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本名吴永强,1985年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协签约作家,山东青年作协副主席,张炜工作室学员。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多篇诗歌,出版诗集《自白书》、长篇小说《后大学时代》、小说集《沸腾的狐狸》。获2014年“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佳作奖、银雀文学奖、刘勰散文奖等,参加第二届新浪潮诗会、第十届十月诗会。
羊倌记
老三赶着羊在汶河北坡上漫步
每天下午,如果他偷懒
羊就赶着他来到水边
扛啤酒的肩膀已经起了老茧
此刻他是羊倌而非啤酒厂的打工人
他指挥羊去土坎上吃草
另一个士兵去河边灌满肚子
他打开手机,对着视频那头的人唱歌
伍佰是每天的节目
“因为有了你,人生旅程不再冷清”
他的舞台山呼海啸
一万个观众举手投降
剩下的一万只蚂蚁奔跑向大水
他会在冬天卖掉一些羊但总数不变
他会在过年的赌局上输掉所有的羊
但第二年依旧总数不变
他每天送走太阳,领着大军回家
羊圈里安静如一根针
过去那里是狐狸大棚
他剥狐狸皮的技术传承自父亲
技术已经生疏
过去握刀的手现在善于挥鞭
羊不像他的老婆孩子
一甩鞭就乖乖躺下任他敲打
在酒桌上,他打开黝黑的肚皮
把自己变成伍佰
因为缺少了羊群的欢呼
歌声换了一个主人
因为登上了更大的舞台
歌声里遍布羊群?
守山人
守山人骑摩托车抵达松树枝头
一只蚂蚁陪他从上港翻越西营
穿越齐长城,从鲁国到了齐国
守山人在山头迎接朝阳,又在
下午把吃饱饭的夕阳送回故乡
夜里山风吹倒了蜻蜓,守山人
倚着摩托车看他的天下
山里十个村庄睡了,十个村庄?
准备醒来。守山人大手一挥
就有一万棵板栗吹着口哨
在旷野跳起大舞,又喝起大酒
与老六于黄河畔野炊
为了抵抗冬天,我们在秋天的草尖上野炊
十九年前我们住进同一间宿舍
以时间为背景,各自的女同学后来成为
两个男孩的母亲。我们谈论
过往的无穷之境和未来必然的可能性
太阳挂在一旁的黄河上,蚂蚱冲破牢笼
为眼睛增添自由。男孩们去追逐蚂蚱
如同我们过去追逐的其他异性都已遗忘
有人钓鱼,和我们的话题并行不悖
有人过来看一眼就消失在永恒的陌生中
因为黄河,我们的午饭进入了文学史
因为我们几个小时的陪伴,黄河不忍离去
在流动中停了又停
李胡村笔记
小酒馆老板娘亲自下厨
给我们做了辣炒猪肚和辣炒蒜黄
椿象泛滥,在村里它们叫臭大姐
周围睡去的人比清醒的更多
白天他们走在街上
作为村庄最后的守卫,关心粮食和垃圾桶
谈起过去,老板娘自豪于
对丈夫的疯狂追求
她自称文盲,毕业于社会大学
却精通算账、手机、义务教育
她的婆婆紧闭嘴唇
作为老人的代表,证明了皱纹的持续性
爱喝酒的老头,在醉意中做了
本市市长。我们碰杯
喝酒時亲如兄弟
第二天在街上遇见,他就做回了农民
锄头和三轮车把我们隔开
夜深时一群酒鬼回到各自的巢穴
月亮看一眼,钻进乌云
有一次我在大雨中走路,时间还早,天刚黑
许多眼睛盯着我,一言不发
寻食者
牧羊人赶着羊群下山
遇见我时一群黑山羊嚎叫着冲我大喊
泰山上事物众多
那么多草,那么多溪水,那么多太阳
我停下车
把羊群、牧羊人、太阳摄入手机
牧羊人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根烟
说马上天黑了
要回家吃老婆炖的一只鸡
我问他是哪个村的,他指指山下
树林深处,好像有一个女人蹲在炉子旁
用木柴打开一道门槛
告别后,我冲向山顶
用十分钟遇见了太阳的一生
夜晚不可救药地来了
我沿着盘山路,沿着人类永恒的痕迹
向北边的城市赶去
那里同样有一个女人
有许多食物供我填饱肚子和大脑
当我进入城市
就把泰山遗忘在空荡荡的人间
蒹葭苍苍
是在一个白露,是我和果果
走在华北平原最东侧的边缘
旁边就是泰山,一个拒绝我许多年的山头
是这个晚上,果果谈起刚学的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意义在无意义中蔓延
一生该有多少伊人,爱憎分明的肉体
此刻我们面对北边巨大的空虚
车在秋天的夜晚横行
黄河大堤,前些天我们和老六在草尖上野炊
夜晚的光环俘虏了眼睛
果果想起他的母亲,正在奥体西路上
骑一辆电动车过了黄台电厂
我这一生坐在华北平原的边缘
也是这座城市的边缘,马上就到黄河了
那是人生的尽头
过了黄河,我和我的祖先将面临死亡
谁还在乎草木的死亡,在这个秋天
一只苍蝇都在考虑遗言
还有蚊子,说再见的时候我们永别
但总有一些事物在来年挥之不去
所谓伊人,蚊子是我的伊人吗
此刻我对着北边的黄河
多么无聊的一条水,乔洪涛爱死的故乡
我流浪了整个国土才面临黄河
但一切无可救药,黄河必须去它的渤海
我必须在蒹葭苍苍
抚摸着我的秋天,为所有的逝去写悼词
为所有的我送上伊人的诅咒
倒流河
石汶河从泰山深处的石缝出生
汇聚在一起的不仅是水
还有高山出走的勇气
流经下午的我
几个钓鱼人从河里捞取鲫鱼的怜悯
接下来是黄前水库
水变得肥壮,胖子背叛了河但最终
又以河的身体继续前行
几条汶河合并,以大汶河的名义重新上路
这条被孔子趟过许多遍的河
绕过泰山,向西闯进东平湖
又是大湖,又是一生的重新来过
许多人的影子在湖上掠过
比如宋朝的一群土匪
他们以湖为中心,把杀戮洗白成鱼的肚皮
他们后来进入一本小说
一些观念变得虚假
为了与他们分隔开,大湖把梁山
孤立在水的外面
我更喜欢一个人和他的旅行
土匪的反面,或同一个年份
他在夜里闯入大湖,看到波光上生出的月亮
他想起哥哥,一些故事在
分隔中现出原形
睡在船上,听到渔民搅动大水时唱的歌曲
他再次告别了北边的济南
在我的注视下悄悄和大湖产生关联
他的哥哥,那个和他千里共婵娟的诗人
正用我的眼睛注视大湖
古人之不幸和我的幸运在于
大湖向北,又成了一条河
河没有久存,把整个生命投入更大的黄河
我也进入黄河,在向西行走几百公里后
再次向东去寻找童年
一个声音会在过去的河上飘荡
有一座古典的石桥,李白从上面走过
或我也走过。有一所大学
我一边教书,一边在图书馆发呆
过了北边的泰山就是我的栖息地
过了东边的汶河就是我的故乡
这片生养了许多古人的土地
继续养我,还养一只蚂蚁
后来我住进石汶河边的李胡村
夜里听鸟在月亮上叫
后半夜被赶路的云吵醒
我试着去种地,但土地已把我抛弃
我试着去喝酒,在小酒馆
十个农民向我敬酒
他们的妻子散布在村庄和原野
他们的酒杯里种满了粮食
偶尔我打破夜晚的规律,走向河边
整个白天映在水上
过去的时光注定逐渐黑掉
钓鱼人带走了十条鱼,又有一百条鱼
在夜里降临人间
在几百公里外的东边,同样有一条汶河
东汶河,承载我的过去
它拒绝向西流动,一刻不停离我更远
在我远离童年的这个下午
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我随时在大汶河的諸多角落存留
过去和我相依为命的水们
有的进入了大湖
有的以黄河的名义记录历史
有的已抵达终点
为渤海或太平洋增添厚度
当我流浪至无所不在的倒流河
有家不回,有故乡不挂念
我这一生时刻走在孤家寡人的路上
幸亏有那么多河流
能记住我曾经存在,但不久于人世
能在我注视它们的时候
用永恒的流动证明没有一滴水会
为了我停止心跳
菜园简史
但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年我依旧偿命于西红柿和白菜
还有辣椒茄子黄瓜空心菜米豆扁豆豆角
我在为活着奔忙时需要活着的勇气
但它们已不是当年的兄弟姐妹或
同根所生的命运延续
虽然回不去,但我总能回去
在可怜的虚构中重建一座菜园
几个温室大棚在寒风中模拟春天和夏天
我的韭菜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的童年深受西红柿姐姐的恩惠
我的白萝卜是历史的见证,在风雪的菜窖
它和白菜是大棚之外唯一的风景
我携带童年的眼睛逡巡在菜园
父亲在棚顶放苫子,身躯高大如浮云
母亲小鸟依人在西红柿的背面
我独立于黄瓜丛中,安静如一只蜜蜂
舔舐每一朵花。我顺着浇菜的洪流
在所有的植物身上寻找恋爱的可能
冬天的夜里,我们点着蜡烛割韭菜
寒风、大雪、皴裂的大地
通通甩到门外,我们抱怨明天的集市
大棚里短暂的世外桃源让我恍惚
就这样度过一生,在世界上所有的冬天
我们割完了韭菜,父亲推着独轮车
母亲用一根绳在前面变身为牛或马
穿行在已入睡的小麦身侧
菜园逐渐远去,村庄在永恒的时刻迎接我们
当我躲在炉火旁睡着,父亲还在院子里
检阅那些韭菜,一捆捆
堆放在摩托车后座的驮筐里
他睡三个小时后第一个起床赶往集市
早晨带回县城的消息
以及我一生的早餐和玩具
我们在朝阳的注视下,几个人排开队列
赶往南边城堡里的菜园
我又遇见了童年,又成为蔬菜姐姐的弟弟
爷爷已经苍老,他向菜园望了又望
有时候试图来到我们身边
但走到一半就残废了双脚
可怜的老头,活动半径仅限于我的曾祖母
最初哺育他的那只乳房
当我以最终的时刻离开菜园,父亲也失去了
陪伴一生的国度,菜园彻底消失在
所有人眼睛的殊死陪伴中
再也找不到了,那个被我痛恨一生的菜园
风把它吹走,把我吹到异乡人的躯壳中
把爷爷吹进坟墓,白胡子乱飞的老头
在我整个童年中都试图走向菜园
但被时间拒绝,我偶尔去墓地跪求祝福
他和早已面容模糊的奶奶住在一起
当我回到居住的城市,父亲却行踪不定
这个六十岁的打工人,熟练地爬上脚手架
他走到哪都低眉顺眼,完全没有过去的神采
他在那几十年培植了广阔的国度
又眼睁睁看着推土机碾过他的省和他的县
菜园在历史上咽气,末代国君被赶到城里
他逢人就说,此间更乐……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