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雯
河岸边金色光焰在夜雾里轮转两圈便统统消停了声响,林森循着火光站起身来,望见余烬在风里抖动沉落,渐渐委顿于茅草丛之间,萤火虫一般流向黑暗。满地爆竹残片红毛丹果壳一样柔软,放泄了声光过后仍然有余温,热力渗透河床两岸沙石,蝮蛇一般盘绕于他的脚底。亲水平台上只剩下五六个中午做花童的小孩在玩闹,几个人手里拿着捡来的空瓶,在悬浮于水面的地板上不断蹦跳,疯狂敲打着关了蓝孔雀的铁笼。笼子被震得颤摆不休,孔雀却也并不叫唤,缚了枷锁的趾爪只是牢牢抓着栖木,仿佛要把皮肉磨穿,将筋骨一直嵌进木头里去。漫缠栖杠的铁锁紧跟着牵连摇摆,不断发出敲打食槽的声音,声音同河床流水声掺在一道,听起来好像航船起锚,马上就要远行一样。
林森向着他们大声喊,莫敲!莫敲!敲坏了叫动物园把你们都关起来。
敲击声很快停下来,孩子们转而从两面朝他聚拢,簇拥着伸手索要打火机。
点烟花棒用,孩子们解释说。
林森摇头说自己不抽烟。
孩子们不满地散开。不难体会他们失望的心情,林森几乎是唯一一个在婚礼上喝了酒却还可以行走自如的大人。夜已经深了,甚至连新娘也早早收了工,将原本身上的婚礼纱裙与珠宝脱下来,请人存到大堂里去。眼下她换上了平底鞋,正与女伴们在桌前谈笑,一副随时都要醉倒的样子。或许是因为没有首饰加成的缘故,树梢枝头灯光下的她看起来比白天要苍老许多,仿佛婚姻生活的效力已经提前浮现于她的脸,预兆一样印证着有关婚姻与家庭的古老陈言。致辞、敬酒、表演节目、抛洒花球的常规环节均已宣告结束,原本在桌台边负责酒水和餐食的同事也已经有大半不见了,周围留下的同事基本都是女生。酒店管得严,就算平日里是抽烟的,也不会把火机随身带到上班地点。那几个孩子的家长,要么同新娘一样已经在酒桌上沉入酣眠,要么同新郎紧密团结在一起,陷进牌桌上的循环竞逐之中,展开一场场关于谁更有好运气的较量。成年人全都牢牢把握住庆典所赋予他们的宝贵契机与时宜,全力以赴地在这个场合中放松自己。没有任何大人在此刻肯耗费哪怕半点时间,来专门应付一群小孩子的求告。
婚宴里的孩子是从来没有人愿意关心的,在酒店里干了这么多年,在这个人工造景的露天草坪上举办过大小数十场婚宴,林森多少还是从工作中总结出一点自己的浅薄见解来:对于成年人来说,亲朋好友的婚礼就好比是生活赊给自己的假期,一份可以借来些许自由时光、在几个钟头之内心安理得逃避家庭责任的托辞。提升一场婚礼质量最隐微的关键因素,从来都不是天气与时间排期,而是这群游离于现场主题之外的孩子们,这些主旋律之外的不和谐音——虽然说结婚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既然选择置办成家族聚会式的婚礼,现场就免不了来许多跟着长辈过来的小朋友,如何妥善地安排他们,使他们的不满得到安抚,情绪得到宣泄,需求得到满足,是婚礼流程得以顺畅推进、婚礼氛围免遭耗损、新郎新娘能够拥有美好回忆的关键因素。
这里没有具有繁复式样的柱头、可以用于合影的浪漫西洋风建筑,几种万年不换的固定餐食在搭配方面也缺乏巧思,草坪外围的流水也不过是石桥水车之类的寻常景观,林森觉得自己所在的酒店之所以能在小城里生意還不错,完全是拜大家在他的感染之下参透了这个道理所赐。而自己之所以能够在这几年里晋升得很快,也完全是因为孩子们似乎更加愿意同他交谈,他能把大人小孩都照顾得很好。每当身边有熟人的朋友要结婚,他们都会推荐他,推荐新郎新娘把婚礼放到他那里去办。为了使自己在孩子群中的好印象得以延续,林森决定往酒水吧台那边搬救兵。原本在聊天的几个女同事见到他走来,立马停住话头转过脸来朝他微笑。等到他在人群里看到陈惜的时候他朝她挥了挥手,招呼陈惜跟他出来。当陈惜被推搡着离开人群时,几个同事一齐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我们小陈刚才差点拿到捧花啦,你们是不是也要准备起来了呀,我们小陈不得了哦。
陈惜是去年冬天进到酒店里来的。是家在本地的独生女,刚刚大学毕业,之前在香港读书,学的酒店管理,本来准备要去瑞士深造,可惜赶上全球疫情,家里无论如何不肯放她再出去,于是只好回到老家来上班。她的父母在本城经营游乐场,规模不小,开了许多年,有摩天轮海盗船,养了各种野生动物供人看,近两年还专门扩建盖了水族馆,周末会安排美人鱼表演,在市内独此一家。
她似乎很喜欢自家的动物园,工位上放了一排乐园周边玩物,全是玻璃摆件,彩色风铃一样,下端有弹簧撑起来,她每次起身和坐下,桌上就叮叮咚咚一阵摆,热闹非凡,很有声势很壮观。那些玩意是各种卡通形状的动物,狮子老虎斑马犀牛,还有她今天借来给婚礼现场助阵的孔雀——新娘和她是高中同届,一早就辗转托人,问她从家里借来那只蓝色羽毛孔雀,好给今天的婚礼撑场面。两个年轻人结婚,想学一点欧洲的时髦名堂,说是需要一些新的、旧的、蓝的还有某样借来的东西,放到婚礼上来压阵,以求一份好彩头。于是女方立即想到陈惜家里的动物园,蓝孔雀既是新鲜玩意,又在动物园里生活十年以上,资历比当下许多人的婚姻还要长久,必然符合年岁古老的要求。几个工人把铁笼和奇鸟一道从卡车中搬下来的时候酒店同事一片沸腾,争着抢着要去合影,婚礼正式开始之前各种客人也都排着队在合影,拍照拍了好一阵。但仿佛是顾及到新娘风头似的,孔雀今天毛色黯然,全然不似从前在动物园中的光鲜模样。林森和陈惜去过一次她家里的动物园,她拉着他一定要看这头蓝孔雀,说自己回家以后每个周末都会来看孔雀,她说动物园给孔雀安排的家很像她原来念书的地方,满目苍翠,一派热带气象。她说自己每回看到孔雀在小玻璃缸里这样怡然自得,大气漂亮,就会感到很安心。看着身在笼中、脚上套着铁环铁索的孔雀,林森觉得无论如何它现在也不会怡然自得,不会感到很安心。
他们走了一段路以后,陈惜朝左右看了看才对林森开口说,你不要听他们乱讲,我知道你最不喜欢受人编排。林森记得她刚进来的时候经理专门叫他来带她,实习期满转正之后两个人下班了也常凑在一起看电影吃晚饭,被好几个同事都撞见过。
林森说自己无所谓,然后和她解释了孩子们问他讨要打火机的事情。两个人于是一齐辗转几张桌台,一个个大人问过去。借取打火机的过程还算顺利,陈惜的嘴巴一向甜,认识的人也多,每张桌台都有可以打招呼寒暄那么两下的熟面孔。林森跟在她身后,安静听她和每桌的长辈撒娇,惶惶然产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今夜是他们两个人在结婚,眼下是他们两个人在和各桌敬酒一样。最终他们成功借到六只打火机。
他一只只把打火机塞满衬衫口袋,同陈惜一道折返来到亲水平台,孩子们完全没有听见他们两个的脚步声,几个小孩蹲伏在河岸边,把烟花棒的引线浸没在水中哗啦啦地一直搅。钓鱼!钓鱼!他们情绪高涨,声音兴奋,在河面上不断制造着小涡流,势道迅猛手法劲急,将水中一团团陆地灯影抽打至粉碎,熟练得有如从业十几年的白案阿姨。仿佛被这场声势浩大的“鞭刑”吸引住似的,林森长久地盯住水流中弥散的金光不动,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他们好像已经将烟花点燃了一样。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盯到喉头发痒眼睛发涩,直到他听见陈惜在对自己说,小孩子麻烦的时候也确实麻烦,可爱起来也确实挺可爱的,是不是?她讲话的时候没有看他,只是同样专心盯着水流金光,映得眼底也有星火飞扬。
不过林老师应该不会这么想吧?
陈惜进一步反问他。
酒店里女同事们都爱喊他老师,老师,林老师,或许因为在这里干的时间久,或许因为他喜欢在放工或休息的时间里看英语单词书、看各种外国进口的热带旅行指南,给人留下一种热爱知识的印象。而他自己却很讨厌被这样称呼。
见到他不接话,陈惜停了停,缓缓又开口说,孔雀的事情,谢谢你。
要不是这些小孩的家长都是我熟人,我早就上去管他们了。
真的多亏你,否则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她试探性地补充说。
林森说,没什么。
这下我们两个人算是扯平了,互不相欠,对吧?
林森说,大概吧。
仿佛有人要专门替他解围一样,酒店经理的声音顺着耳麦传过来:“准备翻台收拾,差不多要结束了。你们弄快一点,等客人一走就开始搞。”领导在耳麦里继续说:“桌椅板凳都搬到大堂后面去,不要放在外头。天气预报里说夜里有台风。”
夜里有台风,你是不是该到你妈妈那里去看一趟?这里收拾有我们几个人盯着,你放心去吧。
陈惜又问他。
林森点了点头。
林森往母亲家里打了电话过去说,晚上有台风,我下班过来一趟。没有答复,留言直接转进语音信箱里。可能是在睡觉吧,林森心想。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在这几年里很少同外人讲话,除了买菜以外也基本不再出门。林森每次过去看她,一般都会做点修水槽换电灯通管道之类的事——母亲信不过上门来的工人,林森倒也无所谓,平时上班在酒店里做事,除了招待客人以外,无非也就是这几种。把家里事情做完之后林森一般还会留下来吃晚饭——饭是一定要在家里吃的,外面的东西不干净,从林森有记忆以来直到他接近三十岁,母亲从来都是这样要求他,直到近几年自己参加工作了,才稍微能够免于这样的唠叨,然而又有新的唠叨生出来。吃饭时他还需要听她讲话。虽然其实没有太多新的可说,她一般会抱怨一下生活艰辛,林森来得太少了,养儿子不中用。再有就是讲他父亲当年怎样待她好,各种婚姻生活细节,家庭日常光景……口述过程往往十分漫长,内容屡屡重复,每重复一次其中的细节都会变换,几个来回之后甚至完全变换为一个崭新故事,父亲的形象也逐渐迷离模糊起来。林森一般就只是听,每次她开始讲他便一直点头,等她讲到你父亲当年其实完全和你一个样子,不过后来成了家有了孩子就好了,成了家就好了,他便知道母亲的话讲完了,此时就可以放下筷子离开她,回到自己一个人的住处去。
二单元一楼左右灯都没有开,黑漆漆的一大片,只有眼前正对着他的监控摄像机探头是亮的,在暗处不停跳闪着红光,母亲看来确是睡着了。仿佛有什么重担从林森肩头卸下似的,他轻快地走上石阶,从包里掏钥匙开了门。母亲躺卧在房子最深处的主卧,在黑暗中发出沉稳的鼾息。厨房燃气灶微弱的蓝色明火上在炖煮黑毛猪,高压锅里持续发出嗤嗤的响声,看来她随时会醒过来看肉。于是林森不敢开灯,拿手机开了手电筒给自己照亮,白色的电光下母亲在蚊帐里一动不动,身体在凉席上蜷成白花花的一团,感觉像是超市冷冻区里切好了被保鲜膜缠裹上几层的生鱼。借着手机的照明,林森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扇扇窗户看过去,很小心地检查有没有关牢。最终他举着手机摸索来到主卧连通阳台的门边。他想起这里的门锁是坏的,夜里常常关不严,去年夏天没有修,大雨来的时候强风把整个门掀开,雨水像瀑布激流一样涌入。接通了母亲电话赶到家里来的时候林森发现一楼到处都是水,保健品和维生素补剂的瓶罐全都浮在水上,一罐罐里一点也不剩了,她一个人坐在小床上不敢动,任凭床板随着富含营养的浊水在房间里打着旋儿四处漂流,一面哭一面骂他不中用。
他在当年冬天给母亲安的新床,是从酒店客房换下来的双人大床,泰国进口橡胶木,采购进来不满五年,质量完全就跟新的一样,可惜底部略微遭了蚁噬,有一层浅浅腐朽,于是架子一经翻腾摇晃会吱嘎响,酒店只好不要了。但给母亲睡就刚刚好。母亲骨头本来就轻,这几年体重更是减缩得厉害,有好几次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腕胳臂,感觉只有一层皮,皮骨之间软得好像只剩水,空荡荡的沿着胳膊一路流下去。他每每想起碰到母亲身体时那种冰凉皮肤的触感就会一阵心惊,不是震惊于母亲的衰老,是担心承继了这种冰凉绵软的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像一个被封装在皮套中的人,也许哪天不留心就会神形俱灭,整个人立在地上只剩下空空的一层。总之母亲现在躺下的时候,新床发不出半点声音,可以很好地保障她的睡眠。
換了床便仿佛完成任务,于是去年他一直忘记换锁。每次来母亲都会抱怨,他答应过几次最终还是彻底忘了。就像每次母亲问他什么时候去相亲、什么时候谈女朋友的时候,他总会说自己想要出国去做事,先不考虑成家,但母亲总是不记得他的话,仍然反复问,就好像是在故意忘记一样。去热带,也一样找家酒店,最好是东南亚某个旅游景区的小岛,岛上最好有雨林,各种树木,各种珍禽,海是蓝的,河是真的,动物也不用带脚环……钱也挣得多些,他对母亲说。母亲说快三十岁的人还是不懂事,赚的钱再多外面哪有家里好。他就说外面自由些,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母亲会冷笑,说要是没有规矩哪来的你。于是他不再答话了,只是低头扒饭,筷子刷拉拉响。他不是没有想过让母亲见一见陈惜,稍微堵一堵她的口,但一想到新人的来到又要给她添上新的期盼,新的期盼又会生出新的压迫来,于是便不敢再往后想了。
通往阳台的门锁仍旧是坏的,锁舌弹不出来。之前林森试着拿钥匙往锁孔里面插,锁眼纹丝不动,没有丝毫要回弹的意思。也不是没有试过将一字夹和细铁丝塞进锁舌上下左右来回勾动,仍然是没有任何反应。门锁不上关不严实,母亲于是拿了板凳摞起来堵在门口,又用报纸和装药瓶的纸板壳子将门缝统统塞住,以免被夜风吹开门户,惊扰到自己的睡眠。要是夜里真有台风,这样大概还是行不通。林森伸出手去想要将纸板抽出来,抽拔半天纹丝不动,只好回到厨房去取装着老虎钳的工具箱。不记得工具箱在哪层抽屉,林森于是将每层拉开来一一翻找。搜索的过程很不容易,调味品与保鲜膜杂居,统统挤作一团团。高压锅顶上的安全阀来回扭动,在水蒸气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肉似乎已经完全蒸熟了,和躺在垃圾桶底的芒果山竹一道发出甜腻的腥味。一层层陈年旧物翻掘下来并无所获,林森没有泄气,只是一直翻着,一直翻到放着母亲银行存折和金表的铁盒时,他听见主卧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你要做什么?有陈腐的檀香气息扑鼻而来,母亲在走廊尽头倚住门户,她的枯槁身躯在宽松睡裙里完全隐形,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他,林森感觉自己仿佛在对视着一具幽灵。
妈妈,放我一条生路吧!林森在心里面喊。
但他只是说,我在找可以修锁的东西。
修锁?修什么锁?
阳台门锁,你那样堵着不行,大风刮来的时候照样会吹开。我现在拆了,马上叫人来修。五分钟的事。他一面说一面找,工具箱里没有钳子,只有一把油污凝结的铁锤,他拾起来就往主卧里走,母亲从阴影中异常矫健地跟过来,飞快抓住他的手。
莫动,你莫动,你不碰门一点事没有!
骗自己有什么意思呢?林森说。
母亲近乎是愤怒了,开始喋喋不休地说,哪个叫骗自己?明明就是你不懂事!
林森抖颤着,尽全力挣开她的纠缠,两腿摆开架势,双手铁锤高举。母亲扑空在黑暗里,跌得不能再动。向着衰败的门框与无尽的黑夜他不断出手,锤柄震得手麻木,灰尘伴着汗水一道扬洒,暗地里飞出白亮的火花,整个房间里到处回荡着低沉闷响,和母亲呜呜的哀哭之声。被砸开通路的门径里涌来无数新鲜的风,几个小时,不,可能几十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前身后都是路,无数的路牵连起无数远方,雪片一样直朝他飞来。他双腿迈出两步,又想回头去拿存折,听见母亲在身后哀哭的声音,最终又取消了想法。无所谓,他一路翻过阳台围墙向下跳,直到母亲的哭声不再从头顶传出、心跳逐渐平息时他才在车座上真正回过神来,该死的,应该拿上存折的。酒店,现在只好照原计划去酒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一年了,不,好几年,每一年他都在做类似的筹划,只是今年,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行动起来。去往腾冲的车票已经买好,由腾冲向南过境的证件也联系好了。今天是本年度台风季节前的最后一场婚礼,那些首饰的价钱足以让他在南方呆上许多年,猴桥、滇滩、南伞,数不清的口岸在不远处等着他,国境线以南数不清的山川在等着他。明明是万无一失的事,车子快开到酒店的时候他却发觉手中方向盘打滑,脸上在不断发汗,他一面开车一面揩汗,怎么揩都揩不干。于是他渐渐害怕起来,忧心可能有妨碍行动的事要发生。
果然,下车时他望见陈惜在草坪尽头站着等他。只有她一个人,换了平时的衣服,在远处站得定定的。草坪上全都收拾干净了,只剩孔雀在铁笼里安歇。树林中也不见人迹,茅草丛影影绰绰的,像新燃起的一团团火。见到他来,陈惜就朝他前伸双手,胳膊上垂满金色的一道道细线——项链,各种项链,新娘伴娘白天里戴的那些,黄的白的在风里摇荡,辉映出奇异的光泽,仿佛有仙人光顾的树林。
我就知道你会来,陈惜幽幽地对他说。
讲话的时候她直勾勾地盯住他看,潮湿的眼睛大张着,好像在尽力拓展着目光,好让他整个人能够被收拢到里面去。
我知道你要上哪里去,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看过你电脑里的浏览记录还有你所有那些书。
她发出急促而轻微的连串低语,伸开的两臂在风里微微摇摆,金线在她手上火舌一样攀缠。
我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但你要带我一起走。
林森没有答话。
她眼睛里泛起一阵迷离的雾,最终又通过一番搜寻,锁定住他的眼睛。
答应我,你要带我一起走。
你太小了,林森说。
我不管,带我一起走。
見到林森仍然不讲话,她突然猛地手腕一抖,最靠近手掌根部的一条项链直接落进水中。项链立即被水冲走,没起一声响。
你要带我一起走。
她继续飞速垂手摇摆,一根接着一根,仿佛扔进去的是烟花棒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林森趴在河床边在水里一直捞,一根都捡不起来,就好像在捞的不是链子,而是水流中的波纹一样。
等到林森爬起来冲过去把她撞倒在地的时候,陈惜手里的项链只剩两三根了。他们在草地上滚作一团,许多细小的塑料碎屑压进肉里,刺得两个人皮肤一道道裂开。一股腥气从嗓子眼直涌上来,隔着自己粗野的鼻息,他听见陈惜在怀里哭着对他说,我有钱,比这些东西拿去卖了还要多得多的钱,为什么你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呢?
那声音也几乎是哀求了,就仿佛眼前走投无路的是她而不是他一样。
林森很虚弱地对她说,好吧。
陈惜一下子兴奋起来,雀跃着对他说,我们马上出发,我们带着小鸟一起去,小鸟小鸟,一起出发。小鸟小鸟,啦啦啦啦。
林森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她在说那只孔雀,该死的,那只孔雀。他仿佛在一瞬间恢复了全身力气,顺着领口把她整个人从地面揪起来,一字一顿地对她吼道,不行,不行。她在空中胡乱挣了一圈,最终被放下来的时候她不敢大哭也不敢再动了,只是双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说,来不及还回去了,也不能放走,爸爸会知道的。爸爸要是知道就会叫人来找我,不能让爸爸知道,不能让爸爸知道。
林森背过身去,说你自己想吧,是你要一起走的,不想走就赶紧滚蛋。听见她抽抽噎噎地迈开步子时,林森又咬牙切齿地对她讲,有本事就搞快点。他背过身去捂住头,以免让凄厉的长啸传入自己的耳中。他看过纪录片,知道这百鸟之王临终前的鸣声摧人心肝,足以让任何稍微有点良心的人听到声音后落下泪来。所幸天空层云密布,云端之上打响了阵阵闷雷,宏大的震撼力穿透云层,直逼地面,用雷霆万钧的轰隆覆盖了大地上一切痛苦的声响。
踩着响雷的鼓点他朝着陈惜和铁笼走过去,仿佛被抽光了所有力气似的,陈惜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流泪。林森碰了一下她的肩膀,递过去一只打火机。两个人同时点亮,微弱的火光穿透两个人的指缝,把他们的脸映照得仿佛是透明的一样。火光中他们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于是他打开铁笼笼门,两个人各从鸟的一端点燃,林森点了左右两边翅膀,陈惜点的是尾羽。火焰在精美的羽毛表面蔓延开来,沿着双翅双腿一直烧入头脸、躯干肚腹,贯穿皮肉时散发出恶劣的臭气,烟雾弥漫,陈惜在林森的怀里拼命咳嗽,身体一阵阵颤抖,仿佛要呕出灵魂来。等到孔雀周身完全被点燃的时候笼子突然剧烈抖动,那一瞬间死去的鸟儿浑身是火,翅膀和尾羽仿佛愈升愈高,熊熊燃烧着仿佛完全开屏,马上就要覆着火焰起飞。然而双翅形状的焰流最终被铁笼所阻隔,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就飞快垮塌下去。
笼内已经完全被烟雾填充,有那么片刻林森觉得敞开的笼门是对自己的某种召唤,只要伸手,只需要伸手进去就好了,能够进去的话——但跟前陈惜身体柔软的触感使他逐渐恢复了清醒,她的胸膛紧贴着他的,他能感觉到其中惊惶的心跳。火焰温度赋予他强烈幻觉,哪怕眼下他的身体完全无法被唤起,他还是可以像任何一名勇敢的男人一样来对待她,于是他低头转向陈惜的脸。雨下下来就好了,大雨能浇灭这些火焰,大雨会冲刷一切证据,天亮了就好走了,他安慰她说。到南方去,有大海,有雨林,我们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等从热带来的台风把强力降水带到这里,我们便可以往热带那边去了。
他眼睛长久地凝视火焰,虽然身体仍然纹丝不动,但无数愿景使他在灼热空气的涌动之下流下泪来,火光之中他好像看见了黑夜消失,曙光升腾,一轮新的太阳冲破云雾,就好像要分享生发于这种幻景的喜悦似的,他紧紧抓住了陈惜朝他伸过来的手。而他們两个人谁也没有看到在烈火中招摇的羽尾不是柔软的鸟毛,而是光泽闪耀的塑料片,填充鸟腹的软木、塑料泡沫和织物在高温作用之下不断泄漏出来,满地都是烧焦的残骸。腐烂的金属管线和支撑骨架明亮而红热,在剧烈的摆动中开始变形,不断有金属液滴流出,散发出耀眼的白光。
原来孔雀从头到尾是具标本,而两个人直到现在也未能发觉。假鸟那原本栩栩如生的圆型仿真眼睛映照出他们相拥在一起的身影,仿佛水晶玻璃球里一对幸福相爱而彼此忠诚的夫妻,然而片刻之间构成假眼的玻璃开始在火焰中碎裂,眼睛周围的纹路渐渐坍塌,最终化为一片片飞灰。他们就在炎热的火焰边接吻,残烬和烟尘组成的风墙笼罩住两个人。
而最终热带还是辜负了他们。这个晚上硬生生打了一夜的雷,直到天亮空中也没有落下一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