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如歌

初八

１

13岁那年，妈妈带着我长途跋涉，头也不回地奔向一座北方小城。

异乡的冬天气势汹汹，寒冷肆意地在空气中奔流，我哈出的气仿佛能将睫毛凝结成一座冰山。

我和妈妈出站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在等着了，就算离远了看，也能看出他此刻的局促与不安。他身材高高壮壮，长着一张宽厚的脸，身穿一件加厚棕色羽绒服，像一头大大的熊。

他一眼认出我，或是一眼认出了妈妈，然后脸瞬间通红，冲过来抢她手里的行李箱，举手投足间有属于东北男人的粗犷。

“静安，快叫林叔叔。”妈妈笑盈盈地拉住他的胳膊，没有做任何铺垫，就让这个陌生男人闯入了我的世界。我还没说什么，就听见妈妈嗔怪道：“这里好冷啊。”

林叔叔二话不说，就脱下羽绒服披在她身上，自己只剩下一件羊绒衫。我站在一旁，看见妈妈一副认命且知足的模样，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

两年前，妈妈和爸爸离婚后，她的通讯录里就多了一个林叔叔。他像是妈妈脑袋里的快乐按钮，总能逗得她哈哈大笑。每当这时，我都会以假装要喝牛奶为理由，走出卧室打开冰箱，然后将冰箱门异常用力地摔上，用嘭的一声，来发泄我的怒气。

妈妈说：“他很好，我要珍惜。”

我故意要让她不痛快，回击道：“我爸也是好人。”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可你爸不能让我笑，知道吗？人的一生一定要找到一个让你笑比哭多的人，静安，你还小……”

“既然我爸是错的人，”我抬起头，“为什么还要生下我？”

我在故意激怒她，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留给我一个消瘦的背影。几个月后我放寒假，妈妈告诉我：“我要去找他。”

我不满意地说：“那我呢？还有吉他课没上完。”

“你和我一起去。静安，我最后和你说一次，我和你爸不可能了，我不想一辈子留在这儿。”

……

思绪中断，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上了林叔叔的车，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我的额头微微冒汗。

“静安喜欢这里吗？这里和大城市比不了，不过好玩的也不少。”林叔叔说。

“他不怎么爱玩的。”坐在副驾驶的妈妈替我回答。

“那是不是爱看书啊？书店也不少呢！”林叔叔的语气俏皮，妈妈捂着嘴偷笑起来。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或是记忆作祟，我渐渐发觉，和爸爸在一起时，妈妈确实没有现在这么开心。爸爸是一名医生，平时对待病人很有耐心，可一回到家却总是板着一张脸，只对妈妈说三句话：“做饭了吗？”“明天要穿的衣服熨了吗？”“我很累，先睡了。”

他们决定分开的那天，我是有预感的，爸爸休班却没有睡懒觉，早早吃过饭，两个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单元楼。

我的心开始击鼓，趴在窗户边喃喃自语：“千万别是我想的那样，千万别！”

几个小时后，他们回来了，爸爸收拾好了所有东西，搬到了单位宿舍。妈妈将他们的离婚证锁进了抽屉里。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就好像住进了一块冰疙瘩，寒气刺骨。

２

林叔叔的家不大，是一个小两居，没有落地窗也没有满墙的医学书籍，茶几上放着洗好的水果。但这个小小的房子，偏偏让我觉得有浓浓的生活气息。

“静安爱吃什么？平时最喜欢什么？”林叔叔在厨房忙活着，妈妈也围上围裙进去帮忙，赫然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他呀，从小到大最喜欢弹吉他了。后来我怕这种兴趣班耽误学习，就把课程退了。”

“孩子喜欢啥，就让他干啥，别像我一样，我小时候最喜歡玩玩具车，这不长大以后就当了出租车司机了，哈哈！”林叔叔嘿嘿一笑，又开始展现他的幽默。

他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客厅里呆愣的我：“岁月真是像庖丁解牛一样，把我脂肥肉厚的青春一点一点剔除了，不过也还好，我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但总有人正青春。”

“还感叹上了。”

林叔叔吹起了口哨，继续说：“少年的生活就应该是恣意的，如同一首唱也唱不完的歌。我做主啦，明天找找这边的吉他老师，这个寒假你就让他学吧。”

“好好好，听你的。”

林叔叔向来是行动派，刚吃过饭他就告诉我：“静安，吉他老师我已经联系好了，你就放心去上课吧。”

去吉他班的第一天，我怎么也没想到，慢热的自己竟会交到一个朋友。

肖卿，这个名字的主人，眼睛清澈漂亮得像琥珀。

吉他老师家的小区不让外来车辆进入，林叔叔去停车了，我背着吉他在小区里转啊转，也没找到张老师所在的那栋楼，只能坐在长椅上等。

凛冽的风吹飞了我额头的发丝，我裹了裹羽绒服，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声音：“你是去张老师家上课的吧？”

好像林叔叔说的是这个老师，我连忙站起来，说：“你怎么知道？”

“我也背着吉他，”他眼带笑意，“我叫肖卿，张老师家的单元楼不好找，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找了半天呢，你跟我走吧。”

我呆呆地盯着他看，他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别怕，我不是人贩子。”

“我没有这个意思，再说，我可是男子汉，”我快走几步跟上他，“我叫静安，从外地搬过来……不，过来玩的。”

“你学了多少年吉他啊？”

“五年了，断断续续地学。”

其实我心里在暗暗打鼓，换一个环境学习吉他会不会不适应？没想到这位张老师也很幽默，一堂一个半小时的课我很开心地度过了。

下课后，肖卿悄咪咪地和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不喜欢弹吉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了然一笑：“知道。”

在吉他课上，我观察了肖卿好多次，发现他不是在打哈欠就是望向窗外，等到张老师提醒他马上要下课了，他才精神了一点。

“观察力这么强，或许你可以当一个侦探兵。”

“因为你的眼睛里没有热爱，那你喜欢……”

他打断我：“我喜欢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妈妈喜欢弹吉他。她曾经是一个乐队的吉他手，后来结婚生子放弃了梦想，我才知道，她只是将未完成的梦想强加在我身上罢了，我很苦闷啊。”

我一直以为像肖卿这样自来熟的人，青春一定是富饶多彩的，再不济也不会这样。

“不说了，你第一次来这边，还没出去玩过吧？一会儿我带你逛逛。”他很快调整好情绪。

3

林叔叔打来电话，说因为堵车要晚一会儿到，让我先在门卫室等他。我表达了感谢，然后说：“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去的，很方便。”

“你林叔叔不就是开出租车的吗？还用别人送你呀？”林叔叔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能把所有话说得令人舒服。

察觉到我的犹豫，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再次开口：“你这么替叔叔着想，那我就去多跑几单，晚上回家给你做大虾吃，记得有什么事给我打電话。”

“谢谢林叔叔。”我挂掉电话。

肖卿拿了两杯热奶茶走过来，递给我一杯。

“带你去看看冰雕吧，虽然没有夜晚那么美……”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儿，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的团团热气就瞬间凝固了起来。一路上，肖卿给我介绍各种小吃店，包括两家相同名称的店，汤底的味道都会不一样。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我情不自禁地说：“你很像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导游。”

他的眼睛亮了亮，下一秒迸发出了花火，兴奋地说：“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人会这样认为了。”

“为什么这样说？”

“我其实想成为一个到处游山玩水的人，我爸爸就是这样。在我的记忆里，虽然他常年不在家，但每次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总会寄回一些明信片。”

我感慨道：“那很厉害啊！”

“我妈妈不这么认为，她接受不了一个无法陪伴自己的丈夫。”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在替你爸爸补偿她，她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学吉他？”

肖卿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他似乎在想我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然后又沉默地走了几步，提醒我：“前面就能看见冰雕了。”

看冰雕的人很多，我们随着人流进了冰雕城。温度立马降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想别的，我的眼球就被漂亮的冰雕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一件件冰雕作品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

肖卿和我讲：“其实冰川一带也有这样的景象，如果我有机会去看一看的话，就太好了。”

“一定能去的。”我语气坚定。

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我感到心情无比舒畅。我看了眼手机，不早了，该回家了。

回到林叔叔家，开门就闻到了大虾的香味。妈妈和林叔叔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我头一次发觉，两个人能在一起时刻相伴，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我来帮你吧，林叔叔，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走进厨房。

林叔叔抬起胳膊擦擦汗，脸上闪过一丝吃惊的表情。自从来到这座城市，我和他说话时总是带着若即若离的疏远，他虽然五大三粗，但是也注意到了。可今天我却直接站在他身旁，盯着他的眼睛说话，这让他受宠若惊。

妈妈用手肘推了推他，他才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说：“拿筷子拿碗，今天你林叔叔绝对征服你的胃。”

４

一整个假期，我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张老师家里，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直到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察觉到一向开朗的肖卿有心事，便问：“怎么了？”

“静安，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和他相处久了，我也学到了一点幽默：“别让我跳河放火就行。”

在肖卿支支吾吾的话语中，我了解到，他想让我帮他向张老师请假。他要去看一场影展，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我当然会支持他，但我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们俩自作主张，被肖卿妈妈知道了可怎么办？

还没到下课时间，张老师家的门铃就响了。

张老师在整理乐谱，让我去开门，摁下把手的瞬间，门被大力拉开，我惊讶地望着门口那个脸色微微发白的女人。她往前一步，自报家门：“张老师，我是肖卿的妈妈，他今天出门后就没再接听我的电话。”

“肖卿……”

怎么办？要不要帮肖卿保守秘密呢？我咬着嘴唇，身上仿佛一块巨石压迫着我。我听到了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打了声招呼：“肖卿妈妈好。”

“肖卿今天和我请假了。”不明所以的张老师走过来，目光在我和肖卿妈妈之间流转。

“没有啊，出门前他说来上课啊，他是不是经常请假？”肖卿妈妈情绪激动，眼含泪光，拿出电话再次拨打，还是无人接听，“接电话啊，肖卿，你要急死我是不是？”

我于心不忍，小声地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影展一共开放三个半小时，我坐在肖卿妈妈的车里，远远地看见了背着书包，浑身轻松的肖卿从展馆里跑出来。他的眼睛是那么亮，简直能让天上的星星都黯淡无光。

直到他看到了一辆熟悉的小轿车。

肖卿妈妈不耐烦地按了几下喇叭，我见状，赶紧跑下车，拉住他的胳膊，说：“对不起啊，我看你妈妈实在太着急了，你想不想离开？想的话现在挣脱我，跑吧。”

他苦笑着看我，说：“不用，让狂风暴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就是要让你看笑话了。”

我和肖卿坐回车里，他妈妈给张老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已经找到了肖卿，张老师在电话那头苦口婆心地劝着，可是肖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胆子真大，”肖卿妈妈挂断电话，看着后视镜里的肖卿，冷哼了一声，“我怎么教育你的，好好学吉他，这是一门艺术，别学你那个爸……”

这句话好像戳中了他的软肋，肖卿声音大了几个分贝：“为什么还要提到我爸？”

“我怎么不能提？”

“你能不能放过他啊，追求自己的理想有错吗？”

我连忙示意他别再说了，可肖卿就像看不到一样，接着喊道：“就算我和他一样，也是被你逼的！”

肖卿打开车门，对我说：“我自己走回家，让她送你吧。”

车门“哐当”关上，肖卿妈妈重重叹了口气：“他爸爸的事，肖卿有没有和你提起过？”

“一点点。”

“那就让我来讲述另一个版本吧。”

５

肖卿的爸爸妈妈是在大学里相知相恋的，毕业后结了婚。

可肖卿爸爸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以前谈恋爱时还懂得收敛，但婚后往往是在网上看到了某处的风景图，便谁也不告诉，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就匆匆离开。

有一次，肖卿在学校发高烧，一直咳嗽，老师打肖卿爸爸的电话却打不通。为此，远在千里之外出差的肖卿妈妈和他大吵了一架。

“他的种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我自己能忍，可肖卿的成长需要爸爸的陪伴啊。他虽然不说，但是他想爸爸我是知道的，他常常在房间里捧着他爸的照片。我心疼他，不想他压抑下去，所以才想让他学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原来如此！”

“我现在明白了，如果一个家庭里的人互相不理解，不沟通，再亲近的关系也会变得疏远，这些话我应该早点和肖卿说。”

我想起刚才下车离开的肖卿，那个以为用自己的气话，就能报复让他伤心难过的人，就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但实际上呢？

我听到了电话那头肖卿的抽泣声。很庆幸，刚刚和肖卿妈妈谈话时，我拨通了他的电话，而他接起来也没有挂断。

肖卿妈妈把我送回了林叔叔的小区，下车后，我发觉风已经不那么凛冽了。我以前总认为，所有人都可以长长久久地走一辈子，如果不能，一定是先撤出的那一方的过错。但此刻我恍然大悟，如果步调不同，并肩走起来费力多了，再拖下去对彼此都不好。

我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一股暖风扑面而来，扫走了我身上的寒气，然后我听到了一连串的笑声以及妈妈那句：“静安，去哪了？”

“别刨根问底，少年要有自己的小秘密。”林叔叔笑着说。

他们紧紧相握的手令我心头一暖，我言外有意：“随便逛了逛，发觉挺喜欢这座城市的。”

我走进卧室，抱起吉他，准备弹一首原创曲子。这首曲子，连张老师在课上都夸：“带着少年人的朝气和蓬勃。”

客廳里，经过妈妈的提醒，林叔叔终于反应过来，他跑到卧室门口，激动地说：“静安，谢谢你，谢谢你的理解。”

我拨动琴弦，然后向窗外望去。

已是深冬，意味着春日将近，万物复苏的季节就在眼前。我想，心里的那块冰疙瘩，也是时候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