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她”眼中的世界

2024-01-15 15:48岁月静好
莫愁·智慧女性 2024年1期

岁月静好

“我待吹箫,比子晋还年少;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

电影《爱情神话》获得金鸡奖,导演邵艺辉是位才藻富赡的美丽女性。其獲奖感言从法国思想家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中那句“女人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塑造的”说起,说到古今中外文艺作品中的性别导向:女性总是在追逐被男人爱或爱男人中,并为此相争相杀,建功立业、热血励志、冒险悬疑等题材一般与女性关系不大,那是男人的领地。因此,作品缺少对女性可能性的想象,缺少女性独特的、不同于男性命运的叙事。接着邵艺辉提到“男凝”这个概念,在男性凝视的视角下,女性是被审视、被俯视的,长久以来便形成了约定俗成的社会行为习惯,即便是女性,也和男性一样,从“男凝”中获得美学快感和乐趣。最后,邵艺辉提出几个反省:反省她自己的审美和男性凝视下的审美有何不同;反省不被男性凝视的美和性感是怎样的;反省“物化男性”是否能反客为主,“消费男性”是否能代表女性力量的崛起;或者用男人的方式去做事、去待人接物,是否就能摆脱女人第二性的属性。

邵艺辉的这些思考无疑是很有意义的。但我想从自己的阅读角度,从文学海洋的一个界域层面,来体会男人的眼睛和女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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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情、闺怨,是古典诗歌中永恒的题材,且占有很大的比例,有少女思春、少妇相思,或离别或被弃的哀怨。“春梦暗随三月景,晓寒瘦减一分花”,少女因春而梦,因梦而瘦,细雨如芒般搅乱了心境。“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写离妇还是弃妇?抑或都是。“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是水月镜花里的欢喜。这些诗句无一例外都是“男凝”视角,宛转悱恻,能戳破女人的泪腺,撩碎女人的心魂。然美则美矣,与李清照“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比,后者的幽怨似乎更多出一分女性笔下的细腻:妾如风中零落花,君似春江东流水。“水”一路东流,自有他的另一番风景。虽是一样的相思一样的闲愁,深浅却是不一样的,这便是女性视角下特有的感性了。

清代女曲家甘立媃才华卓异,有诗集《咏雪楼稿》五卷。她在自序里写道:“人各有心,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则诗即妇言之见端也。故诗无关雎,无以见姒妃之德;诗无柏舟,无以见共姜之义。孔圣删诗列于风首,诗顾可以女子废乎?”她认为诗是用来言志的,但它不是男人的专属。《诗经》里如果没有《关雎》,又怎能看到姒妃的美德?据朱熹考证,《关雎》里的窈窕淑女就是周文王的正妃太姒,而那个弹琴鼓瑟的君子正是周文王姬昌。共姜是周时卫世子共伯之妻,丈夫死后母亲令其改嫁,但她坚辞不从,写诗《柏舟》言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因而甘立媃反诘:孔圣人整理“诗三百”,将《风》列于首,那么诗,岂能废女子乎?甘立媃是清朝乾嘉时人,距今两百多年,她在诗歌创作领域对女权地位已有明确的诉求。

甘立媃早年守寡,丈夫在赴省秋试途中患暑疾去世,年仅30岁。她不但要侍奉公婆,还要教养两个儿子。来看她对儿子学习的安排和提点:“鸡晨起温习最清和,摊书饱食尤多。”鸡鸣即起,学习收效是最饱满的;而阅读,要“讲时文精深在揣摩”;等到“若夕阳西隐无他,暗把一日工夫思索”。晚上,她则要求儿子“或吟哦,或挑灯静坐,楷帖书堪作”。她明确告诫儿子:“世情看透,汝儒家学问宜优。展诗书勤读,待风云际会,好出人头。”这里面不仅有她作为母亲望子成龙的心绪,也有她丧夫后的不甘。这样的情绪表达,只有在女性的笔下才更能彰显其细微。

作为寡妇,甘立媃的惆怅是必然的。她在《秋夜》中叹道:“窗虚月透,故移孤影光浮,猛然举目魂销……庭空景幽,正飘寒落叶悲秋,怅风姨拆散鸾俦。”而在《琐窗寒·感怀》里更是悲声唱道:“探天青鸟降何辰,故使孤鸾伴此身。炎凉俱历尽,满目悲辛。”她的悲声里,是空庭秋声,是柏舟(丧夫)之痛,是世情凉薄的酸辛。这样的悱恻凄苦,似乎只有女性自己才能活剥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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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很多女性即便在为女权诉求的同时,依然认同男性地位的第一。甘立媃虽说“诗顾可以女子废乎”,同时也哀叹“怎奈注生南斗,误安排个女儿身”。那么,如果真以男性的行为方式来处世,女性能反客为主或代表女性的力量崛起吗?事实上,早在两百年前就有人做了实践,她就是吴藻。

吴藻,字苹香,浙江钱塘(今杭州)人,1799年生。她是一位有着泼天才情的女性,正是这份才情给予的自信,她深恨自己的女儿身份,渴望和男子一样鲜衣怒马、建功立业;她羡慕魏晋的名士做派,倜傥风流、山水浪迹。吴藻最惊艳的作品是短剧《乔影》,写女扮男装的谢絮才,对着自己的男装小像“饮酒读《骚》图”,突然悲从中来,感慨屈原一生抱负空投,沉江汨罗。但一代诗圣能以诗文千古,而自己呢?空有才华,“竟似闭樊笼之病鹤”。于是她抒怀放歌:“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呀,我待拂长虹入海钓金鳌,我待吸长鲸贳酒解金貂。我待理朱弦作幽兰操,我待着宫袍把水月捞。我待吹箫,比子晋还年少;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曲中连连用典、层层推句,如波叠浪涌,真正是泼天的才情、冲天的豪迈,哪里有一丝女儿气?剧中,吴藻还以絮才之口对着“小像”自嘲:“你道女书生直甚无聊……似这放形骸笼头侧帽,煞强如倦妆梳约体轻绡。”哪怕歪头侧帽,毫无仪态坐姿,也比懒梳妆处处端着的要好。这是她的心里话,是她渴望走出深闺、如男子般自由的内心诉求,而这样的诉求在明清之际的闺阁女界已然成一股暗流,甘立媃是,陈端生(《再生缘》作者)也是。《乔影》一入尘世,“见者击节,闻者传抄,一时纸贵”。

吴藻崇尚魏晋名士风流,被当时文人誉为“痛饮读颾,希踪灵均(屈原);前生名士,今生美人”。如此惊艳之才,必然渴望走出闺门,与男子平起平坐,抒襟放怀,谈诗论道。她为金华府教授赵庆熺手订词曲稿;曾化作男装出入,与文人墨客饮酒赋诗,唱酬往来,甚至走马章台。一次“内中的一个妓女见到面如冠玉的吴藻,居然不分钗弁对其芳心暗许”。吴藻即逢场作戏,写下《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送她:“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一样扫眉才,偏我轻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此时,她已用“男凝”视角审视对方。同样在《乔影》里也是如此,“随身携玉斝,称体换青袍。”“肘后系离骚,更红兰簇簇当阶绕。”“似这等开樽把卷,颇可消愁,怎生再得几个舞袖歌喉,风裙月扇,岂不更文人韵事?”青袍、酒壶、离骚,舞袖,借谢絮才之口之目,吴藻完成了男性的审美取向和行为方式。

但吴藻是不可能长期以男装示人行事的。生于商户之家的她被父母指婚商户人家,夫君与她做不到诗酒对歌、琴瑟和鸣,且早早命归九泉。据载吴藻守寡时才19岁。她接受了老师的规劝,移家嘉兴南湖,遍植梅花,取梵家语“香南雪北庐”。她在《香南雪北词》自序云:“十年来忧患余生,人事有不可言者……自此以往,扫除文字,潜心奉道。香山南,雪山北,皈依净土。”那年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遥想那里,应该是梅花灿若晚霞,极尽绚丽;万千落英随风飘舞,极尽飞扬之姿又润入泥土,余香绵延不绝,北山雪,南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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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前面的话题,文艺领域无论是否撇开男凝视角的审美取向,还是湮灭女性特征的审美视角,或生活中以男性的行为方式做事,都是有所极端且不完美的。而当今一些年轻女性追捧缺乏阳刚之气即所谓的“小鲜肉”男星,似乎有在潜意识中排除自己性别特征的倾向。

如果说吴藻、甘立媃等的女权意识尚停留在换取性别的阶段,那么今天的女性无论是事业、经济能力、社会地位已无需仰视男性。两性关系,如同大地之于阳光,万物生长之于雨露滋润。没有大地,阳光将无处投射,与黑暗又有何异?没有万物生长,雨露将无物可润,与干涸又有何异?文学艺术领域也一样,女性创作和女凝视角同样可以与男性创作及男凝视角并驾齐驱,互为交融、影响,且各为特色。

编辑 许宵雪 185073547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