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光洒落在鸭蛋湖,风一吹,满湖水波闪烁出鳞甲般的银辉。
湖神泽泽坐在她那棵大树下,惬意地闻着树上桃子的香味儿,微微遗憾地想,她这棵树,要是也能结结西瓜就好了。可这棵树脾气太倔,肯结桃子,肯结李子、梨子,苹果和橘子也结得不错,连桑葚也能挂出满树乌紫,但不管怎么说,西瓜却是不肯结的。不结就不结吧,明天找乌鸦老丢问问,哪儿有西瓜熟了,去哪儿摘就是了。
湖里远远传来一阵喧哗。
泽泽皱皱眉头。月光这么好,微风这么好,桃子这么香,她这会儿就想当个泽泽,不想当湖神。
唉,湖神是想不当就能不当的吗?
喧哗声渐渐近了,能听到伤心的啜泣声。是蚌丫头!泽泽站起来。蚌丫头来得很快,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
“这……是怎么啦?”泽泽问。这湖里,没谁敢欺负她吧?
“我……大……珍珠……灯笼……”不问还好,一问,蚌丫头哭得更厉害了,话被抽泣声打断,连不成句。还好还好,泽泽看到田螺姑娘从湖面上跟过来了。田螺姑娘上了岛,站到树下,深吸一口气,话没说,脸却先红了—唉,她忘了,田螺姑娘这胆小的毛病一时半会儿哪改得了。
“蚌丫头的大珍珠被抢啦?”泽泽问。蚌丫头有颗上好的大珍珠,又圆又亮,宝贝得很。她这么伤心,这是最有可能的事。
田螺姑娘摇摇头,又点点头。
泽泽皱起眉头,看向蚌丫头斜挎的小兜,小兜扁扁的—还是问蚌丫头吧,从田螺姑娘口里问出话来可不容易了。
蚌丫头还没哭够呢,伸出圆乎乎的手指指着湖面,哭嗒嗒地说:“那个……他……抢……”
果真是被抢了!
泽泽皱起眉头,居然在她的鸭蛋湖抢蚌丫头的大珍珠,是谁?
“你瞎说!”远远一个声音接话道。泽泽这才看到湖面上还有一个黑影。黑影飞快地过来了,委屈极了,“我才没抢,我和你好好地说了,我就是想看看。谁叫你非得这样那样藏来藏去!”
泽泽已经看清是谁了。
龙太子,东海龙王家的小龙,这会儿不行云,不布雨,他一副小娃儿的样子,手背在身后,头上两个小犄角,穿着金丝织的大褂,踩着银线缝的鞋子,在月光下亮闪闪的。他喜欢在秋收时节来吃新米打的糍粑,这一季稻谷还没扬花呢,怎么就来了?
要是别人说没想过抢大珍珠,泽泽还得质疑质疑(她头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想要抢过来呢),可这东海龙太子说的,她有几分相信。东海的珍珠,个顶个的好,真不算稀罕。不过—“你们东海,怕是也没有蚌丫头这样的大珍珠吧?”她问。
“珍珠?”龙太子一愣,背在后面的手伸了出来,“这个吗?先还你。”那颗圆圆的大珍珠在他手里散发出润亮的光泽。
“你你你—”蚌丫头原本小下去的哭声一下子又大起来,“我我我—”
不是珍珠的事儿?
泽泽看向田螺姑娘,田螺姑娘红着脸,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泽泽不是听到的,是看到的—和田螺姑娘说话,光听不够,还得看。田螺姑娘说的是“灯笼”。
泽泽伸手拿过大珍珠,看了看,递给蚌丫头。蚌丫头不要,哼哼着说:“我要灯笼!”她只好把大珍珠又塞给龙太子,说:“那只手,伸出来。”
蚌丫头的哭声小了下去。
龙太子低着头,慢腾腾地伸出另一只手。手里,蚌丫头那盏“美极了”(“美极了”是鸭蛋湖居民们说的,他们一说起蚌丫头的灯笼,就是“美极了”)的冰灯笼缺了一块,正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原本缀在灯笼下面的流苏湿答答团在一起,狼狈极了。
泽泽瞪大眼睛,指着龙太子:“你、你—你弄坏的?”
龙太子摇着灯笼,把它往泽泽手里送:“对,你给修,你修好了,我保证不在鸭蛋湖胡乱刮风下雨,一丝风都不乱刮,一滴雨都不乱下。”
嗯,诚意还不错—泽泽嘴角一翘:“我不会修。”
“你—”龙太子生气了,“灯笼都不能修,算什么湖神!”
听到他这么说,蚌丫头一抹眼泪,也看向泽泽。田螺姑娘呢,扑哧一声笑出来。泽泽瞪了一眼田螺姑娘,凶巴巴地说:“你自己修!”
“我不会。”龙太子气鼓鼓地回答。
“不会修灯笼,算什么龙太子?”泽泽迅速接话道。
“你—”龙太子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你不会我也不会。谁说湖神就要会修灯笼?这灯笼,讲究得很,你以为谁都能修?”泽泽弯下腰,看了一圈灯笼,“啧啧—你要是答应我,我们鸭蛋湖要风要雨的时候,你就得来刮风下雨,让下哪里下哪里,我就告诉你,谁能修这灯笼。”
田螺姑娘看看泽泽,又看看龙太子。
龙太子瞥了一眼泽泽,好一会儿才红着脸小声地说:“我……之前那雨……”之前,有一回稻收时节,他来鸭蛋湖下过一场“捣乱雨”,泽泽用一盘糍粑和他达成了和解。“那雨……是大云……”他又瞥了一眼泽泽,“那云口袋,是父亲的……我,我……下不出那样的大雨……”
泽泽明白了:“不用大雨,小雨也行。”
龙太子松了口气,又嘀咕了一句什么,大家都没听清。泽泽正要问,却听蚌丫头说:“灯笼要一模一样,月光下要有荷花开!”
龙太子急忙看向泽泽。
泽泽看看那越化越快的灯笼,说:“修不好就让灯笼老赵重做一个,保证一模一样,保证点上后,影子能开出荷花。”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2
修是没法修了,还没到栗子冲,灯笼就化成了水,只剩下一根栗木的灯杆和一缕湿答答的流苏。
为什么要去栗子冲呢?
因为做灯笼的老赵家住栗子冲。
龙太子拿着灯杆和流苏站在老赵家院子前,进不去—院门关了,门上贴着纸条:“出门三日”。
三日!
龙太子把灯杆和流苏挂在门环上,还给门环留了一句话:“给蚌丫头的大珍珠按原样做一盏荷花灯。”门环紧紧扣在门上,到时老赵一推门,门环一“吧嗒”,话就能从“吧嗒”缝里冒出来。
大珍珠没法挂门环上,要不,扔进院子去?龙太子想起蚌丫头的眼泪,唉,还是自己拿着吧,到时新灯笼做好了,放进灯笼里,完完整整还给她。
拿着这么个大珍珠真不方便!珍珠,要这么大做什么?圆圆小小多可爱。唉,这会儿说什么都没有用,去哪儿找个小兜来装着吧。
一阵香味飘过来,龙太子吞了口口水,跟着找了过去。
走过一个小菜园子,转个弯,有一个小院子。院门开着,走过院子就是堂屋,堂屋里,八仙桌上放着一盘酥饼,还热乎着呢。
龙太子一屁股在八仙桌边坐下来,抬手就去拿酥饼。
“唉唉唉—哪来的小—哟,多奇怪的娃儿,头上长角呢,圆鼓鼓,刚剥了壳的栗子似的,多可爱!”一个大娘端着个小簸箩,带着香味儿走进来,“你是哪家的孩子?闻着我家板栗饼的香味儿啦?今年的新鲜板栗呢!怪不见外的,也不和主家招呼一声,坐下就动手。这一条,我替你家大人管管你。”
龙太子愣住了,还从没有人这么和他说过话。“替你家大人管管你”,她都不知道他家大人是谁。而且,她才像栗子,糖炒栗子!
大娘把小簸箩放到八仙桌上,里面居然是一簸箩糖炒栗子,真是想什么来什么。龙太子又吞了口口水。
大娘笑起来:“你吃你吃,吃吧,你运气好,正好赶上我家做栗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难得。”
龙太子在大娘说的板栗饼和糖炒栗子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向了板栗饼。糖炒栗子得剥壳,大娘说要管管他,肯定不会给他剥栗子。
板栗饼一入口,龙太子就合拢了嘴,酥皮裹着甜糯的板栗馅儿,香,太香了!他怕一张嘴,漏了香味。
“你家住哪儿呀?家里几口人,种了几亩地,喂了几头牛,怎么来了我们栗子冲?”大娘凑近了问,“是为我们的栗子,还是为老赵的灯笼呀?”
龙太子瞪着大娘,她怎么知道他是为灯笼来的!
大娘被他逗乐了:“咱们栗子冲两件宝,栗子冲的栗子,栗子冲的老赵。外面来的人,不是为栗子,就是为灯笼,好猜得很。哎哟—哎哟—你这是—”大娘看到了大珍珠,“这么个大宝贝,这是……”她凑近了,问,“听说,鸭蛋湖里有个月亮一般大的珍珠,有这个大吗?”
月亮一般大的珍珠?龙太子咯咯笑,哪有那么大的珍珠。
“就是这个吧,说是一个小姑娘拿着,你可不是个小姑娘—”大娘上上下下打量了龙太子几眼,“金线银线大珍珠,头上还有一对小犄角……”她倒抽一口凉气,“你是个小仙儿?”
他才不是小仙儿。龙太子不满地说:“我是龙太子。”
“龙太子?”大娘的小眼睛睁大了,“东海龙王那家的?”
龙太子瞪了大娘一眼。她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大娘笑起来:“来来来,再吃再吃,大娘家的栗子饼是咱们栗子冲最好吃的栗子饼。”
确实好吃。龙太子又吃了一个。
瞅着他拿第三个饼的当儿,大娘问:“你是龙太子,你会喷水—不,你会下雨吗?”
龙太子点头,当然会。
“那个,这个,你能给我们栗子林下点儿雨吗?”
龙太子想拒绝,可他手里正拿着人家做的栗子饼,又香又甜的栗子饼。他看看栗子饼,又看了一眼小簸箩里的糖炒栗子。
“你给栗子林下下雨。一会儿回来,大娘给你剥糖炒栗子吃。”大娘说。
哎哟,这个好大娘!
“我只会下小雨。”龙太子先申明了一句。
“小雨最好,就要小雨。咱们栗子冲有溪流,有泉眼,不缺水,只是最近日头晴得很,来点儿雨水给栗子树们凉快凉快。”
那没问题。龙太子把手里的栗子饼放进嘴里,站了起来。
栗子林就在村外,枝繁叶茂,枝头还挂着不少裹着板栗的刺团儿,青的、黄的,都有。
“来一点儿小雨啊,要雨丝儿,不要雨点儿,润一润就成。”大娘仔细交代道。
龙太子高兴地答应了一声。他最会的就是布丝儿雨。
放下大珍珠,静气,凝神,两掌相对,一团小小的云汇聚起来。龙太子将手掌往前一伸,喊道:“嘿!”小云团儿顺着推力飘到了一棵树尖儿上,往下飘起雨丝儿。
“哎哟,哎哟,这么小就这么厉害了,等你大了,那还不得有大—本事!”大娘把手张得大大的,示意着那大得不得了的大本事。龙太子很得意,一得意吧,他就来劲儿,一声接一声“嘿”过去,没多久,栗子林上就飘着一朵又一朵小云团儿,飘下一阵又一阵细雨丝儿。
“哎哟,这雨,香的哦,我想想,什么……花香……桃花香……”大娘惊呼起来,“花瓣雨!”可不是嘛,粉粉的花瓣随着雨丝儿一起飘落,落到枝叶上,变成清亮的水滴下来,“头一回见这花瓣的雨……多好看……头一回呀,这下可长见识了……”
云团儿小,一会儿就都化成了雨飘完了,板栗林子在阳光下闪着翠绿的光泽。
“瞧我们的板栗树,一棵一棵多美!”大娘爱怜地拍拍这棵树,又拍拍那棵树,往林子里走,“棵棵都好看,一年的日子香甜,多亏了你们。咱们栗子冲的栗子,最美味;咱们栗子冲的栗子树,最好看。哎哟,棵棵都好看哟,这么好看……”大娘翻来覆去,就是“美味”“好看”,说了一遍又一遍。龙太子捡起大珍珠,听得嘻嘻笑。
大娘那挥手的样子,那骄傲的语气,让他也觉得这满林子的栗子树格外了不起。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啦哗啦拍出一片青翠的欢欣。龙太子突然有点儿羡慕这些树了。这样简单热烈的夸奖,他好久好久没听到过了。作为龙王的父亲,总是说“你是一条龙,你得练习龙的本事”“这样的雨丝儿,轻纱都打不湿”“你瞧瞧,下起的雨丝儿里居然还带上了花瓣”“你想要做一条花瓣龙吗”“咱们龙,那是威武的龙”……父亲为什么就不像这个大娘一样夸夸他呢?能下花瓣雨的小龙,他可是第一个。
龙太子沮丧起来,他想当栗子冲的一棵栗子树,不想当一条龙了。
什么东西从他的脚底生长出来,往泥土中扎去。
“今天可真好,”大娘从林子里走出来,拍着手,说,“走,大娘说话算话,给你剥栗子去。”
龙太子眼睛一亮,他不当树了,他要吃糖炒栗子!抬脚,脚却被拉住了,哎呀,脚下生长出了根须。
“怎么不走呀?”大娘觉得奇怪,伸手牵住他。
真奇怪,他再一抬脚,那脚就利利索索抬起来了,一步,一步,又一步,跟着往村子里走去。
香而又甜的糖炒栗子哟,甜而又香的栗子炒糖哟,一颗一颗吃不够。
静谧香甜的堂屋里,龙太子和大娘坐在八仙桌旁,大珍珠放在桌面上。大娘剥着栗子说着话:“大娘做板栗饼有个诀窍,把板栗煮得透透的,一颗一颗包进馅皮里……这样最好吃……这个秘密大娘只告诉你……想吃了,你就来……多能干,怪不得是龙呢,下着雨还能带花瓣儿……来来来,吃这颗,看这颗多好……”
龙太子甜了耳朵,甜了嘴,心里也跟那板栗似的,甜糯了。
花瓣儿的小雨哟,花瓣儿的小龙。
在外面,屋顶的一角,挨着瓦片,悄悄落下一团透着绿意的乌云。
3
大娘建议他去鹅梨大丘。
“你去鹅梨大丘找潘石匠,让他给你缝个布兜装这大珍珠。不是大娘不肯帮忙,你这大珍珠是个宝贝,还是别人的宝贝。自己的东西,实在丢了也就丢了,没法子不是。可人家的东西,你得格外用力守好。这个潘石匠有个绰号,知道的人不多,”她示意龙太子把耳朵凑过去,“叫顶针力士,他缝的东西最结实不过。你去找他。”
鹅梨大丘在哪儿呢?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不远。从天上往下看,这一片就一个山头有平平整整一大块田地,那就是了。”
就这样,龙太子来了鹅梨大丘。
果然是长长阔阔的一大块田地,阳光下,禾苗青青一片。山间的田地,大块的不多,都顺着山势弯弯曲曲层层叠叠地铺开。听说,小的田地,小到一顶斗笠都能盖住。这样的大丘,从田地这头走到那头去,得走上好一阵,在鸭蛋山绝对数一数二。
“你找谁?”一个声音从他后面传来。
龙太子回头,看到一个人挑着一担水从林子里走出来,那水桶—哪有这么大的水桶!这不是两桶水,这得算两缸水。
“哟,这小娃儿……”他笑道,“可不平常啊。”
龙太子得意了,他当然不平常,他是龙太子。“我找……顶针力士。”龙太子说。他本来想说找潘石匠的,可“潘石匠”一听太平常了,石匠,多常见啊,还是找“顶针力士”吧。
挑水的人惊讶了:“咦,你这个小娃儿,咋知道我这个名儿?”
他是顶针力士?矮墩墩的,和山民们一样,被晒得黑红黑红,一双眼睛虽小,但亮得很,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大褂,光着一双大脚板。桶子压得一根大扁担弯成了弓,还嘎吱嘎吱响,他却一边走路一边说话,一副毫不费力的样子。
龙太子仰起下巴没答话。作为一个不平常的龙太子,“从栗子冲大娘那里听说的”这个答案就不大愿意说了。
顶针力士潘石匠很快走到了地边,把桶放下来,将水倒进田里。这大丘实在是大,这样两大桶水倒进去,很快就漫走了。他用衣袖抹抹汗,往林子里走了几步:“来,小娃儿,到林子里来歇歇。”
风吹过,林子一阵簌簌响。
潘石匠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樟树下,看着龙太子,赞叹了一句:“你这犄角可真漂亮!你这大褂也好看,年画娃娃似的,富丽堂皇的。”
“富丽堂皇”怎么能用来说他呢?有次西海龙王来做客,说他们东海龙宫“富丽堂皇”,那才用得对。不过看他那真心实意赞叹的样子,龙太子决定不和他计较。他把大珍珠递给潘石匠:“你帮我缝个布兜,装这个。”
“呀!”潘石匠惊讶地张大嘴,“你这娃儿,可真不客气,开口就吩咐我做事儿呢!”
龙太子也很惊讶,怎么不客气了,他说了“你帮我”,才不是吩咐潘石匠。潘石匠瞪着他,他瞪着潘石匠。
潘石匠突然哈哈笑起来:“你瞪眼睛的样子实在有趣。算了算了,我不计较。”他接过大珍珠,看了看,啧啧赞叹,“真是个好宝贝!不过,”他把大珍珠又递还给龙太子,“我这会儿没空,我还得去挑水。我们这大丘在山顶,地儿大,这些天晒得很,地边那眼泉小了些,泉水不够用。”
龙太子不接大珍珠,眨眨眼,说:“我给你水。”
“哟—”潘石匠把他那双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满面欣喜地凑近了小声问,“你也是个力士?”
龙太子急忙摇头,他才不是什么力士,他是龙太子!
“哦,”潘石匠的眼睛又小了回去,好奇地把龙太子的犄角看了一眼又一眼,“你不是力士,你怎么挑水啊?我那大桶,特制的,村里三个汉子还抬不起一桶。”
三个汉子怎么抬一桶水呀?龙太子想着三个汉子围着水桶打转的样子,乐出声来:“我才不用挑水,我给你的大丘下雨。”
“雨!我就说,我就说,”潘石匠使劲拍自己的大腿,“我就说你是个龙啥的,我果然没想错。”
“我是龙太子!”龙太子不满地说,他才不是什么“龙啥的”。
“龙太子?龙太子好,怪不得金碧辉煌的!”潘石匠哈哈笑。
金碧辉煌?龙太子瞪了潘石匠一眼,但看他笑得起劲,自己也忍不住笑,说:“你给我缝布兜,我给大丘下雨。”
“行,行,”潘石匠起身往树枝间探去,拿下来一个带盖的篮子,“我现在就给你缝。针线布料,我都有,不用去找。挑水热着了,我就到这儿来缝几针,歇一歇。我跟你说,我这布料,可是我自己打麻纺线织成的布,结实得很。你看你看—怎么样?”他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绣花绷子,上面米白的麻布上赫然绣着一只小白鹅。麻布是粗麻布,用粗麻线织成的,一看就很结实。绣样也简单粗糙,有两针似乎是不小心绣出来了,像是从翅膀上支棱出一根羽毛,却活灵活现地展现出小白鹅神采飞扬的样子。
龙太子喜欢这份神气。
“你喜欢?我就知道你喜欢!行,我用这块料子给你缝布兜。”潘石匠很高兴,从篮子里拿出枚银顶针戴上,“现在,我要开工了,你也开工吧。”
开工容易。
静气,凝神,两掌相对,一团小小的云汇聚起来。龙太子将手掌往前一伸,喊道:“嘿!”小小的云飞出去,飘到大丘上。
“可真是好,就是小了点儿。”潘石匠坐在林子边上,没等看到雨洒下来,就低下头开始飞针走线了,“不过,你还小呢。你这么小,云这么大,刚刚好。”
“我父亲说,南海龙王家的龙太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布乌云了,比我的云大团多了。”说不清为什么,龙太子说了这么一句。
“哈,”潘石匠不满意了,“怎么说话的呢!人比人能气死人。各人都不一样,就说我们鹅梨大丘—鹅梨大丘是说这个大田,也是我们村的名字—村里的汉子们,要论力气,谁能比得过我?可村里光有我一个行吗?那多没意思,是吧?”
龙太子乐了,这个潘石匠是个好力士!
“我们村大帅,凿木是把好手,咱村里娃娃们用的木碗木勺,都是他的手艺。六条,他会编桦树皮的活计,我这篮子就是他用桦树皮编的。还有老柚,他会爬树,树尖儿上的杨梅、桑葚,他都能给摘下来—不过他不摘,那些得留给鸟兽们。还有老字儿,虽然力气最小,但他最会写字儿,村里人写信都找他。你看,一个个多能,”潘石匠低着头,说话一点儿也不影响他干活,“你比那南海那谁,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对吧?你那个父亲,这么说,不好。”
龙太子想想,他行云没南海龙太子厉害,布雨当然也一样,认字,好像也比不上,还有什么礼仪什么的,也比不上—据说,南海龙太子熟悉礼仪,去过天庭了—他越想越沮丧,手里的云越团越小。
“哎哟,花瓣儿!”潘石匠抬起头,惊呼起来,“看啊,雨丝儿里面有花瓣儿!哎哟喂—你个小龙太子,太厉害了。我得绣好多针,才能绣一片花瓣儿,你就那么‘嘿’就能‘嘿’出花瓣儿来!”
“南海龙太子就不会布带花瓣儿的雨!”这一句说出来,龙太子骄傲起来了。
“我就说吧!”潘石匠为自己高兴了一把,话匣子打得更开了,“你看我篮里的针,长短不一,有的绣花,有的缝衣,有的缝蓑衣—你知道蓑衣吧?你肯定知道,你能下雨,怎么会不知道蓑衣呢?我和你说,我可会缝东西了,有次用水做线帮吴老头把他的碎豆腐缝成了块……”
龙太子听得嘻嘻笑。笑声里,手间飞出的云朵恢复了原来的大小。
可鹅梨大丘实在太大了,等潘石匠缝好布兜,龙太子已经累了,行出的云朵雾一样淡,飞到田里也不知是成了雨还是成了雾。
潘石匠把大珍珠放进布兜:“来看看,多合适,我一看就知道大小!和你说,我虽说是个好石匠,但我做裁缝可比我做石匠厉害!”
龙太子这才想起来,潘石匠、潘石匠,原来这个石匠真是个石匠,不光是个名字。他能挑那么大的水桶,敲起石头来,肯定也行。
“看到那田边的石条了吗?都是我敲的,严丝合缝,田里积水时,一丝儿水都不会渗漏出去!”潘石匠得意扬扬,“那些石条拦好了,才好把这块大丘高高低低匀得平整。哎哟,你累了吧,累了来歇会儿……我有栗子糕,来尝尝。”
他的栗子糕没有大娘的栗子饼好吃,但也不错。
“你看吧,我们鹅梨大丘的栗子就不如栗子冲的栗子,但他们栗子冲的稻米可没有我们鹅梨大丘的香!我和你说,我们大丘的米煮出的饭,香飘十里!人和人不一样,地和地也不一样,不过,”潘石匠瞅了龙太子一眼,“得勤快,懒可不行。他们栗子冲的人,听说常去栗子林—林子又不用常浇水,去干啥呢—我们鹅梨大丘,该浇水的时候,要是不挑水灌田,禾苗晒着了,谷子结出来就没精打采,饭自然也没法香飘十里。”
“我可没懒。”龙太子辩解了一句。
“我又没说你,”潘石匠把最后一块栗子糕塞到龙太子手里,“我就是说说事情的理儿。好啦,”他拍拍手,把装着大珍珠、绣着小白鹅的布兜放到篮子里,“吃了糕,你就拿着布兜去玩儿吧,我去挑水—你下过雨,我再挑几担就够了。”
龙太子急忙把栗子糕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我再给你下雨……父亲说了,下雨……常练习……”
“你父亲这回话说对了。那行吧,我再给布兜绣一丛青草。鹅喜欢嫩草,我喜欢缝缝绣绣。”
“我喜欢行云布雨。”龙太子咯咯笑。他以前真的挺喜欢行云布雨的,后来,练得多了,天天要站着不能乱走动,要静气,要凝神,又总是被念叨这不好那不够,就有些烦(而且,从练功开始,“阿爸”就成了“父亲”,不让再喊“阿爸”了,板着脸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也让人烦恼),这才趁着父亲和阿妈去天庭了,偷跑出来松散松散。
吃饱了,他“嘿”出来的云朵也大了,浓了,有了那么一丝乌青的雨意。
“看,潘石匠,看我的云!”他喊道。
潘石匠也乐了,理所当然地说:“这做事啊,越做越长本事。”
长了本事的龙太子,把鹅梨大丘的地浇了一遍。这么大一片大丘啊,他真没想到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挎着圆鼓鼓的新布兜,龙太子走过大丘下那个石头建成的小村庄,满意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哪里有凉丝丝的雨意飘过来,转头看过去,阳光灿烂,绿树丛里浓阴一片。龙太子皱皱眉,摇摇头,又高兴了—他今天长本事啦,长本事真叫人高兴!
谁也没注意到,布兜上的草丛里,小白鹅转了转眼珠。
4
月光好,把山岭的曲线照得清清楚楚。一个一个小小村庄里,亮出微小的火光。一团光点就是一个村庄。龙太子趴在一朵低矮的白云上,数着那点点火光:“十二、十……三……”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阿嚏—”半夜,龙太子被一阵潮湿的风惊醒。月光很亮,他疑惑地揉揉眼睛,四处看看—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山林传出一阵簌簌,一只夜鸟从林中惊起,翅膀撞着枝叶飞了出来。顺着它飞过去的方向,龙太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那儿—在一座小山岭上,有一棵树随风摇曳着光点。那肯定不是萤火虫,萤火虫的光更小,没有这样的暖意,也没有这么好看。
龙太子离开白云,来到大树下。
真的是一棵会发光的大树,一棵发光的银杏树—浓密的树冠中,一些树叶在月光里闪烁着小小的温暖光亮。
龙太子不由自主走上银杏树。一只猫“喵”地叫了一声,钻出树冠,顺着树干跑掉了。龙太子进了树冠,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来—嗯,树枝粗壮,躺下来更舒服。
大海里也有游动的光,但那光是冷的。而这树叶的光呢,柔和极了,柔软极了。夜风吹过,光在哗哗啦啦的响声里闪闪烁烁。怪不得阿妈说,“闲坐人间,灯火可亲”—阿妈随父亲去了天庭,还得几日才能回来。龙太子叹了口气,他有点儿想阿妈了。离树不远,三栋屋子组成了一个小小村庄。西头的屋子里传来几声母鸡的咕咕声,中间那家的狗随之在梦里小声叫了一下,东屋的院子里什么扑出细碎的声响,还轻轻地吧唧了几下。猫上了屋顶,踩碎屋脊的月光。西屋里,一个男孩嘟囔了一声,一切又安静下来。
龙太子安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倾听人间的声响。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那片桃花—那片在细雨中绽放的桃花,花开有声,欣然欢喜。念着那片桃花,鼻尖似乎闻到了花香。他渐渐睡去,睡梦里,桃花谢了,山野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苍翠里……什么东西在着急地拉他……绿色的雨雾多美,就是有点儿泥腥味儿,不香了……
一阵吧嗒声急冲过来,发出响亮的一声:“嘎—”
龙太子再次从睡梦中惊醒。一股风从他身边吹过,扯着他的布兜。他闻到浓郁的水汽味儿,夹杂着丝缕泥腥味儿。
“谁?”他去抓那缕风。
树下的村子里动了起来。
风从他指间水一般流过,吹远了。树叶的光亮已经消失在微露的晨曦里。他张开手,看到手心有凉凉的水珠。
东屋的门咿呀响一声,跑出来一个男孩。一家一家的门都开了,公鸡冲出来,母鸡们跑出来,屋里响动起来。
“喔喔喔—”一只公鸡钻出来,向着东边喔喔叫。一声接着一声,一只接着一只,从东到西,另两家屋里也响起打鸣声。
龙太子探出头。
“你是谁?”男孩跑到树下,看到了龙太子,“我是小树。你头上是什么?”
头上当然是犄角。龙太子下了树,才发现男孩小树的脚边站着一只大白鹅。察觉到龙太子的目光,大白鹅伸了伸脖子。
“大白。”小树摸摸大白鹅的头,“放心,它不随便咬人。它可厉害了,有次村里来了黄鼠狼,它一口就啄下了黄鼠狼的一撮毛—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你穿这样的衣服爬树,要挨骂的。”
难道爬树还要讲究穿什么衣服?龙太子看看小树身上的旧衣裳,问:“挨谁的骂?”
“谁管你就挨谁的骂呗。”小树满不在乎地说。
管他的人去了天庭,这会儿谁也骂不着他。龙太子笑起来,说:“我是龙太子。”
“龙……太子?”小树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哎哟”叫唤,“我没做梦。”他小心地摸摸龙太子的犄角,“是真的呢!”
龙太子咯咯笑,当然是真的。
小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一眼看到龙太子斜挎的布兜:“咦,你也有一只鹅。”的确,布兜上绣着一只小白鹅。
大白鹅叫了一声。
“嘎—”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布兜上冒出来。
“你的布兜里装了一只鹅?”小树惊讶极了,“鹅不喜欢被兜起来。”
才没有,他的布兜里装的是大珍珠。龙太子看看布兜,布兜不知什么时候被淋湿了。他抬头看看天,天上布满朝霞,映得山野也活泼了。他皱皱眉,看看手心,手心的水滴早没了踪影。
大白鹅又叫了一声。
布兜又应了一声。
“你的……小白鹅……它出来了!”小树张大了嘴。
布兜上绣的那只小白鹅一摇一晃,从布兜上钻出来,拍拍翅膀,跳到地上。它的翅膀支棱出一根小羽毛。
“好小啊!”小树说。
它确实小,虽说跳出布兜,比绣样稍大了一点儿,但也就稍大一点儿而已,站在大白鹅身边,才到大白鹅的大脚掌高。
龙太子和小树一样惊讶,他蹲下来打量这只小白鹅。小白鹅亲昵地啄啄他的鞋。“它和你好呢。”小树羡慕地说,“也是,它是你的鹅。”小树试探着伸出手,“来,小鹅—”小白鹅不理他,偏头看着龙太子。龙太子学小树的样子,伸出手,小白鹅扑扑翅膀,跳到他手里蹲下来。龙太子只觉得手心暖暖的一团,原来羽毛的触感这么蓬松光滑。
太阳出来,阳光照着大银杏树,也照亮了树下的两个男孩和他们的白鹅。龙太子感到手里的小白鹅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它要消失了!他看向布兜,布兜被风吹着,被阳光照着,湿渍越来越浅。就在他回头的这一瞬,手里的小白鹅消失了—它又回到了布兜上的草丛里,偏头看着他,似乎有些疑惑。
大白鹅“嘎嘎”低叫了两声。
小树想要安慰龙太子,张张嘴,却突兀地问出一句:“你要不要骑鹅?”
龙太子瞪圆眼睛张大嘴,看看小树,又看看大白鹅—骑鹅?他爆出一阵大笑。小树也笑,先是小声地笑,然后是大声地笑。他们的笑声落在阳光里,融在了晨雾飘荡的山野中。
5
这个小小村庄叫大树岭。
东头的阿婆为龙太子蒸了米糕,西屋的大娘拿着他的布兜翻来覆去地看—“多好的手艺,白色至少用了三种,这么亮的橙色线好少见到,这眼珠怎么绣得这么亮……”中间那屋的小妞儿围着他喊“哥哥”。
哥哥呢!龙太子很得意。
“他会走树!”小树也很得意,这个龙太子可是他找到的。
“我还会下雨。”龙太子说。
在大家的注视下,他静气,凝神,“嘿嘿”推出两团小云,在屋场里下了一阵小小的雨,雨丝儿里当然带着纷纷桃花瓣。小妞儿在雨中追着花瓣儿跑—这样的雨,不用担心被淋着。大娘喃喃不知说着什么,阿婆笑得高兴,拍着手说:“老婆子长见识了!”
龙太子越发得意,他从布兜里拿出大珍珠给大家看。大娘摆手:“这大宝贝,可不敢拿。”阿婆也怕自己手上的茧子磨到那光洁的珍珠,不伸手。小妞儿把手背在身后,朝着龙太子甜甜笑。小树绕着龙太子团团转,想伸手,又不敢。
突然,屋外狗“汪汪”大叫。一阵风撞进来,冲着大珍珠吹过去。
龙太子眼疾手快,抱住大珍珠。大白鹅不知从哪里跑来,嘎的一声似乎咬住了什么。那股风乱冲乱撞,想甩开大白鹅。大白鹅不松口。风在屋子里冲来冲去,撞裂了屋角的猫食碗,好不容易冲出屋子,带着大白鹅吹上了半空中。
“大白!”小树哭起来。
龙太子把大珍珠往小树手里一塞,追了出去。
风很有力,带着淡淡的泥沼的水腥味儿。这味道—龙太子想起来,昨晚在云上,不,昨天离开鹅梨大丘,走在山路上时,就闻到过这种味道,这味道这两天一直跟着他—不,不是味道跟着他,是这风里一定藏着什么。他冲进风里,抱住大白鹅。大白鹅一松嘴,那风转个弯又朝屋子冲去。
阳光里,龙太子似乎看到有鳞片在闪光。
他抱着大白鹅追进屋子。风已经裹住了小树。小树抱着大珍珠,大娘抱着小树,阿婆抱着大娘,正被风摔过来摔过去。龙太子气坏了,冲进风里,却不知道怎么使力。风里的湿意润湿了他的衣裳。
“走开,臭风!”他喊道。
风停了,风里一个声音反驳道:“我才不臭。”
“臭,抢人家东西,又坏又臭!”龙太子气极了。
“你……”那个声音似乎有些委屈,“如果你住在泥沼里,又暗又黑,你也会想要一颗大珍珠。”
原来是冲着大珍珠来的。
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上手抢吗?大珍珠是蚌丫头的,要是在他手里弄丢了,蚌丫头肯定要生他的气。
龙太子又生气又担心,说:“大坏蛋!”
那个委屈的声音愣了一愣,似乎下定了决心:“即使当大坏蛋,我也要这颗大珍珠。”话音一落,风吹得更猛烈了。龙太子抱住小树,从小树手里抱过大珍珠。风缠上他,他默念起定风咒。风力小了一点儿。可这时,龙太子张着的嘴卡在风里。跟着父亲学定风咒的时候,他……开了小差,就记得前面这几句。那风察觉到了龙太子的犹疑,猛地吹一口,几乎将他吹倒。他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风卷向他手里的大珍珠。就在大珍珠要被抢去的一瞬,布兜上的小白鹅跳出来,一口咬向风里。
“哎哟,”风一个踉跄撞上桌子,闷哼道,“我的鼻子,松开!”
小白鹅才不松口。龙太子把大珍珠往布兜里一塞,瞄准小白鹅的嘴,伸手揪住了一个湿漉漉的大鼻头。
呼痛声更重了。
屋里风雨大作,砸得龙太子睁不开眼睛。一个不留神,鼻子从手里挣脱开去,风呼啸着冲向屋外。
“小鹅!”龙太子着急了。
“嘎—”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他肩头应道,伸出扁扁的橙色小嘴亲昵地夹了夹龙太子的耳朵。
在一片狼藉里,响起大家的笑语。
6
小树很能干,敲敲打打修好了摔坏的凳子,修好了磕坏的椅子—不光修好了,还修得格外结实,新装的椅子腿整整粗了一圈。猫跳到椅子上,盘成一团,打起呼噜。落在地上的陶罐和茶碗,他没法修,得要去集市找碗的匠人。不过,他说:“摔得太碎了,不好修,最好能买新的。”
碗碟破了,不都是换新的吗?
龙太子觉得奇怪。
“唉,换新的费钱!”小树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才是会过日子。这是我阿妈说的,阿爸说她说得对。”他阿妈就是拿着布兜瞅不够的那个大娘。“不过,阿婆这次恐怕只能去集市买新的了。隔下个赶集日还有几天,她可以到我们家先借个茶碗用。茶罐就没办法了,我们家也只有一把。”
“没事,阿婆用大海碗泡茶,用小舀子舀茶出来喝。”阿婆笑眯眯地看看椅子,“小树越来越能干了。”
龙太子想起来,山神老头儿喜欢做点儿陶瓷器具。有次,他跟泽泽去山神老头儿家,正碰上鸭蛋湖的那个三寸小老太太指指点点地说着要求,要他给她做个什么茉莉花样儿的茶碗。而且,山神老头儿那院子里,就放着一堆碗碟盘子壶什么的,现成的!
“不用等赶集,我给阿婆去找茶罐。”龙太子说。
龙太子去了山神老头儿的小院。
山神老头儿正在院子里整理他的陶盆瓷碗。听了龙太子的要求,他找了一圈,拿出一把拳头大的小茶罐,说:“瞧,只有这个。”
“这么小!用不上呀。”
“用得上也不敢让你拿走,”山神老头儿皱巴着脸,“这是麻老太定制的,又是要花儿的壶形,又是要藤蔓的提梁,可费事了。”
龙太子绕着这个茶罐转了一圈,漂亮是真漂亮,就是太小了。
“要不,你去找瓦伯。瓦伯那里有上好的陶器。”山神老头儿给他出主意。
瓦伯是火神,住在鹿角。鹿角的瓦器(瓦器就是陶器,在鸭蛋山,只有鹿角的陶器才能称瓦器)之所以敲起来当当有金属音,就是因为有瓦伯在,那烧陶的窑里,火气足。
他一条小龙,去找火神,想想都有些奇怪。不过,也只好这样了。总不好让大树岭的阿婆拿着个大海碗泡了茶,拿个小舀子舀着喝。说起来,那磕的坏的,都是他的大珍珠引出的麻烦。虽说,大珍珠也不是他的,可这会儿在他手里呢。
龙太子抬脚要走,山神老头儿追了一句:“你在山里还好吧?”
龙太子愣了一愣,拍拍自己的布兜,得意地说:“好。”是遇着了一点儿麻烦,但他,小龙,龙太子,自个儿把坏东西赶跑啦!
瓦伯那院子,平地都有一尺热浪。
龙太子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看,一眼就看到在院子的一角,那丛鸡冠花旁边堆着的陶器里,有一个红陶的茶罐。
就是它了。他抬脚就要往里走,突然想起栗子冲那个做栗子饼的大娘,她说:“我替你家大人管管你。”龙太子落下脚,张张嘴,喊道:“瓦伯?”
“谁?”瓦伯从屋子里往外看了一眼,“谁!”他看到了龙太子,“你—我—咱们—那个—啥—海水不犯火神,对,就是这样!”他很为自己高兴,看他说话多厉害,“海水不犯火神”,多好的话!
“我要那个红陶茶罐,”龙太子生怕自己被赶走,赶忙说,“还要一个茶碗。”
“你一个龙太子,要咱的火器?”瓦伯瞪大自己的小眼睛,他那眼睛真的很小,瞪大了也还是小。
龙太子点点头。
瓦伯乐了:“小龙,你进院子来。”
院子里更热,龙太子热得难受,于是站住了,静气,凝神,“嘿”出一团小云飘在自己头顶。雨丝儿带着花瓣儿纷纷落下,湿润了他的衣裳,也湿润了斜挎的布兜。布兜上,小白鹅“嘎”的一声,伸出头来,好奇地到处张望。
“你你你……雨雨雨……花花花……小小小……鹅鹅鹅……”瓦伯激动得话含在嘴里说不成句子。雨,桃花,小白鹅,出现在他的小院里,哪一样都让他惊叹。鹿角有人家养鹅,瓦伯从他家门前过,每次都被那大鹅追出半里地。雷大有回看到他被鹅追,整整笑了大半年。看这小鹅,多可爱,雪白蓬松的羽毛,橙红的小扁嘴和脚蹼,看得人心里甜滋滋的。还有那花,粉粉白白的桃花瓣—“你这花,雷大给你的?”瓦伯问。雷大是雷神,他的好朋友,打喷嚏能打出桃花,打呼噜也能打出桃花,不过,他那桃花是整朵整朵的,不像这样能在雨里飘起来。
龙太子生气了,他的桃花是自己的。
看到龙太子嘟起嘴,瓦伯知道自己说错了。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没见过龙下雨还能带花瓣儿的,你可真厉害!”
那当然!
“你这花瓣,怎么下出来的呢?”瓦伯很好奇。这花瓣不光能下出来,落到地上,你看,一片花瓣儿都没有,又成了亮晶晶的雨水。
“这个……”龙太子自己也说不清,他就这么一“嘿”,“嘿”出的云落成雨,就带上花瓣儿了。
“也是也是,哪能事事都说得清,就说我这些陶器,一样的泥,一样的火候,烧制出来却总有区别,还有烧裂的呢。”瓦伯对这个说不清深有同感。山神老头儿每次拿着他的好陶器,总是翻过来覆过去地问。那些问题,他一个都不想回答,也答不上。
龙太子嘻嘻笑,瞅瞅那个红陶茶罐。瓦伯也往那边看看:“你把小鹅给我看看,我就给你那个茶罐。”
龙太子把布兜拿起来,递向瓦伯:“你伸手。”
瓦伯伸出手,小白鹅好奇地伸长脖子,啄了啄他的手心。瓦伯痒得一阵笑。小白鹅一用力,从布兜跳到他手心里。瓦伯把小白鹅举到眼前,左看右看,觉得这小鹅精巧得没有一处不好看。
他越凑越近,小白鹅一张嘴,夹住了他的鼻子。
“哎哟!”瓦伯吓一跳,一挥手挥出一串火花。一朵火花好巧不巧,燎到了龙太子斜挎的布兜上。小白鹅一声尖叫,扑回布兜,尾羽处冒出一缕黑烟。
“你……”龙太子看看布兜,看到小白鹅尾羽处多了一道黑印子,“你……你太坏了!”
瓦伯拼命摆手,他真不是故意的。
龙太子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掉在布兜上。奇怪,那黑黑的印子居然越变越淡,消失了。
小白鹅又从布兜上跳出来,转头看看尾巴,扑扑翅膀跳上龙太子的肩膀,亲昵地用扁嘴轻轻夹住他的耳朵。
“怪不得他们说,龙的眼泪有治愈的能力,”瓦伯又是赞叹,又是羡慕,恳求道,“小鹅小鹅,你也夹夹我的耳朵。”
小白鹅瞅了他一眼,冲着红陶茶罐“嘎”了一声。瓦伯拿出红陶茶罐,又加了一个红陶茶碗,还拿了一个红陶的粥罐,才换得小白鹅肯轻轻夹夹他的耳朵。瓦伯怕痒,笑得浑身抖动,两手却紧紧抱着,插在衣袖里,不敢拿出来。
送别的时候,瓦伯一再叮嘱:“再来啊,有事找瓦伯啊—你看瓦伯的陶器,水火相融,多好,咱们天生就是好朋友。”
龙太子捧着陶器,一边走一边笑。瓦伯太逗了,山里太好玩了。
7
大树岭上正在下暴雨。
一团乌云笼在三家屋子上,水瓢泼似的往下倒。公鸡领着母鸡们缩在屋檐下,就连大白鹅也没敢走到雨中去。猫蹲在阿婆家门槛上,狗摇着尾巴站在小树身边。
大树岭的银杏树那边,是一段不算太高的石崖,石崖边垒了一道矮矮的石墙。石崖下是稻田,夏天暴雨哗哗时,石墙可以挡一挡,不让雨水灌下去冲坏田地。可这会儿雨太大,从石墙的缝隙里喷涌而下,还是落进了田里。东屋家的阿伯和西屋家的大叔冒着雨,正在石墙这边开沟,得把雨水引到山溪里去。
龙太子把陶器交给阿婆,站在阿婆家屋檐下,仰头看那团乌云。雨只下在这一处,阳光照在乌云上,边缘墨绿的色泽中,有鳞甲在反光。
龙太子当然认得这鳞甲—这是龙的鳞甲,是一条龙在捣鬼!
龙太子气坏了,怎么会有这么坏的龙?他静气,凝神,缓缓将双手推出,一股风从他手心吹出来,吹向乌云。乌云抖了抖,从中吹出更大的风反扑过来。风呼啸,揪着银杏树的枝叶,连带着粗壮的树干都左右摇摆了。
小妞儿吓哭了。
龙太子念起定风咒,可他只记得几句,那咒语也就是把风势缓一缓而已。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静气凝神,推出一朵白云。白云飘到乌云下,想挡住那雨。雨砸在白云上,压得白云越来越沉,越来越低,啪的一声落在屋场上。
龙太子满身大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
“把大珍珠交出来。”乌云里,那个声音说。
“休想!”龙太子把布兜取下来,交给小树,飞身冲进乌云里。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一个黑影就从乌云里落了下来,砸到地上。
是龙太子!这一下砸得太狠了,他眼泪都痛出来了。
硬打,是打不过了。
龙太子很后悔,当初父亲让他好好练功的时候,要是更用心,这次就不会输得这么快、这么惨了—唉,也就是不输这么惨,那条藏起来的龙功力比他深厚,再加一倍的力量,他也打不过。
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银杏树那边被暴雨砸得东倒西歪的大伯和大叔,还有被砸得东倒西歪的石墙—得赶紧搬救兵。
“石墙要垮了!”小树哭起来,“我们的田要冲坏了。冲坏了田,我们就收不着米,吃不上饭了。”
大娘和大婶冲进雨里,赶过去帮忙。
小树也要过去,龙太子拉住了他,冲着乌云喊道:“我和你比赛,你赢了,我就……我就把大珍珠给你。”
“这不是你的大珍珠!”小树急了。
对啊—“这不是我的大珍珠!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带你去找蚌丫头。”龙太子说。
“你刚刚说了,我要是赢了就把大珍珠给我。”乌云里那个声音说,“你说,怎么比?”
“你先让雨停下。”龙太子说,“要是把石墙冲垮了,我就不和你比了。”
雨说收就收了,只是乌云沉沉压在屋子上空。
“说吧,怎么比?”
“你藏我找,”龙太子说,“我要是找出你来了,你就输了。”
“你藏我找。”乌云里的声音连忙说,“我要是找到你,你就输了。”
“好。”龙太子更快地应了一声,冲着小树眨了眨眼睛。
“我数三,”那个声音说,“数到三我就来找。”
“好。”
“一二三!”
数这么快,小树急忙看向龙太子。龙太子已经不见了。一个穿绿袍子的老头儿站在屋场上,头上也有两个犄角,比龙太子的犄角大。
小树动也不敢动,小妞儿拉着阿婆的手。
老头儿拱拱手:“打搅了。”
阿婆“嗬”了一声,刚刚还暴雨如注地淋他们大树岭呢,这会儿倒懂礼了。
老头儿尴尬地笑笑,低头到处找。狗悄悄躲进屋里,猫依然蹲在门槛上,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鸡群在雨停后就满院子跑远了。鹅踱着步子,跟着老头儿,一副警惕的样子。
老头儿把三家都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他不死心,又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
“你找够了,说话要算数。”阿婆说。
老头儿皱皱眉头,还是点了点头:“我没找着你,出来吧,龙太子。”
一声嬉笑,龙太子从大白鹅后面冒出来:“轮到我找你了,要是找着你,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再也不许来捣乱。”
老头儿勉强“嗯”了一声。
龙太子闭上眼睛,慢悠悠数道:“一—二—三—”
老头儿不见了。
龙太子像老头儿一样,到处看,不同的是,他还使劲抽着鼻子闻气味。在阿婆灶屋的碗橱里,他对着一个大碗看了又看。这是山里最常见的粗瓷碗,厚重的碗壁粗粗画着一个蓝色的圆圈。龙太子看着那个圆圈,圆圈略有起伏,似乎釉彩格外厚。他凑上去闻了闻,说:“找到你了。”
灶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猫竖直了尾巴无声地走进来。
龙太子伸手去拿碗,碗却骨碌骨碌滚到灶台下,消失在一把柴火里。龙太子几步过去,一把抱住柴火就往灶膛里塞。一根柴火挣扎出来,跳上灶台,消失在一碗绿豆中。龙太子一抬胳膊,变成了一只金色羽毛的大公鸡飞上灶台去啄绿豆。一颗绿豆跳出来,落在地上变成一只老鼠从墙角的洞跑了。大公鸡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猫斜冲过去,一伸爪子,按住了老鼠。
“不要,不要!”老鼠说话了。
“我找到你了,”大公鸡扑扑翅膀,变回龙太子,“你输了。你得带着你的乌云离开这里,不许再打大珍珠的主意。”
老鼠在猫的爪子下,不停点头。
“你刚刚骗过我一次,”龙太子说,“我第一下找到你,你跑了。现在,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老鼠可怜兮兮地说:“南边那片大沼泽里的芭蕉老龙。”
“那片沼泽里怎么会有龙?”龙太子不信。那片沼泽他知道,水草杂乱,水不够深,多数时候都浑浊得很。
“有的,我就是。”老鼠叹了口气,“很久以前,那里是一片浅湖,水清得很。一到夏天,湖里开荷花,香飘十里。芭蕉更是长得好,投在水面,一片碧绿。下雨时,雨打芭蕉……我就住在一丛芭蕉下。”
龙太子相信了,冲猫挥挥手。猫松开爪子,老鼠就地一个滚,变回了那个绿袍子芭蕉老龙。
“你不该抢大珍珠。”龙太子责备道。
“如果你孤孤单单住在沼泽里,水里又老是看不清,时不时被水草绊住脚,摔一跤,你也会想有个什么月光一样亮堂堂的东西,给你照一照光。” 芭蕉老龙眉眼耷拉,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我就想当一回大坏蛋,让我沼泽里也有光照亮,就再也不干坏事了……”
“你刚刚差点儿就冲坏了石墙,把田地给淹没掉。”
“不……会……不会……我……每次能下大雨,但下不了多久……刚才你喊停的时候……雨差不多下完了……只是我染了云,看不大出来……我这个老龙上了年纪,本事又不大……困在沼泽……”他一边抽泣一边答话。
看到一个比你老的老龙在面前哭泣,那滋味真不好受。龙太子左看看右看看。猫先跳上灶台,再从灶台跳到橱柜顶,半眯着眼睛打起瞌睡。芭蕉老龙一哭,灶屋里就滴滴答答下起雨。猫不喜欢雨,龙太子却不介意,他的衣服被淋湿了,斜挎的布兜也被淋湿了。
“看不清……”芭蕉老龙一边哭,一边叨咕着,“水浑浊……唯一就是芭蕉好…………雨打芭蕉……”雨滴滴答答,似乎在应和他的话。
龙太子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突然,他的布兜一动,小白鹅跳出来,衔住一根水草,扑扑翅膀飞回了布兜。灶屋里哪来那样绿茸茸的水草?龙太子去看芭蕉老龙,芭蕉老龙已经不见了。小白鹅把水草吐出来,一脚踏上去,冲着龙太子“嘎嘎”笑。
龙太子明白了,既然老龙不愿意好好当老龙,想当一根水草,那就在他的布兜上当水草吧!
龙太子走出去,跟大家说赶跑了“那个坏家伙”。
小妞儿先笑起来。小树急冲到他面前,问:“刚刚你藏哪儿了?我要紧张死了!”
龙太子看大白鹅。大白鹅在石墙边新开的水槽里啄着什么。他指指大白鹅,说:“我变成一根羽毛,藏在大白鹅的翅膀下。”
小树张大嘴:“哈!”
“汪汪、汪汪—”狗在他脚边,一边叫,一边起劲地摇尾巴。母鸡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咯咯咯、咯咯咯”地议论着。
“我去园子里摘香瓜。”大婶说。
“我去炸米花。”大娘说。
阿婆这才有心看看龙太子带过来的陶器。她拿起红陶的茶罐:“哎呀,是暖的!”
龙太子笑了。他听到屋里传出猫轻轻的呼噜声。
8
龙太子去栗子冲找老赵。老赵的院门倒是开着,门环上的灯杆和流苏都不见了。进了院子,院子里到处都摆着灯笼。那一头,屋门关着。
他敲敲门。门里问:“谁呀?”
“我找你给蚌丫头做灯笼,要之前那样的,要一模一样,要有荷花。”龙太子一口气说道。
门打开了一条缝,挤出来一个矮个儿的老伯。他就是老赵。
“之前那个灯笼怎么坏的?”老赵皱着眉头,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化得滴滴答答全成水了?”
一句话把龙太子问得低下了头:“我想看看来着……蚌丫头不答应……我们跑来跑去……跑到一座岛附近,那儿正好停了艘船……不知道怎么磕到船角……碎了一块,然后就开始滴滴答答……然后就化了……”
“哦,”老赵长长舒了口气,“是了,是了,我说这冰灯,只要好好的,应该不会化。”
龙太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批评我?”他在龙宫弄坏什么,阿妈说过他,父亲要是知道了,还要补充一顿。
“批评?”老赵一笑,“灯笼嘛,用的东西,怎么能担保不坏呢?我年年可都是要做不少新灯笼,前山那小子,年年中秋都要来我家买一个兔子灯。”
原来人人都可能弄坏东西!
龙太子被这个新发现震惊到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蚌丫头的冰灯我已经在做了,晚一点儿就好。”老赵说着,指着一盏好小的圆灯笼,“要是你不忙,能不能拿这盏灯笼去找书生帮我写个字?”
书生?
“是那个书生吗?”龙太子倒是知道鸭蛋山有个书生,谁不知道他呢?能让山神老头儿给他修房子的,也只有他了,“‘金屋’那个?”
老赵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对对,‘金屋’那个。”
书生的“金屋”并不是金子做的屋子,而是说砌屋子的砖敲起来“当当”金属响,结实得很。听说那个书生会写“春”字,他一直想去瞧瞧。
“写‘春’字吗?”他放低声音问。
“是的,麻老太来订灯笼,说是好久没见过油菜花了,交代要个书生的‘春’字。”
麻老太,那个三寸老婆婆,这个灯笼的大小倒是正好和她合适。
“我有时间。”龙太子高高兴兴地说。
书生住的地方好找。书生的屋子,木格为门,窗朝南开,窗下有一二花草,哎哟喂,那叫一个讲究!据说,他泡茶还非得什么“泠泠清泉水”,泽泽每次说起他,都要“啧啧”两声。
龙太子先绕着屋子看了一圈。屋子安安静静、稳稳当当,确实是砖好、瓦好,门窗更好。大家只说木格的门,可没说木格的窗。那木格的窗一副平常的样子,但木头柔润,色泽舒适,格子大小刚好,越看越舒服。
龙太子正看着呢,突然窗户从里面被推开了。书生支起窗子,看到他,吓一跳:“呀!”
龙太子也吓一跳,话直往外蹦:“我找老赵……不对,老赵找你……也不对……对……”
“老赵?打铁的老赵吗?他刚离开,往南行矣。”
“不是,”龙太子皱起眉头嘟起嘴,“才不是。灯笼,灯笼老赵—”他把手里的小灯笼举给书生看,“要你给这个灯笼写个‘春’。”
“我的墨……”
龙太子打断了书生的为难:“你如果不写,我就让你的屋子天天淋在雨里。”
“你—”书生看看龙太子头上的犄角。他读书多,见识广,一听这话,见这小孩浑身上下又是金丝银线的,稍一想,就知道这个小孩是个龙太子了。龙太子说让屋子淋在雨里,那肯定是能淋的。屋子淋雨久了,角角落落都是潮气,木的窗门说不定要长出木耳来。但,作为一个书生,书生风骨,怎能被区区雨水要挟—那可不是“区区”雨水,是日日夜夜的雨啊。想起梅雨季节,书生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写一个字而已……你是不是忘了怎么写了?”龙太子着急了,他就忘过,还忘了不少,字不好认啊。
“这怎么可能,”书生一甩袖子,“荒谬!”一个“春”字,他不知道写过多少遍了,山神老头儿要看,三寸婆婆麻老太带着狐狸太太来看过,湖神泽泽看过,就连鸭蛋湖原野的鸭蛋公也提着一包新茶来看过。唉,写字不算什么,算什么的是他那写字的墨,写一次就短一点儿。要知道,他这字里开花,一半或许是因为他的字,另一半肯定是因为黑湾的老黑头做的墨。老黑头一向看不上他写字,不肯卖墨给他,弄一根墨条可费劲了。唉,费劲就费劲吧,看这小孩,两个犄角多有趣,他还是头一回看到龙太子呢!
“贵客远至,有失远迎,敬请进屋上座。”书生说。既然愿意写字了,那龙太子就是客,待客有待客的礼。
“什么?”龙太子没听明白,但他看明白了书生的意思,咧嘴笑着进了屋。
“快写吧,我给你磨墨。”龙太子催道。他在龙宫的时候,要学写字,会磨墨。
书生摇摇头,铺纸,拿出墨条石砚,自己滴水磨墨。
“怎么磨这么少!”龙太子叫道。
“一个字而已,所费不多。”书生耐心地解释了一句。这个龙太子,圆鼓鼓的,像一颗饱满的果子,有趣。
选最小的那支毛笔,提笔,蘸墨,横竖撇捺,小心地在灯笼上写下一个小小的“春”字。
“花呢,花呢?”龙太子凑近了灯笼。
“得等等……”书生话没说完,就惊讶地看到墨黑的“春”字里,比以往更快地冒出绿芽,长高,长叶,密密麻麻开出金灿灿的油菜花—开得真密实,一朵挤着一朵,几乎要挤出字面了。他看看龙太子。
龙太子笑得开心,浑身上下都是高兴。小孩儿的高兴最叫人高兴。书生忍不住也笑了。
“书生先生,你再写一个,让它冒桃花,桃花!”龙太子说。
书生摇摇头,说: “此墨写字,只开油菜花。”
“为什么?”龙太子皱起眉头,“春天也开桃花呀,怎么不冒桃花呢?桃花多好看!”
书生哭笑不得。字上开什么花,不是他决定的,是墨。那墨是油菜花结子,榨油,以油点灯,取其烟子制作而成的。桃花结桃子,桃子又不能榨油、点灯、制墨。
“你写‘桃’,桃花的‘桃’,”龙太子说,“写‘桃’肯定开桃花。”
“非也非也,”书生说,“吾以此墨为书,只得‘春’字有花,”迎着龙太子的眼神,他赶紧又补充道,“油菜花。”
龙太子嘟嘟嘴,似乎有些相信,又有些不想相信:“你试试,你再试试。”
试试就试试吧,有龙太子在,万一呢?他也想看字间桃花开。书生拿纸,蘸墨,提笔,写下一个“桃”字。
字写得不错,笔锋流畅有力。
他们看着字,字在纸上,静默如墨。
“怎么不开花呢?”龙太子道,“是不是字写小了?桃树可比油菜个儿大!书生先生,你再写个大‘桃’字!”
书生失笑,这和字大字小有什么关系,他就是写指甲大的“春”字,也能开出指甲大一片油菜花。“砚中墨已用完。”他说。
“我给你磨墨。”
也不见龙太子动作有多快,可书生还没来得及拒绝,石砚里就已经磨出了半砚的墨。他的墨条又短了!书生心疼极了,但又没有办法,只有墨条磨墨,还不见能把墨变回墨条的。写吧写吧,他其实也一直想用这墨痛痛快快写一回字,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书生换笔,蘸墨,挥毫,写下一个大大的“桃”。
“桃”字静默。
“再大一点儿!”龙太子拍手道。
书生伸手换一支更大的毛笔,在纸上唰唰写下斗大的“桃”字。
“呼—呼—”龙太子冲着“桃”字吹气,喊道,“开花、开花—”
有微小的声音从字里传出,书生屏住呼吸—噗,一点绿芽冒出字面,紧接着无数绿芽冒出来,这绿芽书生太熟悉了,果然,眨眼的工夫,墨黑的“桃”字上开出来金色的油菜花。
开油菜花的“桃”字,实在是有些好笑。可书生咧开嘴却没笑出来,他看到龙太子在落眼泪,泪水吧嗒吧嗒打湿了桌角。
“这……这……”书生慌了,他实在是写不出桃花来呀!小孩儿该怎么哄?糖!他看到过老太太用糖果哄小孩。他没……对了,他有寸金酥,老赵—打铁的老赵拿来的,酬谢他写的招牌。
“来来,来来……”他手忙脚乱地把寸金酥往龙太子手里塞。
龙太子拿了一块吃了,又拿了一块吃了。他默默地吃了一整包寸金酥,收了眼泪,叹了口气。
书生被他这口气叹笑了,小孩儿叹气也好玩。
“为何……非得……桃花?”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又问出眼泪来,可又实在是好奇。
龙太子揉揉眼睛,话音里带上了糖丝儿的甜,说:“父亲头回带我去布雨。春天,父亲说得是小雨,最好是雨丝儿。我们布雨布到一座山头,山头有片林子,光秃秃的一片林子。父亲行云布出一片雨丝儿,雨丝儿飘落下去,落在林子里……”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桃花儿就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一朵,满林子开啦……”他好小声地说,“好美啊……雨水可以开出好美好美的花……”
什么声音响了一下。
书生惊讶地张大了嘴—被龙太子泪水打湿的桌角,冒出了一朵小小的花骨朵儿。龙太子扑哧一笑,笑出一个大鼻涕泡。在他的笑声里,小小的花骨朵儿开了,桃香满屋。
他斜挎的布兜上,小白鹅踩着的水草不见了,冒出一棵小小、小小的芭蕉。
9
天近黄昏,老赵的院子里,蚌丫头已经等着了,泽泽也在。
老赵乐呵呵地接过小圆灯笼,放好,客客气气地说:“辛苦啦。”
“我的大珍珠呢?”蚌丫头满意地挑起她的冰灯笼。总算能好好地把大珍珠还给她了,龙太子连忙将布兜取下来,递向蚌丫头。
“等下—”泽泽接过布兜。
“哎呀,这小白鹅多可爱,我要这个布兜!”蚌丫头宣布,“正好装我的大珍珠。我那个草兜破啦,都怪螃蟹哥哥,他借我的草兜去装水草,结果被他的大钳子剪坏了。”
“这丛芭蕉怎么回事?有股泥水味儿。”泽泽问。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不过,幸好,大家都不忙。老赵迅速摆好桌凳,还端上一盘板栗饼。
那个大娘没说错,她做的板栗饼确实是最好吃的。老赵这个,口感上差了一点点,不过也不错,只差一点点,吃起来也香得很。
龙太子从板栗饼说起,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到小白鹅抓住芭蕉老龙变成的水草,然后老老实实地说:“这芭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是水草来着的。”
“坏老龙!”蚌丫头生气地说了一句,“幸好你赢了,不然我的大珍珠……”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想想都可怕。
“坏是坏,”老赵皱皱眉,“也可怜。”
“哼,芭蕉老龙—”泽泽看看布兜上的芭蕉,对龙太子说,“他想当芭蕉,那就让他到山神老头儿的院子外,老老实实当一丛芭蕉吧。”
龙太子觉得行。
做了坏事,总得罚一罚。当一丛芭蕉,可以。
也不知道泽泽怎么一扭,布兜上的小芭蕉就到了她的手里。“我给山神老头儿送去,在他山里闹的事,得由他看着。”她把布兜递给了蚌丫头,出了院子。
蚌丫头把布兜挎好,拿出大珍珠放进冰灯笼里,灯笼亮了,在地上落下一朵一朵荷花。
原来是这样的灯笼啊!
“好香!”龙太子羡慕地看着蚌丫头的灯笼,他也想要一盏。
“我有一盏灯笼,”老赵笑着看向龙太子,“你看看喜不喜欢。”
等他拿出灯笼,龙太子深吸了一口气。
“好美,好威武!”蚌丫头叫道。
一盏小小的龙灯笼,两尺来长,金丝盘的鳞甲,银线扭的龙角,太漂亮了!它并不像常见的灯笼那样,用灯杆挑着,下面挂流苏。它没有流苏,而是用一根灯杆竖着撑起来的。
“举高高!”蚌丫头说。
是的,龙太子接过灯笼,高高举起。灯笼亮了,温暖的光从鳞甲间洒出来,落在地上成了一圈一圈的水波纹。
蚌丫头试着用脚蹚了蹚,哗哗有水声。那看不着的水流过她的脚丫,暖酥酥、痒酥酥的。
“老赵的灯笼,嘿!”蚌丫头高兴地喊道。
“老赵的灯笼,嘿!”龙太子也高兴地喊。
“月亮出来了。”老赵摸摸蚌丫头,又摸摸龙太子。
是的,月亮出来了,挂在东边的山岭上,又圆又亮。
“我们踏月去!”蚌丫头道。
踏月的习俗,龙太子听说过,他犹豫了一下,问:“不是说,踏月要在中秋吗?”
蚌丫头瞪了龙太子一眼:“我现在就想踏月,你来不来?”
当然来,这么好的龙灯笼,打着踏月多神气!
老赵呵呵笑着冲他们挥挥手。出了院子,蚌丫头走在前面,龙太子走在后面,打着灯笼,举着灯笼,走在山路上。
“你和我们回鸭蛋湖吗?”
龙太子犹豫了一下,说:“父亲要回来了,我得回去学本事。”他叹了口气,“学本事好辛苦。”
“那当然了,我为我的大珍珠,可辛苦了。你回去,要好好学本事。”
“好。”
“你说,你会下桃花雨?”
“我会。”
“你下一个我瞧瞧。”
“灯笼……”
“我的灯笼才不怕雨。”也是,蚌丫头住在鸭蛋湖,她的灯笼肯定不怕水。那就,下吧。
一朵小小的云来到蚌丫头的头顶上,飘下细细的雨丝儿,飘下小小桃花瓣儿,淋湿了她的衣裳,也淋湿了她的布兜。
“嘎—”小白鹅从布兜上探出头来。
“小白鹅!”蚌丫头满心欢喜地叫起来。
小白鹅走在前面,蚌丫头走在中间,龙太子走在后面,走在一排,走在山岭上。一前一后,一低一高两盏灯笼照出荷花朵朵开,照出水波层层荡漾。
“什么香?”
“荷花香?”
“不是。”
“桃花香?”
“不是,是这满山满山的香,像是糍粑的香。”
“哦—”蚌丫头拖长了声音,“亏你还是龙太子,这都不知道呀。这是—稻花香—风调,雨顺,稻花儿香……”
远远传来泽泽的歌声:“风调啊—雨顺—穗丰啊—稻收—”
鹅梨大丘,月光照在田地边,顶针力士潘石匠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满足地闻着稻花香沉沉睡去。而在大树岭,三家人站在屋场里,敬畏地看着银杏树。月光下,银杏树的树叶在远远的歌声里一片一片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