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亮亮
1991年我在香港《文汇报》工作的时候,被派到新疆作了一次采访,从乌鲁木齐到北疆的阿勒泰,包括石河子、哈密,之后再到南疆的喀什,为期三周。后来还曾经专门到过塔里木油田,也曾经几次在乌鲁木齐停留。有了在新疆的旅途经历,特别是在三十多年前还没有高速公路的时候,从乌鲁木齐驱车北上南下,虽然路途崎岖,有时也遭遇恶劣天气,但是能够实地接触和观察新疆的山川湖泊,特别是完全不同于内地的西域风情,对我而言才对周涛的散文有了不同的认识。阅读周涛,成为一种精神的放风,成为灵魂的一种慰藉。
大约是在1995年左右,我在《文汇报》副刊撰文,介绍周涛的散文,后来可能有人跟他提起,此后彼此神交,终于在乌鲁木齐见了两次。还曾经一起进入微醺状态,相对无言。周涛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的散文奖之后,我在《文汇报》副刊撰文《周涛散文获奖》,写道:“周涛是个中国文坛的异数。”“他的散文,脱离了中原文化的敦厚,渗入了西域的雄奇和绚丽,穿透了千年的时空,为中国散文界所仅见。”周涛是长居西域的汉人,西域的人文风情、雪山、草原和大漠,融入了他的灵魂,所以他的散文有“胡气”。他思维活跃跳动,笔下的自然、动物乃至于各种事物,皆灵动有趣,绝无酸腐之气。周涛笔下的文字,犹如元帅调动千军万马,在汉字的王国驰骋疆场。
周涛为文多有神来之笔,如写时间(《捉不住的鼹鼠》)、写酒(《瓶中何物》)、写动物的多篇精彩之作、写植物(《麦子》)等等,即使是写篮球运动的“梦之队”,也非常出彩。有评论家认为,周涛的文学价值至今未得到充分的认识。不要紧。时间是在周涛一边的,百年易过,周涛不会被遗忘。他像一座西域的大山,永远俯瞰着中土的文坛。
大约十余年前,当时的凤凰卫视女记者刘海若在闲聊中谈到,她曾经向余秋雨请教内地哪个作家写的散文好,得到的回答是:周涛的散文最好。
我读周涛散文,最喜欢的是他的神来之笔。在周涛的散文中,有两个主题:“时间”和“酒”,皆是前不见古人,恐怕也后不见来者的神来之笔。忽然传来周涛心梗猝死的噩耗,不能不想到這两个主题。散文可写的范围极大,可以是宏大的、历史的、文化的,可以是非常个人的、细腻的、市井的,不一而足。 可是要以“时间”作为主题来写,太难了。哲学家、科学家都未必能写好这个题目。哲学家是有哲学思考的,科学家是要精确的,如何用一篇文章来写,殊为不易。 诗人不是哲学家,不是科学家,可以别开生面。诗人周涛写以时间为主题的散文,题目是《捉不住的鼹鼠》,开篇就是:
“我一出世就沉没在时间里了,时间如水我如鱼。”“那是烟、雾、空气的包围,浑然不觉,如影相随。我几乎不能明确,是我拥有了它还是我正被它裹挟。”“它是那样直接、迫近、强大地面临着所有生命,但是为什么却最容易被忽略?”“风无形,可是柳枝拂动、树儿弯腰,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力量;空气无状,可是在阳光透射下,可以看到尘埃浮动、地气上升,目击它模糊的形态。”“但是时间呢?”
周涛以诗的笔触,写出的是人对时间的困惑,其实也是对人的困惑。“时间啊,我们最对不起的就是您了。”“在您的忍耐和仁慈之下,我们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们无所事事,没有目标;因为空虚,我们勾心斗角;因为无聊,我们把对同类的践踏当作平生乐事。”原谅我抄了两段周涛的原文,有兴趣的朋友不妨看看这篇《捉不住的鼹鼠》,2300字,有一种玄妙的笔触,但不是绝望,而是促人思考,而且具有文字本身的力量。
“在时间的尽头,在幽暗的内脏,在呈现着虚无假象的背面,在意识的深不可测的井底,那神秘的、那玄妙的、那不可洞察的创造万物之手——是什么?”
如果时间是玄妙的,酒就是很具体、很形象的,看得见、闻得着。古往今来,歌颂酒、描写酒的诗文不计其数,有酒文化,有酒经济,很多历史大事还和酒有关。但是酒究竟为何物?和写时间一样,真的难。但是诗人周涛又一次有了神来之笔,题目就是《瓶中何物》,开门见山。
“绿诗答:一滴酒是一汪水,它是大自然的血清;一滴酒是一朵火,它是这血清的自焚。倾出不过一汪,点燃不过一朵,可是它为什么无腿走千家,有嘴吻万人,愁深常至友,恨浅柜中缘。它为什么总能以涓涓细流突破,推倒理智的重重防线,从貌似干涸的感情深渊里掀起层层巨澜呢?”(注:绿诗指绿原。)
这是诗还是散文?诗人的散文。周涛是否一流诗人,或有争议,他本人大概根本无所谓,但是这样的文字,绝对是一流的散文。“这位(辛弃疾)在十二世纪的某一天喝醉了酒的卸甲将军,浑然达到与万物相通的境地。他的醉态鲜活生动,微雕一般的刻画栩栩传神,像留在化石上的鱼尾戛然而止时的一翘…… 直至二十世纪乃至三十世纪,人们仍然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那种颐指气使的,招呼僮仆的呼叫声——‘杯,汝来前’。”
什么是酒?“酒是灵魂的锋快无比的剃须刀,它割断的是心里逐年增长的杂乱无章的荒草,剔除清理的是日积月累的情绪中的积垢乱鬃。它还你一个轻快,让你在内心里来一次删繁就简,领异标新!酒是心灵的洗澡!”酒,是精灵也是魔鬼。
周涛是酒徒,我领教过。二十多年前在乌鲁木齐,第一次见面,承蒙他赐宴,出席者喝了数瓶伊力特曲,以微醺状态结束。诗人酒徒特别理解李白、辛弃疾在诗词中的张扬狂放。周涛散文多涉西域,题目如《忧郁的巩乃斯河》《伊犁秋天的札记》《博尔塔拉冬天的惶惑》《吉木萨尔纪事》《天山的额顶与皱褶》《和田行吟》等,西域的河山直扑眼前。他还擅写动物,如《红嘴鸦及其结局》《猛禽》《巩乃斯的马》《虫子,爬吧》《乌鸦》《 细狗》《隔窗看雀》《谷仓顶上的羊》。这些动物在周涛笔下栩栩如生,又各有特色。 还有如《亲爱的麦子》,作者对这种农作物的感情,由题目可见一斑,令人难忘。
二十多年前周涛提出“解放散文”。有人说他“狂”,他的回答是:“不是我狂,是我要反抗。”有评论家认为,周涛的文学价值至今未得到充分的认识。我相信,即使只有《捉不住的鼹鼠》和《瓶中何物》,周涛的散文也足以传世。愿他在时间的尽头,仍然与酒为伴,仍有神来之笔。
(责任编辑:孙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