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
请母亲去饭店吃饭。
需用电瓶车载着她去,母亲要跨上我的电瓶车并不容易。她的双腿已经僵硬,她试着把腿抬高,显然跨不上去,她又吃力地抬得更高,像在努力挣脱无形的阻力。可她的双腿依然不听使唤。我只好下车,让车身歪向她一边,她终于缓缓地跨过车座,坐了上来。
母亲晕车,腿脚也不太好,出门唯一能乘坐的交通工具便是电瓶车,为此我专门买了一台。
到了饭店,我先下车,再请母亲下来。母亲下车时比上车更显得困难:一只脚先落地,可另一只脚却怎么都顺不过来,因为腿太僵硬了,跨越不过来。我只能调整车姿,几乎把车子放倒了,母亲才将脚顺了过来了。
“人老腿脚先老了,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母亲失落地说道。
母亲的腿脚变得不利索,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
她年轻时,父亲在另一个镇上教书,只有周末才能回到家里,平时家中里外大小的活计全都由母亲一人张罗。那时,母亲的腿脚是多么利索呀,走起路来总是健步如飞,脚下生风,轻轻盈盈。她挑水、挑粪、挑稻、挑紅薯,路并不好走,沟沟坎坎也是难免,可她总是如履平地,轻松地跨越沟坎、豁口、洼地。
我小时候,母亲多次背着我,跨越过溪流,翻越过高山,去看望父亲。母亲的脚步又轻又稳,虽然山路崎岖坎坷,但是她从不踉跄。伏在母亲背上的我,感觉是那么平坦舒适。她一步就跨过了洼地,我在她的背上,随她一起轻轻跃起,又稳稳落下。
母亲还曾带我跨越过洪水豁口。有年村里发大水,低矮处的房屋全被淹了,村里人都踏上了逃难之路。母亲带我朝高处的山上跑,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条露出水面的埂路可走。但埂路的中间,有一处被洪水冲开了,出现一个较宽的豁口,豁口下翻滚着汹涌的河水,泥沙随水而下。有几根浮木,匆匆在洪水里晃了一晃,就不见了。
那豁口,尚未成年的我,是无论如何都跨越不过去的,于是母亲将我驮上背,后退了数十步,然后飞奔助跑了起来,跑到豁口边缘,只见她脚一点地,飞一般地一脚跨了过去!母亲一跃而起,我和母亲好像长时间停留在半空中,她正背着我飞跃一条巨河。我仿佛听见母亲深重的呼吸,也听见洪水猛兽一般的咆哮。母亲的腿并不长,却能从豁口上惊心动魄地一跃而过,她是从哪里获得的勇气和力量呢?
我9岁那年,父亲因被人诬告而停职,回到家中务农。可是一介书生,哪里擅长种田耕地啊,很多农活都干不好。母亲不但没有埋怨讥笑他,还手把手地教他,带着他一起跨越“农事”的坎。
母亲还克服重重困难,跨越各种阻碍,陪着父亲不断上诉。父亲最终沉冤得雪,得以重返讲台。
父亲被停职的那几年,奶奶也生了两场病,我们家的沟沟坎坎也较多,好在有母亲,她比父亲更坚强,带领一家人跨越了病痛,跨越了委屈,跨越了贫寒,跨越了苦难,跨越了生活给我们这个家设下的一道又一道坎。风雨没有击倒这个飘摇的家,是母亲,带领我们跨越了那些年的风风雨雨。
我孩子上幼儿园时,母亲来到城里帮着接送。那时她身体还算硬朗,腿脚也还利索。接送小孩、买菜、干家务,忙里忙外,在我和爱人忙得无暇顾及家里时,帮我们跨过生活的“忙乱之坎”。闲暇之时,她在小区里捡拾废品,然后推着车子去废品站去卖。
再后来,我们搬到别处住了,独居的母亲从此深居简出,越来越老的她,身上的病都出来了,尤其是腿脚上,经常夜里疼痛。看过医生,吃过药,但都不见好。母亲走起路来越来越吃力,很短的一截路,她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每一步都像是在试探,直到确定脚下安全,才敢小心翼翼踩上去。有时,走完一步,另一步久久迈不出去,那些脚印好像已经疲倦,它们打算歇够了,才肯继续往前走。她常常就这样孤单地停在风里,等待一个脚印歇足了,追上来,接着赶路。
可是步履蹒跚、再也不能跨越沟坎的母亲,依然是母亲呀!母亲把她矫健的步伐交给了岁月,交给了家庭,交给了我们,她交出了生命里最为珍贵的东西。曾经,是她带着我们跨越童年的沟沟坎坎,如今该换我们带着她跨越晚年的坎坎沟沟了。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