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杨光
在这个年代,做一个小孩子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2020年《心理健康蓝皮书》中,青少年有24.6%的抑郁检出率,并随着年纪的增加而攀升,而《中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中的数据显示,在6~16岁的在校学生中,约有17.5%的孩子患有精神障碍。
表面上看,现在的孩子拥有的物质与生活条件都更优越,其实,在大人们不了解的地方,孩子们的内心会经历一场场暴风雪。
为了化解这些藏在孩子心中的风暴,越来越多的学校安排了专业的儿童心理老师,曼曼就是其中的一员。
我做中小学的专职心理老师,主要受一个大学同学的影响。
大三假期,那位同学突然跳楼自杀了,消息传来,同学都很震惊,事前没人察觉他有异常。
我想起来,他离世前不久发过一条QQ说说,那句话,词义难以分辨,文字混乱,语气激烈。大学里,大家遇上不痛快的事儿,网上发泄一下很常见,但没想到,那就是他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翻看了他的说说,发现他在跳楼前,已经消极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当时非常懊恼,自己读的心理专业,如果能跟他聊聊天,带着同学们多关心他一点,可能就会阻止悲剧。
那一年,我正面临选择专业深造方向。起初,我没有选心理咨询,因为做心理咨询意味着要面对很多“病人”,我还是个学生,内心还没强大到去支持别人。但这位同学的死亡,让我生出强烈的念头,我想用所学去帮助他人,于是果断选了心理咨询。研究生毕业后,我进了公办九年制学校做心理辅导老师,兼任心理课老师。
做这份工作之前,我听说现在的孩子学业压力很大,有心理问题的比较多。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一般有问题的孩子,学业并不是主因,大多是背后的家庭发生了问题。
我进学校后,遇上的第一个“棘手”孩子,是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女生。她在朋友圈里发了割腕图,还配了一些“活着没意思”“想死”之类的话,消息在学生之间迅速流传开了,班主任才知道班里藏着一个“定时炸弹”(虽然这么形容不好,但自残抑郁的学生,最让校方担惊受怕)。
我一问,这孩子三年级就开始用刀片割自己身体,自残长达两年时间,家长居然没发现。因为女孩还有个弟弟,家里重男轻女,父母对她不管不问,她长期缺少关爱,已经有了抑郁症初期的症状。老师委婉建议她家长送孩子去医院精神科做进一步诊疗,没想到家长很不在意,“老师,她没事儿,她就是矫情想吸引人注意,她在学校发生了任何问题,都不需要学校负责。”
这个学生现在是老师们的重点看护对象,但她的问题症结出在重男轻女的父母身上,即使我定期给她在学校做心理辅导、班上老师也对她呵护有加,她的问题也无法得到根本解决。
我还遇到一个六年级女孩,在学校食堂呕血了,是真的吐了一地血,把老师和同学们吓坏了,送到医院一检查,也是抑郁。很多人以为抑郁只是心理问题,其实它还会引起神经功能紊乱、诱发器质性疾病。这个孩子的爸爸在外地打工,妈妈在本地工厂打工,她看上去有家,但又像是沒家,因为大人自己过得也很艰难,没精力关注她。孩子稍好一点就被送回来了,她母亲说,请假一次工厂里要扣三百块钱,多请几次假,工作就没了。这孩子也是班主任重点照顾的对象。
很多人以为学校配备了专业心理辅导老师就能解决儿童青少年的问题,其实我们充其量只能缓解一下,因为家庭环境,才是学生心理问题的源头,但我们根本改变不了。
有一个初中女生,短时间内跟好几个男孩谈恋爱,激怒了父母,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她被班主任送到我这里。这种情况我也很无语,早恋算什么心理问题?但班主任送来了,我也只好跟她聊。女生很不配合,拒绝聊恋爱,但说到家庭,她哭了,说爸妈平时为了监视她,把卧室房门都拆了,她回家就像坐监狱一样,换衣服都要被监视,父母要知道她每时每刻在做什么。对成年人来说,全天被监视都很窒息,何况是青春敏感期的孩子,说得直白点,我觉得她父母才需要看心理科。
我在跟学生聊的时候发现,很多家长有一些错误的、过时的观念(比如对追星、看手机、早恋的态度),他们会执拗地把一些青春期的正常情况归结为孩子有问题,这种“错的不是我,错的是别人,是整个世界”的家长是最难搞的。
有一次,副校长带我去一个抑郁学生的家庭拜访。孩子爸爸是某三甲医院某科室主任(非心理科、精神科),家访的一两个小时中,他一直窝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用脚尖“指着”站在客厅里的副校长,破口大骂当代教育体系,语气激烈,咄咄逼人。这个爸爸用嘴判定,他儿子没心理问题,是当代教育制度出了问题,因为他是医生,他最了解。他儿子全程沉默不语。
出门后,我感觉自己像是从密不透风的屋子里逃出来一样,换了是我生在这种家庭里,我也得抑郁。但我能逃出来,那男孩逃不出来。
近年来,新闻上老说现在的孩子“脆弱”,我不太赞同。
这一代的小孩子,是在互联网中长大的,他们更早接触到“抑郁”“自残”类的信息,听得多见得多,可能会产生一种观念:原来人痛苦的时候,还有这种方式可以逃离,那么,我也可以学一学。他们不知道,排除痛苦,并不只有这一条路。
学校安排专业心理辅导老师,也是为了帮孩子们建立正向的生命观,给他们传授缓解痛苦的科学方式,尤其是对一些目睹了同学自残照片或是看到同龄人因跟父母吵架而跳楼自杀新闻的孩子,要让他们觉得“活着是有意义的”,遇到问题可以向老师、同学求助,不要因为跟爸妈吵架就去跳楼。
因此,经常有家长问我,怎么辨别儿童青少年有轻生念头?实事求是地讲,很难判断。
成年人轻生往往深思熟虑后才会发生,比方说跳河,他可能要沿着河边走很久,才能下决心跳(多数犹豫半天就不跳了)。但大部分孩子的轻生行为是冲动的、毫无预兆的。比如武汉14岁少年被母亲当众扇了耳光,几分钟后就跳楼了;上海某大桥上,少年因和妈妈吵架,打开车门,直接就从桥上跳下去了;还有小孩跟爸爸抢手机,没抢过,立刻打开阳台门就跳下去了……你说他们跳下去之前有什么信号吗?没有。
小孩子的行为,就是如此冲动。他们对死亡没有很深的认识,就是太生气了,打不过争不过,想逃离讨厌的情境,或者是,想给爸妈点颜色看看,然后就跳下去了。
这个行为发生之前,他们可能已经累积了很多压力。所以,只找一个孩子情绪的临界点或是要崩溃的信号是不够的,要留意观察他身上的反常信号,比如突然沉默了,成绩突然一落千丈,突然不跟很好的朋友玩了,或者变得独来独往了,等等,家长要关注,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了解情况的时候,多夸夸他、肯定他,这招非常有用,多数情况下,有了父母的支持,他很快就会忘记眼前的痛苦。小孩子很冲动,今天他痛苦到想自杀,明天爸妈夸他、老师小伙伴支持他,他又好了,这也是小孩子生命力旺盛的表现。
聊的过程中,不要说“难过的时候背点单词、写些数学题,转移注意力,既能帮助你忘记痛苦,又能帮助你提高成绩”,更别说“为什么别人没问题,只有你有问题”,或者“大人也很难,你要自己克服”“生活不要畏难”这种大空话,否则,他会遭受更大的伤害,会觉得: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都是自己造成的;是我不够懂事,是我不够坚强;一切都是因为我自己太糟糕了……
比较合适的说辞是: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问题,爸爸妈妈都愿意跟你一起去面对,我们可以跟你一起想办法。如果孩子有自残行为,家长还可以加一句:你靠自己没有办法走出痛苦,所以你才会选择这种方式伤害自己,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客观来说,近年来,社会上对孩子心理问题的认识,是有很大进步的,与之相伴的,给心理老师的压力也变大了。我所在的学校,一个年级大概 19个班,一共是9个年级,我要给一百多个班的学生上课,还要抽空给个别孩子做心理辅导,以及做很多校务工作,日常工作量非常大,体力上非常疲惫。
但更多疲惫,是源自心理上的。我们要帮的孩子太多,孩子的问题,我其实解决不了,要靠家庭。
我区另一个学校,有个初三学生临毕业时,跟关爱他的心理辅导老师说,“老师,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毕业了,你能不能抱我一下?”老师很感动,当然答应了。结果,这孩子回家后在家里自杀了。老师是他的光,又是唯一的光,毕业了,光就没了。那个最后的拥抱,相当于是跟老师做告别,在跟那唯一的光做告别。
一个人的生命中,需要有很多光,来自父母的、老师的、同龄人的,但父母毫无保留的爱与支持,才是孩子最重要的生命之光。
我工作的价值也在于此,引导孩子,去找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如果他们找到了,我也很有成就感。我帮助过很多学生,有遭受欺凌的、有厌学的,每次有孩子情况变好,班主任、家长来致谢的时候,我就很有成就感:哇,我们一群大人,拯救了一个孩子。
一些有自残行为的學生,第一次伤害自己的身体,基本发生在8~9岁。从我个人经验来看,八九岁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年龄段,孩子对生活变故的敏感程度大大增强,但年龄和行为能力的限制,让他们对痛苦无处排解或者无法逃避,就有可能选择自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