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昂,张剑葳
(1.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社会与民族学院,北京 102488;2.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北京 100871)
烟台山地处闽江环绕的南台岛北端①②③历史上,烟台山地区亦名藤山、梅坞,还被囊括在仓前(山)、仓山、苍霞、南台等大区域内,其中南台、苍霞不仅指仓山区范围,还包括台江区不同大小的土地。,地形以丘陵、平原为主,因闽江流经时流速、流向改变,沿江地带沙洲发育广阔。早在唐代,烟台山地区就已有人类活动,宋元时逐渐有境社产生,并在藤山一带建有十境祠④现址位于十锦小区、十锦祠。、天宁寺⑤又称“极恩广孝寺”,后为避讳,改称“天安寺”,地址今为天安小学。等。明清时期,烟台山因“地处孔道,山下地势平坦”[1]151,建有仓库群,开展盐仓储和转运贸易。1844年,福州正式开埠,烟台山因其位置便利、土地空闲、风气宽松,受到外国领事、传教士和商人的青睐,大批领馆、俱乐部、洋房住宅、体育场等西方生活设施兴建,洋行、洋衣店等商贸设施进入。外国居民自行修筑公路,开启烟台山地区的市政工程。
随着近代化进程的深入,烟台山地区的近代城市空间进一步延展。新功能的涌现并没有完全打破既有的城市空间,传统功能具有相当的韧性。如佛教寺庙一度试图与外来宗教抗衡[2],一些境社组织转化为半传统、半现代的“救火会”等自组织[1]71-74。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兴起了各类收复主权运动,市政和教育权被收回,跑马场原属外国人的场地也转交政府。与此同时,有本地人进行居民区建设和房地产开发,在既有建成区的周围形成了马厂街、公园路、复园路等住宅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烟台山地区进行工业化改造。改革开放后,烟台山所在的仓山区延续了教育、出版行业发达的特点,并在1980年被国务院批准为福州的“文化居住区”[3]3,其他历史上产生的城市功能也多有保留。不同阶段历史特点的“更替”,致使烟台山地区的遗产载体呈现数量丰富、年代多样、价值多元的总体特点(图1)。
近年来针对城市的研究将城市视为“胶体”,注重空间内交错复杂的文化意涵[4]。探索城市历史空间往往从历史地理溯源、城市形态变迁历程、空间演进背后的经济动力和社会文化意涵等角度入手,提炼城市的综合遗产价值。王长松[5]对天津港口空间转移的研究从历史地理的角度分析海河淤塞和旱涝灾害对天津港口建设的影响,揭示海河治理对于天津港口发展的关键作用。傅舒兰等[6]研究近代苏州城市空间不同时期的特点,并将之与近代化等历史叙事有机联系。在针对福州本地的研究中,一些学者关注不同时期城市空间的特征及其变迁历程,如陈丽梅[7]关注近代福州城市建成区的拓展;一些学者关注变迁的经济动力,如姜修宪[8]和林欣颖[9]关注近代福州茶叶贸易与城市社会发展诸要素之间的联系。还有学者关注社会文化,如纪小美等人[10]关注嵌套于城市空间变迁中的地名变迁,徐文彬[11]84则将重点放在福州开埠以后的近代精英群体和社会组织研究上。陈庚等[12]则从行动者网络视角出发分析了烟台山空间变迁中的生产逻辑演替,探讨其历史文化风貌区的空间生产与转向。
本文以烟台山地区不同历史时期的城市空间为讨论依据,并参考行动者的视角,力图呈现其综合遗产价值。根据烟台山地区不同时段的城市空间及行动者特点,本文将其划分为开埠以前(1844年以前)、近代化早期(1844—1899年)、近代化成熟期(1900—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1949年至今),梳理每时段各自“共时性”的城市特点。
开埠以前,福州城的政治经济中心长期位于以三坊七巷为核心的内城地区,上下杭地区在宋代随着水路运输的增加发展为重要贸易港口。与上下杭隔江相望的烟台山地区受到带动,因地制宜地发展盐仓储转运。
在该时期,有关遗产载体即安澜会馆等商业会馆建筑,以及十境祠、天安寺遗址等社会组织场所,主要呈现的遗产价值为传统商业贸易与社会组织格局。
开埠以前,南台即已成为商业重镇,盐是当地重要的商品,天安山⑥天安山即藤山、烟台山。地处孔道,山下地势平坦,故从明洪武年间开始即逐渐设立盐仓,并逐步加修附属设施如公廨诸所、门廊、神祠和碑亭等,至万历年间安置盐仓百余所,盐业荟萃。直到民国时期,都仍有70余座盐仓在当地。另有论者指出,福州曾在历史上多次“废除盐业专营制度”[13],称先后在北宋、民国时期,或废除官办盐场归民经营,或是为了平抑供过于求的情况,福州开放盐业的自由贸易。此外,自传统社会发展出的盐业一直影响到近代化时期,福州外国语学校来源之一的水产学校,正是20世纪20年代由福州盐运使署牵头成立的。
为经办、联络贸易,烟台山滨江一带建有众多商业会馆。至今仍屹立在江边的安澜会馆⑦位于仓前路250号,又名浙江会馆、上北馆。建于1775年,承担浙人在闽经商者及官员、名流的聚集功能,其主要发起人均属木帮,另有经营酒、米、盐生意的商人附带入伙,商会连同商人成为主要行动者之一。然而,早在开埠之前,鸦片走私已经开始严重威胁传统贸易,施美夫于开埠初期在福州的记录显示:“福州与内地的贸易很少,其商业的重要性在不断下降。福州与中国其他地方的海上贸易规模也不大”[14]287,他将海上贸易额的缩减归结于海盗盛行,这确实可以得到方志材料的印证。同时,无论如何都不可否认的是沿海鸦片走私“导致银圆大量流失,限制了正常贸易和当地公益的发展”。彼时也没有大量外国人前往福州从事贸易,“只有一个欧洲商人住在这里”“只有7艘外国船只进港”[14]288-290。卢公明也认为:1853年以前福州口岸的合法对外贸易额微不足道[15]6-7,可见传统贸易之凋敝。
境社组织常见于福州城乡,烟台山亦分布有境社组织建筑和佛教寺庙。文章开头提到,福州最早有记录的境社出现于元代,分布于藤山一带[1]22。现存于烟台山地区的“十境祠碑”即当时十境祠的残留[16],当地还存有云应正境等境社。境社组织是福州传统社会的关键行动者,它不仅是宗教中心,还是士绅主导的社区议事中心,对地方有非常大的整合力[17]69-73。近代以来,境社组织转化出新的自组织,徐文彬的研究指出:“救火会与境社组织在空间分布、场景利用、人员参与、信仰文化支撑、社区支持方面都高度一致”[1]71,可见代表传统力量的行动者能够在外来的挑战面前改变形式,以新的、融合的姿态继续生存下去。传统的行业公会也不例外,如茶叶公会在福州开埠以后的茶叶贸易的制度变迁和具体约束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8]。
在传统信仰方面,唐天佑元年(904年)生于藤山下渡的陈靖姑,被闽王封为“临水夫人”,历朝屡屡加封。附近地域遂能汇聚香火,“南台神庙之盛,多于会城”[1]22。保留在上藤附近的顺懿祖庙(位于塔亭路6号,又名临水陈太后祖庙)是福州地区供奉临水夫人传统的重要体现,现存建筑建于清代⑧该建筑并不位于烟台山历史文化风貌区内,但紧临其界限,故将其视为本研究所讨论“烟台山”之一部。。天安寺则兴建于明代,后屡次重修,因恰好位于盐仓背后山顶之上,故盐商对天安寺颇为眷顾[1]151-154,香火鼎盛。不过,因开埠以后,茶叶贸易兴盛,盐业盛况不再。就连盐商曾经集体资助的天安寺都香火大减,逐渐荒废为乡间公共场所[1]151-154。有论者指出:中国古代城市公共空间封闭单调、市民文化内容匮乏[4],但境社组织和寺庙建筑反而发展出独特丰富的公共空间和信仰空间。开埠以前,烟台山周边境社组织发达、宗教香火繁盛,并在未来的社会变迁中起到了承担市政功能、重建公共空间的作用。
1844年正式开埠以后,烟台山地区先建起了教会建筑、领馆建筑,随后兴建洋房、俱乐部、洋墓地等生活设施,洋行、闽海关等商业建筑和配套机构也沿江修筑而成[18](图2)。
开埠初期,造访烟台山的外国人都认为当地环境与福州老城相比良好。约翰·汤姆逊[2]243-249提及烟台山“拥有一个极好的俱乐部,还有图书馆和网球场”。所谓俱乐部应当指“乐群楼”,它于1859年落成,是各国领事、商人聚会娱乐的场所,最多时拥有40多名会员。如今乐群楼被改造为艺术展览馆,继续发挥作为公共建筑的重要性。德国领事馆附近则建立了“神臣花园”,是仓山区最早的城市公园和近代早期重要的城市空间,开放空间的出现无疑能促进传统空间的巨大变革[19]。
此一时期,乐群路使馆区开始形成,中洲岛上也建立了最早的教堂、西医诊所和教会学校。1855年,经清政府允准,英国领事租借仓前山上天安寺双江台后围墙内空旷山园二段为建造领事署的地基,英国商民等租借附近屋地“为储货栖身之所”。此后,各国领事馆和各种公共设施,以及洋人的生活设施遍布其地,旅居福州的外侨也多居于此[18]。1877—1899年间,还是教会学校快速发展时期,形成了分体系的教学办学:即幼教、小学、中学、女校、师范学校、职业学校(护士、农业、商业)、大学[20]49(图3)。这段历史时期中,有些街道以其洋行的名字来命名,例如汇丰(今称“汇丰街”)和太古坪[10]。
图3 传教士与烟台山的城市空间:万拔文为例(来源:曾维安绘制)
面对教会、领馆和外国侨民等行动者的进入,当地人反应较为温和。汤姆逊记录到:在藤山开展建设总会因为占用坟地而难免与当地人争端,但只要支付一定费用即可解决麻烦[2]243。施美夫提道:英国领事馆搬回城内时⑨1844年,面临福州市民的反对,领馆又迁烟台山。,其官邸借用了一座佛教寺庙的空间,僧人们对此并无他言,附近道观的也允许外国领事租下庙宇作为居所[14]266-268。中国人中的僧众都如此“不坚定”信仰,施美夫由此认定福州能作为传教优先选址。较晚到来的汤姆逊则评价烟台山一带外国人都生活得很不错,并且新教、罗马天主教的传教团体都能积极活动。
首先,外国人作为行动者出现,对当地人社会文化观念的转变创造了契机,并对固化的社会阶层构成冲击。根据施美夫记录,当英国领事馆的翻译被满族士兵无故攻击后,领事迫使主理官员给予涉事旗人戴木枷的惩罚—旗人曾免受此类刑罚[14]268-272,这前所未有地削弱了特殊阶层的利益,提供了创造平等市民阶层的条件。开埠以前,“福州省会,素称人文,惟绅士把持政务”,而开埠以后,在对外经贸影响下新商人群体壮大,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划群归类,组成商帮”[11]。与此同时,本地人的医疗观念也开始变化。刚刚开埠时,一位官员的小孩在西式医院接受手术治疗,术后家属拒绝医院的标准化护理,而是采取独自租用空间、全程由亲属照护的传统方式进行[20]82-95。这是传统医疗观与近代西方科学化医疗观交锋的表现,后者慢慢在实践中感化并取代前者。到1949年时,烟台山塔亭医院初诊34 684人,复诊56 429人,足见彼时当地人已经相当认可近代医学。
这些新兴行动者为社会风气革新、传统恶俗革除作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早在1860年以前,就有传教士自愿发行书籍报刊,包括卢公明、麦利和等。但出版物较少,对社会影响不大。1860以后,以美华书局⑩美华书局于1862年成立。为代表的专业机构成立,大量出版图书报刊、代印书报资料、传授印刷工艺,致使近代福州的印刷业居于全国前列,一度排名第四,同时期还出现面向中国人的报纸和出版物[20]56-78。借助出版业,美以美会宣传了大量新观念,如致力于女性地位的提升,包括反对缠足、倡导废除女婢、反对溺杀女婴、提倡一夫一妻制、鼓励适婚年龄等。教会还指出当时结婚“功利思想重”,经常致使家庭负债累累,因而提倡新式婚姻,减轻双方经济负担。在扶危济困方面,美国《基督教报》社长克洛卜于1908年捐资创办福建孤儿院,先后于仓山岭下路、岭后街辗转运作,“英国印度妇女教会”派遣沈爱美于仓山施埔创办明道盲女学校,招收各地流离失所的孤苦女盲童[21]。美以美会还在反对赌博、开设戒烟馆方面作出了一番努力[20]118。
开埠一段时间后,福州城市已经大变样,时人如是描述:“对外贸易兴盛,推动福州都市化……尤其南台更是‘福州精华之区,宏商,商贾辐辏,花天酒地,富丽繁华’,云集美孚、太古、三井等70余家洋行、24所各类会馆、200个各式商铺,店铺数量以万计。城市人口亦快速增长,至光绪中叶,福州人口已达到65万人。”[22]外来力量的介入成为行动者,形成了新的城市景观,烟台山的城市近代化就此启动。
早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福州港就承担了台湾淡水地区的“对渡贸易”,对渡船只有相当一部分驶入南台口停泊[23]。1844—1852年间,英国政府试图利用福州作为武夷茶的运输通道,但受到清政府限制和茶商抵制,茶叶贸易规模很小,英国一度对福州港失去信心。不过从1853年开始,传统的茶叶运输通道被太平天国运动和小刀会起义切断,以至当地成为武夷茶的主要出口港口,吸引了大量的外国商人和资本,进入茶叶贸易的黄金时期。1880年左右,茶叶出口量达到顶峰,福州港成为国际茶叶市场的重要对接口岸[8](图4)。福州港的茶叶贸易集中于南台一带,包括上下杭、泛船浦、烟台山,其中上下杭聚集了茶叶生产、贸易的有关设施,泛船浦是外国洋商的聚集地,并有洋行和闽海关主导进出口,烟台山分布的领馆、公共设施则作为贸易配套设施[24]。
图4 作为重要茶港一部分的烟台山(1891年)
19世纪90年代过后,烟台山乃至福州作为茶叶贸易码头的功能开始衰落—受到国内外茶叶市场的竞争压力、清政府的税收政策变化、国内茶叶制作技术的落后等因素的影响,茶叶出口量断崖式下滑,茶叶贸易地位大幅下降。与此同时,由于国外茶叶的替代和国内茶叶产区的转移,经福州出口的茶叶在国际市场上的需求几乎消失,茶叶贸易的规模缩小到极低水平[9]。论者普遍认为:福州茶叶贸易衰落的外因在于洋商与本地茶商两种行动者争利,还伴随印度等其他茶产区的崛起;内因则是本土茶业有关行动者在争利过程中制定了对茶产业长久发展不利的收购和支付政策,以及武夷山红茶种植者技术落后、产品质量低劣[25]。
尽管迅速衰落,茶叶贸易对烟台山近代城市空间的影响是深刻的,因之带来了大量的外汇收入,促进了金融机构的发展,如外国银行、钱庄、民族银行等,提供了汇兑、借贷、投资等服务。茶叶贸易还带动了烟台山的文化和教育事业的发展,大量资本的聚集和外国行动者的停留,加速了烟台山地区报纸、教会学校的产生。值得注意的是,船政局最初的创办正是仰赖南台地区征收的茶税,它创办的一系列文教机构又反过来对南台(包括烟台山一带)的整体发展起到帮助。南台兴盛的茶叶贸易,还促使福州的商业中心从原来的上下杭地区继续向马尾港—烟台山地区转移,形成了新的商业区和居住区。这些地区成为茶叶收购、加工、出口的重要场所,也吸引了大量的商人、工人、居民等新兴市民行动者聚集。
这一时期的烟台山呈现华洋杂处的近代社区与中国南方重要茶港的特色,其保存至今的遗产价值载体为各领馆旧址、乐群楼等公共建筑、洋行海关等进出口贸易机构、天安堂等教会建筑以及西式学校、医院原址等。
“近代福州仓山外人居留地的形成,首先离不开鸦片战争后帝国主义势力的入侵”[7],20世纪初,随着近代化的逐渐推进,烟台山地区的本土力量开始对西方力量主导的近代化产生一定程度的反制。基于利益冲突、革命思想影响出现了一批反帝爱国人士和组织,逐步掌握对近代化的主导权(图5)。
图5 作为本土近代化典型的烟台山(1937年)
4.1.1 依托传统组织的抗争和革命
1869年,在福州商人联合对付洋商购茶的事件中,茶叶公会这一行动者发挥了关键作用。面临洋人压价收购的局面,公会积极采取策略,并争取政府支持、茶商联合,成功扭转困境,取得对洋商斗争的胜利。1880年公会重新制定洋商支付规则,以保护华商利益[8]。1905年,福州总商会在南台地区成立,众多商人参与社会活动,成为公益事业的主导行动力量[11]。这是华商依托传统组织对外争取利益、对内建设社会的举措⑪当然,茶商的联合行动,特别是废除“往来赊欠账户”等制度,或导致茶叶质量下降,最终造成福州茶叶市场竞争力弱、贸易规模逐步萎缩。但从自发行动的角度,确实是维护本土利益、对抗西洋力量的一种尝试。。
1903年,郑祖荫、郑权创建“共和山堂”,对外用“藤山文明社”的名义进行革命活动,社址设立在仓山十境祠。1905年,又在梅坞顶9号组织桥南公益社,亦称桥南社。1908年,闽南救火会在天安寺成立,被认为是革命组织桥南社的掩护,也是仓山地区成立最早的救火会⑫后亦有藤山救火会(驻地十锦)、冯泛高救火会(驻地云应正境)成立,其业务区域均涉及本文讨论的烟台山地区。。与福州的其他救火会一样,烟台山一带的救火会利用传统境社的空间,也相当依赖士绅的主持和商人的资助。救火会在技术层面则采用“泰西新法”,后期引西式水龙等工具,地处下藤十锦境的藤山救火会更是有汽车(汽龙)。可以说,闽南救火会是本土力量与近代化手段结合的行动者,随后发生的“天安寺事件”则表现其反帝性质。闽南救火会成立时将天安寺作为办公选址,然而英国领事馆趁天安寺旧时无人驻守,将其长期占据,二者发生争执,酿成“天安寺事件”。根据徐文彬的整理,在争执过程中,郑祖荫发动当地民意反对英国强占行为,并通过上海的商会组织、报纸在全国范围发声,谴责和控诉英国的霸道行径。最终在有策略、有力量的斗争下,闽南救火会成功取得天安寺的控制权[1]151。这是救火会调动报纸等本土的近代力量,同时依靠昔日境社组织、地方精英对民众的动员能力,在近代化与本土力量的合力下抗衡帝国主义的行动。
前文提到,闽南救火会与桥南公益社联系紧密,是革命事业的行动者。1911年,辛亥革命福州起义正是从桥南公益社发出。随后到1919年,福州的革命运动风起云涌,开放的风气下产生并吸引来很多革命者,如林觉民虽出身于三坊七巷的大家族,却毅然驻留烟台山地区参加共和山堂的革命运动,在烟台山地区维护革命已然深入人心。1934年,抗日英雄、曾为十九路军总指挥、“中华共和国”倡议者的蒋光鼐“避居中洲民屋,被拒绝居留仓山”,《时报》特别撰文报道[26]。1946年福州市参议会表决将具有封建意味的“三保万侯街”改名为彰显革命气质的“乃裳街”,理由是革命前辈黄乃裳曾在万侯街一带讲学,培育了很多进步人士[27]。
4.1.2 收回教育与市政主权的积极抗争
反帝爱国不只存在于利益冲突和革命实践,更关涉于对教育、市政等主权的争取中。爱国华侨领袖、民主革命家黄乃裳参与创办了福州大学、英华书院等,依旧聘用洋人作为校长(图6)。1927年,福州教会学校师生数百人在仓山麦园顶召开“反对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彻底收回教育权”的群众大会,成立“福州各界反文化侵略,收回教育权大同盟”,推选福建协和大学教师为主席[3]17。1931年9月24日,国民政府下令《禁用宗教教科书》,并特别提出“福州仓前山小学校,采用宗教教科书,经教育部核查,以该书违反民族主义,麻醉儿童莫此为甚,亟应严禁发行”,该禁令被各省教育厅公报和《盛京时报》等重要报纸转载[28]。
市政方面,聚集于仓前山的外国侨民在1862年成立“福州公路信托部”⑬又称“ 道路托管委员会”,俗称“山路公司”,负责在仓前山外国人居留地筑路、植树、营建俱乐部和墓园、维持环境卫生等事务。,作为唯一行动者把持仓前山地区的市政业务[29]24,73-74,89,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民国时期,直到19世纪20年代有所改观。1923年,一篇《闽省收回仓前山警权之始末/经过》经《申报》《大公报(天津)》《时报》转载公告全国,昭示仓前山警察权、路政等公共设施建设权的归属变迁,从华洋皆有、洋人主导的委员会,发展为华洋平等、华人为主的协商机制[30-32]。1928年当地政府拓宽改建观音井路(今观井路),接通大岭顶路和上藤路,是为仓山区第一条水泥马路。1942年,福建省政府在人民要求下收回跑马场,建立国际联欢社。1943年,为纪念已故的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改称林森公园。商人作为行动者也参与市政建设,例如,20世纪40年代马厂街尚园主人林炳生(林森之侄)修建了便民马路[27]⑭因感其贡献,警察局于1946年决定将这条马路改为“尚园路”。,可见近代化历程中已是政府、爱国民众、革命者等本土行动者在发挥作用。
论者普遍认为:福州风气开放,对外来文化包容,并且相比闽南人“重经商,好浮海”,福州人“好读书,重节气”,因此在接触近代化一段时间后,以烟台山为代表的福州地区迅速实现了近代化的本土转型。1927—1937年是所谓“黄金十年”,政府大力改善市政基础设施,受台江经济繁荣发展的影响,观井路成为仓山最繁华的商业街;塔亭路一带也有很大的发展。仓前的拥挤令烟台山南麓的土地开发进入新的阶段。1927—1933年间,公园路、马厂街、象山里、积兴里出现大规模的房地产开发,格局保留至今。这一时期的典型建筑包括东山里、复园里、马厂街等区域的住宅建筑,其中东山里、复园里均为谢为霖(冰心堂兄)所开发。
谢为霖宗亲、同为基督徒的谢培生所建“梦草山房”和“无逸山庄”,是新兴市民阶层在烟台山私人住宅的代表。根据谢培生先生曾孙谢乃斧医师讲述,谢培生一家本出身乡下,其兄谢锡恩受薛承恩(Nathan Sites)洗礼并跟随其传道,获得认可并逐步成为美以美会首批本土长老牧师⑮即中华美以美会“七金灯台”之一。,先后在东街教堂、茶亭真神堂、美华书局等处任职,一度与爱国侨领、维新志士黄乃裳是“同工”。谢锡恩曾主张、发起基督教自养运动(self-support movement),还发表劝戒鸦片烟之诗、支持女性受教育和获得权利,为基督教本土化与本土近代化作出了极大贡献。在他的影响下,谢培生入教并跟随其来到福州城内谋生,先后从事西药房、奶牛场、制衣坊(中外服装)等多项产业。在积累了一定资本后,谢培生于1915年在今复园路建立“梦草山房”,并于1927年在今三一弄建立新宅邸“无逸山庄”⑯谢培生的无逸山庄后来受到民军首领林寿国“西林小筑”的影响,采光通风不畅,遂转出手。同盟会成员、黄展云的堂兄黄翼云曾经在这里居住。目前,无逸山庄的所有权归仓山区教育局以及刘氏家族共同拥有。——命名来自三坊七巷谢氏宗祠的对联⑰即“是佳人悠悠梦草情,为君子碌碌无逸行”,取自谢安、谢灵运有关典故。。谢培生还得到家族中接受了新式教育的晚辈协助,侄女、侄女婿们为他提供了信息资源和技术资料,女儿、女婿帮助他与外国客户交流沟通(图7)。
谢培生家族经历传统宗族向基督教家族的转变,出身传统乡土社会的家族成员接受近代教育、投身近代商业,是传统家庭向近代家庭乃至市民阶层转变的鲜活例证。从中可见:接纳近代化的华人群体已在当地获得立足之地,作为重要行动者影响烟台山近代城市发展历程。直到1933—1934年的“闽变”、1937年爆发的抗日战争影响了仓山的进一步发展,刚刚复苏的城市建设也戛然而止。总的来看,这一时期的价值特色体现为反帝爱国的实践基地与本土近代化的典型,重要价值载体包括十境祠(共和山堂、藤山救火会)、天安寺旧址(闽南救火会)、观(音)井路、复园里(包括无逸山庄等)、三一弄(包括梦草山房等)、马厂街等。
烟台山地区的近代化历程,呈现“洋人主导的近代化”到“本土式近代化”,本土力量逐渐接纳近代化诸要素,并进一步激发出反帝爱国、收回主权、自主建设的实践。不过,民国后期本土近代化建设还是因内外作用陷于困顿。1949年8月17日,福州解放,随后仓山区公所成立,作为关键行动者接收闽海关、银行和国营企业,扶助福建造纸厂、建华火柴厂、何同泰茶厂等民营企业,从1950—1956年接管区内公私大、中、小学⑱从1951年开始,仓山区的大学、各种学校,经过了一系列改造、接收等过程。例如,华南女子文理学院与协和大学合并为福州大学,英华中学、华南女子文理学院附中、陶淑女中、毓英女中、寻珍女中、三一中学、三山中学等,都经调整合并形成新的学校。和医院。20世纪60年代,塔亭医院、马高爱医院、博爱医院等均转型为人民医院,有些私人诊所如林英藩联合成立仓山医院[3]424。与此同时,政府依托私人学校、教会学校转型开设公办学校,到了20世纪90年代,被标记为“主要小学”的大多在历史上有可追溯之对象,如麦顶小学、福师大附属小学,麦顶小学、福师大附小等[3]361-363。仓山区“群众性文化体育活动活跃”,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20世纪90年代末,仓山区共举办大型文艺演出300多场[4]。烟台山历史街区也是福州文化活动和文旅产业的集中区域。此外,仓山区各项体育赛事成绩良好,体育运动场馆资源类型位居全省第一。文体事业繁荣可以追溯至民国时期,外国人聚居时引入了足球、网球、道球、高尔夫球、体操、排球等体育活动,也开创了俱乐部等文化活动[3]440。可以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烟台山城市建设的进一步发展,离不开前几个时期奠定的近代化基础。
当然,比起1949年以前缓慢的近代化历程,新中国带来的改变是天翻地覆的。尽管民国时期市政建设有起步,但整体推进堪忧。仓山第一条水泥马路于1928年修成,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只拓宽了5条可以通行汽车的道路。民国时期仅修建了3座内河木桥,城市供水排水系统和路灯等设施都十分简陋,还缺乏完善的防洪措施。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城市基建极大进步,新建、改建了大量新路面[33]19-20。21世纪以来,市场和资方作为重要行动者,配合政府发力,南台岛成为福州城市建设的重点区域,建设了仓山科技园、盖山投资区、城门投资区和金山工业集中区等,福州的房地产开发也开始向南台岛加速延伸。这是对近代以来城市空间功能的进一步延伸[7]。
历史景观的保护需要注重其结构性认知和整体性阐释。在规划设计中,应该跳出遗产本身的边界和传统“缓冲区”的界线,在更广泛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追寻遗产本身在城市历史景观中曾有的各种脉络,并对其中的结构性关系进行思考和表达[34]。20世纪60年代以来,烟台山地区最重要的遗产建筑被确认为各级文保单位。20世纪90年代以来,福州的遗产保护工作有序开展,烟台山地区则在2013年被列入了历史风貌区保护范畴,并以文化遗产点、认定历史建筑等形式确定具体保护对象。一些历史建筑原历史功能得到延续,如天安堂等改造后继续作为宗教场所,乐群楼经修缮作为文化展览场所。
2016年,万科公司正式开发烟台山仓前九里项目,其下的一期、二期商业步行街和住宅项目面向社会公众进行商业化运营,沿江商业步行街展现商业贸易繁华地段的历史意蕴,仓前九里罗宅集中体现福州传统大厝的特点。一些社会组织和个人团体则参与到具体建筑空间的活化当中去,形成以园艺术空间、美华书局—天安咖啡馆、复园里1号(已停用)、烟山方舟酒店(原播捷会馆)等贴近空间原貌或历史功能的营业场所。更多的是,近代住宅中的老住户、世家大族后代和一些长期租户对自身栖居环境的自觉改造,他们或试图联络营销、打造民宿品牌,或试图自行出资修缮、美化建筑空间和人居环境,或主动联络新闻报纸宣传自家建筑空间的独特价值⑲如忠庐房主宣传其院落内的百年芒果,以及忠庐作为青砖建筑的特殊审美价值。。
开发商-社会组织-居民3类行动者共同推进的城市遗产保护体系,亦是烟台山地区特定历史文化进程的结果,正是历史上烟台山地区经历了传统社区、西方主导的近代化社区、本土力量主导的近代化社区、共和国时期的改造和新建,导致该地区的建筑空间类型丰富、产权主体复杂。类型丰富是指当前留存历史建筑的功能,在遗产意义上形成以“住(宅)”“政(治)”为主线,“商(业)”“学(校)”穿插其中的格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众多历史建筑经历了外国人和资本家撤出→军事单位进驻→社会主义功能化改造→厂区工人搬入的历程,并随着改革开放后将部分产权归还建筑原所有者。这些建筑的所有权、使用权均处于多元混杂的状态,不同行动者并存且相互之间存在一定矛盾,正是烟台山地区遗产保护需要多种主体共同参与、配合发力的重要原因,文物保护和遗产空间的发展也能增进人们的文化身份认同,为城市生活增添福祉[4]。
针对中国近代城市空间演替的研究认为:中国近代城市的发展动力源于区域经济发展基础上的社会结构分化所导致的城市物质空间重构,以及西方城市文化对传统中国城乡模式的改造[35]。对烟台山而言,本土社会结构分化和西方城市文化同时发挥作用。有学者区分了“中国近代主流城市”和“中国近代边缘城市”,前者指因帝国主义列强入侵后强行移植西方现代城市模式而开始现代化进程的城市,如上海、天津、武汉等;后者是受主流城市影响开始现代化进程的城市,如济南、芜湖、成都等[36]。烟台山地区乃至其代表的福州,固然在近代化早期受到西方行动者强烈影响,却没有固定租借区、庞大的经济体量和重要的贸易地位;与此同时,烟台山地区也较少受到其他“主流城市”的影响,反而是本土接受了近代化逻辑的组织和个人行动者始终发挥作用。不妨认为福州(烟台山)是介于“主流城市”和“边缘城市”之间的存在,它既直接与西方行动者对话,又没有受其强力控制,而凭借本土行动者的资源发展出独特的近代化模式。
总结来看,微观层面有3大类行动者对烟台山近代化发挥着重要的影响力:第一类是传统力量,包括士绅、本土社区、旧商人、旧官员等;第二类是西方近代化力量,如领事、传教士、外国商人等;传统势力与近代化势力在博弈中不断融合,产生出象征本土近代化力量的第三类行动者,即新式学生、新商人、近代军政官员、本土洋教信徒以及其他所有生长在本土却接受了“西学”的人,他们在前二者接触之时就缓缓生成,既能代表本土利益和传统惯习,又能引入近代化的事业,发展近代文教。本土近代化者包括从事对外贸易的新商人,并在西方近代化力量撤出后,成为本地区事实上的主导力量。在空间变化和行动者交替之间,有一条“历时性”的主线将其一以贯之—城市新增建筑的主要功能演变经历了“政(治)-商(业)-学(校)-住(宅)”多个层次一体的过程。
从前文可知,同一片区、同一建筑往往有多层次的遗产价值,不同时期的遗产价值是相互交叠、相互影响的。以乐群路23号为例,最早是教会与领事办公场所,到作为洋行一部,再到承担市政和文教职能,最终成为住宅延续至今。以美以美会为例:美以美会建立天安堂后,配套建设了美华书局和播捷会馆,带动印刷业、服务业的发展。特别是在印刷业方面,美华书局拥有最新的候氏华盛顿式印刷机,发行报纸《福州月刊》《郇山使者》⑳后改称《闽省会报》,黄乃裳任主编。《福报》㉑《福报》虽依托美华书局发行,却能脱离教会控制,在黄乃裳的主导下宣传革命思想。等,出版有各类教材、读物、世俗读物、革命书报数十种供给全国各地,为西学东渐和革命思想的宣传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也培育了一大批近代知识分子。美以美会还创办华南女子文理学校等教育机构,进一步加速了“西学东渐”,转信基督教、接受近代教育的居民来到充满新发展机会的烟台山地区,并在复园里等地集中建设洋楼房产,逐步形成中国人住宅区。“政-商-学-住”多层一贯形成的城市功能构成“华洋杂处”的局面,最终体现的是烟台山地区作为近代化本土实践的独特历史价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政府、市场和民间力量先后在城市空间变迁中汇总占据主导地位,并在如今共同发挥作用[12],其间延伸近代城市功能的建设,以及如今多主体开展的遗产保护实践,既是对烟台山地区多层一贯城市功能的延伸,也是将其遗产化的独特尝试。
层积是指历史变迁中以复杂层积性意义和表现形式为特征的整体性认知。层积的概念要求在城市遗产价值研究中,将共时性与历时性考察结合,从结构性和整体性认知出发,阐释城市历史及其遗产价值,跳出遗产边界和“缓冲区”的界线,在更广泛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追寻遗产本身在城市历史景观中层积出的各种脉络,并对其中的结构性关系进行思考和表达[34]。开埠、收回主权等是烟台山城市空间发展中的重要“更替”,只有将每一次更替前后的历史要素层积起来,方能构成烟台山历史的整体特点和独特价值。
从作为传统商业格局与境社组织的典范区域,到华洋杂处的近代社区与中国南方的重要茶港,到反帝爱国的实践基地与本土近代化的典型,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延伸近代城市功能的有益建设,不同时期的城市空间历史特点发生了重大“更替”,其背后的主导行动力量也有所改换,但每一个时期的变化都离不开前一个甚至更早阶段城市遗产价值的层积,整个城市呈现“政-商-学-住”多层一贯近代化进程和遗产价值体系。推而广之,保护和利用城市遗产应以城市空间变迁和层积为线索,揭示空间发展与社会变迁、历史演进的内在联系,充分展现城市历史不同阶段遗产价值的交叠与耦合。
(致谢:本研究由2022年北京大学文化遗产保护联合工作坊支持,助教周秋彤及调查组成员王翰涛、曾维安、刘舒瑶、江茜参与全程调研,合作完成调查报告,为本研究提供了充分的材料。张继州老师在调研过程中给予详细指引,并在写作过程中提供诸多有益意见,纠正地名错误和翻译问题。谢乃斧医师(谢培生先生曾孙)、天安堂陈牧师和马厂街的街坊们,为本研究提供了大量口述材料。在此一并表示真诚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