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月 张贵生
[摘 要] 本文以中国作家阿来的小说《格萨尔王》和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老年的素盏鸣尊》《素盏鸣尊》为研究文本,使用文本分析法进行比较研究,两位作家选择的神话人物都具有创世神之子和战神的身份特性,阿来对格萨尔王进行了神性放大化处理,并对战斗场面进行聚焦式描写;芥川则是对素盏鸣尊的人性进行了放大处理,对战斗进行了留白处理。本文认为,阿来与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在人物身份、人物特质、战斗描写上各有异同,但核心精神是人类对于和平的共同期盼。
[关键词] 《格萨尔王》 阿来 《素盏鸣尊》 芥川龙之介 神话书写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11-06
中国作家阿来以我国西藏、青海等地区流传的神话及史诗《格萨尔》的主要英雄人物格萨尔王作为原型,创作出小说《格萨尔王》;与此相对,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也曾将日本神话中的英雄人物素盏鸣尊作为原型,创作了短篇小说《老年的素盏鸣尊》和《素盏鸣尊》。阿来和芥川龙之介选择的重述对象在神话中都是具备战神特性的英雄人物。本文将中国作家阿来的《格萨尔王》与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老年的素盏鸣尊》《素盏鸣尊》作为研究文本,先对作家笔下格萨尔王和素盏鸣尊的身份进行溯源,比较两位作家对神话人物进行文学重述时,在形象塑造和艺术风格上的差异,并寻找差异背后的共性。
一、主人公身份特征的对比分析
日本的创世神话被记录在《日本书纪》和《古事记》中,两本书对素盏鸣尊在日本神话谱系中的位置、基本性格和事迹叙述的较为全面。我国西藏、青海等地区的格萨尔神话以活态长篇史诗的形式流传,《格萨尔》史诗的文本化材料可以作为文献材料,帮助人们了解格萨尔王的谱系关系、人物性格、主要事迹等信息。
1.《格萨尔王》主人公的身份特征
《格萨尔》是我国三大英雄史诗之一,被誉为“东方的伊利亚特”,英雄格萨尔王则是《格萨尔》史诗的主人公,他是神之子,被上天派往人间除魔。格萨尔王降生在岭国,幼年因为性格暴戾疯癫又不时大肆杀生,被驱逐出领土,长大后在赛马大会上获胜,因此成为岭国的统治者。他带领当地人民发起征战,完成降伏妖魔、扶助弱小、安定三界的使命后回到天上。
格萨尔王有三位父亲,他作为天神之子降生人间,此外还有念神(山神)父亲和人间父亲,因此他具有半神半人的特质。由于史诗的活态特性,格萨尔王在神话谱系中的位置、身份也随着传唱版本的不同而不同。学者乔治·菲茨赫伯特探讨《格萨尔》史诗的天神降世母题时,摘录史诗流传三个世纪以来六大主要典型版本的文本化材料,其中,江孜版、贵德版、扎巴版都将格萨尔的天神父亲记录为仓巴噶波(梵天),他认为格萨尔王的天神父亲最常见的身份是梵天[1]。梵天是印度神话体系中的至高神、创世者[2]。印度神话中的创世故事为:“……此全宇宙,皆食物与食者而已。梭摩,食物也;火,食者也。此大梵之最高创造,盖因彼从优胜部分造诸神,从死者创造生者。……太初,宇宙唯有大梵。”[3]大梵即梵天,从这一段可见梵天的创世神身份。阿来的《格萨尔王》中,梵天是格萨尔王的天神父亲,“后来正像他自己祈祷的那样,他升到天界,变作了大梵天王的神子崔巴噶瓦”[4],因此,格萨尔王作为梵天的神子,和素盏鸣尊一样具有“创世神之子”的身份。
藏族民众相信格萨尔王是战神,是守护他们的神灵[5],人们在打仗的时候会祭祀格萨尔王,祈求部队的胜利[6]。黄紫婕在《我在幸福之地:不丹》一书中写她问不丹如何避免被侵略时,桑给多杰回答人们可以祈请格萨尔王的保护,“一般人都认为格萨尔是战神,是要征服、消灭敌人的,他确实有这样的大威神力。……所以格萨尔战神的功德,内向比外向更为重要”[7]。可见半神半人的格萨尔王确有战神的身份。
阿来和芥川选择的神话人物在身份上具有相似性,他们都是创世之子,也都有战神的身份。此外,由于芥川的文学塑造,素盏鸣尊也有了人的性格,具有了半神半人的特质,这点会在下一部分进一步论述。
2.《老年的素盏鸣尊》《素盏鸣尊》主人公的身份特征
素盏鸣尊是日本创世神话中的一位神明,除芥川使用的“素盏鸣尊”外,他的名字还有多种写法,例如《日本书纪》记作“素戋呜尊”,《古事记》记作“建速须佐之男命”等。本文则按照芥川的写法,称其为“素盏鸣尊”。
日本神话中,伊邪那岐是在人间创世的父神,他去地府救妻失败,反被妻子追杀,从黄泉之国逃回现世后,在水池中清洗身上的浊气,“在洗鼻子时诞生的神,名为建速须佐之男命”[8],也就是说,素盏鸣尊是创世神之子。芥川龙之介的《老年的素盏鸣尊》写于《素盏鸣尊》之前,两篇小说均没有涉及任何现代内容。《老年的素盏鸣尊》是从素盏鸣尊斩杀八岐大蛇之后并娶妻生子开始写起;《素盏鸣尊》则是从他被驱逐出海国,来到高天原之后的生活写起,两部作品没有描写素盏鸣尊的出生,所写事件均为他成年后的经历。
素盏鸣尊出生后被父亲任命为海洋之国的统治者,因思母拒职被逐出海洋,来到姐姐天照大神所在的高天原(天之国度),又因性格暴戾,在高天原杀生弑神,被驱逐出去,后降临人间的日本岛,建立起日本的首个国家出云国。素盏鸣尊斩杀了八头八尾的怪物八岐大蛇。《古事记》中记载:“速须佐之男命,拔出佩戴的十拳剑,将那八岐大蛇大卸八块,……斩到蛇尾时,剑刃坏损,觉得不可思议,就用剑的尖端将其划开,内见都牟羽大刀。……那就是草薙大刀。”[8]都牟羽大刀與草薙大刀都是这把神剑的名字,其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是草薙剑或天丛云剑,这是天照大神的孙子琼琼杵尊降临人间的日本岛时带来的三种神器之一,后传给日本的初代天皇(也是琼琼杵尊的曾孙)神武天皇,成为日本天皇权力神授的象征。素盏鸣尊拔出神剑,可视作人间对他战士身份的认可。草薙剑也是战士的身份象征,这一点可在关于草薙剑的传说中找到佐证。日本明治时期历史学家栗田宽在《神器考证》一书中记录下对草薙剑的祭祀地从伊势神宫迁移到热田神宫的过程:“年の冬十月癸丑、日本武尊發路之、戊午、枉道拜伊勢神宮、仍辭于倭姫命曰、今被天皇之名而東征、將誅諸叛者故辭之、於是倭姫命取草薙劒、授日本武尊曰、愼之莫怠也。”[9]日本武尊是日本神话中的天皇之子倭建命的名号之一,皇子倭建命因率兵东征被授予草薙剑,并被嘱托不可怠慢,可见此剑对于战争、战士的意义。从他的名号上看,“尊”表尊称,“日本武”的意思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最勇武者,可见其举世无双的战士身份。素盏鸣尊作为第一位取得剑的神明,自然也具有战神的身份,他拔出的剑后来被当作象征日本统治权的神器,这显示出素盏鸣尊的战神身份是被民众所普遍接受的。
二、 神性与人性
1.《格萨尔王》与神性的放大
阿来的《格萨尔王》在叙事结构上设置有两条并行发展的剧情线,一条是仲肯晋美的剧情线,作者以晋美的的视角审视和讲述格萨尔王的生涯;另一条是格萨尔王的剧情线,作者带领读者了解格萨尔王的传奇经历。
作者参照的是岭仓版史诗,在该版本的史诗里,格萨尔王有天神父亲、念神父亲和人间父亲,他的母亲则是龙女,这代表格萨尔王得到天、大地、海洋和人类的共同加持。阿来小说的设定同样如此。他尘世龙族母亲做了一个金刚杵从天上入体内的胎梦,这梦充满了神性色彩;神子降生为新生儿觉如时,产房外也出现惊雷花雨的神迹,这一切都在提醒读者注意格萨尔王的神明身份。最高神对神子嘱托道:“好。只是你要想好,那时你不再是神,也是下界的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经历一样的悲苦和艰难,怕也不怕?”[4]“不再是”是一个不带任何暧昧性的否定式,作为宇宙法则的最高神直言格萨尔王“不再是神”,代表其神明身份自降世时就会失去,无论半神半人的他拥有多么大的加持和法力,都不能被称为“人神”,至多可叫作“天人”。在小說开始时,阿来已经表明格萨尔王在人间的身份是“人”。
但阿来在后文中没有继续突出格萨尔作为“人”的身份特质,而是放大了他的神性。格萨尔王初生之时,就能用神力将剧毒从体内逼出去;幼年时,他能自如变幻出各种形态,发挥各种神通威力斩杀妖魔;成为部落首领后,格萨尔王会驾天马、持神器,在各路战神的加持下四处征战。在小说文本中,很难看见格萨尔王负伤落败的样子,他往往能在各种力量的支持下,顺利让敌国投降。格萨尔王还有呼风唤雨的能力,曾让山神听从自己的调遣:“格萨尔对那群目瞪口呆的山神说:‘你们这些世间之神都要听我差遣!我要你们让阳光照进山谷。大多数山神就矮下身子,那些高与天齐的山峰就消失了。”[4]阿来有意识地在细节中体现出人类格萨尔王的神性光芒。格萨尔王拼尽全力为他的百姓奉献,使岭国完成统一,给雪域的民众带来安定的生活。小说的最后,他圆满归天,重新成为神明。
阿来对身为人类的格萨尔王的神性进行了放大化处理,以赞扬格萨尔王为民众不断战斗的事迹。归天那刻,格萨尔王这个角色在阿来笔下完成了从“天人”到“人神”的转化。
2.《老年的素盏鸣尊》《素盏鸣尊》与人性的放大
《古事记》中,素盏鸣尊是在没有母神的情况下,直接在创世父神伊邪那岐洗鼻子时出生的,《日本书纪》中有另一种说法,即他是在创世母神伊邪那美和创世父神伊邪那岐交谈时出生的[10]。无论哪种起源,素盏鸣尊都没有人类血统,即使他从高天原到人间的苇原中国生活,身份也是不折不扣的神明。
《老年的素盏鸣尊》是典型的“难题求婚”类型故事,写的是素盏鸣尊考验女儿的恋人苇原丑男。神话中的素盏鸣尊对苇原丑男进行的第一次考验是让苇原丑男去他养毒蜂的屋子里住,毒蜂体型比剑还粗;第二次考验是让苇原丑男去养毒蛇的屋子住,毒蛇的体型大到能够轻易吞下马匹;第三次考验是在苇原丑男捡箭时放火烧他,又让他挑拣素盏鸣尊头发里的毒蜈蚣。芥川对神话里的三次考验进行了重述,神话诞生时代的人类想象了许多只有神明可以做到的事,借此让人感受到素盏鸣尊的神性。但除此之外,芥川笔下的素盏鸣尊就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森林的死与新生,次第为素盏鸣满是胡须的脸上增添新的皱纹。”[11]他和人类一样会衰老,当年以斩杀巨蛇闻名天下的英雄,在妻子离世后,独自和女儿住在房子里,过着平凡的生活。素盏鸣尊不愿轻易把女儿嫁给来路不明的对象,他对女儿说:“是么。那以后也要好好听我的话啊!……素盏鸣的女儿,得许给素盏鸣满意的女婿。”[11]
素盏鸣尊对女儿多年的训练和管教,使他也有人间父母对儿女那样的控制欲,在嫁女态度上显示出凡人父亲般的不舍。芥川除对神话里本有的考验进行重述,还加写了两次比试。原本神话中只写素盏鸣尊射箭让苇原丑男去捡,趁他捡箭时放火,但芥川又在捡箭情节前加了一次他与苇原丑男比试射箭的情节,这是神话中没有的一次比试。素盏鸣尊对苇原丑男进行试炼,对方却因女儿的帮助而顺利通过,看到女儿帮助外人,素盏鸣尊燃起嫉妒之心,要和苇原丑男比试游泳,这是神话中没有的另一个比试。素盏鸣尊游泳输给年轻的对手后,因自卑而产生了愤怒,决定放火杀死苇原丑男。芥川的加写让读者在想起素盏鸣尊是神明之时,又发现他像人类一样有嫉妒、自卑、愤怒这类情感。小说的结尾,苇原丑男与女儿私奔,素盏鸣尊则像一名普通凡人父亲那样,大喊着为两位年轻人献上祝福。
《素盏鸣尊》中,芥川则从素盏鸣尊在高天原的生活写起,他在和高天原年轻人的比试中屡屡显示神力,展现出其神性的一面,但芥川也刻画了其人性的一面。《素盏鸣尊》的故事在素盏鸣尊斩杀八岐大蛇之前戛然而止。芥川的两篇描写素盏鸣尊的小说都力求让读者关注神明的人性,《素盏鸣尊》中,作者还特意写下一句:“只是——只是他仍然是个人类。”[11]
与阿来的《格萨尔王》不同,素盏鸣尊在血统上是纯粹的神明,但芥川只在小说中展现素盏鸣尊的非神性事迹,又以叙事口吻削弱素盏鸣尊的神性特征,将人性进行放大化处理。他用故事告诉读者,即使是神,也可以选择像人一样活着。
三、战斗情节的聚焦与留白
1.阿来对战斗的聚焦处理
格萨尔王的神力主要通过战斗展现。阿来的《格萨尔王》中不乏战斗场景,第一部分“神子降生”描写格萨尔王成年前的经历,还是婴儿时,格萨尔王就开始用自己的神通力与邪恶叔叔晁通较量;幼年时,他将岭部落的妖魔荡清,人们看不出他斩杀的是魔,以为他喜好是屠杀而将其驱逐出部落;来到荒地居住后,他继续与妖魔战斗,最终将此处开辟成岭部落的新迁徙地;到十一岁,他经历的战斗太多,以致于观音菩萨都要下凡提示他:“你杀生太多了。”[4]即使还是小孩子,格萨尔王就已经有卓越的战斗能力,这样的特质有助于作者塑造格萨尔王的战神形象,也暗示他的一生必定将围绕战斗展开。
第二部分“赛马称王”中,赛马比赛获胜后,格萨尔王成为岭的国王,消灭北方魔国后,他沉溺于魔国酒色三年未归,格萨尔王不在嶺国时,他的哥哥察嘉协噶与来进犯岭国的西方魔国霍尔国展开激战,最终捐躯。岭国逐渐凋敝,权位也即将被邪恶叔叔晁通篡夺,格萨尔王知道后,击败了霍尔国后回归岭国,后来他又战胜前来侵犯的姜国,《格萨尔王》小说的情节最高潮则是岭国和来进犯的门国所展开的门岭大战,之后,格萨尔王已将四大魔国尽数平定,又清除了伽国所派来的威胁岭国领地的小规模兵马。
随着与这些进犯国战斗的结束,小说也进入最后一部分“雄狮归天”,讲的是格萨尔王进入老年,他派兵并用神力和来侵犯的卡契国展开战斗,又帮伽国消灭了妖后的故事。
战斗书写是小说《格萨尔王》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作家在神话书写中聚焦展现各类战斗场景,以增加作品精彩程度,调动读者的阅读积极性;战斗情节的设置也推动故事情节不断向前发展,格萨尔的战斗对象有妖魔和敌国,斩杀妖魔是他作为神子的责任,平定战乱则是他为人子的责任。
《格萨尔王》的战斗书写所赞扬的并不是格萨尔的神通广大,也不是他高超战斗技巧,正如小说结尾阶段所写:“……斩魔宝刀也离了鞘,对众兵刃作别道:‘我等锋利者,对外锋芒寒,对内要默然,一旦岭国遭侵犯,亮出利刃去迎战!”[4]阿来对战斗的聚焦,说到底是为了赞扬格萨尔王不懈战斗以守护国家、守护人民的献身精神。即使作家出生在和平年代,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但其小说仍表现了作家对和平的赞美,抒发了自身的爱国主义精神。
2.芥川对战斗的留白处理
素盏鸣尊原本是以战斗事迹闻名的战神,神话中自然含战斗情节,然而芥川在小说《老年的素盏鸣尊》《素盏鸣尊》中对战斗场景做了留白处理,没有具体描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战斗场景。具体而言,芥川对于战斗情节的留白手法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对战斗情节的切除式处理,第二类是对战斗情节的替换式处理。
第一类处理方式应用的情节是素盏鸣尊与八岐大蛇的战斗。《老年的素盏鸣尊》的故事发生在与八岐大蛇的战斗之后,素盏鸣尊已在出云国安度晚年,故事结束在身为父亲的素盏鸣尊考验求婚者的书写。《素盏鸣尊》起笔于素盏鸣尊进入高天原之后的生活,结束在他在旅程中因为听见女子的哭泣而停船上岸,为帮助栉名田姬,即将与八岐大蛇展开战斗之际。八岐大蛇之战在芥川笔下被切除了,日本人尽皆知的神话战斗故事,在他的小说中成为已知却未曾描写的留白。
为避免八岐大蛇之战情节的缺失使读者产生违和感,芥川还将素盏鸣尊与未来妻子栉名田姬相遇的过程进行改写,神话中的素盏鸣尊上岸后,和栉名田姬一同出场的还有她的父神和母神,八岐大蛇登场前,栉名田姬父母还在素盏鸣尊的嘱托下,做酿酒等一系列战前准备,但芥川小说中的素盏鸣尊只见到独自哭泣的栉名田姬,没有遇见她的父母,战前准备的情节也就不复存在。小说结尾处作者写道:“这时,两头鹿突然从幽暗的松林里蹿出来,……‘鹿吓成了这样……难道是它来了?!是它,那恐怖的神——!”[11]蛇怪以一种未现真身的方式透露其存在,芥川选择鹿和松树两种象征和平的意象,作为蛇怪出场的信号。他特意写了两篇关于素盏鸣尊的小说,第一篇写战斗结束后的故事,第二篇写战斗开始前的故事,刻意不让最能激发读者兴奋情绪的战争在作品中出现。作者刻意不描写素盏鸣尊与八岐大蛇的战斗,让神话书写中本应存在的战斗场景成为留白,芥川又改写了神话中的情节,将可能出现的与战斗有关的血腥场景彻底消除,并描写了和平的意象作为结尾,体现出芥川不愿在作品中展现战斗场面的强烈主观动机,但又在结尾让读者意识到蛇怪并非不存在,告诉人们不应丢掉对战争的警惕性。
第二种替换式的留白处理手法,主要体现在两处,第一处体现在芥川对神话中素盏鸣尊在高天原引发暴乱的情节处理上。神话中,素盏鸣尊因被天照大神猜忌,在高天原引发暴乱,他在暴乱中屠杀了马匹和织布女工,导致天照大神躲入石洞,使世界失去太阳神的光明,作为惩罚,素盏鸣尊被众神赶出了高天原。但在芥川的小说中,素盏鸣因为恋爱纷争,在愤怒之下引发了暴乱:“素盏鸣感到有些头晕……美男子见状慌忙起身提起剑……一溜烟逃了出去,消失在静谧的春夜里。”[11]素盏鸣尊在小说中没有伤害任何生灵,而是因受到爱情竞争者的陷害,被赶出高天原的。第二处替换是对大气都姬形象的处理。大气都姬是创世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出的神,是日本神话中的食物之神。神话中,素盏鸣尊被赶出高天原,因为想要带点食物,就去找大气都姬,但因不满她从污秽处变出食物就将其杀害。小说中的素盏鸣尊并没有杀害大气都姬,他只是在大气都姬的山洞中沉醉于酒色一年之久,最后因为嫉妒心离开。芥川写素盏鸣尊的小说因为不写八岐大蛇之战而一分为二,又对部分情节进行了替换式的处理,让神话中原本有的杀戮情节成为小说中的留白。
芥川龙之介生于1892年,死于1927年,与阿来不同,他亲身经历过战争,是以反战思想闻名的日本作家,“芥川在中学时代就曾写过对无产阶级革命抱有同情的《义仲论》就是很好的说明。但真正促使芥川对战争厌恶的事件应是他的中国之行,以至于他在中国之行之后创作了众多优秀的反战作品”[12]。芥川在《老年的素盏鸣尊》《素盏鸣尊》中,通过切除手法和替换手法对战斗进行留白处理,同样是其表述其反战思想、主张和平的文学成果。
总之,无论是阿来对战斗的聚焦,还是芥川龙之介对战斗的留白,也无论他们生平是否经历过战争,他们作品中对战斗描写的取舍,其背后都能够体现出作家对于和平的向往之情。
四、结语
本文以中国作家阿来的小说《格萨尔王》和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老年的素盏鸣尊》《素盏鸣尊》作为研究文本,使用文本分析法进行比较研究,分析他们神话书写的异同。本文通过对人物的原型进行溯源,发现格萨尔王和素盏鸣尊具有身份相似性,他们都是创世神之子,都具备战神的性质,阿来和芥川在创作中延续了主人公创世神之子和战神的身份。
阿来对半神半人的格萨尔王的神性进行放大化處理,减弱对其人性的描写,并对战斗场面进行了聚焦式的描写,赞扬格萨尔王击退侵犯家乡的敌国并统一岭国的功绩,赞扬了为国家奉献的爱国主义精神。
芥川对神明素盏鸣尊的人性进行了放大化处理,减弱了对其神性的描写,以切除和替换的写作手法,对战斗进行了留白处理,不在作品中展现任何战斗场面,体现出芥川坚定的反战观念,启示人们血腥与战斗并不是人类应该追求的东西。
阿来与芥川龙之介的作品,虽然在人物身份、人物性质、战斗描写上各有异同,但其核心精神完全一致,即人类对于和平的热切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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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丁 月,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日本文化。
通讯作者:张贵生,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翻译理论与实践、日本文学汉译、日语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