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潘彩霞

1987年年底，台湾当局宣布解除戒严令，不少抗战老兵纷纷回到大陆与亲人团聚。在湖南湘潭，68岁的陈淑激动不已，她盼望着军医丈夫能早日回来，她急切地想要告诉他：“我还活着，我没有改嫁，我真心地在等你……”

1949年分别时，她30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们分开已经近四十年了。

初识于青春年少

与陈希纯相识时，陈淑16岁。那是1935年，他们同在郴州市惠爱医院，她学医护，他是外科医生，长她5岁。正值花样年华，陈淑活泼开朗，她和四位年龄相仿的同事友谊最深，后来干脆结拜成了“五兄妹”。而其中的“兄”便是陈希纯。

陈希纯英俊挺拔、多才多艺，在医院组织的活动上，他唱京戏、拉胡琴，光彩照人。而他对工作的严谨认真，对病人的耐心鼓励，尤其让陈淑敬佩。

1937年年初，陈淑考入湖南省私立普爱高级护士职业学校进行系统学习。

半年后，卢沟桥事变爆发，战争让陈淑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她出生于殷实之家，祖父教书，父亲是军人，曾在国民革命军第四军中担任叶挺的军需官，叔父则是一名地下党员。在她8岁时，父亲一病不起，被部队送回老家，叔父被投进监狱，家中从此悲伤弥漫。

作为长女，陈淑一夜长大，变得早熟和坚强。怀揣国仇家恨，在护士学校，她发愤学习。然而，随着侵华日军步步逼近，湖南不可避免地遭遇轟炸。炸弹一天比一天密集，学校被迫转移，有时刚刚安顿下来，就又要踏上逃亡路。到处是废墟瓦砾，到处是百姓流离失所、无辜伤亡。

令人振奋的是，城内，热血青年的演讲慷慨激昂；街头巷尾，抗战标语铿锵有力：“地无分东西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幼，人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人人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与其这样被日军飞机的炸弹炸死，还不如死在战场上。”陈淑被触动了，父辈的精神在血脉里燃烧，她联合了几位女同学：“走，我们投军去！”

被“逼”成婚

1939年年底，20岁的陈淑报名应征。既学过医，又在教会医院工作过，她很快便被批准，被分配到第五战区第22集团军独立工兵十三营，授予中尉军衔。

作为军营里唯一的女军官，她的到来，让战士们深受鼓舞，大家都很照顾她，这让她感到尴尬。尤其是副营长发起的爱情攻势经常让她无所适从，苦恼时，她灵机一动，推出了挡箭牌——当年的结拜兄长陈希纯。他早她一步入伍，老朋友相见，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陈希纯也很配合，几年没见，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妹妹长大了，她的报国志让他刮目相看。然而，副营长却半信半疑：“如果你们真的是恋人，那就立刻结婚！如果不结婚，那我也可以追求你，我要和陈医官公平竞争！”

陈淑委婉地说：“我是来抗日的，不是来结婚的。”没想到，副营长不依不饶：“结婚不妨碍抗日，你们如果结婚，我就祝福；一句话，你们入了洞房，我第二天就上前线！”

陈淑和陈希纯被“逼上梁山”，在营长主持下，他们身穿戎装，结为伉俪。第二天，副营长说到做到，动身上了前线。许多年后回忆，陈淑说：“他是真英雄。”

婚后，夫妻俩随部队迁移，携手合作救治伤员和百姓，在枪炮声中度过了蜜月期。走在抗日救国的路上，两颗心靠得越来越紧，几年的战争生涯，已经让他们成长为真正的军人。

1944年，陈淑从前线回来休整，就在这时，她莫名地收到一纸命令：“陈淑，女，有贡献，但不适合继续在部队服务。”她一下子蒙了。气急之下，她想要去找司令告状，可是冷静一想，又怕牵连到陈希纯，只好离开部队，回到后方。

抗战胜利后，夫妻终于团聚，陈希纯脱下军装到重庆劳工医院做了医生。二女儿出生后，陈淑全心全意照看家庭。

不久，内战爆发，部队频频来信，催促陈希纯再次入伍。因为不想参战，他在矛盾中煎熬着，当朋友介绍他去南京的交警总队当医生时，他同意了。

就这样，一家人来到南京，几个月后三女儿出生。随着国民党节节败退，解放大军势如破竹，即将横渡长江。迫于形势，陈淑告别丈夫，带着三个幼小的女儿随家属们撤离，没有料到，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所爱隔山海

兵荒马乱中，陈淑被送往湖南衡阳，脚步还未站稳，她就听说交警总队将撤往福建，而且任何官兵都不许擅自回家。

“不管生死，一家人都要在一起。”不顾危险，她拖着三个孩子爬上火车赶往福建，半路上，火车突然不通了。正心急如焚时，又有消息传来，说官兵们已经去了广州，准备乘船去台湾。她又想方设法赶往广州，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遥望轮船远去，看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这个曾经在战火中救死扶伤的女军官，此时，只有无助的眼泪簌簌落下。后来她才知道，陈希纯曾经偷偷溜下船，想去找她们母女，被宪兵发现后，差点被当作逃兵枪毙。

颠沛流离中，小女儿不幸夭折。绝望之下，陈淑带着幸存的两个女儿回到湖南。起初，她还能收到陈希纯从香港转寄来的信，后来，便杳无音信了。

1951年，受湘潭惠景医院之邀，陈淑重拾旧业，一边工作，一边抚养两个女儿。

她拼命工作，试图消解忧伤。一位南下干部来医院看过病后对她一见钟情，她婉拒了。她和陈希纯，不只是夫妻，还是战友，那战火中培育出来的爱情之花，芬芳如初。内心里，她幻想着夫妻团聚。

1987年，两岸关系破冰，陈淑终于和去了台湾的妹妹取得联系，但同时，她也收到一个噩耗，她苦等三十多年的丈夫已经去世十年了。在台湾，陈希纯始终孑然一身，思念着妻女，在63岁那年怆然离世。

团聚的信念轰然倒塌，陈淑的内心五味杂陈。她说：“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60多岁就走了。”

希望破灭，陈淑的眼泪都哭干了。她急切地想去台湾看他。1990年，在高雄的一座墓园，她见到了他。站在墓碑前，想到他孤零零地魂归异乡，她再一次失声痛哭。

陈淑带回了陈希纯的遗物，有他的军官证、退役证、行医执照，还有一张他们的合照。照片上的他英气逼人，记忆中，他定格在了35岁。

相思静水流深，守着一份念想，一份情缘，在悠长的岁月里，陈淑越来越平和优雅，淡定从容。2022年1月，这位103岁的抗战女兵告别人世。再无山海阻隔，心中的那个他，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与她风雨并肩，再续前缘。

编辑 吴元梓 11594923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