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丁·戈迪默小说中的生态意识

2024-01-17 21:08潘亚丽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农庄正义人类

潘亚丽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贵州 兴义 562400)

纳丁·戈迪默是南非著名作家,虽以短篇小说成名,但她的长篇小说同样以技巧高超、内涵深刻著称。1991年,她“以直截了当的方式描述了在环境十分复杂的情况下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因其壮丽史诗般的作品使人类获益匪浅”[1]而使其成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南非作家。戈迪默从小生活在白人和黑人混居的环境中,亲眼目睹了种族歧视给黑人带来的苦难,其作品多围绕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及南非后种族隔离制度时代的重建等问题展开,国内外学者对戈迪默作品的研究也多集中于这两方面,分别从后殖民主义、身份认同、种族/性别构建等方面进行探讨。诚然,作为“南非的良心”,戈迪默自始至终都在关注南非的社会问题并积极投身其中,但同时,南非的生态环境也是戈迪默持续关注的焦点,她对生态问题和社会问题的关注相互联结,密不可分。在其早期作品《六英尺的土地》中,戈迪默就涉及自然环境的问题;在《大自然的运动》中她用大自然的运动来形容女主人公人生经历的起起伏伏,表达了对自然规律的尊重。在《保守的人》[2]中,男主人公的“自然资源保护者”身份,以及《新生》[3]主人公的生态学家身份,更是对生态问题的直接探讨。因此,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探讨戈迪默小说中的生态意识,既可以扩展戈迪默研究的维度,也可以为当代世界文学的生态批评提供新的思路,对当代生态文明建设也有借鉴意义。

一、对大自然的尊重

对大自然的尊重是戈迪默生态意识的基础,戈迪默在多部作品中以不同的方式展现了尊重自然、热爱自然的态度。尊重自然是指尊重自然界中的所有存在物,尊重自然界的本质及其运行规律。戈迪默对自然的尊重首先体现在对生态系统的敬畏。她认为,任何事物都有自身的规律,自然界是一个相互作用、不可分割的整体,各种生物之间相互依存、相互联系。在《新生》中,生态学家保罗·班纳曼看到奥卡万戈这个生态系统时发出这样的惊叹:“自己所知道的太抽象了……太不了解它的宏伟与精致,那种融大气磅礴与小巧玲珑于一炉的复杂性。奥卡万戈,凭着人类的大脑,在绘图板上是绝对设计不出它来的。它的变化是自发的,自我生成的,这种变化根本无法凭大脑构想出来。也没有证据能够声称这是由于宗教或其他创造性的神秘论所造就的。这种大自然的创新要比任何集体的智慧、集体的信仰都更伟大。”[3]97在戈迪默看来,大自然的创造远比人类的创造发明更复杂、更完美,人类以为对自然进行改造可以使其更好地为人类服务,其实自然本身的系统已经足够完美,任何改造都是对自然及人类的伤害。

罗尔斯顿指出:“生态系统把生命凝结成一个个分离的个体,并通过它们的环境给它们铸就一种充满智慧的生存方式。”[4]每个个体都相互依存,不可分割。“自然界承载着多种价值,但生态系统的价值是最高价值,工具价值和内在价值都是客观地存在于生态系统中……生态系统对生命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没有它,有机体就不能生存,即共同体比个体更有价值。因为有机体只护卫自己的身体或同类,生态系统却编织着一个更宏伟的故事;有机体只关心自己的延续,生态系统则促进新的有机体的产生;物种只增加其同类,生态系统却增加物种种类,并使新物种与老物种和睦相处。”[5]事实上,自然界本身就构成了一个能够自己组织、自动调节的生态系统,是一个有机体,其中每一个存在物都是这个有机体的一个分子。在《保守的人》中,农场主梅林的农庄遭遇火灾之后,农田安然无恙,但是整个农庄唯一的季节湖被烧为灰烬,农场的工人以为保全了农田就等于保全了农庄。但是戈迪默指出,在农庄中,季节湖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季节湖中芦苇荡下面如海绵般储存水分的那片湿地保存了雨季的降水,为整个农庄提供水源,而芦苇荡则是天然的滤网和农田的天然屏障。同时,季节湖还是鸟类的栖息地,它被破坏后,农庄中的各种鸟类如黄腹织布鸟、红巧织雀、沙锥以及稀有的斑鱼狗翠鸟和珠鸡都会消失不见,更不用说昆虫。大自然中的各种生物都相互关联,只有维持生物的多样性人类和自然才能持续健康发展。

戈迪默对于自然的尊重不仅表现在对生态系统的复杂性及其中的生物多样性的敬畏,还表现在她对自然环境特别是土地的依恋。早期人类认为自然是活的有机体,宇宙万物都有生命和活力,自然是养育众生的母亲,人类在自然中可以得到物质和精神的满足。到了近代社会,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工具理性主义的兴起,人类逐渐将自身视为主体,视自然为客体,认为非人类世界只有工具价值,而忽略了自然给予人类的温情和人类对自然的依恋。虽然这种感情被忽略,但依然潜存于人类的灵魂之中。罗尔斯顿指出:“有很多自然的东西被编入了我们的遗传程序。我们体内流动着的原生质已经在自然中流动了十多亿年。我们内在的人性已在对外在自然的反应中进化了上百万年。”[6]人类对自然的依恋生而有之,无论任何时代、任何地点,这种关系都不能被磨灭。戈迪默对于人类的自然属性也有深刻认识,在《贵客》中,主人公布雷上校就是一个热爱自然、依恋自然的人,他住在远离城市的乡村,花园里草木葱茏,种植了各种花朵,色彩亮丽、争奇斗艳,还有野蜂飞舞、蛾虫嬉戏,前面连接着一条长长的山谷。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的日常生活和自然融为了一体,夏日的黄昏,他常和妻子在花园里培植花草,只是随意地拔除长高的野草,就能感到愉快,“尤其是从土里拔出草根的那一瞬,拔出的根须上沾满细碎的土屑,浓浓的土壤气味扑面而来,类似水果蛋糕”[7]3。自然是人类的生命之源,也是人类幸福生活的保障,虽然布雷上校失去了工作,并被驱逐回英国,但是在自然的怀抱中他又重新找回了平静充实的生活。

在《保守的人》中,梅林本是一个工业家,不会种地,但他几乎每周都会去农庄一次。待在农庄的时候,他常常会躺在荒野中与大地亲密接触,他可以感受到满眼宁静中星星点点的画外之意,可以在大地宁静温柔的怀抱中沉沉睡去,“等他意识到时—突然地,凭空地—他发觉自己正紧贴泥土呼吸着。草叶在他的鼻息下窸窸窣窣地颤抖飞旋。从他半睁的一只眼看出去,他的睫毛和枯萎的草叶融为一体”[2]36。人和土地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亲密关系,大地就像母亲一样抚慰着人类的心灵,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人类会觉得安心,能够找到归属感。所以当他醒来时发现“芦苇仿佛窗帘遮蔽白昼一样将他藏在怀里。他对面朝下倒在土里感到诡异的熟悉,这熟悉感在缓缓退去的同时,又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片空白。或者说它仿佛潮水消退、带走泥沙那样,在他心里洗出了一片空白”[2]37。这种熟悉的感觉就是人对土地的天然的依恋之情。大地像母亲一样给予人类温暖和生命,虽然现代社会将人和土地隔离得越来越远,但是人对土地的依恋永远不会消失。正如梅林躺在农庄的土地上,感受到“你可以就地躺下,做个安静的沉睡者。你只要侧过身,无须触碰她,便能从她的双唇间收获温暖的气息。呼吸她,仿佛呼吸生命赐予垂死之人的一个吻”[2]187。

出于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敬畏,戈迪默对于破坏自然生态的行为也进行了谴责,她认为如果人类随意开发自然资源,破坏生态环境,自然中“所有这一切美妙达成的平衡将会被毁掉。永远毁掉”[3]100。但是和那种认为如果环境继续遭到破坏,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将崩溃,人类也将灭亡的观点不同,戈迪默虽然对人类的前途不是很乐观,但是对大自然却充满信心,她认为大自然具有自行调节的能力,“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2]252。这种能力远远超出了人类控制的范围,人类破坏自然环境的结果可能是自身的灭亡,而大自然通过自我调节,会选择更适合的物种使其生存下去,再重新恢复。正如一个农庄遭遇了火灾,几乎所有的动植物都被烧死、烧毁之后,“从微观角度来说,就连火灾造成的损害都不是无法复原的,虽然肉眼看来会有不同。看看火灾后这里的恢复情况吧!看看这大水正如何浸润着那些杨柳!而它们翠绿如蝉翼般的柳叶又是多么的耀眼……它们自己的灰烬最后又滋养了它们自己。自然懂得善用一切”[2]252-253。一段时间之后,万物都会获得新生,柳条会抽出嫩芽,新发的芦苇尖也会从潮湿的腐草里破土而出,无数的多头百合从冒着蒸汽的树叶堆下突然蓬勃生长。正如戈迪默所说:“也许我们看出了灾难,却无法活得足够长(即,多少个世纪),去目睹大自然以无穷尽的创新来找到、正在找到、将要找到那存活方案,去更新它的要素—生命:以新的形式来重现我们以为永远消失了的东西。”[3]101

“为‘人性’所规定的人类生活本来是拥有两重性的:一方面人类是万物之灵,拥有认识、改造自然的理性和手段;另一方面,人类又是地球生物圈生命网络中的一环,地球众多物种中的一员,注定要生活在相应的自然环境中。”[8]人生于自然之中,不管进化到何种程度,文明发展到何种地步,对自然环境的依恋深深隐存在人类的血液中。尊重自然界中的存在物并不是因为它们具有使用价值,而是因为所有生命本身的地位都是一样的,应该获得同样的尊重。只有做到尊重自然界和自然存在物的权利、内在价值,才能保证人在自然界中的存在。自然环境是人类存在和生存的基础,没有了自然环境,人类就无法生存,更谈不上发展了。

二、对生态非正义的批判

由于戈迪默的作品多以种族隔离对南非人生活的影响为主题,探讨个人与社会正义之间持续紧张的状况,所以她在表达对自然的尊重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涉及生态正义的问题,对生态非正义的批判就构成了戈迪默生态意识的第二个方面。生态正义是指人与人之间自然资源的分配和生态危机的分担、生态责任的承担,以及人与其他物种的资源分配和生存权利的平等与公正。[9]38-39就人与人之间以及人和其他物种的生态关系来说,生态正义具有三个向度:代内正义、代际正义和种际正义。

代内正义是指代内的所有人不分民族、种族、国籍、性别、职业、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等都有平等地利用自然资源和享受良好的生活环境、生态环境的权利。代内正义既包括当代国家之间,也包括一国内部当代人之间在自然资源利益分配上的公平正义问题。[10]在戈迪默看来,人类过度开发自然,造成环境污染,但从中获利的往往是那些发达国家或富有人群,他们因为拥有较多的政治权利或经济影响力而较少受到工业发展带来的消极副产品的影响,而那些遭受苦难最多的却正是欠发达国家(地区)或穷人。这种对于生态非正义问题的揭露和批判,在戈迪默的作品中比比皆是,如在《保守的人》中,戈迪默描述了这样的场景:“垃圾堆上,拾荒孩子和老人穿着各色破烂衣衫,有的贴在身上,有的被风吹得鼓胀起来。有时风吹得纸板翻起跟头,纸盒在街道上碰撞翻滚,有的被来往车辆轧平,像被车碾死的猫狗,有的撞停在铁丝网上。报纸、尘埃、骨骸和瓶渣都是隔离区居民制造的垃圾;纸板、纸箱则来自草原那边居民工作的工厂。”[2]83白人社区和黑人隔离区之间生态环境的天壤之别令人触目惊心,富有的白人生活在环境优美的社区,而贫穷的黑人则生活在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的隔离区,整日与垃圾为伍,慢慢和垃圾融为一体,变成了“垃圾人”:“偶尔经过的人很难一眼分辨出来—他们的光脚和光腿,他们用来捡垃圾的手,都结上了一层污泥……他们看见一根满是污垢的手指,与他们自己的手指一样小,伸进一个沙丁鱼罐头,卷曲的罐头盖下尚有一层油。油可以舔,罐上还有一个简易开罐器可以捡回去。地上有各种怪模怪样的鞋,许多汗津津、脏兮兮的脚上套着破皮鞋,许多外翻的拇趾绑着护指带,在其间穿来走去;一顶破帽点缀其间。旧轮胎可以用来做凉鞋,所以特别难捡到。铁路主线和工业运输支线两边堆满废物。”[2]83人们在利己主义观念的支配下,把本民族、本集团、本群体的利益放在首位,忽视了人类的整体利益,如某些发达国家为了保护本国环境,把那些污染严重的产业转移到贫穷落后的国家;富人把垃圾堆积在穷人居住区,根本不考虑其他人的生存条件。更有甚者,特权群体将穷人或土著居民从土地上赶出去,以开发土地赚取利润:“这些被号称‘休闲业’所购买的领土原本是当地土著居民的土地,由于旧殖民战争的征服和用纸质的土地证换取纸质的钱币,自那以来,随着一代又一代征服者成为法律制定者,土著居民被赶了出去。”[3]61

然而,虽然特权群体可以在不同的群体间实施生态非正义,但是对于大自然来说,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破坏自然环境的后果最终要由全体人类来承担。就像一个“平素杂草丛生、动不动就一连好几月干涸的暗渠,被黑人往里丢了无数啤酒包装箱,就算有水也不过像水泥管里涌出的一汪黏液”[2]242,在连续下了几天暴雨之后,将一对开车经过的白人夫妇连人带车一起淹没,车子和尸体几天后才在下游被找到,大自然不会将生命按照不同的物种和群体区分开来,在自然灾难面前一切平等。

代际正义是指人类作为地球上的一种生物,当代的所有成员以及过去和将来的世代一起共有地球的自然、文化环境。无论在任何时候,各世代既受益于地球的恩惠,也负有保护地球的义务和利用地球的权利。[10]代际正义提出的背景是近代以来地球的生态环境急剧恶化,已威胁到未来人类的生存。大量科学事实都已证实,燃烧过多化石燃料产生的温室效应使全球变暖,极端天气频繁发生,化学物质的过度使用和丢弃使许多地方无法保证饮用水的干净。在很大程度上,由于人类的过度消费和污染,海洋鱼类的数量不断减少;由于人类经济活动范围的扩张,许多物种丧失栖息地,进而导致大量物种灭绝。如果这种趋势维持不变,人类将面临环境和经济的崩溃。以核能为例,由于自然资源的短缺,人类开始利用核能发电,到处建造核电站而不考虑如何处理废弃的核燃料,以及废弃的核燃料对后代人的影响。戈迪默就曾指出:“全世界所有的恐惧中最为可怕的一个威胁……仍然是‘核能力’。另一个杂物箱:在一个国家,作为自然资源而拥有某些基本元素,有能力开采并提炼这些元素,为自己制造核武器,或者卖给其他国家造核武器;建造一个核反应堆工厂;试验一种核武器。”[3]106为了社会的持续发展,需要更多的资源,人类在自然资源被耗尽的时候就利用新开发的能源比如核能,但是对于核能对环境和后代的伤害却视而不见。戈迪默在《新生》中专门讨论了这类问题,正在筹备建设的核电站和“其他那些尚未批准却仍在谨慎开发着的项目包括那条全国性的收费高速公路,它穿越‘狂野海岸’—那特有性植物的大宝藏,穿越那些给农民以口粮的玉米地;还包括那个沙丘采矿项目;以及—那些大坝。十个大坝。奥卡万戈……那里作为一个计划之中将要被毁掉的地点,对世界生态来说至关重要”[3]108。所以生态学家们极力阻止政府建造核电站,即使有这样的反对声音,卵石床核反应堆项目虽然最终没被批准但也没被放弃,相关人员三缄其口,就像国际上开始对某些拥有核能力的国家进行调查时人人都三缄其口一样,代际生态正义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种际正义是生态正义超越环境正义关键的一点。环境正义关注点在人群内部,而包含了种际正义的生态正义则将关注范围扩展到了包括所有物种的整个生态系统。种际正义是指自然界中其他的物种和人类具有同等的生存权利和平等的生态地位,人类没有为了自己种群的生存和发展而危害其他生物种群的生存利益的权利,人类应该与所有的生物种群一起,平等地分配生态资源,并且要保障其他生物种群与人类一样,具有公平获得资源分配份额的权利。[9]69在西方的传统哲学中,人是“主体”而自然界的其他物种被视为“客体”,自然客体不具有道德身份,人类也不对其负道德责任。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随着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完全不考虑其他生物,“它们在被捕猎,在被从宇宙中它们的地方驱逐出去的时候—是的,既从空中的栖息地驱逐,也从地面上的栖息地驱逐—通过伐木、焚烧,以及城市、工业和乡村的污染来驱逐。通过放射性核沉降物来驱逐”[3]53。当然,人类道德的发展历史是个持续扩大其社会本能和同情对象的过程,个体的权利也是如此。就西方社会而言,权利的主体从最初的白人男子,逐渐扩展到女人、黑人和其他种族的人群,而现在这个范围也在向自然界中的其他物种扩展,但是远未达到平等的地步。在《新生》中,儿童时期的保罗认识到杀害大鸟是被禁止的,在他用弹弓击中一只鸽子后会和小伙伴一起为死去的鸽子举行葬礼,但是对于蜗牛这样的软体动物,他们接受了一个成年人的提议,用投币的方式来抉择逮到的每一只蜗牛的生死。人们将生物分为各种等级,高等动物受到保护或者尽量不将其杀死,而低等动物却可以被肆意杀害,或按照自己的需求、喜好对生物加以选择性保护。《保守的人》中的梅林常常对黑人雇工强调保护鸟类的重要性,禁止黑人在农场养狗,理由是狗会捕食鸟类,使稀有鸟类的数量更少,但他自己却“很想在别墅养一条漂亮的狗,一条边境牧羊犬或波音达,可惜一周内农庄中没有人照顾它”[2]66。在人类处理和其他物种关系的时候,这样的双重标准非常普遍。

然而,在批判生态非正义、呼吁生态正义的同时,戈迪默认为也需要考虑贫穷人口享受经济和社会发展成果的权利。如果为了保护生态环境而使一个地区的人连基本的生活条件都不能保证,那么这种保护是否应该继续下去?以修建水坝和核电站为例,一方面,这会破坏当地的生态环境,并对后代的生存环境造成伤害;但另一方面,就像核电站能够给广大无电的黑暗地区带来光明一样,大坝也能蓄水,缓解民众和各行各业的缺水问题,同时这些行业又能使人们得到就业机会,对于贫困地区的人来说,比起优美的自然环境,基本的生活能得到保障显然更重要一些。对此戈迪默发出疑问:“假如你将一条高速公路穿过一个特种植物的中心,穿过那个巨大的植物奇迹,你从那大海雕成的沙丘景色中挖出一千万吨重矿物和八百万吨钛铁矿,这不就是存活下来的道德吗,这不就是实现工业化吗?而工业化,不正是利用(只使用这个词的正面意思)我们丰富的资源,来发展我们的经济,提高穷人的收入吗。如果贫穷不结束,那么还有什么能存活下来。”[3]182-183

三、对保护生态活动的质疑

从对大自然的尊重和对生态正义的呼唤来看,戈迪默具有强烈的生态意识,因此我们可以出一个结论:由于其强烈的生态意识,戈迪默会支持生态学家和保护自然的生态活动。然而实际上戈迪默对于生态学家和声称保护自然的人始终持怀疑态度。《保守的人》原书名为Conservationist,又译为《自然资源保护论者》,指的是书中的主人公梅林。表面上看,梅林热爱自然,努力保护自然环境,其实一切都是围绕利益展开。首先,他阻止黑人小孩玩珠鸡的蛋,以保护珠鸡不灭绝。当他在报纸上读到河马因为池塘干涸而流产的故事时,他对河马的生存状况并不关心。确实,河道虽然变窄了,但因为有源源不断的地下水源,可以保证农庄中各种作物和牲畜的用水,所以梅林觉得这个事情对他没什么影响而淡漠处之。其次,虽然需要购进大量喂牛用的草料,但他也不靠农业吃饭,这方面的费用都可以靠税务减免抵消。最后,梅林还很注意保护环境,“他除了烟头从没往农庄地面上扔过更大的东西。倒是他们—村落的人—常把塑料袋往地上扔,把锡罐随手放在树桩下,他就跟在后头不停地收”[2]39。看起来梅林似乎比黑人原住民更爱护环境,但是对黑人原住民来说,没有什么是垃圾,物品都可以重复使用,黑人小孩可以用白人丢弃的锡罐取水,而所谓的垃圾也是由白人的过度消费造成的。

那么戈迪默为什么会质疑这些生态学家和声称保护自然的人呢?在她看来,人类表现出来的各种热爱、保护自然环境的态度或行为,归根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并不是真正关爱整个自然生态环境,这种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无法轻易摆脱。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贵客》中对布雷上校的一段描写,布雷上校在一个极端落后的非洲村子里发现“远近四下草木繁盛,茎叶纠缠,出污泥而翠绿,盖朽木遮废铁,若水面荡涟漪,如流苏垂纱幔。浪漫的贫困;他宁可住这儿,与棕榈树下的老鼠为邻,也不愿住那片高地上整齐划一的豆腐块楼房里,那地方地面已经露土了:当然从来没人逼他从这两种居住环境二选一”[7]91。布雷上校是一个正直、善良、热爱自然的人,书中用大量篇幅描写了他对自然的热爱,但是这种热爱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情感。布雷上校一边说比起舒适但机械的现代化生活,他更喜欢自然原始的生存环境,而实际情况是,在他可以选择与“老鼠为邻”的情况下,他还是住进了“整齐划一的豆腐块楼房”里。布雷上校的这种心态是很多现代人的缩影,他们一边声称热爱自然,一边享受现代生活的便利和舒适,如果真的为了保护生态环境而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不便的话,那他们热爱自然的态度会一下子改变的。

而作为一名生态学家,《新生》中的保罗通过在森林、沙漠及西非和南美的大草原探索的实际经验,在学术上得到美、英大学的研究所的认可。他受聘于南非的一家基金会,从事自然资源保育和环境控制方面的工作。他的妻子在广告公司担任高管,常常为破坏生态环境的客户们服务,但保罗对此却无动于衷,根本没有干涉或反对其妻的这种反生态活动,认为这只是个人工作,对于妻子的工作毫不介意也完全不感兴趣,反而享受着妻子的高薪工作带来的舒适生活。在其妻子的一个客户对非洲的原始丛林进行旅游开发之后,丛林就变成了“豪华套间、游泳池、桑拿浴,开车打猎时肯定会遇见五大兽,景观开阔的车上还有一个移动式酒吧”[3]61。他的妻子完全不了解原始的丛林荒野和开发后的度假村有什么区别,在保罗养病的时候,妻子带他来到这个度假村,认为在这里和哺乳动物、鸟儿、昆虫接触可以帮助他与工作建立联系,使他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她认为自己推荐的就是一个缩微的荒野,对此保罗也是不置一词。因此,对于保罗来说,成为一名生态学家也许只是职业的选择,他积极参与自然资源保育和环境控制活动也只是出于对所从事职业的尊重,并没有摆脱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也没有真正平等地关爱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

在《保守的人》中,作者称梅林为“自然资源保护论者”也颇具反讽意味。作为一名工业家,梅林之所以买下农庄,是因为在当时的工业业主圈子里有一个不成文的共识,认为买地种田似乎象征着一个人保存了完整的人性、懂得享受穷人无法享受的简单生活,这种行为是值得称许的。而且农庄一旦亏损,业主就能享受税收的减免,这一点正符合了他们购置地产的强烈愿望。所以梅林经营农庄并不是因为热爱土地,他的所有行为都是以经济利益为前提的,也是为了跟同一个工业业主圈子里的人保持一致,追逐潮流。他买下的农庄由于前所有者疏于管理,荒草遍野,从农业角度来看,那是一块废地,但就自然风光来说,那片土地的风景特别优美,以至于他第一次去看时,“同行的人曾说:—干吗不买来任其荒着?—他本人并不是个浪漫主义情怀泛滥的城里人,所以很快就决定结束土地继续荒芜的状态,而将整片荒地整顿一新。农庄如果没有出产,就谈不上美”[2]17。梅林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完全无视自然的主体性,认为荒野就应当被改造为具有使用价值的土地,土地的价值在于产出,在于为人类利益服务,如果不能为人类提供物质产品,就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在经营农庄的过程中,梅林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样的一个地方真能带给你无限的乐趣,每次我在周五午后经过一块好地,看着自己的雇工收割干草,打包成捆,心里就觉得万事不愁。不过当然,要是刚出苗的甜玉米被冰雹砸了,也会有世界末日的感觉。”[2]16这显然是一种局外人的感觉,他没有参与农庄的劳动,无法体会融入自然的乐趣,所有的只是收获时的喜悦或作物产量减少时的失落,虽然这些感觉被表述得很强烈,其实却只是他生活中无关痛痒的一点情趣。而且即使梅林所欣赏的农庄的自然美景,也是经过他的改造、按照他的意愿构建的人工与自然混合的景色,比如将农庄中原有的树砍倒,花大价钱从欧洲运来两棵参天栗树种在农庄别墅前。

当然,戈迪默的“生态学家都是人类中心主义者”的质疑过于绝对,事实并非完全如此,然而这种质疑确实可以使人警醒。保护生态环境不应当是一种职业、一句口号或一种根据自身利益进行的选择,而应当是一种贯穿于整个人生、渗透到生活中的观念,这种观念会促使人们在做任何事时都会优先考虑整个生态环境的利益,而不仅仅是一时的环境保护活动或者只考虑个人的利益,这样才是真正具有生态意识的行为。

戈迪默曾说:“写作是因为对人生好奇,想自我解释生活和人性是怎么回事,这个指导思想一直贯穿了我的写作生涯。”[11]在人和自然的关系这一点上,戈迪默更关注的是人性在这种关系中的影响。基于人性的复杂,戈迪默在表现人类对自然尊重热爱的同时,也指出了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自然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在批判生态非正义、呼吁生态正义时,戈迪默也将人类基本的生存权利和环境保护活动结合起来,将生态问题推到一个更深的层面,而对于生态学家和环保活动的质疑,也是基于其对复杂人性的深入了解。正因如此,戈迪默的生态意识显现出独特性,启发我们对生态问题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最后,戈迪默自己的话或许可以说明她对生态问题的根本看法:“也许,无论文明怎样摧毁大自然,大自然都会通过漫长的时间来找到一种解决办法,而这漫长的时间是我们所没有的。”[3]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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