买来的,我已经把它錾得平平正正,你们把它安放到桥上最需要的位置。修桥能渡千万人,我愿做最后的贡献。”我模糊了双眼,含着眼泪说:“很好!请您放心,我一定照办!唐时白居易知杭州,为民修堤,没有立碑;宋时苏东坡知杭州,又为民修堤,也没有立碑。然而白堤、苏堤之名,从古传到今。您在世时和大家一道修了石桥,死后,坟墓不占土,墓碑献出,和其他条石铺在桥面上,让千人踏过,护卫人车安全,这是最好的碑。”五伯父颔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当时,是1957年7月。
石桥落成,我没有写碑文,只写了四句诗:“花元港窄且又深,多少妇幼落水中。今日石桥连两岸,无不怀念五公公。”“五公公”,既是指五伯父,又是指修石桥的五位老人,即张佩生、张佩云、张佩申、张佩秋和谢正华。六七十年过去了,乡间小道已蝶变成康庄大道,雄伟的大石桥取代了昔日的那座小石桥,但有不少老人还时常说起五公公修小石桥的往事。(题图为2005年新建的花元桥,又名敢胜桥)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