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
雨后,它躺在小泥坑里。小姑娘看见它,以为是一条泥鳅。
她将一枚树叶折成船,把它捞放进船里,捧回了小院。
“嗖。”它一被放入瓦钵里,就像一枚箭,从钵的这一角游射至另一角。
“你不是泥鳅。”小姑娘欢喜地喊。她认出它的头顶长着小角,身下长着小爪。
“你是谁啊?”她问。东西村里,没有过这样的家伙。
它不理她。
“你从哪来的呀?”她又问。它游得更快了。小姑娘问的,它都不知道。
小姑娘的爸爸妈妈见了,也认不出它。
“是一个新家伙呢。”小姑娘的爷爷讲。他是一位农夫,喜欢种庄稼,喜欢乘小船,沿着月光,去云地耕云,使得板结的云朵变得蓬松,还喜欢到天河边播种芒草。
新家伙?意思是它第一次出现咯。世界上的一切,原本都没有。东西村有了天,有了地,有了山川河流、人和万物后,别地也才有了天和地,有了山川河流、人和万物呢。
瓦钵太小了。小家伙很快游厌,伏在钵底,一动不动。檐下有缸,小姑娘将它捧进缸里。
“小家伙。”她俯身喊。它停下,抬头看她。“啪。”风将一朵桃花吹落在它的鼻尖。小姑娘开心地笑起来,声音脆得像铃铛响。
“噗噗噗。”它将头埋进水中,再抬起时,吐出几朵水泡泡,也像在笑。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不知道。”它说。
“就知道你会说话。”小姑娘又笑了。她真是太爱笑了。东西村里的人和东西林的兽,彼此往来,彼此照护,人懂兽语,兽懂人言—出现在东西村的兽,如果不会说话,那就太奇怪啦。
“你得有个名字。”小姑娘说。她不想再“小家伙,小家伙”地叫它,她也还是一个小家伙呢。
名字?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名字,别说叫它“小家伙”可以,就是叫它“钵”“泥坑”都可以。
“我叫你‘龙’吧。”一天,小姑娘说。这名原本没有,是她想出来的,就像她为东西村的一些家伙,想出了“蝴蝶”“蜻蜓”“瓢虫”的名。
“龙?”它觉得这名新鲜、好玩,还让它的心里毛酥酥的。它在缸里“哗啦啦”地游起来。
石缸,原本是小姑娘家的水缸。龙住进缸里后,小姑娘的爸爸只好托石匠再凿一个缸。
小姑娘每天都趴在缸沿,看龙,和它说话。她话多,它话少。她说,它听。
院里,有一棵桃树,满枝丫地开着花。风将花瓣送进缸中,太阳将花影投进水里,龙在花中影里游来游去。
龙吃鱼虾,吃青菜,吃豆糕,最喜欢吃的是桃花。不过,掉进缸中的花瓣,它不吃。它吃小姑娘为它捡的花瓣。这花瓣和那花瓣,有什么区别吗?好像没有,又好像有。
花瓣香甜,龙总是细细嚼慢慢咽。
龙长得快,最初不过豆苗大,晚春时已长得一筷长,细碎如米粒的牙变尖变大,变得像犬牙,腹部下长出一对对脚,脚上的爪嘛—像鹰爪。对了,它的小角呢,鹿角般分开叉,一对似牛耳的小耳朵也从角旁悄悄地顶出来啦。更好玩的是,它的上唇两边各长出了一根胡须。还有,有东西在它的身体里一拱一拱的,似要冒出来啦。
是羽毛和翅膀吗?
龙想要飞。有鸟儿落在缸旁,和它说起过飞翔,说起过远方。
桃花龙
夏初,桃子红。
小姑娘摘桃,给自己吃,给龙吃。桃脆甜,比花瓣还好吃。龙吃了一个又一个。小姑娘不吃了。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也不吃了。他们将桃让给了龙。
“一个爱吃桃的家伙。”小姑娘的奶奶经过缸旁时,会笑着点点它的鼻尖。她将龙绣在手帕上。帕上的它,追着一朵云。风吹过帕时,云在动,龙在飞。
树上的桃吃光啦。龙的身上长出粉嫩的羽毛,像一枚枚桃花瓣。
“桃花龙。”小姑娘重新为它命名。
龙,桃花,它对新名满意极了。
龙的羽毛一旦冒出,就像野草,噌噌噌地长。很快,它浑身遍布丰满的羽毛,不,与其说是羽毛,不如说是一朵朵好看的花瓣。它从缸中跃起时,像一大簇鲜花盛开。
它还在继续长,触角变得坚硬,爪子变得锋利,牙齿“咔嚓”一下,大萝卜粉碎成渣,嘴巴“啊呜”一口,整碗汤团吞进肚。
“龙,你好厉害。”小姑娘夸它。
“我没有翅膀。”它低头讲。哪怕是一对像鸡一样的小翅也行啊,它想。
“你长了那么多脚,怎么还奢望长翅膀?”院中的花母鸡听见,不满道。
是呢,脚那么多,就是要它好好走路吧。唉,它这辈子也许都别想飞了。
小姑娘批评花母鸡多嘴,赶走了它。
“你试着抖动羽毛,往上飞。”小姑娘对龙说。
龙不敢。
小姑娘带龙去野塘。
她有两脚,走得快。龙有四脚,走得慢。
“不急。”小姑娘不催它。她等着它,陪着它,慢慢儿地走。
野塘里,荷花开,好看。它在塘中“唰唰”地游来游去,像在水中飞。
“龙,你会飞的。”它回到塘岸时,小姑娘搂着它的脖子讲。
那天后,小姑娘就常带它去野塘,去东西河。她没说错,它在水里游时,感觉自己在飞。虽然它还不完全知道飞是怎么回事。
不久,龙长得更大了。缸对它来讲太小了。
“龙,你可以住进野塘,或是河里。”小姑娘说。
它的嘴巴下垂,胡须下耷,不说话。
“我会常去看你。”小姑娘又讲。
龙不愿意去别的地方。它喜欢小院,喜欢住在缸里,喜欢晚上听小姑娘一家讲故事,还喜欢一醒来就看到小姑娘笑笑的脸。
我不要再长了,龙想。
如它所愿,它果真不再长了。
不过,它逐渐变得强壮,胃口也越来越大。还好,河中有鱼虾,林中有野果和蘑菇,菜园里有蔬瓜,而小姑娘的妈妈喜欢给它做爱吃的豆糕,小姑娘的奶奶喜欢为它做爱吃的糍粑。村里人呢,也常送来它爱吃的蛋和青菜。
除了鸡鸭鹅不满它吃蛋,东西村的人,东西林的兽,东西村的万物都喜欢它。更重要的是,小姑娘一直都那么喜欢它。
盛夏时,她带着一群小伙伴,跳进塘里、河里,游着追它,也被它拼命地追。她一次次从水中跃出,它学着,也一次次从水中跃起。
一天,龙再次跃出水面时,发现自己会飞了。
龙飞在原野
龙一开始飞得笨笨的、低低的,像鸡受惊时飞起。
“风,帮帮它。”小姑娘对经过的风讲。
风托着龙,往前飞。
“别怕。”小姑娘说。龙一听,就不太怕了。风“呼—”的一下,撒了手,丢下龙。龙盘旋着,摇摇摆摆的,没往下掉。
三天后,龙从院里飞到了院外,从村东飞到了村西。
“龙,你小心点儿,不要一下飞得太高了。”小姑娘说。
小姑娘多虑了。龙发现自己压根不能飞得太高,一高过屋顶,再往上飞,羽毛就会掉。
不久,龙树杈般的角变得更好看,身上的羽毛变得更鲜艳,飞起时像一大团飞翔的花了。
“你不可能只会飞吧?”花母鸡问它。
“我还会在水里游啊。”龙说。
“还有呢?我能飞,能刨食,能打鸣……咳咳,能咯咯嗒地叫,能下蛋,你会下蛋吗?”
“不会。”
“能耕地吗?能捉老鼠吗?能守家吗?”
龙回答不出来。
“你只是好看啊。”花母鸡感叹。
龙有些羞。
它试着自己觅食,捉鱼,捕虾,飞去树上摘果吃。它发现做这些并不难。难的是,它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不一定还得干点儿什么呀。”小姑娘安慰它。它知道东西林的熊啊,兔子啊,刺猬啊能干的事也不多。可它觉得自己至少该像花母鸡一样,能下蛋嘛。
“我也不会下蛋呀。”小姑娘却说。
秋天,麦子黄,稻谷熟,豆粱红,大人们忙在田间地里,孩子们帮着做饭、送水。
龙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了。
“我可以带你飞。”它对小姑娘讲。
小姑娘拎着水壶,跨坐上龙的脊背。它果真带她飞了起来,还飞得很稳呢。小姑娘呢,坐在它花瓣似的羽毛间,就像坐在花丛里,开心地咯咯笑。
龙飞在原野,在大人们的头顶来来回回地飞。它得意极了。大家都夸它。其他孩子也拜托它,让它带着他们飞。
“我还会带着大家飞。”龙回家后,对花母鸡讲。
“哼,可你还是不会下蛋。”花母鸡说。龙不和它计较了。哈,人都不会下蛋呢,它想。
“能带我们飞得更高一些吗?”有时,孩子们问。它拒绝了。它害怕飞高,害怕羽毛掉。
龙的梦
冬老头醒了,北风在村里跑来蹿去时,大家躲进屋,烤火、闲话、讲古。龙喜欢蜷缩在火堆旁,和大家吃烤苕,也喜欢静静地卧在缸中,让白雪覆盖它。
深冬时,它沉沉地睡去。在梦里,它仍是一条好看的桃花龙,还和小姑娘飞在原野和天空。而那些平日里让它费解的问题,也被它带进了梦里:
除了飞,我还会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还有,我是谁?
我是龙。
龙是什么?
龙会飞。可……鸟啊鸡啊蝴蝶啊都会飞。
我会带着人飞,它在梦中安慰自己。然后,它将自个蜷缩得更紧,让雪将自个埋得更深。
小姑娘的眼泪
天旱,不是一天出现的。
春天时,雨水落得稀疏缓慢,像是很不情愿才从天上走下来。不久,河水逐渐减少,卵石显露。林里潺潺清亮的溪流像生了病,淌得有气无力。井水呢,日渐浑浊,得澄清才可饮用。
“天水变少,地水在枯。”小姑娘的爷爷讲。
这样下去,别说播种,连饮水也会变得困难。小姑娘一家,还有村里人开始发愁。
以前,村中老梨树下做烧饼的老夫妇,只要敲一敲锅盖,风听见,会呼呼地赶来。他们再敲一敲锅子呢,云听见,会嗖嗖地跑来。很快,风会聚起云,云会变成雨,哗啦啦地下不停。现在呢,老夫妇将锅盖和锅子敲破,风仍是懒懒地吹,云仍是呆呆地飘。
“风,你们怎么啦?”小姑娘问经过门前的风。风软软的,不说话。
“云,你们怎么啦?”小姑娘又问云。云像没听见。
小姑娘的奶奶唤来花母鸡。
“鸡,带我去东西峰。”她说。花母鸡听了,拍拍翅,变大,变大,变成了一只大母鸡。老奶奶骑着它,去找养风人。
小姑娘的爷爷,取下挂在墙上的一只舟。舟巴掌大,一放进东西河,变大,变大,变成一只独木舟。老爷爷坐上舟,沿着月光,去找住在天河边的播云人。
不久,老爷爷和老奶奶回来了。他们都摇头,叹气。
东西村的人,东西林的兽,还有东西村的万物,都愁眉苦脸。小姑娘也不出去疯玩了。她安静地坐在石缸旁,看着不肯发芽的树。
“龙,你今年没有花看了。”小姑娘说。
“那……就不看花了。”龙说。
“也没有桃吃了。”小姑娘说。
“那就吃别的。”龙一说完,脸红了。没了水,树不结桃,也不会结李、结梨,塘里的荷不会开,菜园的菜没法下种,地里的稻啊麦啊高粱啊也长不出……过一段时间,小姑娘吃什么?人吃什么?兽吃什么?
龙越想越害怕。它眼见干旱,只觉得大家苦。它也苦不能到塘里、河里自在地游了。它没想过干旱如此可怕。
东西村的人跳舞给天和地看,唱歌给天和地听。天和地看了,听了,无动于衷。他们又拜托太阳和月亮。
“天变得干巴巴的,我在天上也走得难受,可落雨的事,我也没办法。”太阳无奈地讲。
“我倒愿意帮你们,可我想不出办法呀。”月亮同情地讲。
怎么办?
塘水干涸,河床裸露,田地皴裂开一道道伤口般的沟壑。饮用水变得珍贵,每个人的唇都干裂,喉咙冒烟。龙原本每天要喝一大桶水,现在也改为只喝一小杯水。它不渴。
有两天,它忍住不喝水,也不觉难受。它的身体里,像有一个蓄满水的缸。
“如果一直旱下去,会怎么样呢?”龙小心翼翼地问。
“奶奶说,我们得搬家。”小姑娘回答。
“搬去哪儿?”
“东西谷。”
龙听说过东西谷。那儿,没有东西山,没有东西林,没有东西原野,只有一条狭长的山谷,住着另一群人。
“那这里不要啦?”龙又问。
“这里会变成荒漠。”小姑娘说着,一滴眼泪滚出,掉在龙的背上,烫得它很痛。
这么美的地方,变成荒漠?龙打了一个寒噤,抬头看着濒临枯死的桃树。
“就没有办法啦?”龙伤心地问。
“连养风人和播云人都没有办法嘛。”小姑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在龙的背上。龙一阵接一阵地痛。
我不要小姑娘哭,也不要这里变成荒漠,龙对自己讲。
“可我能做什么?我会飞。那……飞去见一见养风人和播云人,再问问他们?也许,我还能帮他们做点儿什么。”龙想。
朝着东西峰飞
龙出发了。
它出发前,贴着窗户,将小姑娘和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看了又看。
“他们可真好看呀。”它叹道。
它又直起身,抱了抱桃树。“我曾吃过你的花和果呢。”它对树讲。
“你要干什么?”花母鸡从圈里突然钻出,尖声问道。
“不告诉你。”龙一抬尾,腾空而起。然后,它回头对花母鸡讲:“吃了你们鸡族那么多的蛋,以后我不会吃了。”
龙朝着东西峰飞去。
东西峰是东西世界最高的山峰。有多高呢?据说除了那只花母鸡,从没有鸟兽到过那儿。
龙一飞过屋顶,四周就像冒出无数根针,直往它的身上扎,桃花瓣似的羽毛在疼痛中纷纷掉落。
它忍着。
龙飞至东西山后,继续朝上飞,身上的疼痛忽而让它像掉进沸水,忽而像落进冰窖,不像针扎,倒像锥子不停地钻进骨头,羽毛也掉得更厉害,一枚枚凌乱地飞向四面。
“不就是掉几根羽毛嘛。”龙自语。可随着它每高飞一点儿,疼痛就加剧一点儿。渐渐地,那些疼痛化为数不清的小尖刃,一寸寸地划割开它的皮肤,一寸寸地刮它的骨,让它在烈焰和冰窖中不断被焚烧,被啮噬。更糟的是,那些疼痛戳进它的脑袋,尖锥般在里面旋转。
龙受不了啦。
这样下去,我会死掉的,它想。
它掉过了身。
“我只是飞出去玩了一会儿。”它准备这么讲。如果来得及,它还可以和小姑娘一家一起吃早饭。如果没意外,它会吃到半个南瓜,小姑娘昨晚偷偷告诉过它。
还有,用不着多久,大家就会往东西谷去了,到时它仍可以带着小姑娘飞。“没有了我,她该多伤心啊。”龙找着理由。
它的身上没那么疼痛了,另一种疼痛却出现了—那是小姑娘眼泪烫过的地方。它们让它的心痛得一揪一揪的,揪得它的心无法继续跳动。“东西村就要变成荒漠了。”这句话也一锤一锤地敲着它,锤得它的心在碎在裂。
“不,我也许真的还能做点儿什么呢。”龙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就这么回去,算什么呀?它掉过了身。
这次,龙闭上眼,直直地朝东西峰飞。疼痛,让它感到自己正炸裂成一块一块,脑袋是脑袋,身子是身子,尾巴是尾巴,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它不存在了,支撑它继续飞的仿佛只是那些闪过的一个个念头。它想起去年的春天,想起好看的桃花、好吃的桃、好吃的蛋、好听的故事、好看的舞蹈、原野上灿烂的金黄,还有小姑娘的笑。
“呼呼呼。”它感到风越来越大,还感到自己好像—
长大啦?
它回头看—尾巴不见啦。不,不是不见了,是它果真长大许多,让它看不见自己的尾巴了。而那些羽毛掉落的地方,有痂长出,不,不是痂,是鳞片—亮闪闪如银铠甲的鳞片。
“鳞,我变成鱼啦?”龙一惊。这些鳞,让它觉得穿上了一件沉甸甸的衣服。还好,它还能飞。可这又是鳞又是羽,都成什么啦?龙觉得自己变得奇怪。
风们生病了
龙抵达了东西峰。峰上,有一栋屋。养风人和所有的风,都住在这里。
“你是谁?”养风人拉开门,问道。
“我是龙。”龙说。
养风人瞧它。
龙变得很长,像一条蜿蜒的小河,身上的鳞和羽乱糟糟,头上的犄角歪歪倒倒,一只只爪嶙峋怪样。
龙知道自己的样子糟糕。它有些狼狈地冲养风人笑,也就是两根细长的胡须往上翘了翘。
“我听老奶奶讲过你。”养风人说。她满头银发,神色憔悴,像是很多天没睡过觉。
龙讲了找她的原因。
养风人摇头,叹气,说:“风们生病了。”
她将龙让进屋。屋很小,可龙的脑袋、身子全都进去了,而且即使它再长大,屋也能随之长大,将它全装下。
屋里,挤满懒洋洋的风。它们趴在地上,挂在墙上,飘在梁上,挨挨挤挤,发出嘤嘤嗡嗡、呼呼呼的声音。
龙听小姑娘讲过,养风人在东西峰上栽种了蒹葭、梅树、梧桐等草木,然后唤来地的气和天的气,酝酿出了东风、南风、西风、北风、杏花风、槐风、桐叶风等。她在风们襁褓时,会为它们唱歌、说谣,教导它们如何吹暖池面,推动云团,也要它们别损坏庄稼,别吓坏牛羊。可风们的脾性不一样,际遇不一样,有的始终是一缕柔柔的风,有的则会长成狂风、暴风、飓风。
风们跑得累了,会病,会死。一般来讲,它们病后,养风人只要唱起古谣,让它们沉沉地睡上一觉,风们就会康复呀。
“你忘掉古谣啦?”龙问。
“它们跑去外面的世界,沾染上那儿生病的尘埃。”养风人说。
龙知道除了东西世界外,还有另一个世界。据说,那个世界更大,人也更多。
“你可以再养点儿新风嘛。”龙马上道。
“养风人和所养的风气息相通,它们病了,我也就病了,新养出的风也奄奄的。”养风人抬了抬下巴,看着一缕在碗沿上慢慢爬的小风。哎呀,那哪是风,简直像……像一只断翅的小爬虫嘛。
龙想,我该回去了,老奶奶说得没错,连养风人都没办法,那我应该也没办法。
它的尾巴推开了门。可……就这样走掉?不,才不要,得再问问才是。
“还有别的办法吗?”龙问。
“别的办法?”年迈的养风人眯缝起眼,说她曾想过一个办法。
她说,风是东西世界除闪电外,跑得最快的东西了,如果有谁能带着风,跑得比风还快,也许能帮它们祛掉那些病尘埃。
“我可以试试呀。”龙马上说。
“你?”养风人看它的眼神,像花母鸡曾看它。
“我从东西村那么远的地方飞来,只花了……”龙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它的脸又红了。
“花母鸡从那飞到这,需要小半天。”养风人讲。
那我好像比它慢很多呢,龙想。
“也许,我带着风们,可以飞得更快一些。”龙说。养风人笑了。
“风很重的,它们只是看上去很轻。”
“我不怕。”龙又说。一说完,它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自己变得爱说大话啦?不,不是大话,是自己的胆子变大了。龙弄明白后,不禁将尾巴甩了甩,把脑袋往上抬了抬。
养风人将它看了又看,同意了。
龙和风的共舞
养风人讲得没错,风不轻。几缕风层叠在龙背上,像是一座小山。
“你得比风快。”养风人叮嘱。
比风快?那就比风快,龙想。
它驮着风,“呼—”地冲跑出东西峰,在天地间飞起来,跑起来。它的鳞奓开,羽毛蓬起,爪子挥舞,数脚刨动,脑袋朝前,身子俯冲,只管连飞带跑。
一开始,龙还浑身是劲,可飞着跑着,劲就散了,没了。它感觉自己正在往一个看不见的深渊跌去。更令它气的是,它突然想起这天还没吃过东西呢。
早知道吃了早饭再离开嘛,它想。
可一旦慢下来,先前不就白费劲啦?龙一惊,“嗖”地又往前蹿去。
哎呀,再这样下去,我很快就跑不动了,得想点儿别的呢,龙想。可想什么呢?
龙开始想吃过的桃、鸡蛋,想小姑娘、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还有东西村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兽,甚至讨厌的花母鸡。它脑里想不停,身子飞跑不停。
它是对的。当它想着别的事时,就不再只是飞啊跑了,而变成了它好像正在吃桃、吃鸡蛋,还和小姑娘一起玩。
又有羽毛掉落。这一次,龙觉得所有疼痛都可忍受,因为知道羽毛掉落的地方会生出鳞嘛。它很想知道自己浑身有鳞后,是不是真会变成鱼。
想变成鱼吗?不,它还是愿自己是一条龙。
“瞧啊,那是什么?”龙隐隐听见大地上有人惊呼。哦,它飞到东西村的上空了。
大家看到我了,小姑娘也看到我了,龙欢喜起来。那种欢喜,变成一股力量,汇聚到它的全身,令它不再感到风们的重量。
“呼呼呼—”先前奄奄一息的风们,逐渐变得明亮,变得调皮。它们滑落下龙背。龙盘旋着,舞动庞大的身躯,用脊梁接住它们。风跑,龙追,龙舞,风绕。龙和风在空中共舞起来。
天河边的石头
风们的病痊愈了。
那两天,龙一次次地飞向东西峰,一次次地带着风们飞向八方。
“那是龙。”龙好像听见小姑娘在大地喊。它也好像看见她朝它挥起胖胖的小手。
龙笑了。我就知道自己还可以做点儿别的事嘛,它得意地想。
风们重新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跑起来。
“我要怎么感谢你呢,龙?”养风人问。
龙想了一会儿,说:“我喜欢和风们玩。如果可以,当我呼唤它们时,希望它们能出现。”
养风人答应了。
只有风,还得有云聚啊。天空中没有一朵云。
龙要去找播云人。
“他住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养风人担心地讲。
龙不怕高了。
它准备离开时,突然想到一件事,也许养风人知道答案呢。
养风人没有答案。
龙有点儿失望。小姑娘问过它来自哪儿,它也一直想知道嘛。
播云人住在天河岸边。龙朝那儿飞去。那是比东西峰更高的地方。
太阳回家了,月亮还没出来,雾气弥漫,四处昏暗。龙辨别着养风人所指的方向。
它再次经历剧痛,经历羽毛掉光,鳞片长出。它还在继续长大。
它长成了一条巨龙。
应该没谁能飞得比我高了,龙很自豪。可一想到小姑娘肯定已认不出自己,龙又有点儿沮丧。
龙在黑暗中,在雾中,在月光里,不知飞了多久,终于看到闪闪发亮的天河。
它落在河滩。
天河的两岸,长满银色的芒草。有新生的风,尾随龙至,摇动草。
“簌簌簌。”草们纷纷折断。草早枯了。风吓一跳,急急地跑了。
除了芒草,河滩上还堆满大大小小的石头。播云人托腮,坐在最大的一块石上发呆,对龙的到来不感兴趣。
“咳咳。”龙说。
播云人抬了抬眼皮,又垂下眼帘。
“我是龙。”龙说。
播云人换了一只手托腮,不过这次他看了它一眼。“我听老爷爷讲过你。”他说。
“我这两天……长大了一些。老爷爷讲我时,我还只有一只缸那么大呢,现在嘛……”龙的脸又红了。它该先弄清楚云朵们都去了哪。
“听说云们也都生病了?”龙环顾四周,仍没看见一朵云。
播云人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它们都消失啦?”龙问。
“你胡说什么!”播云人像被蜇了,头一下抬得高高的。
难道云们在天河里?不对啊,天河的水像停了流动,河底原本银亮的卵石已变得晦暗。
“它们在那,那,那……你没看见吗?”播云人气呼呼地指向龙的身前、身后、身下。
什么?那些石头是云?龙吓得差点儿又飞起。
“它们板结成石头啦。”播云人生气道。
“老爷爷……”龙如果没记错,小姑娘的爷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乘船,沿光,到这天河边的云地,翻耕板结的云,让它们变得蓬松、柔软、好看呀。
“老爷爷也没办法。翻耕云,得先用水淋湿云地,可天河淤堵,水脏了,没法湿润云地了。”播云人语气放缓,可还是透着气恼,像找不出该怨谁。
“那你可以播种新的云呀。”龙听小姑娘讲过,这天河边的芒草是老奶奶和老爷爷种出,而播云人将云种子放进芒草后,就会有新云长出。
“你以为我没有吗?芒草没干净的水浇会枯萎,而播下的云种来不及从芒草里钻出,就全都夭折了。”
原来是这样。
“那把天河疏通了,有了干净的水,不就行啦?”
“我和老爷爷试过了—没用!刚疏通,又堵上,得有大气力才行。”
龙一下明白了。难怪前几天老爷爷回来时精疲力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啦。
疏通天河
龙靠近天河。
河水仍清亮亮的,银闪闪的,可那味儿嘛—腥得很。唉,不是说天河的水,是最甜、最干净的水吗?这都成什么样啦?龙叹息。
“怎会变成这样?”龙问。
“天地间万物一体,相互影响。风生,水起,风病了,水就凝了,河道也就堵了。”
“哦。”
“要怎么疏通呢?”龙问。
“你要干什么?”播云人放下托着下巴的手。
“我想疏通天河。瞧,气力嘛,我倒还有点儿。”龙腾飞起,将又一阵跑来的风卷在身体的四周。
播云人站了起来。“你是谁?”他又问。
“我是龙啊。”龙说,两根胡须又往上翘去。播云人看了一会儿天河,又看了一会儿龙。然后,他说:
“你得匍匐身子,将河底的淤泥用力往两边推……不过,这些淤泥力量很大,曾将一座座山搬来搬去的老爷爷也将它们没办法。”
“我试一试。”
“你的肚腹,瞧着并没有保护,会受伤吧?”
“我不怕。”
“那好吧。”播云人一下变得激动。他搓着手,转着圈,像要再说点儿什么。
龙朝天河飞去。它现在变得又高又壮又长了。真难以想象,只能带着小姑娘飞的小家伙已长成这样咯,它想。它真愿意花母鸡能看看现在的它。不过,更重要的是,我看见了自己呢,龙想着,沉入了天河。
龙匍匐向天河的瞬间,明白了播云人的话。
淤道的泥沙太厚太硬了。它得用尽全力,才可将它们往两边推去。它闭了俩眼,用头拱,用角触,用脚撑,用爪刨,用身推,用鳞掀。它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法想,只感受着泥和沙压着它,挤着它,缠着它。它和它们撕咬,打斗,厮杀。它挣扎,妥协,奋起,又搏斗。这一次,它什么都没想,没想东西村的好吃的,没想小姑娘……它只感受着自己身体内燃起的力量,感受自己浑身的疼和痛,也感受力量带来的欢喜,疼痛带来的紧张。它仿佛只是在和自己搏斗。
泥沙们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家伙。它们在龙的爪下、鳞中纷纷瓦解坚硬,变得柔软,顺从地被龙推向河的两岸。
水,开始缓缓流动。
龙趴在河底,任凭水漫过耳朵、眼睛、嘴巴、鳞片、尾巴。它像个婴孩,重新躺进母亲的怀抱。它又想起小姑娘,想起她捧着它回家。她喂它桃花和桃。
真好吃呀,龙想。
它还想起和小姑娘,还有她的小伙伴们跳进塘里、河里玩。那时,它可没想过要到这天河“玩”。
“河道通了,通了,通了。”它听见播云人在喊,在跑。它静静地听着。
“你还活着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像只是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问道。
龙睁开眼。它的眼原本清澈明亮,现在因用力过猛,变得红彤彤,像兔眼。
播云人站在岸边,担心地看着龙。
龙抖了抖胡须,憋足一口气,“嗖”地飞起。它还活着,只是身上的鳞已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被泥沙剐蹭出的伤口。
龙知道自己气力将尽。
“咻—”它朝播云人喷出一股清凉的天河水。这里的水真的好甜啊。
播云人浑身淋湿,哈哈大笑。有石头也淋湿。它们轻轻动了,动了,恢复成一朵朵的云。还有,溅上水的芒草缓缓活过来,变得碧绿。
播云人忙拎水,浇云,灌草。一朵朵的云飘起来,又有新的云源源不断地从芒草中出生。
“它们得聚在一起,成乌云,成雨。”龙对播云人讲。播云人忙,没听见。但……也许是龙的声音太小了。
龙潭
龙大口大口地喝着天河的水,直到肚子再也撑不下。然后,它再次飞起。这次,它觉得身体好重。我变得太大了,也喝得太多了,它想。
龙朝东西峰飞去。
它呼唤风。风们应诺,朝它飞来。
“把云们赶在一起,成雨。”龙说。
风们“呼呼呼”地朝云们跑去。
云被风聚成一团团的乌云。
大地上传来欢呼。
龙的身子变得更重了。它知道某种时候就要到了。它决定回到东西村,回到小姑娘的身边。
它急速地往下掉落。耳边,是呼呼呼的风声,是哗啦啦的雨声,是人和兽的欢呼声。它再次闭上眼,仿佛看见自己是从天的喷嚏、地的气息和万物里诞生,又似乎是从人的故事、传说和想象里出生,可以飞,可以游,可以腾云,可以呼风,可以唤雨……没有来处,就自己定义来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就去寻找自己能干什么,这样真好呀。龙对自己很满意。
只是—真想再带小姑娘飞一次呀,可惜她可能已认不出我了呢,龙想着,“轰隆”一声,伴随一声惊雷,朝着它和小姑娘常玩的一块地重重地掉去。
龙不见了。它化为了一个潭。
雨落了一天一夜,将东西村浇了个透。太阳跃出,用光将整个村庄拥抱。种子发芽,桃树含苞,青草冒出,到处变得干净、明亮、水灵灵的。
东西村里原本没有潭,现在有了潭。一个地方无论多旱,只要有潭,就不怕。东西村的人喊它东西潭。
潭水很甜,和天河水一样甜。
小姑娘来了。她将一朵朵桃花瓣,撒在潭面。“我知道你是龙。”她说,“我要叫你龙潭。”
潭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又一圈,像一只一只又一只清澈的眼。小姑娘看见从这些眼中游出了一条小小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