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们对三年级的分班人数有了疑惑。
三年级四个班,一班三十七人,二班和三班都是三十六人,四班三十五人。为什么一班要比四班多两个人?明明可以平均分一下的。
直到有一天,三年四班選举班长时,明明三十五名同学却投了三十六票……
这下班里炸锅了,到底是有人作弊,还是班里存在一个看不见的同学?
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了。
李宁心紧张地把橡皮攥进手心,拇指快速地抠下一块块碎屑。原本,抠橡皮的毛病她二年级时就已经戒掉了,但现在太紧张了,必须得抠点儿什么,否则,她的心就要从胸脯里挤出来了。
小学一二年级时,班里只有值日班长,没有正式的班长。现在升入三年级,班主任宋老师说,经过两年的相处,大家也都长大了,已经有能力选出真正能为班级奉献的人。
这次班会,是三年级四班第一次班长选举,候选人有三名,分别是侯嘉瑞、高苒和李宁心。
侯嘉瑞长得高大,会打太极拳,男生们都喜欢和他玩。他很要强,有一次班里组织了英语配音比赛,AI打分系统有点儿傻,稍微一连读就不给高分,非得说得一板一眼才行。侯嘉瑞原本连读很棒,但分数总是低于高苒。为了超过她,他故意读得生硬些,重录了好多遍,把自己都给录哭了,才录到全班最高分。
高苒个子娇小,坐第一排,活泼漂亮,唱歌好听。她说话很有气势,大方又有条理,老师们都喜欢叫她回答问题,尤其是领导来听课的时候。
李宁心体能最好,每学期的体育节都能替班级赢得荣誉,双摇跳绳和花样跳绳更是年级第一。虽然她学习成绩不如侯嘉瑞和高苒拔尖,但字写得漂亮,平时乐于助人,吃点儿亏也不计较。
现在,班长选举进行到最后阶段,侯嘉瑞十六票,李宁心十六票,高苒三票……此时箱子里还有一票,这一票非常关键。
宋老师把手伸进投票箱,取出最后一张选票,看了看,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8……8号!”她微笑着看着李宁心,“8号,李宁心同学,一共十七票。李宁心同学成绩优秀、热情善良,也经常协助老师做力所能及的事,在同学们中威信很高。我宣布,李宁心同学是咱们三年级四班第一任班长!”
掌声响起,李宁心激动地站起来,将橡皮扔进桌斗里,在裤缝上悄悄蹭了蹭手。她想笑得谦虚且矜持一些,但实在是太开心了,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本想好的词儿都忘了。
就在这时,侯嘉瑞举起手,大声说:“老师,选票总数是三十六,咱们班只有三十五个人,有人多投了一票!”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黑板。
李宁心十七票,侯嘉瑞十六票,高苒三票,一共三十六票,确实多了一票。
宋老师皱起眉头,数了数已经唱过的票,三十六张。
由于是匿名投票,票面上只写了候选人的学号,单凭一个数字很难看出笔迹。
“怎么回事啊?”
“谁写了两票啊?”
“对啊,会是谁呢?”
同学们议论纷纷。
李宁心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她觉察到了大家的目光,心里一慌,脸也跟着红了,低声说:“看我干什么?不是我……”
宋老师压了压手,示意同学们安静下来,严肃地说:“班长选举是十分严肃的事情,每人只能选一票,希望大家认真对待。班会结束后,请多写一票的同学到我办公室来说明一下原因。下周三班会,咱们重新选举班长。”
班会之后的课间,李宁心趴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从选上班长,到选举无效,再到被怀疑选举作弊,短短几分钟内的大起大落,像做了一场很累的梦。明明是别人多写了选票,为什么她的脸上却一阵阵发烫,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
她枕着手臂微微侧头,从臂弯下望去。
以往课间,总会有同学围在她课桌旁,说东说西,或者找她交换不同图案的口罩,但是现在,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就连她最好的朋友王明明,也没来安慰她两句。
她从桌斗里摸出抠得坑坑洼洼的橡皮,挖出更多碎屑来,直到它断成两截。
这次班会之后,李宁心隐隐感觉到,同学们都在怀疑她作弊,就连体育课双人跳绳,都没人愿意和她组队了。
班里三十五名同学,两两组队肯定会有人落单,以前,这个人一直是张若含。
李宁心跳绳好,原本大家都抢着和她一组。每次组好队,她都拉着张若含,凑成三人组。她先和别人跳完了,再带张若含一起跳。
但今天,大家好像都看不见李宁心一样,一解散就抢着和别人一组,就剩她没人要。张若含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低着头,和另一个同学跳得磕磕绊绊,不时被对方抱怨。再看王明明,侯嘉瑞正拉着他较劲儿,两人比双摇跳,根本没注意到李宁心的处境。
第二天,仍旧只有李宁心落单。
第三天,王明明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埋怨说:“没人组,你找我呀,多大点事儿!”
李宁心咬着嘴唇,低着头不说话。
“这可不像你。”王明明捋了捋跳绳,把李宁心拉近了些,“来,双人跳,两百个。”
两人才跳了两下,李宁心踩到了绳子;跳了三下,她又踩到绳子,周围的同学陆陆续续跳完了,大家好像都在偷偷看他们。
李宁心捂住脸,蹲在地上用力抹抹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攥进手心里。
“不是我!”她说。
“当然不是你啦!”王明明扯起袖口给她擦擦脸,“我的老妈爷,你哭啥!咱们一起把那个人找出来!”
王明明和李宁心是邻居,住楼上楼下,从幼儿园起就一个班。他喜欢看小说看电影,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一个乐天派,口头禅是“老妈爷”。他总爱讲一些冷笑话,班里很多傻傻的段子,都是从他那里起的头,很快风靡全年级。
比如说,问一个男生这题“难不难”,如果答“不难”,他就大笑着说:“你不是男的呀,我的老妈爷,啊哈哈哈!”
傻不傻!
但是,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一旦正经起来,还是非常靠得住的。去年暑假,他到他爸公司去玩,还帮写字楼的保安叔叔抓到了冒领外卖的惯犯。
有王明明在,李宁心觉得踏实了许多。
他们一起偷偷观察了好几天,把班里每个同学作弊的可能性都分析了一番,毫无头绪。
转眼又到了周三,上完了数学和美术,课间操之后的第三节课,就是班会时间。
这次投票采取了实名制,选票正中写候选人的学号,右下角要签上投票人的名字。
宋老师把投票箱放在讲桌上,那是一个用鞋盒改装的小盒子,上方挖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孔,四面糊着明黄色的卡纸,较宽的一侧用深蓝色的马克笔写着“投票箱”三个字。
由于上周三位候选人已经发表过竞选演讲,这周就直接投票。同学们按座位顺序依次上讲台,把票放进投票箱。
这次王明明主动申请唱票,宋老师和另一位同学监督。
他站在讲台一侧,仔细观察每一位同学的动作,确认每个人只投进去一张。
投票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李宁心,七票;侯嘉瑞,二十四票;高苒五票。
还是三十六票,仍旧多了一票!
教室里一片哗然。
刚才唱票时,王明明只专注于候选人学号,没留意到右下角的签名。他把选票铺在讲台上,迅速扫了一眼,发现一个奇怪的名字——
“老师,这是什么字啊?”王明明把选票递给宋老师。
老师皱着眉看了看,将选票背过来,对着窗外的阳光一照,皱起眉头,说:“这是一组镜像字,写的是……陈梓优,陈梓优?”
“咱们班没有叫陈梓优的呀!”
“对啊,这是谁啊?”
“这个陈梓优想选谁当班长?”
“选的是8号。”
“我就说是李宁心在搞鬼吧……”
同学们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大家平时只在小说里看到过神秘事件,想不到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邊,每个人都有些小激动。
宋老师好像想起了什么,将那张选票小心地夹进讲义里,目光一一扫过同学们的脸。
大家很少见到老师这样的神情,既不是生气,也不是严厉,而是一种凌驾于两者之上的肃穆,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上次班会时,老师已经说过了,选举投票是很严肃的事情,不可以恶作剧,更不可以作弊。但是,这一次选举仍旧出现了无效选票,这是明知故犯。我希望这位同学能在周五放学之前主动找我承认错误,如果实在不好意思说,就写一份匿名的检查,放在我办公桌上也可以。只要能知错、改错,老师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在老师心目中,咱们三四班的每个同学,都是好孩子。”
李宁心低下头,不敢与老师对视,尤其是当老师说到“不可以作弊”这几个字时,她胸口一阵阵发紧,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明明不是她,但却心虚得要命,被怀疑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陈梓优的票作废。”宋老师宣布,“侯嘉瑞,是咱们班的新任班长!恭喜侯嘉瑞同学!”
教室里响起掌声。
李宁心轻轻抱住头,将脸埋进臂弯里。
李宁心和王明明决定在办公室附近的水房轮流值守,看看到底谁会去“自首”。
双减之后,学校的课程安排调整了不少,除了课间活动外,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只有早晨上课前的半小时和下午放学后的俱乐部活动时间。
这两天,他们俩制定了个排班表,每天到得最早,走得最晚,却没有什么收获。除了各科的课代表去交作业之外,并没有可疑的同学出入老师的办公室。
眨眼就到了周五下午,这是作弊者最后的机会了。
下午第一节是艺术欣赏课,第二节是英语,之后是课后延时服务第一阶段,由班主任或副班主任带着大家做作业,四点半至五点半是课后延时服务第二阶段,也就是俱乐部活动时间。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决定最后这半天不轮班,一起守着。
“万一我们一直没守到怎么办?”李宁心忧心忡忡。
自从第二次选举之后,大家心里已经认定,就是李宁心在作弊。现在,除了王明明外,谁都不愿意和她一起玩了。
“守不到也没事。作弊者不一定非得自已去办公室,通过学校信箱和快递公司投递信件,也能做到。”王明明安慰她,“咱们还有别的线索。比如,咱们班谁会写镜像字?再比如,到底谁是陈梓优?”
镜像字这个线索不是特别有用,不过,从投票上的笔迹来看,镜像字都能写得如此工整,正常的字应该写得也不差。但是,班里写字好的同学实在太多了,根本没办法排查。
至于“陈梓优”这个名字,他们俩这两天也一直在暗中打听。别说三年级了,就连整个学校,都没有一个叫陈梓优的人,或许,这只是作弊者胡乱编造的名字。
第一节是艺术欣赏课,李宁心心不在焉地糊弄过去了。一下课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水房,“监视”了十分钟,可惜没有收获。
第二节是英语课,李宁心基本上是踩着铃声回到教室的,此时英语老师已经在教室里了,但不是原来的杨老师,而是五年级的秦老师。
“同学们,杨老师临时有事,今天我来给大家代课。一年级时我曾教过大家几个星期,对你们每个人都印象深刻。很高兴今天能再次和大家一起学习英语。好,今天我们继续学习Lesson Five。”秦老师胖胖的,平时不太注意穿着,但是授课时非常认真。
李宁心记得,秦老师一年级时确实给他们上过课,那时她比现在更胖些,挺着大肚子。听说原本可以教完上半学期的,不想后来因为早产,便提前休假了。产假结束后,秦老师没有回他们班,而是直接去教四年级和五年级了。
她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边把橡皮的碎渣渣碾压得更碎些,包在手帕里揉搓。
“李宁心,你来读Miss Wang,”不知什么时候,秦老师已经走到李宁心身边,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课桌。然后走回到讲台上,从课本里抽出一页A4纸,目光扫过纸上的名字,“陈梓优,你来读Guoguo。”
李宁心捧着课本站起来,脑子里乱成一团。
这两天,班里一直在悄悄地流传着一个诡异故事,说是三四班有一名隐身的女同学,可能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现在秦老师猛然叫出这个名字,更加证实了这个传言。同学们都不太敢吱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怕真的有个叫陈梓优的人站出来。
“陈梓优?”秦老师抬起头,目光扫过教室,又重复了一遍,“陈梓优,你来读Guoguo。”
“老师,我们班没有叫陈梓优的……”李宁心小声说。
“哎?没有吗?奇怪了……”秦老师又拿起名单看了看,但没再纠结这个名字,转而叫了侯嘉瑞。
英语课一下课,班里立刻闹哄哄地讨论起来。
“秦老师怎么也会点陈梓优的名啊?”
“难道咱们班真的有一个陈梓优?”
“你们有没有人见过陈梓优啊?”
趁着大家讨论,李宁心和王明明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到水房,假装接水,偷偷瞄着办公室的方向。
“你说,会不会真的有一个看不见的陈梓优?”李宁心小声说,“你发现了没有?三年级四个班,三一班三十七名同学,三二班三十六个,三三班三十六个,三四班却只有三十五个,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学校分班的时候,为什么要一个班多两个人,一个班少两个人,明明可以平均一下的。”
王明明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的老妈爷!我怎么才想到这点!可能最初分班的时候,三一班是三十七名同学,剩下的三个班都是三十六名同学,也许,咱们班……本来就有一个陈梓优!”
周末,李宁心和王明明趁着录英语配音的机会,拿了大人的手机,打开微信。
三年级四班有两个微信群,一个群里有老师,一个群里没有老师。这两个群里都没有陈梓优的家长,聊天记录也都没有提到过陈梓优。
王明明又在微信里搜自己名字,想看看有没有关联的亲子群里有陈梓优的线索,但是,除了班级群里接龙之外,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靈机一动,搜“我儿子”三个字。
“我的老妈爷呀!”
一连串的群聊记录——
我儿子击剑课又练哭了!
我儿子爱吃油炸怎么办?
我儿子数学考了75分,可以打了吗?
……
都是妈妈日常黑他的铁证。
这时,他发现了一个群,群名是“一年级新生群”。这个群早已经解散了,但是妈妈并没有删除群,所以里面的聊天记录还在。其中有一个文件,名字是“一年级分班情况”。
可点击了一下后,文件显示已经过期——打不开了。
王明明偷偷登录妈妈电脑,搜文件名,竟然搜到了。
他激动地打开一看,一年级四班的名单里,真的有一个叫“陈梓优”的女生!那么,陈梓优的家长,应该也在“一年级新生群”里。可惜,由于群被解散了,群人数显示为零,他只能从过往的聊天记录里,翻找曾经在这个班里存在过的人。
他一屏一屏地翻上去,终于发现了一个叫“梓优妈”的人,微信头像是一朵牡丹花,与她相关的留言记录如下:
梓优妈:请问铅笔必须要2H吗?我已经买了HB的能用吗?@一年级王主任。
一年级王主任:最好是2H。
梓优妈:谢谢您!
这是梓优妈在群里唯一的聊天记录,时间是2020年8月18日。
王明明轻戳“梓优妈”的头像,点开一看,那牡丹花头像瞬间变成了一张黑白合影照片,一家三口,中间的女孩子笑容腼腆。与此同时,微信名字也变成了“我们在天堂守护你”。
应该是群解散后,聊天记录保留了当时的头像和名字,所以,现在王明明一点开,就自动更新成了此刻的状态。
梓优妈朋友圈封面是一支白色蜡烛,个性签名是:曾经路过这个世界,感恩每一次遇见。
“心心,大周末的别总闷在家里呀,出去玩一玩!”妈妈推开李宁心房门,见她还在捧着手机,不由脸色一沉,语气也严厉起来,“眼睛不要啦?快放下,和妈妈一起去公园遛遛,眼睛要多接触一下自然光,不然会坏掉的!”
李宁心所住的小区对面有一个小公园,附近的孩子们常去那里扎堆玩耍。她怕遇到同学,又实在拗不过妈妈,只好不情愿地出了门。
果然,刚进公园,就在一个小广场遇见了七八个女孩子在玩打鸭子,其中有四个是三年级四班的,分别是高苒、张若含、吴小雨和谭馨兰。
李宁心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向公园里走。
可惜晚了,妈妈看见谭馨兰妈妈和高苒妈妈都在,兴高采烈地钻进妈妈堆里。
“快去玩吧!”妈妈向前推了推李宁心。
她担心被妈妈看出别扭,只好硬着头皮加入。
打鸭子是与丢沙包类似的游戏,在地上画一个圆圈作为池塘,圈内是鸭子,圈外是农夫。农夫绕着池塘用沙包打鸭子,打中的鸭子出局,到圈外待命。如果池塘里的鸭子接住了沙包,出局的鸭子就有机会被救回到池塘里——上场继续玩。
此刻,农夫是高苒和吴小雨,张若含和一个外班的女孩儿已经出局。
李宁心刚上场,没两个回合,就接住了一个沙包,她开心地冲张若含挥挥手:“上来!”
那个外班的女孩儿跳起来,大声说:“救我吧救我吧!别救她!我很会玩的!”
李宁心说:“我已经选张若含了,下次选你。”
结果,张若含刚回到池塘,就立刻被打了下去了。很快,李宁心也被集中火力淘汰出局。接下来,场上的“鸭子们”开始故意不接沙包,于是,李宁心和张若含就总也没有机会上场。
“我都习惯了。”张若含小声说,“每次都是这样,她们宁肯不接沙包也不救我。”
“那你还玩?多没意思。”李宁心说。
张若含扭头,远远望了一眼在树荫下聊天的妈妈,说:“我不想让我妈看出我不合群,很麻烦的。”
我不想让我妈看出我不合群,很麻烦的
李宁心抿着嘴,点点头,她特别理解这种感觉。
记得一年级时,李宁心和同学打闹时不小心划了脸,她的妈妈紧张坏了,到学校找到宋老师,非要那个同学当着家长和老师的面向李宁心道歉才能了事。当时,李宁心一再解释,真的只是手误。妈妈却觉得,孩子们有时候被欺负了,但自己却不知道那是欺负,校园霸凌就是从这种小事开始的。
大人们有大人的道理,只是李宁心觉得麻烦,她并不在意吃亏,只想纷争快点儿翻篇,也好腾出些时间多玩会儿。
这时,谭馨兰想躲一个沙包,没躲开,干脆一伸手接住了它。
“救一只鸭子吧!”另一个外班的女孩儿说。
“可我不想救。”譚馨兰说。
“她俩都是你们班的吧?你还不救?真不够意思!不行,必须救一个,不然你就出去当农夫!”
“好吧……”谭馨兰抬起手,指了指李宁心,转而又快速指向张若含,说,“你吧。”
张若含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选自己。她犹犹豫豫地上了场,一转身,又被打了下来。
外班的女孩儿气得直跺脚:“我都说不要和她玩了,没劲儿透了!”
张若含垂头丧气地蹲到一边。
李宁心恨铁不成钢,语气里有一丝丝埋怨:“你要跑动起来呀,这样下去,人家都不和你玩了。”
“没事,我有朋友一起玩。”张若含扭过头,看向一旁的公园椅。
李宁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椅子上落着一只麻雀,它低头啄了两下,飞到了树上。
“你是说麻雀?”
“不,是陈梓优,陈梓优在喂麻雀。”张若含说。
李宁心吓了一跳,这时她的电话手表响了,是王明明。她跑到较远的地方,才接听了电话。
“我有个大发现!”两人异口同声。
“我先说!”王明明语速飞快,“我的老妈爷!咱们班确实有一个陈梓优,最初分班的花名册里有她的名字!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他们一家三口在2020年8月底,出了车祸,去世了!开学之后,学校才知道这件事,当时已经分好班了,而秦老师手里的名单,应该就是她以前存的、最初的名单。”
“不会吧!”李宁心远远地看了一眼张若含,她仍默默地坐在“池塘”边上,微微侧着头,正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张若含……她能看见死去的陈梓优!”
张若含是班里最内向的女生,上课从来不举手回答问题,就算被老师叫起来,也低着头不说话。为了鼓励她多说话,有时候宋老师会把答案先说一遍,让她站起来重复,就算这样,她也还是不吭声,仿佛一站起来就被施加了木头人魔法,任凭老师怎么启发、怎么开导,就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偶尔被逼得紧了,才小声哼哼出几句。
久而久之,老师们也很少叫她了。
但张若含也不是没有优点,她画画好。宋老师为了激励她,特意安排她做了美术课代表。但每次课后收绘画本时,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周一返校后,李宁心偷偷观察了张若含一整天,连上厕所也跟着。平时,她只觉得她内向,并没有注意到别的,现在才发现她确实古怪。
张若含铅笔盒盖子上有一面小镜子,每个课间,她都打开铅笔盒,对着镜子小声嘀咕;每次她去厕所,只要路过洗手池边的大镜子,都会笑着冲镜子打招呼,有时候还停下来,嘴巴凑近镜子,像是在和什么人说悄悄话。
“张若含是不是真能看见奇怪的东西啊?”放学后,李宁心和王明明讨论今天的新发现,“陈梓优……可能就藏在镜子里!你想啊,那张选票上的名字也是镜像的……而且,第二次选举的时候,你不是一直盯着吗?每个人都只投了一张票,那张多出来的票,是怎么进去的?肯定是有问题的呀!”
说到这里,李宁心不由打了个寒战,她现在上厕所都不敢看镜子,好像那里有一个镜像的神秘世界。
“我的老妈爷,你怎么这么迷信呀!还不如我奶奶,连我奶奶都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妖魔鬼怪,只有搞鬼的人。我觉得,选举作弊的人,就是张若含。”王明明十分笃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她想让你当班长呗。你想想看,班会课之前,是什么课?”
“美术。”
“张若含是美术课代表,她可以趁交绘画本的机会,把选票提前放进盒子里。”王明明说,“8的镜像字,还是8。作弊者第一次其实也是写的镜像字,只不过大家没发现。第二次选举,作弊者假装陈梓优,写的还是8。两次选举,她都选的你。那么,她本人的选票,应该也是选的你。”
王明明今天也没闲着,他去办公室交语文作业的时候,找机会问了问宋老师关于陈梓优的事,老师的原话是:“这位同学很勇敢,已经过来说清楚了,都是误会,你不要再打听这个事情了,同学之间要互相友爱。”
也就是说,这个人已经在上周五之前去过老师办公室了。而那段时间,去过老师办公室的只有几个需要帮忙收集练习本的课代表——语文课代表王明明、数学课代表侯嘉瑞、英语课代表高苒、美术课代表张若含。
而第二次选举时,选8号李宁心的那七票有:李宁心、王明明、侯嘉瑞、张若含、王磊、李灿、陈梓优。
两者重叠的人是:王明明、侯嘉瑞和张若含。
王明明可以首先排除。
侯嘉瑞呢,他很好胜。第一次选举时,他与李宁心势均力敌,就算他要作弊,也会选自己。这样的话,他当选,就可以蒙混过关;如果他没当选,就提出选票不对,选举结果作废,怎么样都不吃亏。但是第二次选举时,大家都怀疑李宁心是作弊者,他已经胜券在握了,甚至可以自信到去投对手一票,实在没必要再伪造选票,多此一举。当然,人家侯嘉瑞可能一直坦荡磊落没这么多心眼儿,都是王明明瞎分析。
“那么,只剩下张若含,嫌疑最大。她想让你当班长,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肯在体育课上,带她双人跳的人。”王明明说。
“就因为这个?”李宁心有点儿难以相信,“那只是很小的事情啊,而且……一开始是体育老师拜托我的。”
“第一次确实是体育老师指定你和落单的同学组成三人组,但是后来,不用老师说,你每次都主动找她。这在你看来是很小的事情,但在性格孤僻的张若含心中,却是极大的善意。”
“唉,她想帮我,也不能作弊呀,这么一来反而害我没当成班长!”李宁心有些懊恼,“本来我和侯嘉瑞打个平手,大不了再投一次就好了。”
王明明摇摇头,说:“如果她是故意作弊,就没必要在实名投票的情况下,写出陈梓优这个不存在的名字了。很可能,在她心里陈梓优是真实存在的,她只是在帮好朋友投票而已。”
“你的意思……还是有鬼的,对不对?”李宁心又害怕起来。
“当然没有啦!我的老妈爷,你可真是的……你没看过《头脑特工队》吗?小孩子感到孤独的时候,会把幻想中的伙伴当成真实存在的。陈梓优只是张若含幻想出来的朋友而已。”
“那她为什么要幻想一个死去的小孩儿当自己朋友?”
面对李宁心的这个问题,王明明也无力回答了。
周二,张若含请假了。
周三班会上,宋老师没再提选票作弊的事情。她重点讲了些同学之间如何团结友爱的话,提醒大家,对于内向的同学,要多带动、多帮助。班会快结束的时候,宋老师大力表扬了李宁心,夸她团结友善,还推荐她做了副班长。
如此一來,李宁心选举作弊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一周之后,张若含回到学校。她还是很沉默、内向,喜欢对着镜子小声嘀咕。
与之前不同的是,各科老师都不再批评她“一声不吭”,反而经常变着花样表扬她,比如说她坐姿端正,夸她遵守纪律不乱讲话,夸她画画很有天赋。有一次音乐老师面对不开口唱歌的张若含,实在不知道夸什么了,就说她听大家唱歌时表情生动……
老师们的表扬对于孩子们的影响很大。
老师总是批评的人,孩子们也不愿意搭理;老师经常表扬的人,孩子们也不由觉得喜欢。张若含慢慢变得受欢迎了,再加上李宁心一直努力拉着她融入自己的朋友圈,她似乎比以前开朗了些,打鸭子游戏也玩得越来越好。
有一次体育自由活动时间,练完了双摇,她俩坐在树荫下休息。
张若含随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用的是左手。
“哎?才发现你是左撇子,我记得你写字是右手呀!”李宁心一脸好奇。
“嗯,”张若含说,“写字是右手,画画吃饭都是左手。”
“我表姐也是左撇子,她做什么都是左手,写字也是。”
“我一开始写字也是左手,但后来发现左手总是写反字,我妈就逼着我改右手写字了。”张若含随口说。
“反字?”李宁心微微皱起眉头。
张若含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站起来用脚抹掉地上的画,拿起跳绳准备走。
李宁心拉住她,直截了当地问:“反字?!你会写镜像字?选举作弊的人,真的是你。”
“不,不是我,是陈梓优。陈梓优说,你最适合当班长!”张若含小声申辩,她微微转头,对着大树后面空无一人的角落,说,“对吧,梓优。”
李宁心吓了一跳。
当选副班长之后,宋老师找她谈心,拜托她多带一带张若含,这个孩子太孤僻了,有时候会把想象里的朋友当成真的。想到这里,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难受,既有点儿恐惧,又为自己的恐惧感到惭愧。
她轻轻拉住张若含的手,说:“嗯,这件事都过去了,我已经是副班长了,副班长也是班长,对吧!翻篇了。以后……咱们一起玩!”
“嗯!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张若含说。
李宁心轻轻呼出一口气,捡起地上的树枝,掰成小块,攥在手心里,像抠橡皮一样,一点一点抠着树枝的皮。
周日,张若含上完钢琴课,一脸沮丧,上周练习的几个曲子都没过,谱子越来越难,她早就不想学了。
妈妈和钢琴老师聊了几句,沉着脸走出来,喋喋不休地说着:“你好好练琴就是给妈妈省钱了,今天的五百块课时费又打水漂了。”
“那我不学了,不学最省钱,我本来就不想学。”张若含低着头,小声嘟囔着,“我讨厌钢琴,我只喜欢画画,我只上美术课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啊!七八万的钢琴都买了,每年五万多的课时费也交了四五年了,林林总总花了几十万了,你现在说不学?再说了,马上你就可以准备英皇考级了,不能前功尽弃!”妈妈脸上堆满了焦虑,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张若含叹息一声,扭过头,对着一旁的空气说:“你看吧梓优,我就说,我不能放弃的。”
“你在和谁说话?你又……”妈妈愣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握住张若含的肩膀,将她揽在怀里,语气也柔和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好,一着急就忘记心理医生的叮嘱了。妈妈错了,不该吼你。你现在练的曲子确实很难,过不了也是正常的,妈妈非常理解宝贝的辛苦。还有,妈妈不该说什么钱不钱的,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没事没事啊,咱们慢慢学,不急的,不急的。”
张若含点点头,微微扬起嘴角,对着空气说了声:“谢谢你,陈梓优。”
想象中的朋友,总是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帮她解决危机。
周末的午后,商场一层的甜品店,一个女孩儿正在和一盒冰激凌较劲儿。
她只有一只手臂。
“我帮你吧!”一个男生走过来,年龄和她相仿,身后拉着一个比他还高的击剑包。他轻轻一拧就打开了冰激凌盖子,还贴心地帮她撕开一次性勺子。
“谢谢。”女孩看了看他身后的大包说,“你在楼上学击剑呀?”
“对啊。我叫王明明,你呢?”
“我在二楼学美术,我叫陈梓优。”女孩儿说。
“我的老妈爷……陈梓优?”王明明似乎吓了一跳,他看了看她那只空荡荡的袖子,意识到这样不礼貌,急忙说,“对不起。”
“没事,我都习惯了。”陈梓优笑笑。她笑的时候,嘴巴有点儿歪,但她对此毫不在意,还大大方方地说,“你是不是在想我嘴巴怎么是歪的对吧?我脸部做过手术,没弄好。六岁那年,我出了车祸,很惨烈,当时还上了热搜呢,一家三口命丧黄泉什么的。爸妈都去世了,只有我从鬼门关爬出来了。”
“对不起……”
“没什么啦,我自己都不在意了。”陈梓优挖起一大勺冰激凌,看了看另一侧的空座位,“其实我一点儿都不难过,因为我爸妈一直都陪着我,他们就坐在旁边。”
“我的老妈爷……”王明明诧异地睁大眼睛,也看着那个空座位。
陈梓优“咯咯咯”地笑起来,说:“为了感谢你帮我开冰激凌,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魔法。只要我假装可以看见死去的父母,姥姥姥爷、爷爷奶奶,还有姑姑舅舅姨妈,全都会……更爱我。我要什么,都会满足我。你记住这个魔法,很有用的。”
“所以……你到底能不能看见?”王明明问。
“你猜?”陈梓优又笑了起来,她抬头看看落地窗外,起身背起画夹,“我该走了,我好朋友来了,我该去上课了。”
透过甜品店的落地窗,王明明看到陈梓优冲远处的女孩儿挥挥手,一瘸一拐地走向她。
那个女孩儿,王明明也认得,是张若含。
这么说,张若含是不是已经用过那个“魔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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