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回自我

2024-01-11 14:57侯丹朱厚刚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3期

侯丹 朱厚刚

[摘  要] 陈春成是近年来文坛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其处女作《夜晚的潜水艇》收获了许多关注。除奇特的想象、独特的语言外,他的小说还流露出一种“藏”的意识,引起了学界的广泛注意,赞赏者有之,批评者亦有之。本文便以“藏”为线索,结合作家自身的生活经历,细致探讨“藏”之因果与形态,从而更好地理解陈春成的小说及其现实意义。

[关键词] 陈春成  《夜晚的潜水艇》  秘密空间  藏守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53-04

陈春成的处女作《夜晚的潜水艇》自2020年出版以来广受好评。不少读过陈春成作品的读者都赞叹其小说语言的干净、典雅,也折服于其想象力的灵动飘逸,还有许多读者从陈春成的小说中发现了一种“藏”的美学。在一次又一次语言和想象力的华美盛宴中,陈春成娓娓讲述了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并给出了自己的选择:藏守。那么他究竟是为什么藏,又怎么藏,藏之后如何呢?本文便以此为线索展开论述。

一、陈春成与《夜晚的潜水艇》

《夜晚的潜水艇》这本小说集中出现了多次“藏”的情节:陈透纳通过想象,在黑夜降临的时候“藏”进深海的潜水艇;慧灯放弃世俗生活,“藏”于深山古寺,“我”将钥匙藏于碑旁;叶书华“藏”于文字的璀璨;裁云师“藏”于知识的洞穴;古廖夫“藏”于蓝鲸体内……一些读者对“藏”进行了肯定性解读,同时还有一部分读者认为这种姿态是一种轻逸的躲藏。到底这种“藏”该如何理解呢?

《夜晚的潜水艇》的作者陈春成是1990年出生的福建籍作家,在小说出版之前,他只是一个“县城里的文学爱好者”。陈春成高中时选了理科,但他对文学却很着迷,大学时,他本想报中文系却最终进了土木工程专业,本科毕业后,在江苏无锡做了一年地铁工程的施工员,平时没有什么闲暇时间,时常睡眠不足。工作了一年的陈春成觉得这种生活很可能成为以后的常态,于是毅然决定辞职回到家乡,在泉州一家植物园的工程科任职。他说:“我没有在北上广工作生活的能力。回福建,感觉福州、厦门还是压力比较大,我现在这个选择是钱少事少离家近,比较适合我。”[1]在许多青年即使头破血流也要留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大环境下,陈春成释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能力不足”,选择遵循自己的内心,在一个清静的小地方,执着地捡起了自己的文学梦,这何尝不是一种形式的“藏”呢?2015年,陈春成的生活逐渐稳定之后,他开始广泛地阅读,沉迷于文学世界。2017年的秋天,密集地阅读了许多小说后的陈春成,也跃跃欲试,着手开始了小说的创作,《夜晚的潜水艇》就是在这个时期開始构思的。他大多在午休与通勤车上写作,曾透露有一次坐在通勤车上时,为了不打断构思的连续性,通勤车已到达所要去的站点,他却选择不下车,而是继续在脑海里进行创作。在同龄人已经结婚生子、升职加薪的时候,他却“成天像老大爷一样在公园转悠,为了一两个句子顺不顺拧巴,而且这些跟自己的前途没有关系”[1]。这与其小说中那些选择“藏”起来的主人公是何其相似啊!他的这种“藏”为自己打开了一个新的出口,也为读者面对现实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

二、“藏”是常态的抵抗

逝去的事物仍存在于人们的记忆里,但作者又揭示了一个骇人的真理:记忆也是飘忽不定的。《竹峰寺》中,作者就借主人公之口告诉读者:“我想,那些消逝之物,都曾确切地存在过,如今都成了缥缈的回忆;一些细节已开始弥散,难以辨识。而我此刻的情绪、此刻所睹所问的一切,眼下都确凿无疑,总有一天,也都会漫漶不清。我们所有人的当下,都只是行走在未来飘忽不定的记忆中罢了。”作者在《李茵的湖》中更进一步表达了他认为记忆是飘忽不定的这一观点,因为曾经真实存在的湖却从多人的记忆中完全消失,成为一个谜。人类不可避免地会遗忘一些事情,如果外界因素试图改变记忆,又会怎样呢?《裁云记》中,因为领导的一句风趣话,所有的云便有了固定的形态:“所有云都应依法修剪成规定尺寸的椭圆形,边缘为均匀的波浪形花边,否则即属于违法云。”因意外而再次出现的不同形态的云,却被小孩子质疑:“爷爷乱讲,哪有这样子的云。”事物的消逝变得更加彻底。

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里的故事都充满了对正在消逝或已经消逝之物的追忆与祭奠意味。小说《夜晚的潜水艇》《传彩笔》追忆的是逝去了的“超能力”;《竹峰寺》《李茵的湖》执着于过去的美好记忆;《裁云记》《酿酒师》祭奠的是日益消失的工匠精神;《〈红楼梦〉弥撒》《音乐家》是为被埋没的伟大发声;而最具朦胧奇幻色彩的《尺波》则可以看作是对神秘主义、批判思维的祭奠。有读者说:“他(指陈春成)直接越过了书写自我经历、描摹现实生活的阶段,有自己隐秘的通路,一出手即为万物为题,更像是面对永恒的书写。”的确,在陈春成的小说里,故事情节被淡化、人物关系也可忽略不计,而对万物的关注、对宇宙的想象占据小说的主导地位。即使是在《李茵的湖》这样以男女恋爱为线索展开的篇目中,作者的侧重点也不是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情感纠葛,而是二人对引发女主人公异样情愫的神秘之物的探索。在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中,有些东西被人们抛弃,有些东西被人们遗忘,还有些东西人们不想失去却留不住,慢慢地,这些事物便消失了,于是人们看到一个又一个忙于把人类所珍视的东西“藏”起来的身影。陈春成小说引起人强烈共鸣的或许正是人类普遍的“不论时代变化,那种被剥夺而无能为力的感觉”[2]。

三、“藏”是一种对秘密空间的想象

有学者认为:“相较于众多的经典作家,当代小说家在小说中呈现出来的自我,时常只是一个迷失在无名大众中的孤立个体。”[3]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有许多孤独者的身影:拥有极致想象力而被当作怪人的陈透纳;无法阻挡生活隐秘支点而消失的“我”;兀自守候蛱蝶碑秘密的慧灯;独自领略璀璨文字的叶书华;不想生活在尘世,只想在山间钻研一门学问的裁云师;酿出好酒,自身却化为虚无的陈春醪;费尽心力想要复原《红楼梦》的红学会;如珍宝一样收藏一段无人问津的儿时记忆的李茵;在九千个夜晚里独自收集玄桨的铸剑师;在创作与毁灭之间不断压抑自我的音乐家,等等。不愿被同化、孤立无援是他们的常态,但对个体而言,生活的同化力是如此的巨大,想象力会消失,依赖的事物会离去,哪怕是书中作为宇宙全部意义化身的《红楼梦》也能被人任意改动,最终走向消逝。

那么人们究竟该怎样应对现实与消逝呢?陈春成在《夜晚的潜水艇》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找一处属于自己的秘密空间。于是陈透纳在无数个夜晚进入潜水艇;“我”把老屋的钥匙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慧灯选择继续藏守蛱蝶碑;叶书华放弃写作而选择用余生去感悟那些伟大却不为人知的字句;裁云师决定用上百年时间进入一个知识的“洞穴”;古廖夫在蓝鲸体内和玻璃球里演奏乐曲,等等。陈春成对秘密空间似乎有着特别的迷恋,他的小说中出现了多种秘密空间的意象:深海的潜水艇、图书馆的幽静角落、山中的瓮、隐秘的碑旁、梦境、洞穴、园中之园、蓝鲸体内、花苞内部、玻璃球内,等等。在这些秘密空间里,小说的主人公们找到了安放自身的方式,与现实生活达成了一种和解。

有学者认为陈春成这种对“自由空间”的想象与王小波有相似之处,是一种文学精神的传承,二人通过“物理空间的广阔暗示了另一重世界的可能性”[4]。陈春成正是以这种方式来提醒人们:“应对现实世界的法子并不这么单一,除了如实描摹它,我们还应当有能力另行构建一个世界。将米酿成酒,不如米饭管饱,给人以生活的气力,但于生活之外,提供一种醉意和超然,也挺好。”[5]

四、“藏”是一种回归内心的宁静

在人人都在操心高考、就业、结婚、买房的时候,陈透纳却选择在夜晚驾驶潜水艇进入深海探险;在外界忙于建设发展的时候,“我”偷偷地藏起老屋的钥匙以保留与老屋的联系;在“文革”时期,慧灯师傅一行人将蛱蝶碑偷偷藏起来;在远离热闹的小县城里,叶书华默默用文字构筑起璀璨的宇宙;在不起眼的山腰间,裁云师决定用余生进入知识的“洞穴”钻研深造;在名动京师后,酿酒师陈春醪仍不懈地研制更好的酒;在《红楼梦》消失了几个世纪后的某天,红学会的成员们不畏权威,甘为多得几句《红楼梦》的句子而死去;“我”和李茵偏爱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耽园;在无人知晓的梦境里,铸剑师用九千个夜晚打造一柄宝剑;在对音乐监管甚严的列宁格勒,天才音乐家偷偷在蓝鲸体内、雪花玻璃球里演奏。

细细品味,读者会发现小说里主人公的“藏”与陶渊明的弃官归隐是何其相似,他们不慕名利、只想遵循自己的内心。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时代里,人似乎只有时刻保持警醒和全神贯注才能成为理想的“社会人”,然而总还有那么一些人“放弃了世俗的荣誉和温暖,在世界的某个点上钻了牛角尖,无暇他顾,从而抛掷了一生”。他们这种“潜”与“藏”的姿态并不是一种被动的躲藏,而“更指向收藏积累,或蓄势待发,甚至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动能”[2],进一步来说,“陈春成的小说提供了一种应对现实不满时平和且低成本的对抗方式——退回自我”[4]。

然而,作者如果只想提供一处秘密空间供人归隐,似乎总会让人感觉到有一些逃避意味,这恰恰是陈春成小说最有争议的部分。豆瓣网一位名叫“Cancelled”的用户评论该小说时说道:“总不能每篇都做梦吧,最终要以思想力说话。”亦有学者认为《夜晚的潜水艇》可以视作一种装置的抒情文本,它以一种“并不复杂的抒情一面帮助读者在共鸣中宣泄,一面又提供了从现实生活向轻盈的美学世界逃逸的手段”[6]。诚然,陈春成小说中的主人公总希望选择一处秘密的空间藏起自己,但读者也应该注意到他们是在尝试了另一种“应该这样生活”后才做出的选择。

《夜晚的潜水艇》中,读者能看到主人公内心的挣扎、纠结与渴望,他们身陷混沌,却能遵循本心,以一种天马行空的方式获得拯救,将自己所守护的美好藏匿起来,不被污染同化。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中提出:“当代工业社会压制了人们内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从而使这个社会成了单向度的社会,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单向度的人。”“技术的进步使发达工业社会可以在富裕的生活水平上,让人们满足于眼前的物质需要而付出不再追求自由、不再想象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代价。”[7]在今天,越来越多的人以相似的方式生活着,甚至连思维也日趋统一,而陈春成所做的,是在为读者提供一处心灵自由的空间,也是在探求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在现实的压力面前、在社会的同化力面前、在神秘莫测的宇宙面前,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甚至连自己的记忆都显得无比缥缈。凭借奇特的想象力,陈春成遨游于过去、现在、未来、真实和虚幻之间,揭示了人类所处的某种困境,并进一步给出了自己的应对方案。

陈春成的写作展现了一种面向万物的态度,他在小说中不断探讨着消逝与永恒、真实与虚幻,他关注的是充满多种可能性的宇宙,也是现实中人的精神世界。在日渐趋同的生活模式下、在名利的巨大刺激前,越来越多作家的写作模式和写作风格开始趋向单一化,而陈春成却努力“在单一的、沉重的宏大叙事之外,寻找到一种不同于主流文学的个人表达;揭橥当下时代的青年面貌与处世精神,这可能就是陈春成小说存在的现实意义”[8]。

五、结语

陈春成的小说深入了时代的内核,反映了当下社会的一些现状。陈春成以一种类似于其小说中主人公般执着的姿态来坚守内心文学的方向,王德威曾援引鲁迅《影的告别》来评价陈春成:“他以最精致的笔触拆解人间的桎梏,以最坚实的信念走入文学的暗夜:‘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夜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2]正是这种清醒孤绝的写作姿态,使得陈春成的创作既根植于现实世界,又与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从而让他获得了足够的空间去观察、去反思、去想象。也正是作者这种带有反思性与批判性写作态度,为他的作品增添了深度与广度,使他可以从细微之处出发,描写万物,这是陈春成小说创作的核心魅力之一,也是陈春成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独特之处。

作为一位十分年轻的小说家,陈春成在他创作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短篇里,向读者展示了他扎实的语言功底与飘逸的想象力下思考的深度与广度,细微之处、藏守之下闪烁着的坚守与执着,他的小说令人惊喜也令人期待。

参考文献

[1] 欧阳诗蕾.陈春成:我写了九个小说,还不到总结经验的时候[EB/OL].(2021-09-01).https://mp.weixin.qq.com/s/HHgze31UmjKwDYdzujwGoA.

[2] 王德威.隱秀与潜藏——读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J].小说评论,2022(1).

[3] 张定浩.陈春成与自由而负责的自我[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3(1).

[4] 何瑛.文艺青年的阅读谱系与虚构的限度——读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J].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3(1).

[5] 罗昕.陈春成:虚构是我最接近自由与狂欢的样式[EB/OL].(2020-10-29).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748603.

[6] 金理,杨兆丰,李琦,王子瓜,曹禹杰,励依妍.“面孔”或“格套”——关于当下青年写作的一次讨论[N].文艺报,2022-04-08.

[7] 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8] 南翔.短篇为何迷人[N].南方都市报,2022-07-16.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侯   丹,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朱厚刚,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小说、广西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