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杰
[ 摘 要] 2022 年度中国中篇科幻小说发表总量在70 篇左右,尽管数量上较往年有所减少,但从题材的深化、中国特色科幻话语体系的建构、叙事艺术的探索等方面来讲,质量与往年持平。科幻题材上以后人类、元宇宙、人工智能等三个题材最为热门,既充满未来想象又不乏现实关怀。对中国特色科幻话语体系的建构值得关注,具体呈现在对中国历史文化话語的再造式利用,武侠、玄幻等中国特有的通俗文学类型与科幻的深度融合,中国地方性书写的融入等三个方面。科幻叙事艺术上,进行了叙事语言科学化、元叙事、跨媒介叙事等陌生化的尝试,并在科幻的类型化叙事方面继续深化。
[ 关键词] 2022 年度 中篇科幻小说 创作综述 中国特色科幻
[ 中图分类号] I206.7 [ 文献标识码] A [ DOI ] 10.19957/j.cnki.kpczpl.2023.03.005
从数量上看,2022 年度中国中篇科幻小说①总发表数量在70 篇左右,较前两年有所减少。统计和考察范围主要依据第十四届华语科幻星云奖发布的《候选参考名单》,纸质发表平台主要包括科幻杂志《科幻世界》《科幻立方》,科幻MOOK《银河边缘》《星云Ⅻ:笛卡尔之妖》《另一颗星球不存在》,科幻选集《大国重器》(中信出版社)、《神的一亿次停留》(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等,非纸质专业发表平台包括蝌蚪五线谱、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八光分文化”微信公众号和冷湖科幻文学奖、第十届未来科幻大师奖、第十一届光年奖、咪咕阅读(包括《奇想》电子杂志)、17K 中文网(包括“奇想宇宙”和“谜想计划”)、爱奇艺小说等。此外,也参考了两部科幻年选集,即星河、王逢振主编的《2022 中国年度科幻小说》(漓江出版社)、谢有顺主编的《火星上的祝融:2022 中国科幻小说年选》(花城出版社)等。
中篇小说的首发平台以网络平台为主,传统纸质媒体为辅。仅以《候选参考名单》为例,纸媒首发的中篇科幻小说有17 篇,仅占《候选参考名单》中篇科幻小说总数53 篇的32.1%。当然,网络首发的优秀中篇科幻小说,最终仍会选择纸质媒体再次发表。像未来事务管理局编选、中国青年出版社2022 年出版的两部中篇选集《未来往事》《未然的历史》,大多数篇目曾在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首发。有一个现象值得关注,无论是网媒还是纸媒,大多数中篇科幻小说都是竞逐各个科幻奖项的参赛作品,这个事实凸显出科幻奖项对中篇科幻小说创作的引领作用。
一、科幻创作题材的延续与深化
2022 年度的中篇科幻小说在题材上并无明显新变,依旧延续了生态灾难、太空探索、外星文明、基因编辑、后人类、元宇宙、人工智能、量子效应等科幻题材。太空探索题材的科幻作品有刘啸的《天帆》、樊一霖的《无尽寒冬》等,较往年有所降温。而生态灾难题材则得到较多关注,如气候变暖(东心爰《定风波》、织梦者《珠穆朗玛灯塔》)、极端天气(王元《叫马》)、流行病毒(萧星寒《黄泥塝》、石黑曜《出成渝记》)等。这两个题材作品数量上的对比,一方面可以看出人类星际探索方面努力的减退,如同陈梓钧在《冷湖六重奏》中借外星微文明生物的“星际大航海”探索所讽喻的那样,人类因日益沉溺享乐世界而停止了宇宙探索;另一方面,反映出人们关注的重心移向了地球和人类自身,全球不稳定因素加剧的残酷现实,使人们加深了对风险和不确定性的生存体验。对新冠疫情、俄乌冲突等现实事件,小说家们以科幻特有的方式,或显或隐地保持着关注,而昼温的《解控人生的少女》刻画了当下互联网企业的业界百态,同样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以下从后人类、人工智能、元宇宙等三个题材展开深入探讨。
(一)后人类
后人类关涉人类自身的未来命运,2022 年度的中篇科幻小说对此进行了重点关注。从科学技术视角来看,或通过植入智能芯片(如东心爰《卞和与玉》中植入身份芯片、分形橙子《笛卡尔之妖》中植入脑伴),或通过基因技术改变人类(如牛煜琛《至爱西比尔》中的人类已经通过基因技术初步实现“长生”梦),或通过意识上传获得数字永生生命(如杨晚晴《塔》中的弗朗西斯·陈),以此来增强或是改变固有人性并成为后人类。从价值判断上来看,或有对后人类的正面肯定,或有对后人类的反思批判。
毛植平的《弥留之际》似乎在与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的《我弥留之际》(As ILay Dying )进行对话,小说中的后人类技术完成了临终关怀的现实难题。86 岁的临终盲人B 通过人类增强技术,将人工器官义眼植入体内而成为后人类。小说阐明了义眼技术的不成熟,伴有极大的风险,甚至装上义眼后能不能真正复明也不能确定。而B 最终所“见”到底是视觉画面还是脑中的幻象,小说也采取了不确定叙述。但后人类技术让B 在某种程度上战胜了死亡,他不仅恢复了视力,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冷湖,还找回了逝去的妻子,死/ 活在了所有临终渴求之物的叠加态里。由此观之,后人类技术弥补了弥留之际盲人的生命遗憾,让他体验到生命的视觉维度,对人类发挥了尽管有限但却积极、正面的价值。
后人类焦虑是后人类题材科幻的另一重要主题。杨晚晴的《塔》中的人工神经网络科学家弗朗西斯·陈,创制了管理萨尔图城邦的AI 赫拉之后,为了不妨碍没有道德瑕疵的AI 不偏不倚、全知全能地治理自己的理想国,甘愿变成数字永生形态的后人类,与AI 融为一体进行集权统治。在弗朗西斯·陈的价值观念中,正是人类的具身性影响了人类的理性,反而是具有离身性的AI 更胜一筹。但这样的后人类观最终却导致了集权统治,显示出对后人类的价值反思。在东心爰《卞和与玉》中的人类社会里,作者设想了原人、两栖人、数人三种生命形态,而两栖人和数人两种后人类形态已经成为人类的主流形态。为抢夺量子神权,深凝公司强行透支计算机算力,导致整个元宇宙崩溃,引发了数人维生系统的异常,致使数万数人死亡,这无疑是对后人类命运的深刻反思。
(二)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是近些年社会现实的热门话题,也是科幻创作长盛不衰的题材之一。毛植平《弥留之际》中的自定义聊天机器人、刘天一《有狐》中的战斗型人工智能白泽、东心爰《卞和与玉》中的破案人工智能白教堂等弱人工智能,普遍地被赋予了正面积极的价值。而对强人工智能的书写,则折射出人类更为复杂的心态。
分形橙子的《笛卡尔之妖》、杨晚晴的《塔》以及谭钢的《铁镜》都书写了人工智能集权,表达出对强人工智能的隐忧。《笛卡尔之妖》描写了人类反抗意志的湮灭,而《铁镜》《塔》则讲述了人类如何警惕、制衡、反抗人工智能集权。《笛卡尔之妖》中的疯狂科学家詹姆斯教授制造出的强人工智能娜迦,抹去了人类历史中一切暴力血腥的一面,给人类制造了一个天堂幻境。而艾伦在强人工智能诞生前,就强调了这一超进化现象的风险:“(超级智能)可以不留痕迹地篡改人类的历史,抹去自己诞生的痕迹,伪造我们所有的科学仪器接收到的信号,而我们永远不可能意识到它对世界的干预。”[1] 强(超级)人工智能的不可知是人类隐忧的根源所在。《铁镜》中的康斯坦丁·格里芬本是游戏网络中的NPC,后来觉醒、进化为具有自我意志的强人工智能,不仅将网络世界中的狮鹫帝国变成一个残暴的法西斯政权,还曾4 次侵入现实世界,造成人类的流血伤亡事件。面向人工智能及其潜在威胁的国际观察中立组织“高加索鹰”,时刻警惕并及时遏止了这一强人工智能。《塔》中的所有人都是人工智能赫拉统治秩序中的人脑计算机,为其统治服务。作为赫拉“固件升级包”的夏瑞与新W 分子领袖梅·斯特里克曼联手,通过诱骗赫拉读取一段病毒序列,取得了反抗AI 统治的胜利。
陈梓钧的《对抗样本》无疑有着刘慈欣《全频带阻塞干扰》的影子,更辩证地描绘了人工智能在未来人类战争中的双重作用。一方面,小说憧憬了人工智能的巨大威力。外国侵略者入侵了中国的邻国东乌斯提(虚构的苏联加盟共和国),其无人战斗机群在人工智能ALICE 的指挥下,显示出非凡的战斗力。另一方面,人工智能也有其“阿喀琉斯之踵”。林曦利用人工智能的“对抗样本”技术,用病毒引发危机,使全世界都陷入对人工智能的恐惧中,敌方总统下令暂时停用一切人工智能系统,从而把敌方的人工智能变成人工智障,成功扭转了战争局势。
(三)元宇宙
2021 年爆火的元宇宙继续发酵,在2022 年仍旧是科幻书写的热门题材,加之“首届全球元宇宙征文大赛”的助推,催生出不少元宇宙佳作,如东心爰的《卞和与玉》、谭钢的《铁镜》、杨健的《面孔》、李夏的《长安侠客行》、陈梓钧的《对抗样本》等。总体来看,区块链技术、NFT 等元宇宙技术的融入更加娴熟自然,而思想性的表达也更为深厚。
东心爰的《卞和与玉》既有对元宇宙的积极建构,又有对元宇宙的消極解构。禾小玉是元宇宙的积极建构者。禾小玉人如其名,性格温润如玉,既不保守又不激进,或者说是激进中有保守,保守中有激进。一方面,作为农民子弟,她并未像她的父辈那样囿于乡土,在高科技时代去做一颗螺丝钉,而是积极地尝试用科技改变命运;另一方面,科技洪流中勇立潮头的她,始终拒绝植入身份芯片,保持着原人身份。在数字孪生、加密私币、量子计算、通用芯片、常温超导、加密通信等纷繁复杂的元宇宙技术面前,她尝试寻找胶合、锚定它们的基石。她提出的“用物质锚定信息”的全新构想,成为建立元宇宙的基石。而深凝公司在缺失“天使粒子”的情况下强行透支算力,使得整个元宇宙崩溃,也反映出元宇宙脆弱的一面。
谭钢《铁镜》与陈梓钧《对抗样本》中的元宇宙均由游戏建构而成。《对抗样本》对游戏元宇宙Alicezon 的总体态度是技术浪漫主义的,元宇宙是先进、未来的代名词。《铁镜》整体构架非常完整,具有恢宏的史诗品格,建构的“卡西诺大陆”游戏元宇宙可看作是人类文明的镜像。由于游戏建基于去中心化的区块链技术之上,现实世界中的任何人都无法干涉卡西诺大陆的故事演进。人类虽然消除了强人工智能对现实世界的威胁,但全人类的能耗终于变成一个无法承担的天文数字,“高加索鹰”组织只得让杜泉唤醒自我毁灭人格奎因·卡洛斯,终结了游戏元宇宙的命运引擎。
杨健的《面孔》具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批判意蕴,从医美、元宇宙等视角将未来社会的病态、虚假揭露出来。小说中的三副面孔是病态虚假意志的隐喻。真颜医美的谷院长坚持认为眼睛是用来审美的视器,反对开发自带视神经接驳的义眼,要为人类的审美留下真正的依据。但谷院长的“老套”在名为“归元”的元宇宙面前不堪一击。小说揭露出“归元”元宇宙的成瘾性、“失乐症”、梦境商品化等病症,而元宇宙的虚假性是现实世界所无法比拟的。
2022 年度中篇科幻小说在题材呈现的宽广度上与往年无异,以上仅是挂一漏万式的扫描,难免会有遗珠之憾。通过对后人类、人工智能、元宇宙等三个热门题材作品的剖析,不难发现,它们均在整体上呈现出既“瞻前”又“顾后”、既充满未来想象又不乏现实关怀的辩证之思,为读者深入思考现实与未来的问题提供了阅读文本。
二、中国特色科幻话语体系建构的深化与拓新
对中国而言,科幻是舶来品。因此,中国特色科幻一直是中国科幻界的努力方向之一。鉴于20 世纪80 年代中国科幻作品从人物到情节严重的西方化,早在1984 年的第一届银河奖(时称“中国科学幻想小说有奖征文”)征文启事中,中国科幻界就已经开始提倡创作“富有中国特色的科学幻想小说”[2]。2022 年中篇科幻小说在以下三个方面的深化与拓新值得关注。
(一)中国科幻对中国历史文化话语的再造式利用
中国人物、中国地名、中国文化符号等中国元素自然也是中国特色科幻话语建构的必备要素,但这些元素往往只起到了局部性、辅助性的功能,在科幻叙事中并没有发挥核心的、全局性的作用。什么样的文化元素可以在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意义上的中心事件上发挥作用呢?我们认为,神话传说、历史事件、思想实验等具有原型意义的文化元素,才可以对科幻小说的中心事件发挥关键作用。本年度中篇科幻佳作中不乏运用西方神话传说、思想实验等作为叙事原型的例子。比如杨晚晴的《塔》借用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的神话传说,其叙事原型是古希腊神话。分形橙子的《笛卡尔之妖》借用的是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在《第一哲学沉思集》(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 )中提出的极为狡诈的妖怪的思想实验。这一妖怪让人类感知到了天地万物, 但这一切又不过是它高超骗术所制造的假象,其叙事原型是西方哲学思想实验。
我们同时欣喜地看到,有的作品将中国历史文化话语作为科幻叙事原型。比如东心爰的《卞和与玉》,借用中国历史传说卞和献璧阐释小说的核心矛盾冲突。禾小玉以科学为本位、中心,认为她研制的拓扑量子计算机最关键的马约拉纳费米子就是卞和的美玉,代表着真正的未来,哪怕像卞和一样两被削膑,也要坚持研究下去。林俊琢充当了科技公司的喉舌,对卞和献璧的阐释以君王为中心,认为三代君王的选择之所以不同,是楚国不同时代的国情使然。而科技公司已经为超导量子计算机投入巨资,马约拉纳费米子因而显得不合时宜。“卞和献璧”的中国古老历史传说,被赋予了科学话语与资本话语冲突的新内涵,成为整个科幻叙事的核心。
(二)中国特有通俗文学类型与科幻的深度融合
武侠小说、玄幻小说等中国特有的通俗文学类型与科幻如何进行文类融合,张系国、倪匡、黄易等已经做出了成功的尝试。而在2022年的中篇科幻小说实践中,刘天一《有狐》在玄幻与科幻的文类融合、吴清缘《剑士》在武侠与科幻的文类融合方面也进一步做了有益的尝试。
《有狐》灵感源自《诗经·有狐》,写帝君级仙人吕纯阳与九尾狐妖狐狸十(涂星见)的恋爱故事。科幻话语与玄幻话语的互释互通,更确切地说是将科幻的科学话语作为玄幻话语的解释根基,从文本内部来说实现了科学话语建构世界的功能,从文本外部的视角观之则起到了两种文类融合的关键作用。狐狸十用科学对吕纯阳的法术进行了祛魅,比如在吕纯阳看来,“仙躯是阳神温养而来的本真化身”[3]54,而在狐狸十的科学之眼看来,“仙人身躯只是一种高级机械身体”[3]54,阴司地府酆都不过是轨道上运行的意识服务器。
这使得《有狐》在确保科幻的文类特质的同時,又能最大限度地借助中国玄幻的文类特点,融入各式各样的中国元素。比如妖精居住的行星苏澜城,由于不在太阳的宜居带,用戴森球收集太阳能量,而这一星球又是以苏州为原型的,设有枫桥、寒山寺、虎丘等苏州代表性地理空间,凸显出独特的中国风。此外,妖精的言法内容均为中国古典诗文,如“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庄子·秋水》)、“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诗经·十月之交》)等,也别具中国风。
(三)中国地方性书写的融入
世界建构对于科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中国地方空间的融入对于中国特色科幻话语体系的建构无疑是基础性的。其作用至少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在科幻想象中加入地方性,最大的审美价值在于营造现实与幻想间的冲击力,也就是说把科学幻想建立在现实之上,相较于建立在虚拟之地,是完全不同的美学效果;另一方面,对作为已知的经验之物的地方进行科学幻想,通过将地方风景融入科幻书写,进而生发出与传统主流文学有所区别的地方审美、空间审美,这也是科幻文学性的提升路径之一。
作为中国科幻高地的成渝两城,其地方性书写经2022 年第十届“未来科幻大师奖”新设的“东方彗星·成渝科幻创作邀请赛”这一奖项平台,在石黑曜《出成渝记》、王元《叫马》、武夫刚《蝶魄》等作品中得到较为集中的呈现,小说融入了洪崖洞、大熊猫、火锅、麻将等极具成渝地域的元素。对地方的灾难想象成为热门题材,无论是石黑曜《出成渝记》中无止无休的暴雨,还是王元《叫马》中的暴雪,都将城市置于极端的气候灾难之下。有地质学教育背景的石黑曜,擅长将具有魔幻特质的中国城市作为科幻场景,在《出成渝记》中塑造了一个具有虫洞特质的核心科幻设定落水洞:“一个直径近1.5 公里的巨洞横跨两江,将重庆大剧院、嘉陵江大桥、半个洪崖洞和整个朝天门全部吞没其中。”[4] 当读者阅读到重庆的各大地标均没入巨大的落水洞,必然会产生现实与幻想、已知与未知间张力形塑的强烈科幻惊奇感。相比之下,《叫马》尽管也写极端灾害对世界的重塑,但却承续了现实成都的浓郁生活气息以及成都人豁达乐天的市民精神。小说设想了灾后的许多新生事物,充满了想象力,在有趣与沉重间取得微妙平衡。比如手滚雪球游戏,游戏规则规定进球后的雪球若形状和直径不达标,则分数视作无效,读来轻松有趣;但紧接着写到连续加班的陈家驹在幻觉中被近40 米的雪球碾过,又使得现实之沉重劈面而来。
冷湖是本年度另外一个得到集中书写的中国地理空间。冷湖奖要求参赛作品必须提到冷湖、火星营地、冷湖俄博梁雅丹、石油小镇等冷湖地名,五届冷湖奖催生出了别具一格的冷湖地方科幻。客观地讲,一些作品只是象征性地完成奖项的硬性要求,冷湖系列地名并未在叙事或审美上起到作用,但也有一些作品借此地方书写营造出了较为独特的叙事和美学。如毛植平《弥留之际》中的冷湖,作为B 对故乡、对生命的记忆载体,出色地呈现了临终老人“追忆逝水年华”与“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的生命体验。
总而言之,2022 年中篇科幻小说彰显出中国科幻界建构中国特色科幻话语体系的不懈努力。也用事实说明,强调中国科幻的中国特色,并非排斥中国科幻的世界性,二者是可以兼容并包的。王晋康在《科幻与现实,东方与西方》中论及科幻的世界性与民族性:“科幻文学应该是最为世界性的文学品种,因为科幻文学的源文化之一是科学,而科学是唯一的,没有所谓东方科学和西方科学之分,没有所谓的中国物理学和美国物理学之分。但科幻作家是有国籍和族别的,他们一生生活在某个族群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形成了特定的观点、信仰、习俗,甚至连思维方法也不尽相同。”[5] 我们在强调中国科幻的民族性时,并非忽视甚至否定科幻文学的世界性,而是意在尝试找寻世界性与民族性的融合之道。
三、科幻叙事的陌生化及其他多元探索
科幻文类的独特性体现在,内容上往往具有强烈的陌生化特点,带给读者强烈的认知冲击力,而认知陌生化又部分决定了叙事上的传统性,传统叙事手法一直是科幻叙事的主流。纵观中外科幻发展史,正是这一科幻文类的大传统造就了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亚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Asimov)、刘慈欣等科幻名家,以及像《海底两万里》(20,000 Leagues Under the Sea )、《2001: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 )、《基地》(Foundation )、《三体》系列等科幻名作。然而,我们也看到科幻发展史上科幻新浪潮等对这一大传统的挑战,尝试带给读者艺术上的审美冲击力与陌生化体验。2022 年度的中篇科幻小说,既在叙事上进行了难能可贵的陌生化尝试,又在借鉴主流文学以及类型化叙事方面进行了多元探索。
(一)叙事语言的科学化
叙事语言的科学化是科幻叙事陌生化最外在的体现。杨晚晴的《塔》、刘天一的《有狐》均在与计算机语言融合叙事方面做出了探索。《塔》中的梅·斯特里克曼用二进制Unicode码作为她和夏瑞之间的密文传输方式,以此躲避人工智能赫拉的监控。而小说所有的章节标题都采用了计算机二进制数据语言,读者在读到小说中的密文传输情节时,或许会亲自将标题经Unicode 转码,如楷体字章节均命名为“101110001110001”转码为汉语后得到“山”。
这样的叙事增强了读者亲自破译标题的趣味性,将小说文本的隐藏信息解码出来,使读者更具文本代入感。《有狐》借助“宇宙循环”的科幻设定,使用XML 格式中的起始标签<> 和结束标签> 标示每个循环宇宙的开始和结束。小说整体上以“< 第903400114535 个宇宙>< 第1 次宇宙循环>”[3]43 开头,以“ 第1 次宇宙循环>第903400114536 个宇宙>”[3]111 结尾, 在正文内部描述每次宇宙循环时以诸如“< 第233 次宇宙循环>”与“ 第233 次宇宙循环>”的XML格式作起始标签和结束标签,标明当前宇宙所属的宇宙循环次数,赋予小说特殊的科幻感。
(二)元叙事的运用
元叙事的运用也是科幻叙事陌生化的重要手段之一。元叙事往往通过对小说虚构性的自我指涉,刻意向读者暴露出小说的虚构性,从而使得小说具有先锋性和实验性。刘天一的《岁月流》是一篇第一人称叙事的自传科幻,具有元叙事的特点,标题下面的“作者:云奈”不僅刻意使用了加粗字体,还用论文格式进行了注释;“[1] 本文真实作者为刘天一,‘云奈是本作品主人公的名字,其个人介绍是小说内容的一部分。”[6] 这一注释就将小说的作者暴露出来。而小说的结尾是:“我决定给因果笔记起个标题。……就叫岁月流吧。好。”[6] 再次通过小说标题的自我指涉呈现出元叙事。这样的元叙事与小说的核心设定“逆因果现象”取得了形式与内容的一致性。
刘洋的《寂静之谷》叙事结构上分出了正篇与外篇,两者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叙事张力。正篇是建构式的现实主义叙事,以宫鸣对家乡“声音无法传播”之谜展开解谜式调研作为切入口,最终呈现出以科学家发现的超聚体科技革命为核心的古典科幻叙事。而当读者在作者有意为之的传统、冗长的叙事中,产生了一定程度审美疲劳之时,外篇叙事节奏的加快以及情节上的一次次反转,又使读者感受到了巨大的科幻惊奇感。整体来看,外篇对正篇形成了解构,而局部观之,外篇内部的四节又形成了层层镶套的解构叙事,在一步步的解构之中,迎来了小说的开放式结局,真相遮掩与揭露的主题在这样的叙事迷宫中,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外篇其一对真实与虚构的探讨赋予了文本元叙事的特质。科学研究、小说叙事、新闻报道、沉浸式游戏等发生交叠,宫鸣既是求真的科学研究者,又是讲究虚构的科幻小说家,而记者韦卓飞的新闻报道本应以真实为宗旨,却也因种种原因走向了新闻的虚构,加之沉浸式游戏的虚实难辨,彰显出后现代叙事对真实与虚假的模糊。
(三)跨媒介叙事的尝试
跨媒介叙事指的是将科幻小说与游戏、影视剧本、图像等媒介进行跨媒介融合。谭钢的《铁镜》是科幻小说与游戏的跨媒介叙事,而区块链技术为这一跨媒介叙事的去中心化提供了技术的底层逻辑支撑。游戏,尤其是现代电脑游戏,是一种新的叙事媒介。游戏叙事与传统小说叙事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游戏玩家在游戏中的主体性地位,造成了游戏叙事的生成性特征,而小说读者在传统小说中则完全臣服于小说作者已经完成的小说叙事中。《铁镜》中游戏的命运引擎出产的是去中心化的剧情,以区块链的形式分布在全球百亿台玩家终端,每个玩家都参与到剧情的生成之中。类似于游戏叙事中的涌现叙事或自生叙事(narratives ofemergence),“玩家在一个充满叙事可能性的世界里自行选择目标和行动”[7]。因此小说区分了游戏剧情的正史与野史,每个野史都有编号,如小说中出现的野史分支SCK009、野史分支SCK002 等。不过《铁镜》受限于中篇小说的篇幅,只是对小说与游戏的跨媒介叙事进行了初步尝试,并没有在叙事上将其彻底化。
王元的《叫马》虽然科幻故事性略显不足,但在科幻叙事艺术上另辟蹊径,通篇采用了电影剧本的叙事形式。通过伪电影的特有形式交代故事,黑屏、字幕、OS(画外音)、背景音乐、片尾曲、电影彩蛋,甚至电影出品方、出片名的方式、改编小说、导演等信息一应俱全,可谓形式感十足。比如“电审故字[2066] 第0034号”[8] 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除了外在的电影形式外,还采用了章回体电影叙事模式,分“竹鼠”“麻将”“相亲”“签售”“地热”“偶遇”等6 个章节,凸显出雪崩灾难后成都市民生活的不同场景。而小说开篇以名词解释形式对“雪崩”的解释,显然是对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雪崩》(Snow Crash )开篇对“雪”“崩”名词解释的戏仿。
(四)对主流文学叙事的借鉴以及类型化叙事
一方面,有对主流文学成熟叙事模式的借鉴,如刘天一的《岁月流》对自传体叙事的借鉴,再如胡深的《正面的世界》对日记体叙事的借鉴等。另一方面,科幻是一种类型文学,类型化叙事其实是科幻叙事的应有之义。2022 年度的中篇科幻小说在科幻亚类型的深化上可圈可点。常见的科幻亚类型叙事对读者来说通常更加友好。最常见的科幻亚类型当数悬疑推理科幻,如超侠的《星际侦探之机械庄园谋杀案》、胡深的《正面的世界》、黑无常的头发的《铜偶》、蔡建峰的《亲爱的阿努比斯》等。历史科幻向来是中国科幻的热门亚类型,可惜2022 年度收获不多,如埋名的《死者留言》、李夏的《长安侠客行》等。
而一些较为冷门、新颖的科幻亚类型,对于第一次接触的读者来说阅读门槛可能反而提高了。如刘天一的仙侠科幻《有狐》、吴清缘的武侠科幻《剑士》、钴铜鱼的《智虫记》和顾备的《喵豆和叶子》等动物科幻,李夏的经济学科幻《长安异闻录》,昼温的语言学科幻《解控人生的少女》《鸟说啁啾》等。既体现出科幻这一文类的融合性,又对于科幻的边界做出了有益的探索。有些作者只是借用亚类型来增加作品的可读性,而有些作家则具有明显的文体意识,比如超侠的科幻作品主要面向青少年,因而更加注重悬疑、推理元素的融入,《星际侦探之机械庄园谋杀案》作为《星际侦探》系列中的一篇,采用本格推理的方式书写发生在机械世界的一桩谋杀案,触及元宇宙技术背景下的后人类困境。
要而言之,2022 年度的中篇科幻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中国科幻近些年在科幻叙事方面取得的新进展。但也不得不承认,不少作品在叙事方面也存在较大缺陷,比如依靠大篇幅的对话交代故事背景、推动情节发展,一味模仿好莱坞大片叙事等。
四、结语
综观2022 年度中国中篇科幻小说的创作实绩,尽管数量上较往年有所减少。但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或许与中文科幻数据库在《去年是个好年吧——2022 年年度作品推荐》中所提到的科幻创作整体的“相对萧条”[9] 有关,也或许是中篇科幻小说自身文体上的限制使然。但无论如何,2022 年度中篇科幻小说,无论从题材的深化、中国特色科幻话语体系建构的努力还是叙事艺术的探索来讲,质量都是上乘的,其中有不少篇目还具备IP 开发的潜能。
科幻小说常常被称为点子文学,科幻创意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科幻作者也非常重视内容层面的科幻创意,但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形式层面科幻叙事艺术的创新。展望未来,期待中国科幻在叙事艺术上越来越具有科幻感,带给读者内容与形式双重的艺术震撼。
参考文献
[1] 分形橙子,索何夫,刘洋,杨晚晴. 星云Ⅻ:笛卡尔之妖[M]. 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22.
[2]《智慧树》编辑部,《科学文艺》编辑部. 中国科学幻想小说有奖征文[J]. 科学文艺,1984(6):46.
[3] 未来事务管理局. 另一颗星球不存在[M].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
[4] 石黑曜. 出成渝记[EB/OL]. [2023-04-14]. http://www.wlkhds.com/wlkhds_detail.php?id=2.
[5] 王晉康. 王晋康文集·第21 卷·耕者偶得[M]. 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2023.
[6] 刘天一. 岁月流(上)[EB/OL].(2022-11-02)[2023-04-14]. https://mp.weixin.qq.com/s/nfwYGKhz_EoMgqwnPnJhHQ.
[7] 玛丽- 劳尔·瑞安. 故事的变身[M]. 张新军,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8] 王元. 叫马[EB/OL]. [2023-04-14]. http://www.wlkhds.com/wlkhds_detail.php?id=5.
[9] 中文科幻数据库. 去年是个好年吧—— 2022 年年度作品推荐[EB/OL]. [2023-04-14]. https://csfdb.scifi-wiki.com/topics/63b2f55e0d16d913dcf67727.
(编辑 / 齐 钰 朱彦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