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相传蛇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化角龙,千年化应龙……”茶楼里,说书人挤眉弄眼,声音抑扬顿挫,说得甚是精彩,搭配手中鸳鸯板时不时一响,引得人人叫好。众人或是翘首呆立,或是张口低叹,连他喝口水,观众都巴巴候着,恨不得将水直接灌入他口中,好快些接着讲。
台下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更是忍不住伸长脖子催促:“后来呢,后来这大蛇化龙成功没有?”
“少年郎莫急,这大蛇化龙,须度过天、地、人三劫,讲究的是个机缘……”说书人扫他一眼,原本想卖一番关子,见他满眼都是期待,其他客人也望眼欲穿,不忍扫兴,终究轻拍桌板,继续讲起来。
日头渐高,出门的人多了,来喝茶听书的人自然不少,茶楼里热闹拥挤起来。茶博士见少年并非随大人而来,穿着打扮也不显贵,欲将他赶出去,少年听得兴起,如何肯走,嘟囔着后退,却不想撞到另一人的桌子。茶杯“哐当”一声倾倒,桌上湿了一片。茶博士顿时急眼,对少年人怒道:“你这孩子,别在这儿捣乱,快走。”又忙不迭向客人道歉:“抱歉了客官,这边马上给您收拾干净。”
客人是个布衣书生,正聚精会神听书,似乎极为开怀,只是时常吐舌,笑得有几分怪诞,脾性却佳,茶水溅到身上也未动气,随口道:“无妨。”待到桌子擦干,少年恹恹地准备离开时,他一招手,“来,这边坐。”
少年人登时喜上眉梢,入座后支起耳朵继续听书,只是耳旁总传来琐碎声响。是那书生在吃东西,嘴里一张一合没个停,瓜子、花生、芝麻糖,边吃边听,贪嘴模样让少年摸了摸肚子,忍不住吞咽起口水—从学堂里溜出来小半日,他还没吃午饭呢,加上长身体,肚饿很正常。
书生看破少年想法,拿起茶杯倒了水,又将茶点推向他,“喏,吃吧。”少年不客气,咧嘴道声谢,直接伸手抓起一把瓜子,边听说书人讲,边嗑得津津有味。待到瓜子嗑完,故事尚未讲完,少年又看上芝麻糖,还用眼神探询书生意见。
“没事儿,多吃点儿。”书生大方得很。注意到少年指腹长茧,他又张口:“在家里经常干活?”
“我都十三了,做点儿事情也应该。”少年面部瘦长,眉尾微扬,唇边一层薄绒毛,倒是眼睛生得黑亮,他摊开手板,靠近书生,轻轻说:“我这可不全是干活弄的,是学武生出来的。不过我爹说练武易生事端,还不如专心读书,以后考秀才,所以我都是偷偷练的。”
“想清楚就好,未必只有一条路走。”书生并不多话,看来他的嘴只钟爱吃东西。台上说书人正说到大蛇折损千年道行救人,被菩萨点化成龙、一朝上天封神的关键,书生突然问少年:“你相信世上真的有龙吗?”
少年正如痴如醉,少顷方答:“当然有,世上一定有龙!”语气斩钉截铁。答毕望向书生,等待下文,岂料书生并不言语,只是莞尔,便一心吃喝。待到说书人离场,书生亦转身出了茶楼,去隔壁买了一只鸡包好,方出镇拐入小路,朝大青山走去。
少年人感念他的善意,又觉得他行为古怪,颇为好奇地尾随其后。直到看他往山上走去,与自家方向截然不同时,才现身大喊问道:“哎,你住哪里啊?到时我带好吃的去找你啊。”书生并未回应,少年人的清亮嗓音回荡数次,渐渐湮灭在草木间。
山路上,书生拎着油纸包好的肥鸡,摇摇晃晃走着,一眨眼工夫竟没了影。唯有大青山一如往昔,巍峨不见顶,抱雾耸立。
救蛇
“真是个怪人啊,难不成住在山里?”少年随手扯了两片叶子,合在一起放到唇边,嘀哩哩地边吹边往家走。太阳西斜,学堂也该散学,是时候回家了。
他家住青山镇附近的村中,毗邻青花江,村民多以种田为生。少年几步便到自家门口,岂料未进门,一柄笤帚就朝他扔来,“你个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啊?”他爹恶声恶气地堵住门,怒目相视,“要不是先生和我说,我还不知你这些天居然都在逃学,好好的书不念,要做败家子啊?”说罢又扬起手掌,朝少年的脸扇来。
好在少年的娘及时拦住,将他拉到一边,“小山啊,快给你爹认个错,以后乖乖上学,啊,认个错就好。”边说边朝儿子使眼色。
小山无奈,只得服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以后可是要做好汉的,认错没什么。更何况,小山知道逃学不对,但他打小就是个古怪的小孩,人机灵却不爱念书,尤其是听多了他爹讲的传说后,便一心想做个侠客,一坐在学堂里就直打盹儿,天天胡思乱想,神游天外。不止于此,他还常趁先生不留神溜去听书,没承想这次竟被告了状。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怪老先生过于负责,还是自己实在过分了。
“爹,我以后不敢了,您饶了我吧。”小山低着头,深吸一口气,把这套早已熟稔的说辞重复一遍。小山爹没说话,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呀,要是有隔壁家阿青一半听话就好了。”说完,他就摇着头去地里察看庄稼。炎夏渐逝,地里稻子正值开花抽穗的时节,是该多看上几遭。
又是这番话,阿青是阿青,他读书是想考学做大官,出人头地,我是我,我以后要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人和人能一样吗?小山腹诽,面上却作老实样,待他爹走后,方恢复平日的嬉皮笑脸。小山娘一如既往地絮叨:“我说小山啊,你爹虽然凶你,但说的话确实没错,你是该好好念书,以后若能考个秀才,我们家祖上也增光啊。”
“可是爹不是经常讲神龙灭恶妖的故事吗?我也想像神龙那样铲奸除恶,造福乡民。”见娘脸色不对,小山又对她打起包票,“你别生气,我保证这阵子不逃学了。”他娘一眼便识破他话中伎俩,佯装发怒,“还这阵子,以后都不许逃课,不然你爹揍你我可不帮着说话。”小山挤出无奈的笑,主动去院中劈柴,柴嘛,每日做饭生火都用得着,他帮着干一些,爹娘就少辛苦一点儿。
后面十来日,小山果真一反常态,规矩待在课堂。看到老先生授课时,他总不经意想到那日茶馆遇到的书生,那人是做什么的呢?莫非也是学堂先生,可山中哪来的学堂?莫非他是久居山中的仙人,抑或游戏人间的得道高人?联想起说书人的故事,小山再次神游太虚。等到天边雷声接连响起时,学生们纷纷侧目,连向来认真的阿青也望向窗外。果然,远处的大青山电闪雷鸣,似将天倾,班上最调皮的几人在喊“下大雨咯”,学堂顿时闹哄哄的,老先生戒尺拍了好几下,才让众人安静下来。
半个下午在暴雨中度过,好在散学时雨停了。小山同阿青一起踩着洇湿的青石板路回家,俩人性格迥然,小山话多且密,对诸多事物好奇,阿青沉稳,寡言少语,多数时候是小山在讲,天南海北,连说书人讲的故事也被他复述了一遍。提起下午的雷雨,小山尤为亢奋:“你说,那会不会是蛟蛇化龙在度劫啊?”阿青难得出言反驳,说那都是虚构的,还念叨“子不语怪力乱神”,气得小山瞪他一眼,独自往家跑去。
然而跑到半道,小山却在江边发现了怪东西,看上去像条小蛇。原本他想狠狠踩一脚,但看了看天空,想起说书人讲的化龙故事,还是收回了脚。等小山细细观察后,才注意到小蛇头部有一个细微突起,像是公鸡刚长出的冠子,腹部隐约可见两对小脚,莫不是未长成的四脚蛇?可四脚蛇没这么长,也许是它太瘦,看上去就显得长。小家伙没精打采的,小山鼓起勇气将它托在手心,也没见怎么动弹,肯定饿坏了。
要不,就留下它吧,看着怪可爱的。
趁爹娘尚未归家,小山翻过院墙,将四脚蛇养在隔壁废宅的大缸中。喂了些虾干后,小家伙抬首看他几眼,又继续趴着。这是通人性了吗?小山格外兴奋,每日早晚上下学时,总要翻过来看几遍,有时他耍练棍法,还会把小四脚蛇放在缸沿上充当观众。
雷劫
升卿最近颇为不顺。
那日,他变作书生在镇上游逛一圈后,路上忽有所感,莫非是化龙的天劫到了?吃完打包的肥鸡,又休整几日,升卿便开始准备应对劫数。为了这一日,他等了一千五百年,实在是迫不及待。
升卿并非人类,乃是方圆千里内数一数二的大妖。他本为山下青花江中一条水虺,幼年受江畔道观日夜不息的经韵点化,生出灵智,一心向道。可惜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后来道观毁于战火,江畔住户也日益增多,升卿只得避于大青山中无名深潭,潜心修行,千年前终于化身成蛟,及至今日,道行日趋圆满,只待化龙登天。
那日说书人讲得没错,蛟化龙须度三劫,升卿本不着急,可这突然涌起的冲动,让他恨不得立刻飞升上天,迎接劫雷的降临。机不可失,升卿决定抓住时机度劫,不然不知下次要等多久。天劫即雷劫,度劫时果真天雷滚滚,大青山上乌云遮天蔽日,山顶更是雷鸣不断,比平日粗上数倍的闪电频繁落下,升卿法力耗尽,方强撑着度过,然而最后一下雷击让他受伤坠到青花江畔,法力大降的同时,还变回小蛇模样,被小山捡了回去。
蜷缩在水缸中,升卿哀叹,那日确实有些冲动,磅礴雷声不只将他打回原形,也让一颗原本想化龙飞升的心变得踟蹰。天劫虽已勉强度过,可接下来还有地劫和人劫,他不确保自己还有这份好运,能够化险为夷。修炼了上千年,听过太多前辈失败的例子,升卿尤为惜命,毕竟千年修行不易,一着不慎,便会在劫中身死道消。
与其这样,还不如安心做个大妖,反正不愁吃喝,闲时下山听听书,四处闲逛,倒也不失乐趣。他这样想着,直到水缸上方探出一颗硕大头颅。是小山回来了。
那日被少年捧在手心时,他就认出,这是昔日在茶馆里分吃茶点的少年,缘分妙不可言,只是想起当日这小子毫不犹豫说“世上一定有龙”时,升卿又在心底叹息。没承想,会被他看到自己这副落魄窘态,好在少年不知晓自己身份,不然不知会作何反应。
不得不说,这个叫小山的少年确实勤快,每日都会找些鱼虾来投喂,味道不美,但也能吃,就是棍子耍得不怎么样,还喜欢将升卿放在缸沿上,现在他法力没恢复,万一摔下去就糟糕了。
这边升卿满腹小心思,上头小山可没想这么多,他手里攥着放学路上刚抓的泥鳅,故意荡来荡去,想引诱小四脚蛇来吃,结果它一动不动,毫无兴趣。莫非不爱吃泥鳅?小山踮起脚,大半个身子伸进缸中,小心翼翼地抓起升卿捧到眼前,“怎么不吃,这可不行,不吃东西怎么会有力气化龙呢?”
真是异想天开,龙是这么容易化的吗?如果升卿尚是人形,肯定得大笑几声,然而现在他只是条小四脚蛇,除了无奈看天,别无他法。不过小山的话也让他重新思考起未来,化龙是多年的梦想与目标,难道真的要就此放弃吗?回想一千多年的枯燥修炼,升卿并不甘心,可惜伤还没好全,先慢慢看吧。
小山话痨,每天一边喂食,一边絮絮叨叨。这天,他不知是又被他爹给说了,还是给阿青刺激了,又气鼓鼓地拿起那根棍子乱舞一通,最后更是气得将棍子扔在地上,“哼,都不相信我,连我爹也一样,明明是他给我讲的神龙故事,还叫我要心怀正义,结果现在又不愿让我学武,不练武以后怎么做救世济民的大侠,怎么像神龙那样去消灭坏家伙?”
说着,他塞给升卿一条小鱼,升卿本不想张嘴,他怀念镇上油滋滋的肥鸡。可小山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地说:“小蛇啊小蛇,你可要多吃点儿,快点儿长大,到时你努力修炼,一举跃过龙门,化身成威武神龙,我就骑着你上天入地,到处去行侠仗义,做威风凛凛的游龙大侠。”
跃什么龙门,我又不是鲤鱼,再说,你个普通人居然想骑在我身上,当我是你家老黄牛吗?升卿在心中冷笑。看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脸,他不禁想起当年自己修炼初成,使出第一道法术时有多开心,以及后来看不惯山妖作恶,屡次为民除害时,村民们感激涕零,甚至在看到他真身后,错认成龙王叩首跪拜,那时,他也和如今的小山一样热烈而蓬勃。
大侠
小山不喜欢将心思藏在心中,村里人都知道他想做大侠。不少人路上碰见他,还会特地问一嘴,“小山啊,你以后准备干什么呢?”
“当然是锄强扶弱,为民请命!”小山目光炯炯,一派凛然。
问的人就哄笑,俨然看一个傻子,“这么厉害,那你可以帮我干活吗?我太累了,需要大侠拯救。”
说话的人本是开玩笑,可小山却当了真,傻乎乎地替人做事还不收报酬。
这样的事情一多,大家也就明白,小山有点儿轴,只要在他面前假装一番,便可轻易使唤他。
阿青看不下去,告诉小山那些人是在戏耍他,小山不以为然,“他们既然找我帮忙,就说明遇到困难,怎么会是欺骗呢?”
阿青听了,只得摇头慨叹,“果然书读得少人会变笨。”为免他继续上当,阿青不忘去提醒小山爹娘一番,可想而知,小山又挨了数顿训斥。
“你们怎知什么叫侠者风范,我犯得着和他们一般见识吗?”小山梗着脖子,满脸不服,气得他爹拿木鞭抽了一下又一下,连他娘都拉不住。要不是小山爹太过激动,木鞭抽到门框上断掉,小山整个屁股就遭了殃。小山娘抱着小山哭,“何苦呢,儿啊,你就好好读书吧,别再想着做什么大侠……”
小山不吭声,他咬唇看着地面,只有娘为他涂药时眼角滑过泪珠。
这天之后,小山爹不再正眼看他,每次在家相遇就会转头,更别说讲神龙的故事了,甚至心中懊恼,当初若是没和小山讲神龙灭妖,说不定他现在还会一心向学。小山的话也明显少了许多,回家路上不再和阿青说傻话,甚至村里人逗他时,也甚少言语。他开始和阿青一样,认真听老先生讲课,记下每日的学习内容,棍子收起来被放到了门后。
大家觉得小山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小山依旧会去隔壁废宅看望小四脚蛇,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恢复成之前的话痨,“这次考试我考得还不错,先生夸我长进不少,说保持这个势头,兴许哪天能赶上阿青,一起去考个秀才看看。说实话,我对念书并没多少想法,但现在我还小,不能不听大人的话,也不想让爹娘难过……”小山面无表情地挠了挠屁股,木鞭打的地方已结痂,正在生出新肉,微微发痒。
升卿躺在缸底,看着少年平静的脸,心想,他放弃做大侠的想法了吗?也许是对的,没有执念会活得开心一些,只是为小山高兴的同时,他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原本还想见证大侠的诞生,眼下看他改变想法,升卿想到自己,不禁晃了晃脑袋。他的伤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原本可以离开,只是他忍不住想多看看小山,到底是放心不下这个孩子。自从有了灵智,一千多年以来,除了最初道观里的那群道士,他接触最多的人类就是小山,多少有些感情在的。
再等一个月就回大青山,继续逍遥自在地生活吧,升卿趴在水缸边沿,看着眯眼晒太阳的小山默默想。
可惜次日,小山再次出现时却挂了彩。一翻墙进来,他就趴在水缸上直喘气。奇怪的是,沾有血污的脸上看不见愤懑,反而透露着一股兴奋,他露出招牌式的咧嘴动作,洁白的牙齿像湖底历经磨洗的贝壳,“真是太开心了,总算逮着这帮浑蛋出了一口气。”小山如往常般碎碎念,虽未看到事情全部经过,升卿依然猜到小山刚和人打了一架。
原来,学堂里有几个浑不论的,早就看成绩优异的阿青不惯,之前小山和阿青总一起走,又成日舞枪弄棒,他们不敢下手,眼下瞧见小山老实了,于是越发得意,平日先生不在就欺辱阿青,连带着小山也一起被嘲弄。这一日放学,他们堵在路上,扇阿青巴掌不说,更逼他从一众人胯下钻过,阿青虽怕惹事,却熟读圣贤书,不肯受辱。拉扯之际,小山实在忍不住,从路边拾起一根木棍,用练了多年的棍法,打了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欺负阿青的人跑了,小山身上和脸上受了些轻伤,阿青哭得稀里哗啦。回到家不知会被爹娘如何教训,但小山觉得心中那口恶气出了,他十分开心,“做英雄的感觉挺好,我果真更适合行侠仗义,做个好汉。”
小山抹了一把脸,露出那双黑亮的眼睛,少年的倒影在水缸中格外清晰。
悬剑
从水缸中往上看,天只是圆圆的一小片,但升卿知道,一旦跳出这口水缸,天将变得无比巨大,足以覆盖整片大地。
这还只是以寻常人的视角在看,倘若以修炼一千五百多年大妖的经历来看,天远不止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视线之外,照样有天悬在众生头顶。那在天之上是什么,是天外天吗?如果想跳出这片天地,看外面是如何辽阔的世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成功化龙。
然而度劫并非易事,和天劫受雷电轰击身体及元神相比,地劫没那般恐怖,仅需沿着大江大河一直游入东海即可,俗称“走蛟”,看似简单,却也危险重重。千百年前,蛇类前辈便告诉过他,走蛟时会先蜕掉身上的皮,坚固的蛟鳞会随之一起脱落,在此过程中,新皮肉未能长全,肉身极端脆弱,别说往日天敌,连凡铁也能给自身带来伤害。
由于每次走蛟都会破坏桥梁,为此在筑桥时,工匠们通常会在桥下悬挂一柄铁剑,俗称“斩龙剑”,为的就是保护桥体,驱赶借道前行的蛇、蛟。
无数走蛟的前辈被斩龙剑所伤,化龙功亏一篑,后来大家汲取经验,明白要避过桥下的斩龙剑,最好是让水漫过桥面,从桥上方游过。可这般兴风作浪,使得生灵涂炭,难免会引来天谴,说不得还会有得道高人前来灭蛟,所以升卿踌躇了许久。
还是在八百多年前,那时一位同族也如现在的升卿一般,只差最后一步成龙。意气风发的他竭力去度劫,可惜运气不如升卿,第一关天劫都未能度过。在恍如白昼的雷光中,他被击落在地,一身修为彻底散去。作为他唯一的朋友,升卿难过的同时,也很不理解,“为何蛇一辈子都想化龙,即便历尽千辛万苦,受尽劫难,也在所不惜?”
他没觉得做蛇有什么不好,可那位同族只是在生命消亡之际苦笑,“我不想一辈子匍匐在地上,被唾弃与践踏,我也想飞上天去,看看更高更远的世界。”
化龙登天不只为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享人间烟火,亦是想去看天之外的世界。
又过了很多年,升卿也修行圆满,离度劫化龙只差临门一脚,他似乎理解了那位道消身亡多年的同族。万物皆有梦,是该跳出去了,该蜕去这身蛟皮所带来的桎梏,苦苦修行多年,岂能因一时的胆怯而放弃,不尽力一试的话,怕是一生都无法甘心。即便可以游戏人间,那看似自在的逍遥散淡,也不过是懦弱者的伪装罢了。
他陡然间察觉,那柄斩龙剑不只悬在桥下,也无形地悬在自己心中。
缸中的水无波无澜,始终平静如镜,只有外面起风时,会有几片落叶落在水面。升卿仰头望了一眼青蓝天空,想起小山在茶楼说“世上一定有龙”,他终究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升卿跳出水缸,再度化为人身,回头看着自己待了好些日子的水缸,不禁慨叹实在是太小了点儿。接着,他看了一眼隔壁宅子,小山去了学堂,院中只有他爹娘在讨论稻谷长势。年景不错,又将是个丰收年,俩人言语中的喜悦难以自禁。升卿掐了个法诀,向着大青山深潭飞去。
山中无岁月,等升卿完全休整好,准备走蛟时,半月光景已逝。山下原本微黄的稻田,此时已彻底金黄,只待收割回家。青花江在日光下如金色绸布,往东海的方向蜿蜒飘去。原本升卿不打算管人类死活,毕竟对蛇而言,人类算不上友好,每年不知要捕杀多少族类。只是想起小山灿烂的笑脸,以及他爹提起地里稻谷生长时的欣喜,决心要做点儿什么。更何况前辈提过,众生有灵,少造孽债,对顺利化龙亦有助益。
想了半晌,升卿决定入梦,给小山一个警示。
入梦
谁也不知离别会在何时到来,那一日上学堂前,小山如常去隔壁看怪蛇,却发现养了许久的小家伙不见了。
小山一阵惘然,去了哪里呢?他沮丧地在水缸四周找了一通,也没寻到任何踪迹,不会是被鹰叼走了吧。哎,可怜的小东西,原本还期待能把它养熟喂大,以后成蛟化龙呢,没想到竟消失无踪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伤感一阵,小山又重复着每日学堂和家之间的生活。棍法他重新拾了起来,每次挥动时棍子呼呼作响,那种感觉让他异常着迷。可能是上次将那些坏同学打怕了,这些日子,他们和阿青相安无事,偶尔视线交错,还会慌忙避开。出乎意料的是,那天爹也没有揍他,可能是阿青来过一趟的缘故。
阿青和小山的关系更为亲密,虽然他依然沉默寡言,但小山再说起以后要成为大侠除暴安良的时候,他都是眼神坚定地表示支持。甚至遇见长短粗细适宜的好棍子,阿青还会特意带给小山。
“谢谢你啊,放心,以后我做了大侠,会继续罩着你的。”小山抓着棍子转了几圈,笑得眉尾抖动,像个大马猴。
转眼怪蛇消失了半个月,这天夜里,小山入眠后做了个梦,有人在梦中对自己说,大青山中的千年老蛟不日将要顺着青花江度劫入东海,届时这一带都将被大水淹没,“切记,不要留在家中,尽量搬去高处住几日。”梦中人声音听来有些耳熟,样子却如被烟雾笼罩看不清。小山半夜醒来,月光载着虫鸣在窗外浮动,他本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梦,不曾想再次入睡后,梦重复了一遍,等到次日清晨醒来,他仍清晰记得梦中一切。
想起曾经看过的志怪小说,以及之前镇上说书人讲的故事,小山一时间半信半疑,决定去问爹娘,“会不会是龙王托梦来警示我们的?爹不是经常说,大青山有神龙庇佑嘛,还说当初山妖作恶,就是神龙所除。”
小山爹手托烟杆,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倒也有可能,很多年前大家都这么说,是龙王庇护了这一带,我们才能安居乐业,他老人家应该不会无端托梦。”
小山娘却忧心忡忡,“那地里的稻子怎么办,马上就要收割呢。”
“抓紧抢收吧,万一真发大水就不得了了。”说着,小山爹吐了一口浓烟。
同村都是些沾亲带故的老邻居,小山家自然不会瞒着别人,把托梦的事儿一说,大部分村民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和小山家一样拼命抢收稻谷,也不忘将家中值钱物件收好,准备去高处的亲戚家借宿几日。一时间,村里走了大批人。当然,也有个别人不信邪,觉得小山小孩家家的,只是做个梦,没必要太当一回事儿,甚至嗤笑他们,都立秋了,怎么可能发大水,信口开河竟也有人信。
可惜暴雨比预想中来得要快,就在小山做梦后的第二晚,大雨倾盆,地上很快有了积水。雨势之大,数十年难遇,雨滴落地弹起似粒粒珍珠,涓涓细流归入水沟,又翻腾着向不远处的青花江里汇合。
小山和爹娘暂住舅姥爷家,听见雨滴猛敲屋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水汽氤氲中,他们对视两眼,暗暗松一口气。小山爹敲了敲烟枪,倒出些烟灰,“要涨水了,还好大部分稻谷都收好了,不然这下可就糟了。”
小山担忧的同时,也有点儿沾沾自喜,自己可是功臣,若不是他得到龙王托梦,哪会知道这事儿?然而没坐几分钟,小山爹突然站起来披上蓑衣,“雨太大了,村里肯定被淹了。”边说边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返回,眼神闪烁地看着小山,“人手不够,你和我一起去吧。”小山娘欲言又止,终究垂下头去。
小山挠了挠后脑勺,百思不得其解。
封正
幸亏是在夜晚,否则升卿巨大的蛟躯被人看到,非吓坏一堆人不可。
不过此时他没精力思考这些,而是驾着夜色,在青花江中乘浪而行,深秋的雨滴击打在身上带着些许冰凉,蛟腹下方更是涌动的波涛。头顶一片电闪雷鸣,浓云随他向前,如同猎人锁定猎物一般。
一切才刚开始,走蛟要沿着青花江入海,待旧皮蜕去,焕发新生,方能让全部血肉向着神龙蜕变,待生出真正龙角,四爪变作五爪,再渡过人劫,即等万物之灵的人类为自己封正,便可得到天地真正认可,成为飞天驾云的龙。
旧皮正在蜕去,新皮尚未生出,显露在外的娇嫩血肉被江中沙石磋磨划伤,直入心扉的痛,升卿已多年未经历,起初尚能隐忍坚持,可痛苦渐渐加剧,他忍不住张嘴发出类似牛叫的“哞哞”吼声,又在江中翻滚几圈,原本狂暴的风浪瞬间更为猛烈,往两岸农田与村庄扑去。
水未没过江面,尚不能从桥上过去,想起桥下可怕的斩龙剑,升卿咬牙继续兴风作浪。雨下得愈发磅礴,原本的河滩被水覆盖,高扬的芦苇只剩下半个头露出,小山平日去学堂的石板路已被水淹没。可怕的是,水浪还在不断上涨。升卿在江中挣扎哀嚎,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再这样下去,不等行至东海,自己兴许便要痛死过去,好在借着雷电光亮,他已经看到青花江上的桥被水淹没了。
猛提一口气,升卿摆动蛟尾,自桥上横冲而过。斩龙剑名不虚传,隔着桥板,他依然能够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剑意渗入蛟身中,在体内肆意破坏,好在并非直面斩龙剑,咬咬牙还能忍受。可是暗夜中,震耳雷霆同雨一起落下,狂风意欲撕裂所撞上的一切,势如山崩,升卿吼叫着,翻滚着,“哞—”四处皆在震荡,大地时明时暗,唯有洪水如四散的猛兽吞噬着原野,形同末日。
青花江边的村中,不信小山的乡亲被暴雨惊醒时,已错失从洪水中逃离的机会,只得爬上屋顶呼救。可是漫漫黑夜,哪会来人救自己啊,声音从尖厉到沙哑,喊着喊着,这些人嗓子无法发声,也不敢再抱希望,只是悔恨没有听取小山爹的建议。大水肆虐,一浪接一浪轰击着屋子,脚底下的屋墙是如此脆弱,兴许下一刻就会被冲垮。
就在此时,好几道暗影向这些水上的孤岛漂来,是搬到山坡上的村民划着竹筏来了。小山和他爹动员了一批及早避难的人来救援。暗夜中,曙光照亮了屋顶上的人,只是竹筏不够多,只能一趟趟运送。小山一次次将位置让给别人,直到最后,屋顶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水浪已经涌到了脚边。他又冷又怕,打着哆嗦,期待他爹能早点儿来,结果一声轰鸣,屋子在大水之中垮塌,小山虽然会水,可劳累半宿,也无法对抗汹涌冰冷的江水。
顷刻间,水浪带着小山一起冲入江中。
正在度劫的升卿感受到有活物,正奄奄一息靠近自己,心中悲叹。可走蛟过程中最好能心无旁骛,然而辨认出那是小山独有的气息后,升卿再无法视而不见,“他算是我的恩人,何况化龙也为保一方土地福祉,若是见死不救,实在念头不通达。”他分出神念,用蛟须卷起晕厥过去的少年。行了大半路程,升卿的头已经有了龙的外形,他将小山放在两只长好的龙角之间,继续踏波逐浪向东海奔腾而去。
夜愈发黑,升卿一路不知跨过多少座石桥,斩龙剑的剑意他逐渐适应了,苦痛不断减弱,金色新皮上正缓缓生出龙鳞,腹部四肢也长出了第五爪,一切都在往龙的方向变化。直到风雨暂歇,雷电骤停,前方视野豁然开朗,天上水面各有一轮明月照耀时,升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他才明白,东海已至……
躺在沙砾与礁石密布的沙滩上,小山被夜风吹醒,连打两个喷嚏后,发现有个巨大物体在空中上下翻腾长啸。他没认出升卿,毕竟受伤时的升卿化作了小蛇,现在恢复原形,还成了龙的模样。
面对眼前的庞然大物,小山在最初的惊吓过后,心神初定,原本便坚信世上有龙的他,看到那满身金鳞,头顶双角,长须飞舞,不由惊叹道:“哇,好大一条龙!原来说书人和我爹没骗我,世上真的有龙。”
语毕,升卿只觉有浑浊气息从神魂中被抽离,而后,又多了一些东西被填充进来。
这一刻,他心中充满浩然之气,每次呼吸都畅快无比,原本沉重的身子也轻盈无比。这是得到封正,真正成龙了?人劫竟这般容易渡过,连讨封都不需要,升卿没想到,替自己封正的人会是小山。想起当初在茶楼替他解围请他吃喝,又到后来他救了度劫受伤的自己,升卿不由得想,这个少年果真是自己化龙路上的有缘人啊。
天边蒙蒙亮,小山好奇地看着神龙落地,变回布衣书生。
他看着书生,微微发愣,接着想起那日茶楼的遭遇,“啊啊啊”地一阵结巴,“原来是你……”似有诸多问题。升卿却不说话,而是从身上取下一物,递与小山,“好生收好,可护你平安。”不待小山开口,他一拂袍袖,少年便再次沉睡过去。
赠鳞
大水随着黑夜一同离开,被洪水压垮的草木正试图挺直身子,清晨薄雾在阒静中缓缓升起,熹微晨光刺破云层,洒落大地,为曚昽世界勾勒出一道模糊金边,有什么东西似乎将要喷薄而出,悄寂而庞大。
醒来的小山认出这是自家附近的江滩,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只是觉得肚子很饿,黎明时分的记忆也如梦似幻。不过摸了摸胸口那片巴掌大的坚硬鳞片,他便知晓那一切都是真实的,遂一边揉着腹部,一边向村庄走去。
院里满是残余泥浆,隐隐听见屋中有人哭泣。出了什么事?小山一阵紧张,冲进屋子,结果爹娘及左邻右舍俱在,看到他出现,先是呆立,接着小山娘一把将他拉进怀中,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哭声……
这场洪水让青花江两岸住户损失不小,好在并无人伤亡。更神奇的是,人们发现自洪水过后,青花江流域可谓是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百姓们安居乐业,大家都说是青花江龙王眷顾,庇护着这一带的乡民,还主动建起龙王庙,日夜香火供奉。
偶尔零用钱足够,小山也会买上半只肥鸡去龙王庙中,想看看是否有奇遇,可惜再未碰见过。对于念书,他多用了点儿功,也有了一些学问,只是始终比不上阿青,或许是因为他心中总惦记着做大侠,未能上心的缘故。
好在小山爹也终于认清,自家儿子并非读书考秀才的料,愿意让步给他去习武,还为他在镇上找了一位从镖局告老还乡的武师。师父的悉心教导让小山武艺精进神速,加上热衷打抱不平,十余年过去,他便成了远近闻名的英雄好汉,人人提起都称颂不已。
那日看到神龙的事儿,小山谁也没告诉,此后很多个夜晚,他甚至会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只是画面如此清晰,让他这辈子难以忘怀,更何况随身携带的龙鳞也在表明,所见皆是真的,世上有龙,行走人间,造福一方。但他不知晓的是,这看似寻常的龙鳞并不普通,乃是那日念及封正之恩,无以为报,升卿咬牙赠予的一片护心鳞。这样的龙鳞,每条龙生来只有九枚,可克制世间诸多邪祟,亦可阻挡凡铁兵刃伤身。
得益于这片护心鳞,小山在锄强扶弱时多次化险为夷。有人称,在小山与恶人争斗时,始终有一龙影在他四周游走,传得愈发离奇。后来,已成为当地县令的阿青,特地派人打造了一块“游龙大侠”的牌匾,送到小山家中,使得这一侠号更是声名远播。
至于化龙成功的升卿是否去了天外世界,他还会不会回青山镇听书,能否与小山大侠再次相遇,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