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樟的凝视下

2024-01-15 12:45陆小锋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6期
关键词:古樟笔会星火

陆小锋,江西余干人,教师,《星火》余干鄱湖驿驿长,江西省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星火》等刊。

去崇仁,避开高速,跨信江,过村庄,穿林间,走田野,选一条车马慢、用时最长的线路。这条路,途经了五百年前乡人胡居仁跋山涉水拜师的路途吧。

我需要这样微醺的独行,需要大自然濯洗眼睛,沐浴心灵。因为相约拜访的是一棵崇仁的千年古樟。六年来,《星火》每年都要去寻访一棵古樟,每次寻访都是一次拜师之旅。

当然,滑向我的还有沿途村口、草木丛中或站立或佝偻着的樟树,我对它们总多出一种情愫,总会多看几眼。遇着古樟,就索性停车瞻睹,自然而然将之与防里樟、东浒樟、海口樟、耕香樟、石溪樟作比较。论高大威风哪棵比得过铜鼓东浒村那棵枝繁叶茂的千年古樟,论苍老哪棵比得过2000余岁的德兴海口樟,论睦邻友好哪棵比得过与七八棵古槠百年好合、相安无事的奉新耕香古樟,论长情哪棵比得过安福石溪村那两棵相互陪伴逾千年的香樟?

走进许坊乡谙源村,首先映现的是一棵个子不高且依然生长茂盛的樟树,一些分枝承受不住繁茂的枝叶垂向地面,村民没有让它躺平,给它安装了两根水泥柱。

其实它根本没有向天空扩张的野心,只是眷恋它的绿意可以庇护到的领地,不似石溪樟直直地挺起胸脯,傲视前方。

这棵古樟,也叫“倒栽樟”,老得找不到有文字记载的生辰八字,谁也说不清它由何人栽,生于何年,仿佛自从有人在这块地方生活,它就是一棵迎客樟。李靖、李元道、李十公,还有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一茬接一茬的谙源子民,都是它生命长河里的一个个过客,轻若鸿毛。

反正身旁的祠堂戏台比它年轻,这个村庄比它年轻,唯有四面耸翠的青山,一涧南流的溪水见过它青春少年时的模样。

这棵樟树,纵使见多识广,看惯风云际会、人世浮沉,听诗的体验还是第一次吧。它活了那么久,或许就是等待着一场诗会的到来也未可知。

来赴香樟之约的诗人、作家们下车后,见此古樟,分明有初遇见、却熟悉如家人之感。

第四届《星火》驿站写作训练营在余干县举办时,《星火》主编范老师希望我们余干驿友找棵古樟。驿友们几乎跑遍余干,踏破铁鞋无觅处,此时看着这棵崇仁樟,猛然想起,在家乡狮子山南麓,胡先生子女亲植的四棵樟树已亭亭如盖。或许师徒长幼有序,都是最好的安排吧。

那个行舟信江,涉水又跋山来崇仁拜师学理的学子,可曾与恩师吴与弼在谙源树下坐而论道?或崇仁学派在树荫下谈笑风生说理学,如此时一样?

如果时间汪洋里有这一天,这株樟树入学启蒙的时日便要向前推移几百年,而这场笔会的伏笔也已五百年了。

作家诗人们三五成群去村子转转,有的就地到古戏台、旧祠堂抚今追昔,探究一个村庄的前世今生;有的去拜访隔坡相望的千年银杏;还有的找到偏僻一隅,赶紧换上星火衫,这是星火活动的标配。星火衫发轫于2020年《星火》创刊70周年文学火种传递活动。

在弋阳、广信驿站传递火种期间,在燃烧成星火文青节的热烈中,驿友们自发自觉自然设计出星火文化衫。后经数次改进升级,形成现在穿上就立马年轻八岁的星火衫。

第一届到第五届香樟笔会都在秋冬季举行,星火衫也秋收冬藏了。第六届因疫情等原因延期,最终选择在中国旅游日这一天相约崇仁。恰好小满渐热的夏天,藏了一年的星火衫终于可以绽放了。这也是星火衫首次在香樟笔会集体亮相。

大家交谈,合影,欢得不亦乐乎。

村民们早已在古樟下摆好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塑料凳子,他们很好奇作家诗人们怎样开“群众大会”。好奇的还有一只母鸡,率领大家庭来凑热闹,在古樟下的凳子间从容穿梭,毫不怕生,啄到食,就扯着嗓子呼儿唤女。与之相反的是那只早早候场的小狗,蹲卧着,下巴搁在松软的砂土上,眼睛一直扫描着这里的动静。

印象中,《星火》的很多活动,都有可爱的小精灵的身影闪现其间,参与文艺志愿服务。几拨高声喝彩的斑鸠和喜鹊,一群停止采蜜的蜜蜂,几只忘了飞行的蝴蝶,还有那只在虹关古樟下听诗、清澈眼眸里燃烧着春日焰火的灰白田园犬,那只在男诗人怀里撒娇索爱的小山羊……

抵达古樟后,《星火》团队和几位摄影家忙碌起来,他们左顾右盼,在顺光与逆光里反复对焦,要为这次笔会找一个最佳的背景。来自驿长村的村民也跟着动起手来,调整座位,尽量呈现以往笔会风格。

不了解的人只觉得《星火》活动画风很美,其实营造这种美好要有千锤百炼不放过一个细节的较真,还要有善于发现美好、创造美好的眼光和才华。当然,对此他们总是谦虚地说:“除了一点不靠谱的才华和更不靠谱的激情,我们一无所有。”

似有人耳语。有人与正在凝视这一切的古樟交换着眼神,之后建议把座位换成木板凳、竹椅子。

村民们立马明白过来,这些崭新的红彤彤的塑料凳子确与古樟的气质违和,随即乐乐呵呵去各自家里搬竹椅和木条凳。

笔会正式开始啦。本来这时会冷不丁响起熟悉又久违的口哨声,以示开锣鸣鼓集合,参加活动的驿长驿友、作家诗人们便都心领神会,把顽童的一面收起来。

口哨成为集结号,可追溯到2021年5月15日举办的“追寻信仰的足迹”驿站拉练活动。全省各《星火》驿站驿长、火炬手、朗读者40多人会聚弋阳,顶着36度高温,从湖塘村到葛源镇,徒步16公里,从下午走到夜深。范老师声声口哨,成了队伍相互鼓劲抱团前行,堅持走下去的精神口粮。

没有口哨声,大伙依然慢慢坐下来,多么熟悉的磁场和味道。

有许多身不由己。因为工作,绝大多数人只有周末才能出门,这些年《星火》几乎所有活动都不得不放在双休日进行。近来确实累透了,但一个延期了半年的香樟笔会又令你不能不心动。

身体不适的范老师有些晕眩却深情依旧地回顾起历届香樟笔会……

2017年10月在新余分宜县防里古村外的香樟林里举办了一场露天诗会,名曰“香樟诗会”,其实有诗人、小说家和散文家参加,从第二届开始,悄然更名为“香樟笔会”。

大伙在一株千年古樟下随性散坐,听村民讲古樟与村庄之间的故事。与会的小说家和散文家分别讲述了各自记忆中最美的一棵树。诗人则朗读了与生态相关的诗歌,有诗兴大发的诗人还现场为古樟作诗。

2018年8月,第一批30多个《星火》读者驿站成立。两个月后,第二届香樟笔会在铜鼓县举办。与第一届香樟笔会不同,这次香樟笔会由《星火》铜鼓读者驿站承办,与会者是来自全省各地的三十多位《星火》驿站的驿长驿友们,大多为80后青年作家。

很多参加了第一届“香樟诗会”的80后青年作家,成为第一批驿长,大部分一起走到今天。

第二届延续了第一届的话题,在三都镇东浒村外一株千年古樟下,与会作家朗读了现场创作的与自然生态相关的诗文,讲述了“记忆中最美的一棵树”。

古樟、历史、篝火、月光……铜鼓驿站将铜鼓之美和盘托出,从今往后,香樟笔会就有了驿站气质与烙印。

一年后,桂花香味正浓时,第三届香樟笔会在德兴举办。这次笔会举办了以“发现家园”为主题的香樟论坛,研讨生态文学创作,是第一第二届话题的归纳总结与升华。其实每一届的笔会间隙,都策划了“发现家园”的采风,让作家诗人们感受江西的生态之美,为今后的创作积累素材。

同时德兴市的第二个《星火》驿站也在论坛上授旗成立。到目前,《星火》驿站每年维持在60个以上,驿友数量近三千人。

第四届香樟笔会在奉新县举办,除一以贯之的诗歌研讨,还有哪些新內容新精彩?一是分享《星火》驿站里那些闪闪发光的人与事,讨论《星火》文学活动的最新创意;二是宣布启动第二届“作家教你写作”文艺志愿服务项目。八位驿站青年作家分赴省内八所不同的乡村中学筹建星火文学社,开展为期一学年的志愿服务。

第五届香樟笔会在“香樟之乡”安福县举办。这届笔会接续了上届“作家教你写作”文艺志愿服务的议题。与会作家们还专程赶往乡村中学,现场调研一年志愿服务周期的效果。

2020年盛夏,《星火》在赣州宋城墙上举办了首场街头文艺沙龙,这是继2019年1月上火车寻找读者后再一次走向大众的尝试。灯笼、诗文、山歌、蝉鸣,赣州古城墙上那个夜晚美得令人无眠,美成了《星火》驿站活动品牌。

第五届香樟笔会延续了往届诗歌研讨和朗读环节,将朗读环节正式定名为“把《星火》读给你听”。到目前为止,各驿站共举办了数百场“把《星火》读给你听”活动。

在谙源村这棵历经风吹雨打依然苍健的古樟下,会以什么话题开始,将围绕什么主题,众人多有猜想。《星火》驿站的活动有点像文学创作,多半不会提前定方案,只会先确定个大致方向,然后根据当时、当地的环境氛围及人员结构定主题出创意。

熟悉的味道,不同的配方,众人期待谜底揭开。

已是多次主持活动的曾娟老师接过范老师的话筒,宣布了笔会的议题。主食依然是诗歌研讨和“把《星火》读给你听”;主打菜是对《星火》“作家教你写作”文艺志愿服务项目进行总结和研讨。

《星火》驿站成立整整5周年。1800多个日日夜夜。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清点生命中再度萌芽的美好事物,对“正走在很多人梦里看见但醒来就消失的路上”的五年,作一次深情礼赞和回望,对《星火》的品牌活动进行全面梳理总结,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作家教你写作”项目自2019年启动,到今年已经坚持了五届,四十多名志愿服务作家,带动驿站有一定写作能力又热心文学公益的驿站作家近百人,服务了四十多所乡村中小学的近千名文学爱好者,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

参加这次笔会的有九位志愿作家。第一届恰好也是九名作家结对二十一名乡村学生,长期辅导他们阅读写作。看似没有预设的笔会,可能有细腻温暖的安排和寓意。这让我想到《星火》活动的夜晚多有篝火。让天上的星光和地上的篝火在每位抱团同行的人心里刻下《星火》的温暖意象。就是这样,没有撕心裂肺的表白,多是你来我恰好在的刚刚好。

微风阵阵,这棵活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满腹经纶的“老顽童”不时抛撒雨点般的花籽,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欢迎。

环顾四周,参加了第一届“作家教你写作”志愿服务的石红许、彭文斌、蔡瑛、苏隐没、汪亚萍五位作家在场。接过话筒,在“元老”面前第一个发言,我倍感意外,瞬间感动于《星火》的看见。

我参加了第二至第四届“作家教你写作”志愿服务,分别在万年、乐平和余干本地筹建了星火文学社。第五届我没有报名。《星火》余干锦书驿驿长江锦灵是唯一一个从首届跑到第五届还将长跑下去的耐力型选手,我俩商量,他继续保持大满贯记录,我则换个方式继续马拉松—探索驿站创建星火文学社模式。

我的发言一定语无伦次,但笑容一定灿烂。《星火》活动上的每次发言总是没有表达出十分之一的真情实意,事后总觉得有好多金句要义珠遗沙漏了。我想要串联起来的就是一个梦想吧,在当地每个乡村中学都建成星火文学社,就像眼前凝视着我的千年古樟,抛撒些花籽给泥土,等风来或借些东西南北风,把种子撒向更远更辽阔的土地。

我的紧张止于写作劳模彭文斌接过话筒的时刻,我更习惯隐于后排,侧耳倾听。

第一届香樟笔会在彭文斌老师家乡分宜县举办,他为笔会穿针引线张罗,立下功劳。他很珍视香樟笔会这个品牌,视如己出。他是笔会的常客,一连六届,一届不落,或许这就是钉子般的使命感吧。

走到哪写到哪的劳模,话不多说,握紧话筒,直接现场赋诗:

一千四百多年的心跳,长成香樟和银杏的叶子

鸟鸣经过磨刀石,红衣女子撑着夏风

寻觅炊烟

老屋,这些谙源的少数民族

被樟籽惊醒了残梦

老井很多年没有照见人影

苔藓称不上美,却让我蹲下去

发现洗濯农具和浣洗衣裳的痕迹

有些事物那么急,仿佛

迅速翻过我的一生

那个祖先留下的石水缸

安静地待在三轮车上

即将又一次迁徙

多么像习惯背离故乡的我,听从流浪

…………

首届志愿作家大都只在结对仪式上和孩子们见过一次面,平时的沟通大都通过学校联络人。在后来的时间里,结对的孩子有通过QQ、书信的方式联系上导师,有多年后考上大学,想方设法加上导师微信的,也有通过多种途径找到工作单位,与导师久别重逢的。

有结对的孩子中考取得全县第一名;有孩子参与微电影《海是无数孤独的水》的拍摄,成了校园的“影星”;有的成了全县高考第一名被北大录取……

作家们笑谈着一件件与“教你写作”相关的生动细节,情到浓时,笑聲里飞扬着泪花。

被称为“双首届”的彭文斌老师发言后,首届志愿服务作家与陆续加入志愿服务的作家天岩、洪秋香、戴姗轮番上场,畅谈了参加文艺志愿服务的收获和感想,也提出很多真知灼见。

从第二届开始,由志愿服务作家奔赴乡村中学筹建星火文学社,并每个月进行不少于一次的现场授课。疫情期间,“作家教你写作”也没停下,作家们通过腾讯会议等方式开展线上授课辅导。

他们把志愿转化成责任,既教星火文学社的成员写作,也引导他们阅读社会,规划人生,帮助孩子扣好人生的第一粒纽扣。

已是《摇篮报》负责人、副主编的刘飞燕紧接着发福利,说《摇篮报》将开辟专栏,刊发“作家教你写作”文艺志愿服务项目中发现的优秀学生习作。

兴高采烈的“老顽童”又抛撒出雨点般的花籽,以示鼓掌欢呼。

亮晶晶的雨丝也跟着凑起了热闹。

簌簌而落的香樟雨,激起了诗人们的热情。

“不接受被定义,不做添加前缀的诗人,至于风格、流派,也向来是评论家的说辞,作家只负责书写……”已是中国作协会员的90后诗人林长芯有自信加持,慷慨激越。

“你负责写诗,天空负责下雨。”天岩的一句话逗乐了大家,也提醒大伙撑起伞来。

参加过第三届香樟笔会的作家诗人们,一定想到那棵可容纳三四十人在树洞里开会的古樟。

像松鼠一样去树洞里开会的梦想,被会场搬到戏台的现实替代。“我们在人世行走,都需要为自己找到一个用以确认身份的出口,有人选择音乐舞蹈绘画,也有人选择美食购物打麻将,而我们选择了文字,写诗并不比别人高级,它也仅仅是一个出口而已。这是一种选择,更是一种宿命。”

“唯一的野心就是把诗写好,不断提升自己的诗艺。”

搬至新会场,星火里的烟火接着发言,教师的腔调和诗人的腔调糅合在一起,发生着妙不可言的化学反应,牢牢地吸引着你倾听。

…………

把门前香樟读得欢喜的老人,走了

把屋后香樟看得流泪的老人,也走了

有些面孔在时间里走失,有些面孔补充进来,有的一直在准备道别,脚还停留在门槛里。

跟随一支长长的队伍走到时间尽头

跟随古樟延伸的手臂找风雨雷电

你走进的每一次明天

都是他们不曾触摸的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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