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英
一船明月到沧州
大鱼故欲惊人梦,跃出船头水有声。
——明·瞿祜《新桥夜泊》
一只船有着巨大的腹舱
吞下北上的稻谷、南下的盐
和卫河二百里的月光
巨鲸一样的船只汇聚成川
留下两岸的繁华和远行人的乡愁
多少轮月影被船桨击碎
多少件瓷器沉入水中
多少人从这里不断经过
变换着样貌和出身
从朗吟楼到清风楼,中间隔着几个码头
一只船靠了岸,抬脚走进的是唐宋还是元明
朗吟楼
时当凤历三秋后,人到鲸川八景中。
——明·瞿祜《至长芦》
运河有自己的速度和频率。
你可以用时间换算距离,
用丝帛换算稻米,
用号子声的高低换算滩流缓急。
两岸有数不尽的繁华。
河水是流动的时间轴,
悄悄计算不断消失的东西。
曾经繁忙的河道,
几只游船悠闲地飘过,
仿佛这运河也历尽沉浮,
有了归隐之意。
灯火亮起的地方,
又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散去的人群再次聚集。
那年明月下有我的前身,
我正在朗吟楼上,
听时间落水的回音。
南川楼
人物忽喧哗,临流见市廛。
——明·瞿祐《过良店》
一个渡口,一座南川楼
在楼前的河心取水
才能酿成最清泠的沧酒
在南川楼沽酒,可以获赠一朵浮云
一只鸟因为飞得太快,甩掉了自己的阴影
人们在楼上饮酒,影子投在水中
人们在船上饮酒,月光落满桥头
我和南川楼有一杯酒的时差
河水中浮现倒置的镜像
南川楼一开始破碎
后来又完好如初
清风楼
晋代繁华地,如今有此楼。
——元·萨都刺《元统乙亥余录囚
至沧州坐清风楼》
一次登楼就是一次怀古
仿佛过去总是更加繁华
怀古时楼已经不在了
而清风是不限量的
一座楼足以铭记一个人
萨都剌,是你的诗留住了清风楼
还是清风楼留住了你的美名
多么好的黄昏
夕阳擦着屋檐缓缓落下
楼台变成一幅剪影
分不清新与旧,古与今
纪晓岚纪念馆
我倚船窗望远皋,手掬清波照鬓毛。
——明·瞿祜《沧州城》
你八十二岁的人生装满了
这个古朴的院子
敞开的文具箱
好像随时有人取用
生在运河边,习惯了在运河
回转的河道里,体会辞章的
抑扬顿挫,离乡后你的笔端
也绕不开家乡的卫河
《四库全书》众多的编纂者中
你应当是最著名的一个
一个名字关联两部巨著
有人说你的人生才是上上佳作
据说你的相貌也不是想象中的
清癯的样子,未能免俗
是你写在文具上的自白
原来一代文宗并没有那么迂阔
崔尔庄,你曾在此为父守孝
后来也葬在了这里。一丘封土
倒转的神道碑,好像冥冥中
对应着你的洒脱和幽默
运河边的时光,不过是
鸿篇巨制中的小小段落
几十年的宦海沉浮,是否
怀念当年临河读书的日子
书读得累了,就阅读流水
诗经村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诗经》
这个村子没有什么不同
也种植玉米、棉花、小麦
有新的或旧的房子
住着老人和大点儿、小点儿的娃娃
别的村子也会有书
但不会收藏四万册同一种书
像一粒火种点燃四万个分身
不会把一本书作为自己的名字
像从最初的故事里继承了一种使命
历史有时也会恶浪滔天
两千年前,毛亨逃到河间
像一只受惊的大雁躲藏进草泽之中
他没有携带一册书卷
却把自己活成一部史诗
毛苌在此地开馆授书
也在一本书里用尽了一生
诗经村旁草木葱茏
破旧的红砖房尽头
是毛苌的坟冢,几块残碑
立在了整个中国诗歌史的扉页
在这里,《诗经》有活的版本
河间歌诗,在这里代代相传
当他们齐声唱起古人的歌谣
质朴的脸庞上有别样的光晕
捷地减河
豐碑卓立运河东,绿曳垂杨两岸风。
——清·季瑞麒《捷地观闸》
减河,这个过于直接的名字
其实是一个统称,称谓里
包含着它的功用,减河
就是指分洪的水利工程
我眼前的这条,全名叫作捷地减河
明代开挖,清代疏浚
用一段古河道,一座分洪闸
为南运河作“减”法
减去的是汹涌之势
留下了百里通航
减去的是荒碱之地
留下了两岸杨柳
有了减河,长芦盐直达京城
有了减河,运河水联通渤海
洪灾泛滥的“绝地”化身为“太平门”
留下事在人为的佳话
捷地没有辜负一块石头
古老的堤坝始终保持坚硬的弧度
时间像旋涡卷起又散开
老船工的号子拖着长长的尾音
面花
正月十五蒸麦垛,八月十五蒸兔儿爷,
姑娘出嫁蒸枣糕,老人庆寿蒸寿桃。
——黄骅俗语
旱碱地的麦子是硬质小麦
像种麦的人一样倔强、顽强
做成了面花,也比别处多些筋骨
在这贫瘠的土地上,麦子是多么珍贵
人们把它放在手掌最柔软的位置
比把玩一件玉器还要用心
一斤老肥十斤面
一双巧手,精巧的模具
召唤出鲤鱼、寿桃、石榴、元宝……
最后一步是“打点儿”,有了一点儿红色
每一个吉祥的图案都有了灵魂
黄骅人亲切地把它们叫作“花儿”
在他们心中,这个字眼基本上和美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