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自豪
1941年,庄学本在重庆、成都、雅安三地举办了影响极大的西康影展,“观众之多,为过去任何展览会所不及”。民族学家、中国早期边疆研究者、金陵大学教授徐益棠盛赞庄学本“起初仅仅是一位摄影家,后来变成了一位专门的旅行家,现在却已成为边疆的研究者,或者可以说是民族学的研究者了”。可是其后几年,庄学本却远离了他历经艰辛才到达的领域。
1942年,庄学本以股东的身份加入康藏贸易公司,该公司成立于同年8月,总公司位于康定,在拉萨和印度的加尔各答设有分公司,印度、中国西藏及西康沿线均设有办事处和运输站。庄学本先后担任康藏贸易公司驻印度加尔各答分公司经理,以及1944年2月由康藏贸易公司与国民政府交通部合办的康藏驮运公司噶伦堡分公司经理,他依旧怀揣着十年前的梦想,试图通过公司开辟的驮运路线从印度进藏。遗憾的是,由于印度政府拒绝签发护照,庄学本的进藏之梦还是未能实现。庄学本在印度工作的三年间,先后到访“新德里、孟买、大吉岭、噶伦堡、鹿野苑、贝尔纳斯、乌达坡等著名地方”,拍摄作品一千多幅。在印期间编辑完成的《印度画册》草稿今已不存,只出版了一册纤薄的《西竺剪影》,记录了他在异域游历的点滴痕迹。抗战胜利前夕,庄学本离开印度回到祖国。
1945年5月,《西竺剪影》于加尔各答出版,共收录摄影作品:古庙(封面)、孤塔、恒河边上之波罗奈圣城、回教大寺、喜马拉雅山中之朝雾、佛光普照、释迦佛成道处、土王之禁宫、村女、山市、舞、湖滨之晨、驯象,这十三张照片中只有一张收录于《庄学本全集》的“印度之行”篇。笔者所藏的这册影集,是叶浅予的旧藏——庄学本1945年9月来到成都后所赠。
庄学本与叶浅予年龄相仿,唯成名稍晚。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两人都有到访印度的经历。
1943年夏天,经爱泼斯坦介绍,叶浅予作为访问记者前往印度兰姆伽,参观中国远征军受训,并绘制漫画宣传抗战。兰姆伽距离佛教圣地菩提伽耶不远,叶浅予向郑洞国借了吉普车,参观了摩诃菩提寺。叶浅予回到加尔各答后,举办了重庆、香港题材的作品画展,当地书店选取其中的二十二幅作品编印了一册名为《今日中国》的画集。
庄学本和叶浅予的交往也许开始于加尔各答。早些年在北京的嘉德拍卖会中,有一幅叶浅予为庄学本所绘的速写头像底下赫然写有“1943印度庄学本”字样,叶浅予知道庄学本的名字,可能时间更早一些。1930年,中国出现了好几个步行团,庄学本是2月动身的“全国步行团”成员。而叶浅予则在静安寺路雪园,與黄警顽、胡伯翔等人一起为6月启程的“中国青年亚细亚步行团”饯行。胡、黄二人也是庄学本的熟人,为其西行摄影提供了很多帮助。
在目前见到的公开资料里,叶浅予与庄学本仅有的交集发生于1945年抗战胜利后,叶浅予、戴爱莲夫妇住在成都张大千家里,想去西康采风,于是请“在边地很久,对西康风土人情尤为熟悉”的庄学本作向导,他们的合作非常愉快,叶浅予在《打箭炉日记》中有着精彩的记述。但是在前往西康前,庄学本忙于处理重庆事务,导致叶浅予在成都苦等了三个月之久,叶浅予眼见钱袋子日益干瘪,被迫“四处奔走,托朋友卖画”筹措旅费,方得成行。艰苦卓绝的抗战取得胜利,大家在欢庆之后多忙于复员,回归和平生活。如果叶浅予和庄学本只是初次合作,那么如此漫长的等待显得异乎寻常。我尝试着比对叶浅予的印度速写(《印度风情》,湖南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和庄学本的印度摄影后,作品显示他俩似乎在相近的时间去过相同的地点。
叶浅予旅印期间,“在加尔各答停留较久,除了北上兰伽专访中国远征军营地,还由朋友作向导,访问了寂乡诗人泰戈尔办的国际大学”。他们借宿在国际大学内谭云山主持、吴晓铃任教的中国学院,叶浅予在学院品尝了以甜食为主的地道印度餐。恰逢泰戈尔忌辰,校内“幽雅肃穆,如履仙境”。在舞蹈学院的教室里,叶浅予开始领略到印度舞的美妙,并随即对其产生浓厚的兴趣,创作了大量以舞者和印度风光为主题的作品。他的绘画风格也逐渐从漫画式的辛辣讽刺转向中国画式的写实。而庄学本所摄印度舞的地点,就在寂乡小镇,室内陈设也颇似舞蹈教室。
喜马拉雅山下的大吉岭,以盛产红茶而闻名于世,叶浅予、庄学本也都在此留下过足迹,创作有艺术作品,这儿的居民“抬头就能看到白皑皑的雪峰,这块仙境一般的宝地,注定要成为世界游客的乐园”。叶浅予所说的这座雪峰名叫喀钦姜伽(Kanchenjunga),今多译为干城章嘉峰,位于印度和尼泊尔交界处,是世界第三高峰,藏语和锡金语意为“五座巨大的白雪宝藏”。在十九世纪中叶之前,曾被认为是世界第一高峰。而庄学本的这幅摄影作品,限于相机画幅,只撷取了最精华的干城章嘉峰卧佛像。在印时间不长的叶浅予也几乎在同一角度创作了他的速写。抵达当时交通颇为不便的大吉岭,要从加尔各答经转,而且受气候影响,雪山有时会被隐匿在云层之中。能在目的地找到最佳创作角度并迅疾捕获创作时机,通常来说,必须同时具备熟悉当地交通与气候,以及有相当的艺术眼光这几个条件。
不知何故,叶浅予在他印度旅行的回忆中并未提及“向导朋友”的名字,但是在同一时期庄学本仅存的印度摄影作品里就存有多幅与叶浅予速写内容一致的作品,考虑到庄学本时任康藏贸易公司驻加尔各答分公司经理的身份,虽然暂无更多史料佐证,但笔者还是倾向于庄学本曾为叶浅予的印度之行作过向导。庄学本品性恂恂厚重,熟悉当地情况又具审美眼光,与这样的同伴同行难得而又愉快,也因此才会有两年后的再次同行。希望将来能见到更多史料,如庄学本、叶浅予等人的日记、文章、合影、新闻报道等,便可坐实这个推断。
庄学本加入康藏贸易公司,先任总务、董事,后被委派到印度任加尔各答分公司经理。庄学本志在游历,却在印度足足滞留了三年之久。据他本人写给周恩来的信中所说,他当时“个人主要精力仍放在摄影活动上”,事实恐非完全如此。在印三年间,所得摄影一千余张,意味着日均摄影仅有一幅,这与庄学本民族摄影时期的成绩相差太远。但若对印度没有兴趣,又何以长住三年?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得从他所入职的康藏贸易公司、康藏驮运公司入手。两家公司成立于1942年日军占领缅甸,滇缅公路被切断之际,时英属印度政府禁止战略物资出口,中国的抗战物资补给受到严重威胁,这两家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通过自行采购、组织人力畜力,向大后方承运中国政府需要的抗战物资。
庄学本所在的加尔各答分公司和噶伦堡分公司,各只有两位职员,三年间庄学本做了大量实际工作:“以经营印度货物,西藏土产及沿途驿运等为业务。”“为总公司采购西药、布匹等货物经西藏内运(国内)。”台北“国史馆”的一份档案记录了当时国民政府交通部的调查数据:“康藏驮运公司负责承运康印间物资,年约一千吨。”(转引自冯翔:《少数民族商号的抗日救亡与筹推藏事——以康藏贸易公司为例》)康藏贸易公司还在开采西藏产的精炼硼砂后,几乎独家为抗战大后方提供了巨量的硼砂。硼砂是军工、机械行业重要的原料,此举大大缓解了原料不足的困境,维护了大后方工业的稳定,抑制了物价的暴涨。
康藏贸易公司会计格桑扎西在“公司简况”里如是评价:“公司生意虽然失败了,但对联合康藏,支援抗日、改善汉藏关系、促进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等方面作出了很大贡献。”作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庄学本全程参与了康藏公司的在印业务,以个人之力投身于祖国的抗战事业。
庄学本对于西藏和平解放也有贡献。1950年1月,中共中央作出进军西藏的决策,但缺乏行军必需的大比例等高线地图。一般史书只记载藏学家任乃强赶制了二十余幅康藏地图给贺龙,然而任乃强的主要活动区域还是在四川,他本人也没有去过西藏,当时中国国内仅有的零星几种西藏地图精度又不高,中文地名错误连连,他又是根据什么材料绘制成的高精密地图?原来庄学本在印度期间注意收集当地出版的康藏书籍,曾为刘文辉收购关于西康、西藏的外文书籍达几十种之多。作为对西藏极有兴趣的同道,任乃强绘制康藏地图的材料也源自庄学本。
2018年发表于《中国藏学》杂志的《〈西进集〉与在康定建省委员会的两年——任乃强〈筱庄笔记〉节录(五)》一文揭示,庄学本在印度期间经常寄资料给任乃强,其中就有印度出版的关于西藏的书籍和地图,特别是他还出借了难得的由印度测量局制作的西藏地图巨册,这册地图的比例尺很大,精度极高,应该是当时最好、最新的版本。为了让解放军进藏时能够拿到高清精准的地图,任乃强以这册地图为参考依据,受命带队日夜赶制西藏地图译本,在连续高强度的工作中,还把原版地图册给弄坏了。几年后任乃强欲将一件猞猁披风送给庄学本作为赔偿,庄学本没有收受。
庄学本一生三次想要进藏,均未得实现。但是他在印度购买并寄回国内的西藏地图册、西藏书籍,帮助任乃强圆满地完成了绘制中文版西藏地图的任务,协助中国人民解放军顺利进军西藏,间接地为西藏和平解放事业作出了贡献。
1958年5月,中共中央八大二次会议通过“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庄学本积极响应号召,在四川阿坝马尔康地区从事民族采访工作的同时,还进行了活麝取香和人工养麝的科学试验,历经一个多月,成功地完成了世界第一例“活麝采取麝香”试验。庄学本将其思考的科学方法总结为“猎网捕麝法”和“散放饲养法”,写成“发展我国的麝香生产研究報告”。1959年庄学本编著的《养獐和人工采香试验》一书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据称中国科学院竺可桢副院长到现场观察后,认为“可与古代养鹿取茸、畜蚌获珠的发现相比美”。
由于栖息地被破坏和人类的乱捕滥猎,据国家林草局公布的数据显示,全国野生林麝数量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有二百五十万只,到二十世纪末骤降至不到十万只。另据最近的新闻报道,山西古交市在产业结构调整中,淘汰原有的焦煤产业,举全市之力养殖林麝,进行活体取香,取得了很好的经济效益、生态效益和社会效益。庄学本六十多年前所从事的工作,至今仍有现实意义。
庄学本的养獐取香研究,在1965年那个特殊时期被认为是“不务正业”,导致其被“开除公职,清洗回乡,自谋生计”。庄学本坚持申诉十年,1975年终获平反。1987年,“林麝饲养和活体取香”成果获国家发明二等奖,此时庄学本已去世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