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客家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河源市作协副主席。30余万字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散文》《作品》《美文》等杂志,出版散文集《花树下的旧时光》。获第七届全国打工文学征文金奖、深圳市睦邻文学奖等奖项。
1
朽银银十岁那年,拜师学艺。师傅是个丧葬师,尽心尽力为花树下每一个死去的人操办体面的葬礼。师傅心静,话不多。他说自己整天和死人打交道,话多不就吵死人了吗?要那么多话干什么?做比说重要。
人们都说师傅通神灵,经他洗过转生浴的人,都像安静地熟睡了,在塵世中简简单单地走一遭就回到天上去了,人世间的苦与乐全都放下了,不悲亦不喜。
朽银银白白净净,常穿素色的衣服,和师傅一样,很少开口说话。他和师傅住在村口的城隍庙里。师傅将破旧的庙宇打理得干干净净,正如洗过转生浴的亡人一样,素净,安静,没有生气。
朽银银在院子的水池里养了很多莲花。六月莲花开,清晨,微风轻拂,乳白色的雾气渐渐散开。高雅洁净的莲花亭亭出水,高高低低。莲叶有大有小,一片紧挨一片,深深浅浅的绿铺满了整个莲池。在抓人的碧色中,偶有几株白色的荷苞,欲开未开,星星点点袅娜于绿叶之上,显露含苞待放的娉婷。他就在池边的石头上枯坐着,看一整天的莲花开落。若有风吹落了花瓣儿,他就感觉自己的心被剜了一块,疼到不行。
师傅一生未娶。师傅告诫他,丧葬师身上阴气太重,不宜婚娶。它们不适合爱上女人,更不适合生儿育女。世人也避讳,谁愿意将一个好好的闺女嫁给一个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的人,夜里睡觉不骇人嘛?
可是,如果爱上一个女人怎么办?如果那个女人也爱自己怎么办?他没有问,师傅也没有回答。
他老老实实遵从师傅的告诫,少说话多做事,不看女人。他的职业让他有一种天然的自卑感,爱与被爱,都成了奢侈。
转眼,他十八岁了。再在石头上看莲花,每一朵都是一个清纯的少女,就像他见到过的那个姑娘,眼波流动,楚楚动人。
那是在滴水缎的一个妇人的葬礼上,他帮着师傅为妇人洗转生浴,无意间抬头,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白衣姑娘。那姑娘一身热孝,刚刚哭过,眼睛是湿漉漉的红。他目光火焰一般,热辣辣地看着她。姑娘有些害羞,想挤出一个笑容,化解一下尴尬,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僵硬地站着,任眼泪滑落。
这不停滑落的泪,让他的心柔软得像天边的云。
他们给妇人穿好寿衣,有人敲锣打鼓开路去河边买水。开始成服(披麻戴孝),“仙人”小殓、大殓,师傅超度亡灵……
在一群披麻戴孝的人群中,朽银银搜寻那个姑娘的身影。终于在角落里看到姑娘怯怯跪着。
正月怀胎似鲜花,像谷种落田正发芽;谷种落田怕霜雪,又怕在秧田扭了芽。
唱支二月怀胎二月二,桃李开花正当时;桃李开花望结子,未知何日出生时。
唱支三月怀胎三月三,驮大搭细(小孩)好艰难;养子不知娘辛苦,养女正知谢娘恩。
唱支四月怀胎分男女,分男分女;好生好养还可以,最怕横生倒养苦难受。
……
我将做阿妈的十月怀胎也唱尽,做人子女要孝敬。十月怀胎无可报,三年乳哺几时还。在生不会去敬奉,死后莫去哭鬼神。千哭万哭一张纸,千拜万拜一炉香。人生在世,阿爸阿妈恩典水样长!
师傅唱得抑扬顿挫,悲哀不已。
朽银银在师傅身边,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哭得肝肠寸断。
“行了,丢不丢人?”师傅喝道。
他就立马停住,满腔的泪,憋了回去。
那姑娘抬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温柔又迷惑。他撞见她的眼神,不知所措。
2
朽银银十岁那年,母亲殁了,父亲也殁了。他们在阿婆髻山开荒时突遇暴雨,山体滑坡,滑落下来的泥石流掩埋了父母。乡亲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挖出来。
那个缺口,像个巨大的伤口,让这一片苍翠欲滴的阿婆髻山变得有些触目惊心。
天空放晴后,朽银银找遍了山上的每一个角落,就是不愿意走进那块滑坡的地方,无论在哪里找到父母,他们都有可能生还的机会,唯有埋在湿漉漉的泥土里,就没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乡亲们汗流浃背卖力地挖着黄土,如果他们真的在那里,怎么办?时间已经过去两天一夜了。想到这里,朽银银就绝望了。
那悲苦的小可怜样,太阳都不忍看见,悄悄隐了回去。
朽银银没有看到爹娘浑身是泥脏兮兮的样子。当他被一个老婆子带回家时,丧葬师已经给他们洗好转生浴了。
丧葬师嘴里念念有词:“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
他扑倒在母亲怀里,摇晃着母亲的尸体,整个人是战栗的。
“轻点,别弄疼了你娘。”
“娘不是死了吗?”
“魂儿还在,你一哭就死不成了。”
“那是不是就可以活过来了?”
“人死了,魂儿没着落,飘着更辛苦。”
他忍着巨大的悲痛,松开娘僵硬的身体。
葬礼结束后,他跟着丧葬师走了好远。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丧葬师问。
“我没爸妈了,不知道去哪里……”
一个丧葬师,看惯了生死,他的表情也永远静,不见悲喜。朽银银这句话还是让丧葬师心里恸了一下。
“师傅请收我为徒,带我走吧。”朽银银又说。
师傅闷闷地“嗯”了一句,算是答应了。
爹娘去世的那天他没敢哭,怕惊动了他们苦命的魂儿。在妇人的葬礼上听见师傅唱哀乐,一字一句全落在他心里。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洪水,涌动,似乎要把父母离开那天的眼泪与悲伤补回来。
从妇人的葬礼回来以后,他的心像没安抚好的魂儿似的,没着没落的,满脑子都是那双湿漉漉的眼。
他不敢探寻她的消息,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妇人的女儿吗?为什么那么温柔地看自己?她心里会嘲笑他一个大男孩哭得如此丢人吗?每天每夜,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胡思乱想。他是喜欢这个姑娘吗?是喜欢呢还是爱?喜欢和爱有区别吗?
他想念那个姑娘,坐立不安,有些束手无策。
心里想着姑娘的朽银银变得焦躁又忧伤。
荷塘的莲花一朵接一朵地开了,师傅说:“莲花开得真好啊。”
他说:“是啊,开得好。”
能看到花开得好,就还有热热的心跳,就能活着。师傅又说:“别想那么多,是劫是缘,谁知道呢。”师傅心如明镜。
后来,他去过滴水缎,那个姑娘却像人间蒸发似的,再也没有让他见着。
师傅去世那年,他二十五岁,从此接替师傅,成为丧葬师。
他有些腼腆,不怎么说话,但只要开口,全是让人安心的温和。他也不怎么和人对视,但是看人时,眼睛全是真诚。人们都说他比师傅更加有人情味,不应该孤独终老,要找个知冷知热的姑娘结婚生子。很多位妇人都有将自己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思。他一一拒绝。
“哎,你别学你师傅那个老古董,现在什么年代了。”
他不语,只微微笑。
闲着的时候,他就一心一意在院子里侍弄他的那些莲花,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莲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3
朽银银有个非常要好的哥们,叫谢老七。和他一样,是个孤儿,两人从小便有了惺惺相惜,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谢老七对朽银银可以说得上是崇拜,在他还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为无父无母的自己谋个营生。丧葬师这活儿虽然孤独,到底用不着挨饿。
“你说人死了有灵魂吗?”朽银银关心的还真不是挨饿的事。
“应该有吧,老人都说有。”
“如果有的话,真该好好送他们一程。活着苦,得送送。”
“是,得送送。”谢老七也感染了他的情绪,有些戚戚的。
谢老七祖上阔过,读过书,山歌唱得极好,自编自唱,句句入心入肺,多情又哀伤。
朽银银觉得谢老七真该有个媳妇,他不比得自己。如果他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获得幸福的话,他希望是谢老七。
那些年,他们两个像孤魂野鬼一般在田间游荡,在地里刨食,手指都刨出血来,果腹的食物却少之又少。谢老七对他说以后长大了,不用挨饿了,弟兄两人搭伙过吧,有我一碗吃的,绝对饿不了你。朽银银就笑,谁要和你一个大老爷们过日子,你自己好好的,娶妻生子,别再苦哈哈的了,我看着难受。
朽银银和谢老七无话不谈,唯有那个姑娘从来没有提及过,他不知道如何与人说起,或者是不愿意说起。那个藏在他心底的秘密,会一直烂在肚子里。
谢老七后来真的娶妻生子了,女人傻妹是外面来的,初来时脏兮兮的,也把老七美得不行。有个女人,到底才有家的样子,正常的家的样子。朽银银看到谢老七有了幸福的模样,莫名地心酸了好一阵,继而转为开心,就像自己获得了幸福一樣。
傻妹给谢老七生了一对龙凤胎,取名金童玉女。真是喜人,谢老七抱着孩子过来,看啊,这是我们的伢,长大了得一起孝敬咱们。
朽银银也笑得像个慈爱的父亲,伸出双手要抱孩子,猛地一缩手。“以后别带孩子到我这儿来,孩子小,眼睛干净,容易见到脏东西,怕刹不住。”
谢老七就难过了,朽银银的自卑刺痛了他。
“什么话?穷人家的孩子命硬,没那么多讲究。”
迟疑了一会,到底抵抗不了那一对软萌孩子的诱惑,朽银银将这对孩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就像抱着全世界。
“你这小子,祖坟要冒青烟了。真好。”朽银银笑。
谢老七也嘿嘿笑。
傻妹是个傻子,照顾不了孩子。朽银银有空就往谢老七那跑,帮着抱孩子。他一个人,节省惯了,金童玉女出来后,他就更节约了,攒下的物资全部给了谢老七,“我们苦就算了,伢不能苦。”
……
金童玉女被神志不清的傻妹活埋后,谢老七和朽银银都崩溃了。
不到成年还没上寿的人不能进屋,朽银银把孩子们带回城隍庙,他一丝不苟地为孩子们洗着转生浴,心上念叨着“宝宝不怕,伯伯轻点儿,不会弄疼你们。”手上使出的劲儿,很轻很柔。他像洗师傅,又像是洗自己。从脸颊到手指,从腹部到脚丫……一点一点,洗得很细很细。他压抑着内心的悲恸,眼睛猩红,热泪忍不住汹涌而出。
谢老七帮着给孩子们穿衣服,小小的打着补丁的衣服,依旧是可爱的。可是硬邦邦的手臂怎么都伸不进袖子里,两个伢光溜溜硬邦邦地在他们手上让人绝望。他们还那么小,那么小啊!他们的心,真碎了,全碎了。
“不要用力,孩子怕疼。”朽银银说。
“嗯,我知道。”谢老七从鼻腔里闷出一声。
“都怪我,把晦气带给你们了,你就不该带伢带来我这。”
“这关你什么事啊……”
“把孩子送走后,你就别再来了。”
天暗了,世界静悄悄地。
谢老七再来,朽银银果真不开门。世界依旧静悄悄地,唯有冬天的风飒飒地吹着,像迟暮的老人,发出“哎哟、哎哟”地叹息声。
朽银银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自卑与罪疚之中。他觉得都是因为自己阴气太重,连累了那对苦命的伢。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配爱人与被爱。
4
小寡妇素云不到30岁,身体饱满,眼睛含情。她没有孩子,整个人既有少女的天真又有少妇的妩媚。男人去世之前,两人也曾蜜里调油,将苦寒的日子过得生龙活虎。
男人是一天一天慢慢死去的,开始只是头晕、无力;随后四肢和面部蜡黄、唇黑、掌无血色、指甲中间白色;后来低热、腰痛、肋痛,全身无力、心悸、气短、头痛欲裂……有经验的老人看出了端倪,不好问不好劝。等到请来老中医时,已经太迟。据说他最后是因肾衰竭而死的。
素云既痛苦难熬又羞愧难当,仿佛全世界都偷窥了他们最私密的事。
活着的时候,两口子夜夜笙歌,把男人女人那点事做得花样翻新。有一天例假提前到来,他“撞红”了。村里有说法,男人“撞红”后,有邪气,就活不长了。这把素云吓得不轻,要起来煮热水给他洗身子。他坏笑,“这时候要我下来,还不如死了好,死在你身上,也算是个风流鬼,不亏。”
“去去去,别说晦气话。”素云真心怕。他,没有下来。
……
一晃好几年,朽银银又在葬礼上看到了姑娘那双湿漉漉的红眼。有些相识真的是一眼万年,她的容貌,全部印在他的脑海里,刻骨铭心。
素云也认出了他,那个在她娘葬礼上无声哭泣的少年,还有少年真诚的脸。她低下头。
朽银银回去后,又开始整日整夜地看那满池的莲花开出湿漉漉的温暖。他就这样看着花,想着心上人,岁月就变得情意绵绵了。
素云每次去坟场“风流坳”看男人的时候,心里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个人从出生、成长,到死亡,是多么神奇的事情,活着时的一切欢娱都和他的身体一样解体、腐烂,在土中消散。她抬头看天,有群鸦飞过。她看到了花开和叶落。树和草也是这样,就连石头沙子也这样,总有一天都会消失不见。她和男人恩爱一场,也这样。时间把一切美好的丑陋的东西都消灭得干干净净,杳无踪迹,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素云的内心涌现出许多幻灭的悲哀。
她本打算就这样清清白白给死去的男人守一辈子寡,可日子是一个日头一个日头过的,日子久了,结的冰会化,霜冻的土里,会熬出新芽。她毕竟还年轻,日头一天天煮着心湖,水总是要沸不沸的,有时候,夜里,她感到一股子热气,又突然感到一种恐慌和愧意。在这一阵冷一阵热中,人就煎熬了。
无数次,她将床单浆洗晾晒,在木板床上铺开,空荡荡的床,更显空荡荡。很快就入冬了。灰色,黑色,老蓝的棉布上,是单调的冷。南方的冷夹杂着潮湿,阴冷阴冷的,渗透到骨子里,冷得有些无法无天。
夜倏然深了,松针化成干枯的灰,她坐在炉火旁,身体又开始沸腾。她叹了口气,掺进眼泪,掺进头顶梁椽上积年的焦黑。
燕子銜来春天,门前的梧桐抽芽了,雪白的花簇拥着开,开出一树的梦。倒春寒与少眠让她有些不安。失手打翻洗脸的木盆,再打翻盛着铜钱的小罐,还有筛子里的豆子一并打翻了。假装不明就里,长夜劳累奔波,收拾那个被自己有意无意打翻了的世界,安慰那虚弱的肠子和胃。
小木窗外的月明晃晃照了进来,她拎起一壶苍白的仁义,浇得满身湿漉漉的光。多少世间事,明明如月了。
5
素云光着身子,挂一身树叶,躲在围龙屋旁的猪圈好久了。
已经是夏天,门前晒谷场上纳凉的人一茬接一茬,她实在没有勇气这个时候从门口溜回屋。蚊子成群结队地叮咬她,要把她身上的血吸干,她咬咬牙,不敢动,不敢抓,生怕发出声响引人注意。
忍着忍着,溃了心。哎,咬吧咬吧,咬死算了,活着也是个现世宝。
夏夜多好啊,风儿轻轻吹,萤火虫慢慢飞,孩子们追着闹。不知哪个孩子眼尖,将萤火虫追到猪圈旁时,喊了句:“有人,谁啊?”
素云蒙了。
人们警惕地围过来,月光下,她的丑陋无所遁形。她捂着脸,一溜烟跑回了屋。身后是恍然大悟的窃笑,一阵又一阵。
她是想着长长久久披麻戴孝穿素衣到老的。男人去世后,她的心就死了,人也像秋天的茄子,枯萎了。
友才千不该万不该来招惹她,给她说那些动人的话,她心里明白,友才是有媳妇孩子的人,也没打算一辈子对着她说那些动人的话。
友才话多了,手脚就不安分了,他一碰她,她枯萎的身子就像得到了雨水的浇灌,水灵灵的全部复活了。这可怎么办好呢?
她推开他,合上门,手忙脚乱打翻铜钱罐,打翻豆子……她就蹲在地上捡啊捡啊……这个时候她真恨自己的男人,留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她年轻的身子要怎么抵抗?想着想着,就要哭出来。
友才也不恼,不跟她怄气,闲暇了还来。
他说他就是稀罕她,就是一辈子得不到她也没有关系,在他心里她早就是他的女人了。有时候他来了什么不说也不坐,就盯着她看,心无旁骛地看着,像看一件稀世珍宝。看得她泪眼迷离,看得她心软绵绵了,动了情,敞开自己,任他看任他爱。
每次他从她身上下来,她都有种畅快淋漓之感,接下来就是前所未有的空虚还有茫茫然的恐惧。
她梦见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死得亏,多好一个媳妇,就这样白花花便宜友才了。”
“我能怎么办呢?”
“我不怪你,就是觉得亏。”
凉飕飕的,素云惊醒,一身虚汗。
有时也会梦见过那个丧葬师,就坐在门口,不声不响,像在等她,又像不等任何人,只是枯坐。而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她努力走过去,想和他说句话,可是她无论怎么走都走不过那个门槛,看不见那张真诚的脸。他就那么远着淡着。
白天她和友才在山上做那个事的时候,衣服被他媳妇抱走了。友才媳妇早就听闻了他们的事,暗暗地跟踪了一个多月,终于逮到他们。女人对她的恨是咬牙切齿的,拼尽全身的力气与素云厮打。她打得可真狠啊,双手撕扯着素云的头发,恨不得把这个勾人的狐狸精给撕碎。
素云的心在那一刻真的碎了。或许天下所有薄情寡义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无非都是甜言蜜语,逢场作戏。
愣了好一会,友才将素云紧紧抱住,把她藏在身下,双手护着她的头,替素云挨媳妇的拳打脚踢。还有眼泪掉下来,嘴里重复着:对不起……不知道是对素云说,还是对媳妇说。
素云从友才身上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情意,掉进冰窖的心回暖了不少。
友才媳妇看到这个情景更是恨,心碎得要死掉了。自己全心全意操持这个家,全心全意地伺候男人,给他生儿育女,给他洗衣做饭……可是,他却如此护着一个野女人。她拿着棍子往死里打他们,试图将内心的不甘全部扬出去。最后也只能瘫坐在地上,哭得委屈又绝望。
友才媳妇当着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的面,把素云的衣服烧了。素云木然地看着那一堆衣服烧成焦黑,刺鼻的味道被风送了过来,青烟该是飞到天上去了。
“烧了好,烧了好。”素云魇住了一般喃喃自语,或许是当自己死过一回了。
他们走后,她赤条条地,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好久。那天上的太阳啊,地上的石头;那空中的飞鸟啊,花上的蝴蝶;那青青的草啊,水里的游鱼……你们可不可以全部当作没看见?
哭累了,心灰了,她想家了,男人去世后,哪里还有家呢。她学着古人的样子,摘来树叶葛藤,遮羞,也遮一遮那些伤痕。等到天黑才敢摸索着回家。看到晒谷场坐满了人,又躲进猪圈里。
她心里有多少懊与悔,有多少羞与愧,那一刻全部用来喂蚊子了。
6
“那个偷人被烧了衣服的浪女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躲在猪圈里喂蚊子。嘿嘿……”
“这狐狸精,真骚情。呵……”
素云的事风一般四处传开了。传到最后都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素云躲在屋子里几天没出门,她似乎看见所有人对着她的脊背指指点点。夜黑洞洞的,要将她整个吞噬一般。
男人们对友才羡慕妒忌,女人们对素云是深恶痛绝。她们怕死了素云那一扭一扭的屁股什么时候会扭到自家男人眼里、心里。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没道理,明明勾引女人的是男人,明明犯错的是两个人,可是所有的错都要女人来承受。
朽银银也听说了,他沉默地听完,脸上看不到表情。
第二天,他就去滴水缎把友才狠狠揍了一顿。友才被揍得有些莫名其妙,寻思着可能是素云的相好吧,痛得龇牙咧嘴,连声求饶。友才媳妇一边给他抹草药,一边骂:“活该,你个贱骨头。”
揍完友才,朽银银觉得有些不得劲,鬼使神差来到阿婆髻山下散散心。他坐在黄昏里,坐在水潭边的石头上。水潭里的水绿莹莹的,深不见底,透着凉飕飕的寒意。十里八村那些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有想不开的事,还有那些郁郁不得志,吃尽人间苦得不到解脱的人,都会到这里饮一饮水。
百十年来,这水潭共淹了多少人?不曾数。
谢老七的媳妇傻妹就是投到这个水潭来了,还是朽银银洗的转生浴。那天,谢老七对着水潭唱了一宿的山歌,苦情的歌让朽银银有些心灰意冷。
朽银银想想谢老七,想想金童玉女,想想傻妹,想想自己,也想想素云……时间过得飞快。想累了,起身要走,却瞅见不远处有个女人,就坐在地上望着水面,愣愣的。山风吹来,裙舞飞扬,长发散乱,哭声呜咽,像个女鬼。他朝着她走去,一边走一边寻思着说些什么话劝她。
女人看见他,脸上的空荡荡瞬间变成了惊恐。难道他比她更像个鬼吗?
再一眼,他就认出她了。还是那一双湿漉漉的红眼。
素云寻死的心变得更加迫切了,为什么每次遇见他都是在自己最丢人的时候?
“那个……你也用不着死,我帮你揍过他了。”他没头没尾抛了句话。
“啥?”女人困惑。
“友才,我揍过他了,哭得跟狗似的,在地上求饶。”
“所以呢?”女人的心又软了。
这下朽银银就锈住了,再不知如何接。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女人问。
“人活着不是给别人看的,得自己看得起自己。”
“呵,所以你还是看不起我……”女人有些自暴自弃地冷笑。
“没……没有。”他又结巴了。
“我实在没有脸留在世上了,我死了,你给我洗转生浴好不好?”
“不好。”
朽银银钝钝地把天聊死了。他搓着衣角,得找话说:“呃,你先别急着往水里跳……我种的莲花今年开得特别好,去看看,好不好?”
女人跟着他回了城隍廟,一起坐在院子的荷塘边看莲花。碧绿荷叶层层起伏,粉色莲花掩映其中,院子里荡漾着阵阵清香。他一会看她,一会看花。
她睡在他屋,他睡在师傅的房间。在他的梦中,她依旧是那个记忆里的姑娘。
白天,她给他洗衣做饭,打扫院子。再也没有出过门,有时坐着发呆,有时无声掉泪。
他取出磨刀石磨桃核,想想这,想想那,觉得人生也没有很糟糕。
他们没有过多言语,他嘴笨,不知道怎么说这一言难尽的过去与未来。
他们各自怀着一颗被风月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心,静悄悄度日。
有一天,朽银银从怀里掏出两枚已经磨得光滑的桃核,里面的仁已经淘洗干净。篮子形状的桃核小巧玲珑,精致可爱,如他的心细腻柔和。他把它们绑在红绳子上,递给她:“喏,给你,师傅说桃核辟邪。”
“多好的一对。”素云轻笑,“你师傅是不是还说你们不能婚娶?”
他不语,脑海中想起师傅还说过一句话,“谁知是劫是缘呢。”
“你帮我洗个转生浴吧?就当我死过一回了,以后清清白白做人。”
他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抬头又看见她可以盈出水来的眼。
他煮滚了水,一勺一勺舀进大木盆,等风来。
他还摘来几朵莲花,将花瓣泡在水里。
他一件一件褪去了她的衣服,将她泡在飘满莲花的水里。她闭上眼睛,像熟睡的婴儿。他手上的劲儿极轻极柔,极细极微,像新婚之夜的爱抚。他抚摸着她的发,她的伤痕……他从没有洗过柔软鲜活的身体,洗得大汗淋漓,不知所措。
“你看,我都给你洗干净了,以后我们清清白白做夫妻,好不好?”最后,他憋出一句。
她的心如风吹蝉翼般轻颤。
莲花层层开了,荷风微摆。午后的太阳无遮无拦地流淌在院子里。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