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媚：一生何求

仇广宇

2019年1月，周海媚出席阅文集团IP盛典现场。图/视觉中国

2023年12月11日，北京降下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在这个寒冷冬夜里，还有一个更冰冷的消息，香港著名演员周海媚因病在北京离世。

这是没人能预料到的事。就在几天前的12月6日，周海媚刚刚度过了自己57岁的生日。那一天，周海媚工作室发布了一张她手持鲜花、色调鲜艳的照片，照片中她黑发披肩，笑容开朗，脸上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一如年轻时那般明艳动人。

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香港娱乐圈，周海媚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存在。当时，整个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电视剧产业高度发达，荧屏上最流行的女性形象是独立自强的“港女”。但周海媚却能以温柔多情的少女形象突出重围，深受观众喜爱。很快，她又通过在金庸小说改编的武侠剧《倚天屠龙记》中以复杂角色周芷若成功转型，火遍整个亚洲。她演绎的那个从温柔变为狠辣的“周芷若”，被称为人们心中最美丽也最具感染力的版本，不但受到了金庸的大力赞赏，也让后来的演员感到难以超越。

对于周海媚的突然离去感到最震惊的，是她那些依然活跃在影视圈的老友。任达华、李若彤、毛舜筠、曾华倩、黄日华、马景涛、吕良伟等人都表达了不舍和慨叹。任达华感叹，周海媚在他心中还是那个温柔的女孩，人缘也很好，大家都很疼爱她。多年前一起拍戏时，任达华就注意到她身体素质比较弱，“不能太大力碰她，因为她很容易有瘀伤”。在《倚天屠龙记》《今生今世》两部剧中都与周海媚合作的马景涛特意发出一封手写书信悼念周海媚，哀叹“生生世世仿佛是昨天”。在现实中曾短暂与周海媚相恋结婚，后来也再度合作过电视剧的吕良伟则称，自己听到消息后久久不能平静。

更多关于周海媚的生活细节，来自她有过数面之缘的合作者和圈外人士，在他们眼中，周海媚富有爱心，内心有童真，而且毫不做作，一点也没有明星架子。北京青草地慈善基金会理事长、“希望之家”福利院前院长张国芳对媒体回忆，周海媚多年来都在资助福利院的孤儿，经常带着物资去探望。最难得的是，周海媚做这些事时只让朋友陪同，从来不让媒体知道。人们也都是在她去世后才注意到这些事。“右视觉”摄影机构创始人“老秘”与周海媚合作过两次，他从接触中感受到周海媚的单纯善良，尤其是感觉到她内心对小动物的热爱，他们约好下次带着宠物一起拍摄，可惜的是，他再也等不到他们的第三次合作了。

周海媚离去后，人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海媚的生活重心早就离开了家乡香港，早在21世纪初，她就决定将事业重心搬到北京，在这里一待就是近20年。她的生活看起来很惬意，独居在北京顺义区的一座舒适的住宅中，和猫狗为伴，偶尔参加活动和访谈，参演影视剧中的配角，在大众面前展现出的都是怡然自得的状态。她似乎和亲朋好友联系并不密切，除了身边的工作人员，其他朋友没法给予她最及时的关注，更没法得知她的消息。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状态才让身边的人忽略了她曾经有过的慢性病隐患。

实际上，周海媚曾经公开提到过自己的身体状况。2013年，在香港一家访谈节目接受访问的时候，她说，自己从小有血小板低的毛病，晕倒、皮肤受伤是家常便饭，但并不是传言中的免疫系统疾病甚至“血癌”。被周海媚视为长兄一般的好友，和她一起主演过大热港剧《义不容情》的黄日华在她去世后回忆，他多年来一直试图和周海媚保持联系，但是对方经常换电话，最后还是断联了。多年前，他因为担心她的身体，曾试探地询问她的情況，但她还是大大咧咧地说“阿哥，没事，我会看好自己”。看起来，周海媚可能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没有将疾病看得太严重，当然，也许她只是不想对外界强调自己脆弱的一面。

周海媚去世之后的几天，很多看着她作品长大的网友一直在用各种剪辑视频和影视剧歌曲来悼念周海媚的离去。B站网友“中山路郎拿度”在周海媚出演过的MTV作品《吻别》下面写下留言，怀念这些年陆续离去的吴孟达、李玟、周海媚等明星。他说：“这趟列车，后面的人不断上车，前面的人陆续到站，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也在一点点消失。”歌手周华健悄悄加入了这个怀旧的行列，12月16日，周华健在上海举办的个人演唱会中加唱了一首《刀剑如梦》，这首由他原唱的歌曲正是1994年版《倚天屠龙记》的主题曲，在现场他说，这首歌要“献给最美丽的周芷若——周海媚”。

作为一名影视剧研究者和“80后”观众，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副教授林玮对周海媚的离世也十分感慨。在他看来，在风格各异的香港女演员中，无论是面相温柔的周慧敏、周海媚，还是年纪稍长的、风格偏霸气的惠英红等人，都不能用简单的“港风”二字概括。她们身上共有的一种气质，可以称为“江湖气”。这种“江湖气”，并不源于她们个人的长相或是演技，而是她们活跃的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环境的某种映射。由这些女演员主演的武侠剧能够火爆起来，也是那个时代集体意识的体现。这些在江湖中和男性一样拼搏厮杀，又有着绝世美颜的女性形象成了一个时代的独特风景。“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一切都在上升，充满了变化，（电视剧内容）和观众们的心态是高度吻合的。”林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武侠剧盛行的时代背景下谈论周海媚，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角色自然是1994年版《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凭借这个角色，她被人们称为“最美的一版周芷若”。熟悉金庸原著的人都知道，周芷若这个角色极难演绎，她原本是一个乖巧善良的女孩，却在日后与男主角张无忌的情感纠葛中逐渐变得小气、狠毒。这个角色的性格变化极大，对演员而言自然是很大的挑战。当时，仅有二十七八岁的周海媚却完美地达到了复杂的要求，因为这个角色，她也赢得了演员生涯中最高光的时刻，在电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那也是港台娱乐圈繁荣发展的时代。包括“四大天王”在内的很多香港明星都在内地声名鹊起。当时，年轻的周海媚是TVB电视台力捧的电视剧小花旦，连续几年获得“最受欢迎女演员”的殊荣，和“四大天王”中的两位都有过比较紧密的合作，星途璀璨。她先是和黎明搭档了几部爱情剧，是当时观众们最认可的一对荧幕情侣。到了1993年，张学友的《吻别》红遍大江南北，在MTV中饰演女主角的周海媚没有台词，仅仅凭借性感明艳的形象和几个细腻的眼神、动作，就令观众印象深刻。此后，风情万种的周海媚的形象开始进入了千家万户的视野。

但那时，名气正值上升期的周海媚却有着自己的烦恼。她一入行就喜欢上了演戏这份工作，但因为外形所限，她接到的角色多数是温柔可人，或者孩子气的性格，用她自己的话说，那些角色“像洋娃娃一样”，这让天生假小子性格的她感觉有点腻烦。她一直期待着能有一些更复杂，更能体现演技的角色出现。那段时期，为了磨炼对戏剧的鉴赏力，她经常泡在电影院观赏所有最新的电影，分析其中演技的优劣，进行学习。

很快，机会来了。1993年，台湾制作人杨佩佩邀请她出演电视剧《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这个角色确实具有复杂性，但周海媚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并拒绝出演。原因是她看过原著，但不太理解里面周芷若的行为转变，感觉周芷若这个人太小气，总是纠缠不喜欢自己的人。为了说服她，该剧导演赖水清特意从台湾飞到香港和她聊戏。赖水清告诉她，她可以把周芷若的角色理解为爱情关系中的受害者，她可以用这种方式去自由演绎。后来。周海媚重读了金庸的原著，慢慢去理解周芷若的心理，最终接下了这个让她大放异彩的角色。

虽然在当时，《倚天屠龙记》在港台地区已经有了好几个版本的影视作品，“周芷若”也有赵雅芝等知名演员的版本在先，但周海媚还是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1994年，这部电视剧播出后，周海媚版本的“周芷若”在观众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烙印。有人评价说，她一举一动都像从书中走出的那样完美。还有人觉得，周海媚的外表气质实在吸引人，哪怕是后期性情大变后的周芷若，在她的演绎下甚至能令观众感到同情。在剧中，周海媚依旧因为风情万种的眼神戏大获称赞，她自己则谦虚地笑称，观众之所以觉得她眼神迷离，具有吸引力，是因为自己高度近视，摘了眼镜什么也看不见，所谓“眼技”是大家对她的一种误读。

因为这部剧的成功，金庸本人甚至难得地高度评价了周海媚版的周芷若，他表示，如果当初他知道是周海媚来演周芷若，他愿意为她修改剧本，让她和男主角张无忌终成眷属。

熟悉周海媚的人都知道，真实生活中的她，和早年港剧中她扮演的那些娇柔女孩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她是一个活泼好动的，香港普通人家的小孩。因为家中孩子多，外向的她還曾主动承担起家中的大小事务，为父母和兄弟姐妹操心。正如同以解读金庸小说闻名的六神磊磊所写到的那样：“周芷若身上的温柔坚韧，正是生活中历经了磨炼的周海媚的真实写照。周海媚与周芷若像是镜中的彼此，互相对应着，也给予了像我这样曾经被《倚天屠龙记》打动的观众，一种真实的慰藉。”

周海媚生活在香港的一个多子女家庭，是家中老二，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姐姐。她从小淘气，说话也快人快语。在家里，她虽然是二姐，但是更像在扮演一个哥哥的角色，可以帮家里独立粉刷墙壁，帮工作劳累的父亲按摩，还曾泼辣地为了家里的狗被毒死和邻居吵架，这些行为也让她以“侠女”性格在邻里间闻名。性格的形成似乎和周海媚的童年有关，小时候，她曾和外公外婆一起在海岛上度过了几年，那段无拘无束的生活彻底释放了她天生的野性，她可以和男孩子一样打球、跑步，在海边疯跑的那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怀念的时光，以至于在中年时还时常提起。

但疼爱周海媚的父亲却对她有着不一样的期待。周海媚的父亲是生活在香港的满族人，受过礼仪和学问方面的传统教育，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好学上进，端庄优雅。好学上进这件事周海媚做得不错，端庄优雅这个问题一直让父亲头痛。到了1985年，周海媚18岁时，父亲为了让她去学点礼仪，给她报名了当年的香港小姐竞选。周海媚以为父亲在整蛊自己，对这个比赛也毫不上心，比赛时，她要在TVB电视台的监制面前参加面试，有人问她，你喜欢看电视吗？她耿直地回答“不喜欢”。最终，周海媚如愿落选，只进入了前15名的名单，她心情愉快，还是蹦蹦跳跳地在后台跑来跑去，到处恭喜获奖的选手。

命运弄人，即便如此不拘小节，但周海媚依然因为亮眼的外形被TVB电视台看中，签入旗下做演员。电视台看中的自然是周海媚亮眼的外表。在那个时代，人们对黑发、红唇，时髦的“港女”有种天然的想象，在这些特点之外，周海媚的形象，又给“港女”加上了温柔和亲和力，也让她迅速成为那个时代各个年龄段男性的梦中情人。据她回忆，直到21世纪初她来内地拍戏时，北京的一些美发店里还能见到她过去的海报，这让她倍感亲切。但很快，周海媚就对“成为大众内心投射的一部分”感到了烦恼，因为那种人们想象出的形象，并不是真实的自己。她真心喜欢演戏，也想要有所改变。

为了改变，叛逆的周海媚可以付出最大程度的努力，也不惧怕放弃暂时的成绩。她决心不再跟电视台续约，宁可没有固定收入地沉淀一段时间，也要搞清未来的事业方向在哪里。有段时间，她连房租都交不起，却依旧没有因为经济压力而放弃。也正是因为这种坚持，最终让她等来了周芷若这个红遍全亚洲的角色。正是外表温柔与内心刚强的反差，才让周海媚在年纪渐长、经历丰富之后，能够演绎和体会多种层次的角色性格，完整地传达出来这些角色背后的复杂性。多年后，她到内地发展，还在2019年全新版本的《倚天屠龙记》中扮演了周芷若的师傅灭绝师太，成功地诠释了一位中老年女性的形象。

周海媚在香港TVB电视剧中饰演的部分角色。

2016年12月6日，周海媚在北京家中与亲朋好友及影迷一起度过50岁生日会。图/视觉中国

对于周海媚这一代的港台女演员，影视剧研究者，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副教授林玮还有一个观察，就是她们身上普遍都保有较强的真实感。她们当然会去谈论美容和保养，但普遍对整容没有兴趣。“而且，她们生长的那个年代也没有所谓‘粉圈文化’的束缚，她们可以自由生长，最后成为她们想成为的样子。这是值得人们羡慕的。”林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看起来，美对于她们而言很重要，但并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周海媚生前确实也明确表达过这样的观点。曾有人问她保养秘籍，她说自己不会去整容，因为演员上了年纪，有皱纹根本不是问题，观众看的还是演技。

2002年前后，周海媚突然将事业重心搬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北京。那年，她在北京拍戏，拍戏期间恰好赶上了一场大雪，她在雪里兴奋地玩耍，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座城市，很快，她就做了决定，不顾家人的不舍，坚持到北京来。在她的讲述中，对北京的向往来自两点，一是喜欢北京大气宽敞的市内环境，另外一点她也曾承认过，就是因为当时她在内地谈了恋爱，“为了拍拖”。

周海媚深知自己的随性，并愉快地接受自己这样的性格。当年，二十多岁的她选择和吕良伟闪婚，也是并未考虑太多。很快，因为演员生活不规律，與家庭生活产生矛盾，她也毫不拖泥带水地选择了和吕良伟离婚，毫不在意外界的眼光。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周海媚会因为一时冲动做一些抉择，当发现这个抉择并不正确时，也会及时修改，坚决执行。她说过，自己不是一个喜欢回头看的人。

从香港来到北京，她重新布局自己的演艺事业，也在应对新的影视业变化，多样化拓展自己的角色，向年轻人学习。她接了很多不同于以往形象的角色，尽管因为这些角色，她受到了一定的争议，也确实遭受了一次“粉圈文化”的冲击，但她也没有因此抱怨过。2019年，在大热剧《香蜜沉沉烬如霜》里，周海媚饰演反派角色荼姚，剧目播出后，一些网友开始攻击她的演技，说她“只会瞪眼”，很多评论甚至涉及人身攻击。在网络暴力面前，周海媚自认问心无愧，她干脆地选择了退出微博，不再发言。此后，她的信息都会通过工作室和视频平台发布，她的个人微博再没有更新过一次，坚决“不后悔，不回头”。

时代变迁，周海媚的心境却依旧如昨，网络暴力和“粉圈文化”没有改变她半分，远离复杂的舆论场，她找到了自己的清净所在，她把一部分精力放在享受生活上。她在北京的居所里有猫狗为伴，也喜欢到各地品尝美食小吃，上节目展示厨艺。有人开玩笑说，后来的周海媚就像个“美食博主”。她心态年轻，同剧组的演员总是爆料她爱笑，爱玩，爱做鬼脸。可以想象，那种阳光明媚的状态，一如她三十年前在港姐选美舞台上，留着羊毛卷发型，穿着亮眼的彩色泳装，那种不顾旁人眼光自由做自己的样子。

如今，在北京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周海媚，在一个她喜爱的雪夜里，在雪花的陪伴下悄然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今想来，周海媚演绎的诸多角色，或温柔娴静，或活泼可爱，或疯癫复杂，却并没有哪个非常贴近真实的自己。她口中念过的那些经典台词，似乎还不如《一生何求》的歌词更贴近自己，那是由她主演的《义不容情》中的主题曲，那首歌这样写道：“一生何求，谁计较赞美与诅咒。”她的一生并不算长，却足够自由、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