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斌,现居河南商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莽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散文选刊》《散文》《西部》《散文百家》等刊物。曾就读于河南省文学院首届创作高研班,获首届师陀小说奖。
日落时分,我从门诊大楼前经过,就留意到不远处停车场里的那辆旅行房车了。在这个中原城市里,这样外形奇特的房车还是相当少见。那天晚上,我在医院值总值班,我和参与值班的科主任与护士长先到各个病区巡查了一遍,又重点到重症医学科查看了几个危重病人的情况,这样巡查完一遍后,时间已近深夜。
门诊楼外暖风习习。这是个令人愉悦的夜晚,医院围墙边的玫瑰和蔷薇正在盛开,停车场附近的那一片西府海棠浓密的花海吸引了我,我举着手机拍了一阵夜色里的海棠花,看到那辆令人侧目的房车还停在那里。
那是辆白色的瑞弗房车,车窗半开着,微黄的灯光从窗帘缝隙处漏出来。在房车边那一大片海棠花下,一个坐在户外椅上的男人正在折叠桌边喝茶,桌上是一部打开着的笔记本电脑。显然,这个男人也注意到了在房车周围转悠着的我。他向我招了招手,我的车。他说,坐下来喝杯茶,兄弟。
我本想婉言拒绝,毕竟彼此陌生。他看起来跟我年龄相仿,说话像是天津口音,我又往他的房车那边看了看,没错,那是天津的车牌。对天津这座城市的好感,加上他的语气里的那种直爽,让我没有拒绝,在他的桌边坐了下来。
他返回房车里,为我拿出一只带有那种好看的细密冰裂纹的汝瓷茶盅。我跟他的交谈就从天津这座城市开始,我对他说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在天津,生意做得很大,几乎每年都会邀请班里的同学去天津游玩。我提到了最近的一次天津之行,我同学安排我住在梅江会展中心附近的皇冠假日酒店。
我说到这里,他的表情里突然显示出特别的兴致:梅江会展中心?那里离我家是相当地近,你住过的那家皇冠假日酒店就在我小区门口的西边不到二百米远的距离。说到这里,他给我斟上一杯茶,并随意问了我一句,你同学在天津是做啥生意的?
生产电动车。我说出了经常在央视上做广告的一个家喻户晓的电动车品牌。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同学不会是张总吧?我说对,张总,就是他。张总我们也认识。他问我,那你認不认识小傅?
我问是哪个小傅,是不是那个眼睛很大的小傅?对的对的,就是他。我说出小傅的名字时,他神情里涌动出一种兴奋。他说,小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通过小傅才认识张总的。
小傅也来过我们这里。我跟他说。那是几年前,我在张总家里跟小傅喝过几次酒。
叫我泉哥。我眼前的他很激动地把手伸过来,像老朋友那样握着我的手。世界那么大,但又是这么小。他有些感慨地说,没想到千里之外,能遇到朋友的朋友,实在是太巧了。
我们的话题逐渐转向了自驾游,泉哥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着他的房车,他的旅途。这次他是从天津出发,专程来河南自驾游的。泉哥的讲述欲很强,按照河南话来说,属于那种很能“喷”的人。也许是孤单的旅途更需要真诚的耳朵去倾听,这让我能感受到他期待与人交流的渴望。
他向我讲起他的西部之旅,他到过的云南、西藏、新疆和青海。旅行的意义在哪里?当你的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艰难地爬行,脚下就是怒江的湍湍激流;当你望着羊卓雍措湖和赛里木湖面上漂浮着的云朵,你会感到人是如此渺小,渺小到连一粒微尘都算不上,在大自然的纯净与博大面前,人的各种欲望与杂念,完全不值一提。
听着泉哥的讲述,我的目光在他身后的海棠花和从他房车里透漏出的朦胧灯光里迷失。渐渐地,一个疑问在我脑海里浮起,在这座豫东古城,有很多观景不错的地方可供停车露营,但为何要把房车停在我们这个医院里?尽管这个问题略显唐突,但我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趁着他停下来喝茶的瞬间,就这样问他。
泉哥抬起头来,仰望着那些夜幕里被路灯照耀着的海棠花。因为这些海棠。他指着那一大片满树的粉色花朵,你们医院里民国风格的建筑很有特色,停车场也很宽敞。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指了指他的房车,我不是一个人出来游逛的,车上还有我妻子。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些正绽放着的海棠花。我说,天津大理道上的海棠花不是挺有名嘛?天津的海棠花期还要再等上几天,泉哥说,我们出发的时候,大理道的海棠还没怎么开。
他说到这里,眼睛盯着我身上穿着的那种白色工作服,像是想起了什么。请你帮忙给看看。他转回车里翻腾了一阵,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张单子和一些药盒。
那是我们医院的检验报告单。今天上午抽的血,下午才取的报告。泉哥说,请你给看一下我妻子的化验结果。我看到化验单上,谷丙转氨酶和谷草转氨酶两项都高出了正常范围,就是说,肝功能受损了。泉哥让我看了他妻子最近吃的药,一种是泰立沙,葛兰素史克(天津)有限公司生产的甲苯磺酸拉帕替尼片,他手里另外一种药是希罗达,上海罗氏制药有限公司的卡培他滨片。
这俩药都有肝毒性,你妻子肝功能受损,极大的可能就是这些药引起的。一般而言,甲苯磺酸拉帕替尼跟卡培他滨一起联用,是治疗晚期或转移性乳腺癌的。我顺便对泉哥说了这些。听了我的话,他的表情里浮现出一种沉郁、复杂,接着又有一种对我所说的表示非常钦佩的意味。你说的不错,泉哥说。他妻子患乳腺癌已六年多,目前在口服这两种药,现在每隔上一星期要进行一次抽血化验。
他向我讲述着他妻子的病情。从发现癌肿到手术,到术后应用奥沙利铂和卡培他滨的辅助化疗,再到现在的靶向药物的治疗。出乎我的意料,我面前的泉哥对肿瘤知识非常熟悉,几乎相当于大半个专业医生,关于乳腺癌的分期和治疗原则,他说得头头是道,几乎和最新的治疗指南没什么两样。我问他是不是学过临床医学,泉哥说没有,他的有关肿瘤和抗肿瘤药物的知识,都是他在妻子患癌后自学的,他买了好多肿瘤诊疗方面的专业书,也在网上和手机短视频里学到了不少有关肿瘤的知识。他能说出“CSCO”这个术语让我有些惊讶,那是中国临床肿瘤学会的英语简写。他说,在过去的几年里,CSCO每年发布最新的乳腺癌诊疗指南,他都会买上一本。
泉哥正打算跟我继续深聊下去,我手里的值班手机响了起来。那是急救中心打来的,说有个无主病人需要总值班人员去处理一下。我跟泉哥告别,在我转身要走的那一瞬间,看得出来,他脸上隐约显现出一种意犹未尽的神情。
将无主病人安顿好后,我重新回到了停车场,回到那片海棠花下。夜色中,泉哥依然坐在海棠花枝的阴影里等我,他让我看他电脑里刚刚拍摄编辑好的海棠花,视频里的夜海棠,绽放与零落竟有着一种如此迷人的情致。
海棠的美是永恒的。这一树树的海棠花会在来年里重现,而人生却如此短暂,如同一趟单程列车,永不会再折返而来。泉哥感叹着。他在电脑上又找出更多的视频,让我看他们在天津静海乡下的房舍,幽静整洁的院落里栽种的杏树、桃树,更多的树是他妻子喜欢的海棠,还有他们种植的蔬菜,他妻子收养的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
我以为泉哥一直在那个农舍生活,但泉哥说不是,这片农家院落和周围的十几亩地是他几年前才租的。
我以前很有钱,有过几千万的资产,你会相信吗?泉哥面无声色地对我说。
这令我感到有些吃惊。夜色里,泉哥从我被路灯映亮的脸上看出了我想继续听下去的表情。他说要是不耽误你上班,或者你对我想要说的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跟你再多聊一會儿。
我妻子我俩是高中同班同学,那时我是班长。泉哥从旅行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里调出一张当年他们的毕业照,让我看他和他妻子年轻时的样子。看得出来,那时的泉哥高大英俊,显示出一种超越那个年龄段的成熟。一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女孩就是他现在的妻子,泉哥说,那时她是我的同桌,一个坐在我身边的默默无语的瘦弱小女孩。她是如此爱我,但又如此矜持,她喜欢我,却没勇气向我表白。毕业后,一次她在五大道见到我与别的女孩在一起逛街,曾绝望地割腕自杀过。当然,这是后来我们俩开始谈对象时她对我说的。
三十年前,我开始下海做生意,做了十年的餐饮业,在赚了人生第一桶金后,我又转行专营进口红酒,说实话,那些年在红酒上赚了不少钱。后来胃口变大了,想赚得更多,就开始投资做汽车销售,手里有一个经销法系车的4S店,并参股了朋友的一家经营进口汽车的公司。那些年生意顺风顺水的时候,最多时我有将近一个亿的资产。夜色中,泉哥平静地对我说着,让人感觉不出来他的情绪有任何波动。
而最近的这几年是我人生中最昏暗最失败的时刻。你说说看,在中国大陆,什么车卖得最好?泉哥这样问我。那肯定是德系车和日系车。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泉哥说你说得不错,而法系车近十年里在中国大陆的销售量每况愈下,逐渐呈断崖式的暴跌。我最困难的时候,不得不卖掉自己在梅江会展中心附近的房子去还银行贷款,发放员工工资,交4S店的房租。我投资参股的另一家经营进口汽车的公司也不断亏损,接二连三的投资失利,让我前二十年赚到的钱像打水漂一样,一点一点在我面前消失。
那时我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每天都要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整个人陷入了疯狂般的自暴自弃中。我开始酗酒,在外面找女人,日夜不归。唯有在酒精和那种畸形的刺激下,才能让我找到活下去的动力。那段时间,我一直跟我妻子闹离婚,我们的婚姻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有关我的这些事,你见到小傅时可以问问他,他都知道的。
六年前一个冬天,她诊断出了乳腺癌。这个让我倍感意外又令我震惊的消息像是一记闷棍,将我从浑浑噩噩中敲醒。以前她天天在我身边转悠,我却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她的重要,也从来没预料到某一天她竟然会得癌症。
那天,我站在海河边刺骨的冷风里,思考着过去那一段时光里的我,重新审视一下我那一段的生活。海河边的那条路,我和她曾经无数次地走过,数不清的脚印和身影叠印在记忆之中,我看着积聚在海河上的浓重的雾气,我们在一起时的那些逝去的日日夜夜都又重新浮现出来。我咨询了专家,得知乳腺癌在很大程度上是与人长期处于抑郁、生气、焦虑等恶劣情绪下高度相关的。我意识到了这些因素都与我有关,从那一刻开始,一种巨大的内疚和不安开始涌上我的心头。
许多东西,只有失去后才会让你感到珍惜。我说过我在此之前从未体会到她存在的重要性,但我预感到了我可能会失去她,尽管我之前从未珍惜过她。人生第一次,我深深感受到了一种彻骨的孤独。
使我无限感激的是,她还能接受我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我们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一直如此深地爱着我,和她出乎常人的宽厚和包容度。
她是个很能容忍的女人,我想她容忍我的唯一理由是,她太爱我了。这么多年里,她为我家吃了不少苦,我老妈偏瘫在床,她伺候她十几年,我爸有次住院,她骑电瓶车在大雪天里去送饭,在赤峰道那条路上把股骨摔断了。在她三十六岁的时候,因宫外孕大出血,又被切掉了子宫和输卵管。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当时对我说,要是她再晚去医院一两个小时,人估计就没了。
而最近的几年,她又经历过无休止的手术、化疗、放疗和靶向治疗,这一切她都静静地接受着,默默承受命运的残酷折磨。一种愈来愈强的感觉就是,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她什么。我在她的身边,陪着她经历着痛苦、对癌症的忧虑以及对随时有可能降临的死亡的巨大恐惧。我意识到我这下半辈子活着的目的和意义,就是用来专门去偿还她的。
我们在天津静海租了一个农舍,养家禽,种菜,培育花卉和果树。一有时间,我就开着房车带着她四处漫游,从世间的喧闹走进大自然那空旷无垠的宁静,是分散与减轻她的痛苦的最好方式。
泉哥说,当你看到远处的山顶覆盖着厚雪,风掠过河谷,云像大团大团的棉花缓缓向你压来,夕阳的微光在林间枝叶上颤动,月色是如此的冷寂,你身边不同于城市里的那种陌生的声音与气味弥漫在一片蓝色的阴影里,你会感到,人的痛苦与悲伤,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会在瞬间化为乌有。
我佩服泉哥他们的勇气,钦佩他们对生活所怀着的那种敬仰与感恩。说起自驾游,我跟他们比起来完全是个外行,只有对河南境内的旅游景点略知一二。我跟泉哥聊起在我看来值得一去的自驾游路线——可以从河南最东边的永城芒砀山汉墓开始,接着再到商丘古城转转,周口淮阳区的太昊陵值得一游,还有开封的相国寺和山陕甘会馆,可以再去登封的嵩山,看看中岳庙和少林寺,巩义的宋陵和康百万庄园也值得去看看,一定要从巩义向西去一趟洛阳,那里有举世闻名的龙门石窟和白马寺。
当我提到洛阳时,泉哥眼里突然亮了,去拜谒卢舍那大佛!他的神情也变得激动起来。他放慢了语速,深情又虔诚地重复着那几个字——卢舍那大佛。
去洛阳。去拜谒卢舍那大佛。这是他们这趟河南之旅最重要的一段旅程。只要你站在卢舍那大佛面前,时间仿佛在你周围静止了。你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得与失,都会一瞬间灰飞云散。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去洛阳。泉哥说,龙门石窟我每年都要去,只有在卢舍那大佛面前,在她慈悲目光的抚慰下,我才能找到心灵上的安慰。泉哥边说边拿起手机,在微暗的灯光下,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在手机相册里,他找到几张卢舍那大佛的图片,让我看卢舍那大佛那端庄秀美的身姿。
那么,去了龙门石窟,你们打算还去哪里?我随口这么一问,却让泉哥一时间感到颇难回答,他的神情一点一点黯淡下来,眼光有些茫然。目前还没打算好,走一步说一步吧,这要再看看她的身体情况而定,泉哥说。目前他妻子身体状况不是太好,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已经有一段时间。目前看来不能再到偏远的西部山区去长期旅行了,他忧虑的是,在路上,她的病情有进一步恶化的可能。
就在那时,一辆急救车从我面前疾驰而过,开向停车场另一边的创伤中心。直觉和经验在提示着我,急救车拉来的应该是一个病情危急的病人。我立即终止了与泉哥的交谈,一路跑向创伤中心去看一下情况。
不出我的所料,刚刚送来的是一个发生严重车祸的年轻人。这是个在深夜时分还在奔波着的外卖小哥,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他被一辆渣土运输车撞飞了。我紧急联系神经外科和骨科的医生到创伤中心会诊,这个年轻人颅底骨折,身体多发性骨折,需要立即进行手术。
等病人进了手术室,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我才又重新想起了泉哥。透过手术室等候大厅的落地窗,我能看到整个停车场的情况——停车场里,海棠花海边的那辆房车的灯光已经熄灭,那些折叠桌椅也被他收拾进车里,我也没见到海棠树下泉哥的身影,估计他们已经入睡了。
那个后半夜我几乎是失眠的。我在抖音里看泉哥发的几百条视频,那都是他们几年来旅行留下的缕缕印痕。我看到了他们去过的赛里木湖、伊犁河谷里平缓的流水、青甘大环线,还有拉萨、林芝,羊卓雍措的湖水清澈得令人惊讶。我看着他们一路漫游过的独库公路、秦岭、柴达木盆地、青海湖、金沙江、怒江七十二弯、南迦巴瓦峰。这些风景似曾相识,但永不重复。我注意到,这是个身材高挑又气质非凡的女人。视频里,泉哥的妻子举手投足间郁结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她神情是如此沉稳淡然,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是个癌症病人。
这些视频让我深深感叹。我们都是在生命之河里擦肩而过的路人,因某种机缘巧合而相遇,他们不是因为病痛而失去了游荡的激情和勇气,而是他们在游荡中发现了活着的热情与意义。是他们的漫游让我见识到也许一生中也抵达不了的地方,看到了我可能永远无法看到的风景。
这只是我经历过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那个后半夜,除了泉哥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旅途视频,令我感到难忘与不可思议的还有一个年轻女人打来的电话。她询问的内容让我颇感意外:你们医院夜里可以做亲子鉴定吗?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强压下来的镇定,我能感受出她语音里的委屈与愤懑,像是刚刚从一阵剧烈的情绪波动中缓解过来,因为跟我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在轻微地发颤。
她那边发生了什么呢?我猜不出来。我感到她像是一边在清扫地上的碎物,一边在跟我通话,我听到的是那种将碎瓷片清扫聚拢在一起时叮叮咚咚的细微声响。
我只能遗憾地回复她,亲子鉴定这个应该属于法医鉴定的范畴,目前我们医院并没有开展这项业务。
哦,是这样。她语气里透露出一种深深的失望。似乎电话远端的我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是那个夜里她唯一的依靠或指望。她问的问题重点落在了我们医院夜里做不做亲子鉴定,我们医院白天也不做。我这样的回答远远超出她本来的期盼。她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沉默。不過她跟我聊了几句,在最后我说谢谢的时候,她语气里的情绪似乎比刚才来电话时有了某些细微的平稳。
令我意外的是,几分钟后,我发现我身边的值班手机的屏幕依然在亮,还处于通话状态中。不知道她打完电话后为何没有挂断,而我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也只顾着看自己手机里泉哥的视频,竟然也忽视了这个问题。值班手机里,断断续续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将值班手机拿起放在耳边,听到“砰”的一声类似关门的声响,继而是一阵那种在走廊或地下车库里走动时空旷又清冷的脚步回音。
我挂断了电话,那种空旷世界里的脚步声消失了。
我的周围重回一片寂静。但我更加难以入眠。我脑海里浮现着泉哥和他妻子四处漫游的身影,他们的房车,还有雪山的光影,天空中不断变幻的云朵和森林在河水里的倒影,那等待着他们去穿越的永无止境的公路。还有这个给我来电话的女人,深更半夜,她会去哪里呢?世界是如此的冗杂芜驳,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奔波在路上,一不留神就会陷进命运的漩涡或深渊之中。但愿这个出走的女人能像泉哥和他的妻子那样,成为能真正放下的人,寻出一个纾解困境的最好方式。
接近黎明时,我在值班室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一阵手机里的闹钟铃声将我从一场有关旅行的梦里拽了出来。晨光透进窗帘缝隙,和着一阵隐约的鸟声让周围的一切逐渐变得亮了起来。我在电脑前坐下,把夜里的值班记录整理好,再打印出来。七点差一刻的时候,我赶到会议室参加交接班,把值班记录本和总值班的手机交给下一位值班人员。
这是一个繁忙又令我记忆深刻的春分之夜。当那个值班手机离开我手掌的那一刻,一种短暂的失重感般的轻松朝我袭来。我顺着步梯一层层地下楼的时候,脑海里又浮现起那辆白色的房车,浮现出泉哥和他妻子的身影。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回到楼下的停车场,再去看看那辆房车,跟泉哥和他那个患癌的妻子聊上那么一会儿。
晨空如此深邃,盛放着这世界上的欢喜与忧愁。停车场四周的海棠树林间像是浮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花枝上,地面上,似乎一切都被一种温润的潮湿所包裹。我的周围一片岑寂,花朵在风里柔和地颤动,在晨光里微微发亮。
令我略感失望的是,那辆房车,还有泉哥,都不见影踪了。
他们走了。一定是早早就赶路去了。他们的房车会悄无声息地穿越城市的边缘,穿行在丘陵与河流之间,湮没在时间的阴影里。我站在海棠树下,在难以察觉的微风里,想起我未曾谋面的泉哥的妻子,这个乳腺癌晚期仍奔波在漫游之路的女人。我想起那个半夜里向我咨询有关亲子鉴定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位外卖小哥,手术后依然陷入深度昏迷之中。生活是多么的不易!人生这条路上,人人都是漫游者,每一步都充满了艰难与凶险。我很遗憾,自己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只期盼这满树的海棠花能给那些不幸中的人带来一丝安慰。
一辆救护车从我身边经过,被气流扰动的落花在地上飘飞翻滚着。泉哥那辆房车曾经停过的位置,地上呈现出一块相对干燥边缘清晰的长方形图案,一些散落的海棠花瓣在风里轻轻拂动。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