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妇女过河割草。傅拥军 摄
一切都来自我的母亲河——灵山江,这条江是钱塘江上游最长的一条支流,全长88公里。我从小在江边长大,我小时候的记忆就一直跟“水”有关。小时候我刚学会游泳,就恨不得每天都泡在水里,时刻盼望着夏天馬上就到,马上就能去游泳了。每次下水玩到很久才回家,即便是被母亲一通打,第二天还是要去。为何如此痴迷?因为在水里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自由。就这样,水性练了出来,于是我就有了挑战“水”的想法。有一年,洪水特别大,我们在岸边能看见牛被冲走了。我决定要在洪水中横渡灵山江,游到对岸去,才能彰显我的厉害。从我当时所处的位置顺流而下,不远处是一个大坝,要是没能及时游上岸,这是要命的事。于是,我和我的表哥,往上游走了1公里,我们乐观地觉得,虽然水流很快,但有了这1公里的富余,我们能够很顺利地游到对岸。结果游到一半的时候,我们有些害怕了,开始犹豫了,想退回来,但又觉得都游到一半了,退回去有些可惜。正犹豫之际,发现已经游了一半多了,于是就硬着头皮往前游。最后在距离大坝不远处,精疲力尽的我们上岸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厉害,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作”了。人是在教训里面长大的,这种小时候的记忆,对我人生成长的影响特别直接,也特别深刻。
小的时候,一到夏天,我们去江里抓螃蟹,小小的螃蟹把壳去掉,裹上点面粉,用油一炸,哇,真是美味啊!说到这个,我现在都想吃了。当时江里还有人用炸药非法炸鱼,我们小孩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也跟着他们去捞鱼,被炸出来的鱼太多了,我们两只手都拿不过来了,就往裤腰上别,但当我们从水里走上岸的时候,裤腰上的鱼顺势又滑下去,没了……
当时,我们家上面有个黄铁矿,有时候会有废水排出来。这是有污染的,一旦他们开始排放废水,江里的鱼要么死掉要么晕掉,总之是漂浮在水面上。可我们并不知道这些鱼其实也是有毒的,反倒是非常开心,因为有鱼可以吃了。
这些都是我儿时的记忆,也都在我这些年的摄影作品中体现了出来了。
儿时在河边常见牛背上的牧童,如今再也不见,但还能见到牛。傅拥军 摄
“鱼多肉足”这四个字,是我在沿江寻访的时候,在一户农民家看见的,它就刻在那家人的碗柜上。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这就是我的标题。本来,我也可以用“母亲河”或者“灵山江”作为标题,但是,这两个都太直白,让人没有想象的空间。而“鱼多肉足”,字面上的含义是灵山江两岸老百姓最朴素的心愿,也是我个人对家乡的记忆。其实,这也蕴含了中国普通百姓的朴素心愿和回忆。在我看来,“鱼多肉足”四个字,用一种诗性的语言,将个人感受与集体记忆融合到了一起。
这几年我做乡村研究比较多,之前也策划了一个江河影像考察的展览,这些经历给了我许多的启发。
我镜头下的这条“江”,要有这条“江”自己的特点。要拍出它的特点,我就必须深入调查研究,去感受它、了解它。为此,我从源头开始,自上而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一提起江南水乡,绝大多数人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乌镇、周庄,想到那种平静、安逸的“小桥流水人家”。我的家乡也应该是江南水乡,只不过是另外一种景象:充满原始野性的河流,弯弯曲曲,绵绵悠长,在河流两岸形成一个一个村落。不同于“小桥流水”,灵山江水不深也不急,周围的山不高也不险,但一步一景,别有韵味。
我这几年研究乡村,发现在华夏文明诞生之初,由于人类无法对抗大江大河所带来的危险,真正诞生文明的地方往往是小河流周边。灵山江就是这样一条小河。在灵山江边上的龙游历史就很悠久,周时建有姑蔑古国;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也就是秦统一六国前一年),置太末县,为龙游建县之始;五代吴越宝正六年(931年),改称龙游。如今,在衢州市博物馆,也能看到很多在龙游出土的两汉时期的文物。
灵山江蜿蜒而下,突然在某个地方拐了个弯,这个地方就形成一片土地,紧接着就会有几户人家;不远处再一次拐弯,这次土地多了一点,就形成了一个自然村落;再拐一下,又出现了更大的土地,形成了一个大一点的村庄……就这样,村庄、集镇、码头一个又一个出现了,它们相对独立,又因为这一条河流相互连接。如果,我能把灵山江拍好了,也许能为江南水乡文明的拍摄做一个可参考的样本。
目标明确后,那我的拍摄也就有了方向。既然要做一个“样本”,那这组作品应该具有文献价值,要把当下的所见(包括历史的痕迹)都真实地记录下来。另外,它也需要艺术价值。作品好,才能让更多的人在欣赏时,能引发共情,产生共鸣。如果只是单纯的文献资料,那可能只是为灵山江,为龙游留下了一篇影像版县志,无法在更大的平台,在更广阔的人群中进行传播。毕竟,这是我的家乡,我的母亲河,我也希望能够拍好点,能为家乡做一次有益的传播,为家乡的发展尽一份自己的力。
另外,我个人觉得学术价值也是十分重要的。这个“学术价值”不是摄影层面的学术,而是在拍摄过程中,通过田野调查,深入了解所拍摄对象的社会文化背景,最后用影像将自己的观点表现出来。这个观点很重要,要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它可以是人类学的、社会学的、民族学的、民俗学的、生态学的……
这次拍摄“鱼多肉足”的时候,在行走考察期间,我就特别关注江边的“生物多样性”。我一路走,一路拍,江河自身及其两岸有什么植物,有什么动物,当地人种植的农作物又是什么……这期间,我还发现了蓝锦昌爷爷的百草园,了解到当地家家户户都会种植一些草药,以備不时之需。关注“生物多样性”就是关注生态,关注人类的生存条件和生活环境,正是学术价值的一种体现。
我将整个作品分成了六个单元。
有河就会有水有石头,第一单元就是以水和石头作为主题。为什么如此强调石头呢?我出生在兰石村,我曾经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就叫“兰石”。龙游县志中记载,兰石村因发现蓝色的石头而命名,我对此充满了好奇,一直试图能在灵山江边找到蓝色的石头。然而,白色的、黑色的石头都找到了,就是没有找到蓝色的。这也成了我拍摄的一个线索,一路走下来,我发现有些石头很好看,我除了拍摄它们,也收集了一部分,作为展览中实物展品的一部分。
在溯源灵山江的过程中,我拍了好多的小支流,尤其是下雨天那个小瀑布。当你认真去给河流拍肖像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水既是温柔的,又是很有力量的。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我给我父亲做口述史记录,他告诉我:1955年,这条看起来温柔的灵山江发生了特大洪灾,我们兰石村在这场水灾中死了22人。爸爸的姐姐,当时才十来岁,就是被洪水冲走,从此音信全无。
这条河既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灾难,这是怎样一种百感交集。于是,我拍下了石桥被洪水冲塌后,孑然一身矗立在水中的桥墩,它像纪念碑一样,提醒我们不要忘记。
灵山江也很有力量,催人奋进。傅拥军 摄
田间放火养田的农民,传统农耕在这一带还保留着。傅拥军 摄
于是,我就从水和石头的肖像,过渡到“忧伤时刻”。无论是我自己的儿时记忆,还是父亲的洪水记忆,都是与这条母亲河息息相关的忧伤。所以,我拍了残破的桥墩、死去的野鸡、凋败的花朵……在表达我的“忧伤”的同时,也通过美丽与死亡的对比,展现水的温柔与力量。
然而尽管有“忧伤”,但江两岸人们,不忘勤劳与善良,这片土地一直生生不息。在第三单元中,有很多相对朴素的镜头,比如手和物品的特写。这其中,最能体现生生不息的是竹子。竹是我们这里的原生植物,也曾经给人们带来了不少收入。但如今,竹子已经不值钱了,不再受到重视,竹也成为了一代人的记忆。
在第四单元,首先是关于灵山江边老百姓民俗的内容。我沿江而行,见到了不少寺庙,和各式各样的民俗活动。据当地人介绍,民国时期,最热闹的当数毛令公巡游。每年正月十三,众人抬着毛令公像,从灵山徐堰王庙出来,沿江而行,到访一个又一个村庄。毛令公所到之处,吹唢奏乐、敲锣打鼓、唱戏舞灯,人头攒动,似庙会又似集市。就这样,灵山江畔的村庄之间的交流互动加强了,文化的纽带也更紧了。
除了民俗文化,这一单元主要还呈现了当下的百姓现状。在拍摄他们的生活、休闲之外,我还特意以“人物肖像”的拍摄方式去记录我的父老乡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真诚、质朴,就像这灵山江水,温柔又有力量。
第五单元,更多的是记录时光的印迹。这里面有这条江两岸的人的共同的记忆,比如标语、水电站、证件、工具等,尤其是那些日常使用的工具,既能反映出我家乡的特色,也能让人看到岁月的痕迹。这里也有一些我个人的记忆,比如雷锋像。我小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很差,“三好学生”“学习积极分子”都与我无关,但“学雷锋积极分子”少不了我。因为每天上学的时候,我要去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同学家,背他去学校,一背就是三年。我的小学已经拆掉了,拍不到了,但雷锋像一下子就让我回到了从前的记忆中。
村民在竹林里种植更有经济价值的灵芝。傅拥军 摄
第六单元就是“蓝锦昌爷爷的百草园”,以前这里交通很不方便,到龙游县城要一天的时间,如果得了急病,或被毒蛇咬了,需要学会自救才能活命,因此家家户户都会种植一些草药。通过拍摄蓝爷爷家种植的草药,展现了当地的“生物多样性”。同时,我还为蓝爷爷做了口述史记录。
其实,在展览现场,还有第七单元。展出的是我学习摄影之初所拍摄的照片,包括参加各种投稿活动的照片,有几张也在《摄影世界》杂志上刊登过。为什么要展出这些老照片呢?其实当时拍的也是这条河两岸人们的生活状态,既是灵山江的集体记忆,也是我的个人记忆,二者再一次融汇在一起。
经过这样的梳理后,整个《鱼多肉足》的结构和框架还是比较清晰的,文化层面、学术层面的价值都得以体现。
在我看来,任何一个人的成长都跟家乡是分不开的。《鱼多肉足》中那些属于我的个人记忆,与灵山江分不开,而灵山江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母亲河,有很多人都有着与我类似的回忆。作为中国众多河流中的一条,灵山江的故事在很多地方也在上演。于是,个人记忆与公共记忆被关联了起来。
我们都知道,将个人记忆转化成公共记忆很重要。但在实际操作的微观层面上,这样的转化并不简单。我为什么把整个内容做得这么复杂?其实就是想将我的个人记忆转化成大家的公共记忆。不然的话,我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下点照片,自娱自乐,那么随便走走,用手机拍拍就行了。以我个人经验来讲,首先是要将拍摄当成一个项目去做,要建立起自己的拍摄体系:框架是怎样的,内容由哪些构成,整个作品的“点”“线”“面”又是什么,拍摄的手法如何运用……这些都很重要,没有体系的拍攝,有时候会杂乱无章,有时候会变成纯粹的个人化表达,而失去公共传播的意义。
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时间了。我拍摄灵山江,拍摄我的母亲河,如果把老照片算进来,应该是已经20多年了。当然,刚开始的时候,是无意识的记录,有意识的拍摄应该是十几年前开始的,当时就是一个简单朴素的想法:这条河值得我去好好地记录。虽然后来我主要生活工作在杭州,但一有时间回到家乡,我就去拍。拍的时候也不着急,这种项目急不得,也急不来,需要时间去沉淀。一方面需要沉淀的是作品,要不断地拍,不断地挑选和编辑,使之符合你的拍摄体系。另一方面,需要沉淀的是拍摄者自己,要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丰富自己的个人体验,这样你的个人记忆才能更好地转换为公共记忆。
是的,我就想做一个样本,这样才有价值。这是一条河流的影像,有自然风光、有人文纪实、有动植物、有人物肖像,还有口述史……我希望以此能够呈现出一条典型的河流,塑造一部江南水乡的乡村影像。同时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能为自己的母亲河拍摄一部“影像志”。当这些母亲河的影像志汇聚在一起,所呈现出来将是一部属于中国人的江河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