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
一
婚礼主持人说,下面有请新郎的父亲王先生发表讲话。我和老葛会心地一笑,果然老王的亲家也姓王,那么老王的女婿也姓王。我们仨是大学同班同学,我和老葛还是发小,我们仨同一年毕业,同一年成家,同一年当爸爸。因为生了女儿,老王在我和老葛面前总觉得抬不起头,说,唉,老王家五千年的家族史到我这里,画上了句号。我俩只当他是玩笑话,说,你一个堂堂大学二级教授,脑子里怎么全是封建残余。按常规女孩子结婚应该比男孩子早,可老葛的孙子已经在大洋彼岸的草坪上满地跑,我儿子也在三年前成了家。老王家姑娘年逾三十,我们也替老王着急起来,这年头,小子易娶,姑娘难嫁,鲜花想插在牛屎上,牛屎还嫌鲜花碍手碍脚。谁的单位上都有一堆“剩女”,模样俊,学历高,找对象高不成低不就。老王不着急,说,你们别有歉疚感,姑娘有姑娘的主意。前半句当然还是玩笑话,孩子们小时候,三家常聚,我和老葛都抢着要王家女儿做媳妇。俩傻小子在我们的唆使下,都抢着喊老王“泰山”,一直到半大不小才改口。这俩小子言而无信,高中毕业就出国留学,溜之大吉。老王不舍得女儿离开,留在国内读书,生女儿和生儿子的父亲,想法毕竟不一样。王家姑娘的主意是什么?到今天我们总算明白,就是嫁一个也姓王的小子,延续老王家五千年的历史。这哪里是姑娘的主意,分明是老王的主意。
老葛说,一会儿老王来敬酒,得罚他,文明社会竟敢干涉女儿婚姻大事。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我点开,是来自外市的陌生座机号码。座机号推销商多,我不接,将手机塞进口袋,任它折腾。
老葛说,如果真是这么回事,这老王还真是榆木脑袋。一个姓氏不就是一个符号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本来应该姓陆,我父亲被我亲爷爷遗弃了,后来被大葛村葛姓人家收养,改姓葛。我儿子出生后,我专门打电话征求父亲的意见,是不是把儿子的姓改回去。我父亲说,做人得讲良心,顶了葛姓的门户,世世代代就是葛家门的人。
这真是一个惊人的秘密,我想起小时候的老葛作为大葛村小伙伴的领袖,带领我们打群架偷西瓜,原来他也并不是正宗的葛姓人,与我一样,根不正,苗不纯。
老葛现在是一家拍卖行的老总,据说身家已有几个亿,是我们同学中的大老板。我们这代人都只有一个孩子,他要是没有儿子,说不定也担心万贯家财随了别姓。
我正要接话茬,手机像一只网中的鸟儿又扑腾了,我点开,还是那个号码,我不耐烦地接了,说,你有完没完。对方是个男声,说,您好,您是刘家一先生吗?我是拆迁办小白。诈骗电话应该说,我是公安局,这小子换套路了。我正要挂机,对方说,我这里是淹城市天宁区拆迁办,您在本区柏树坟的房产在本次拆迁范围内,请您携带房产证和土地使用证前来办理相关手续。这消息有点突然,其实也不突然,几年前我去淹城办理祖屋租赁手续时,街坊就说快要拆迁了。等着等着一直没有下文,没想到这事说来就来了。
婚礼进入高潮,大厅里人声鼎沸。我看见老王脸上挂着喜悦的眼泪,笑成了一朵油腻的花。我存下了淹城那个电话号码,拆迁是个麻烦事,不是一手交房一手拿钱那样简单,至少有一个阶段,我得与这个号码,或者说号码后的那个小白常打交道了。
老葛说,你快看老王,掉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嫁女时呀。
我没顾得上说话,老葛说,你这家伙,这么精彩的时刻,你还分神,又想到你言情小说中的某个女主角了?我有个习惯,突然有某个场景触动我时,我会立即打开手机,写几行字发送给自己,备用。
但今天真不是。
二
小白是我想象中的小白的样子,微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恰当地掩饰了他不算大的眼睛,穿白衬衣,是拆迁办的办事员。以前都是开发商搞拆迁,惹出的事多,现在是政府负责拆迁,拆完了再把地交给开发商。小白这样说的意思我明白,他是代表了政府,是公职人员。他验看了我祖屋的房产证和土地使用证,拍下了照片,不是用手机,而是用照相机,然后给了我一张《房屋调查登记告知书》,整个过程郑重其事。他把那两证还给了我,说两证上的名字不是你。我说那是我父亲的名字。小白说,那不行,你必须带你父亲来拆迁办,当面签一个委托书,我们后面的程序才认你。我有点犹豫,我父亲年近九旬,老骨头老腿,这来回一趟,得坐五六个钟头的车,我怕把他那把老骨头震散了架。我央求小白,有没有通融的办法?小白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说,没有。我说,那好吧。我请求小白让我加了他的微信,年轻人喜欢玩微信,方便以后与他联系。我父亲耳聋,这对老年人来说,反倒是个不错的毛病,非礼不听,礼也不听,省了很多烦恼。他做了一辈子小学教师,退休后习惯把家人都当他的小学生,诲家人不倦。耳聋以后,他的精力转移到关心国家大事上,《新闻联播》一天不落,每次见面都要与我商讨世界格局和台海形势。可我作为一名大学教师,继承了他当教师的衣钵,却没有他的世界胸怀,因此,在他开讲之前,老老实实扮小学生聆听状。他说美国总统拜登,我说你冰箱里的牛奶过期了;他说蔡英文,我说这女人心机太深。反正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只要态度端正嘴皮翻动,他就认为儿子在和他互动。都说盲人轻信、聋人多疑,我父亲在这一点上表现良好,作为曾经的小学教师,他把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看得像小学生一般清澈无邪。他的毛病是一旦遇上什么事,就会整夜失眠,担心某一个环节会出纰漏,比如说我儿子在美利坚旧金山,如果在电视上看见天气预报旧金山降温,他就整夜担心他孙子会挨冻。他独自住在郊县的老教师宿舍,我进了屋才告诉他,我要带他回一趟淹城老家,他听不清,我写在纸上。他好多年没回老家了,大声说,好啊,好。然后喜滋滋地找出身份证、户口簿,还有一堆色彩缤纷的药丸。
我家的祖屋坐落在柏树坟村,这村名不太好听,现在改称为柏树坟社区,但村还是个村,城中村,三十几幢破旧的小楼,中间是一条狭窄的巷道,四周都被街铺和厂房包围了。我家是一幢二层旧木楼,父亲说这楼比他小五岁,他五岁那年,才有了柏树坟这楼。这楼坐南朝北,与别家的楼朝向相反,或许大门开在巷子边上,是为了方便进出。巷子太窄,小车进去就把路堵死了。我找到一处停车场,和父亲步行回家。父亲喃喃地说,变了,改变了,都换了样。我知道父亲的泪水又控制不住闸门了,脸上肯定老泪纵横。父亲的眼睛一直有个毛病,见了火光流泪。父亲解释说,他小时候,遇见过一场大火,从此眼睛就不敢看见火光。其实,不只是火光,他照镜子也会流泪,甚至和他孙子视频的时候,泪水也会滚滚而下,将他孙子吓得不轻。父亲到了巷子口,巷口坐着一位老妇人,白发稀疏,早已遮不住头皮,她闭着眼睛,对热闹的世界不屑一顾。我们走过去时,她突然睁开眼,说,二少爷,是二少爷吗?我肯定我父亲的耳朵听不见,但他却回头,说,是阿妹吗?老妇人颤巍巍站起来,伸出双手,频频点头,让我担心她一不小心会把仅剩的几绺白发抖落。我父亲在这个村子长大,少小离家老大归,遇见故旧,不仅流泪,而且哽咽了。
父亲站在祖屋门口,我掏出钥匙鼓捣了一会儿,依然打不开门锁,这屋子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进去过。我奶奶去世以后,这屋空了几年,后来我把它租给了一家外地公司做办事处,再后来,这家公司做大了,搬去了现代化大厦,这屋就空着。我的左邻右舍,从不放过一寸土地,在空隙处搭建起棚户,租给附近工厂的打工工人,赚点小钱不算什么,为的是等待拆迁,据说拆迁时违建也有赔偿款,这次终于让大家等到了。我早年来柏树坟时,邻居中就有人向我建议过,在后院搭一排平房,可我居住在几百里之外的南京,习惯了在高校混日子的我,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缺少鸟儿衔木筑巢的意志。那时我父亲耳朵尚依稀听得见,说,那种小市民热衷的事你少做,老刘家的房子越造越小,我们没脸去见祖宗八代。我父亲把小学教师剔除在小市民之外,他不知道,我这大学教师其实满脑子装的都是小市民思想,只是天生懒惰,行动上离一个合格小市民的标准尚有差距。我父亲自我奶奶走后再没有来过柏树坟,我绞尽脑汁想打开门锁,实在不行,我打算砸了门锁,换一把,我父亲却说,算了算了,我未必要进门。我和父亲直接去了拆迁办办公地点,小白告诉我,想群众所想,急群众所急,他们早在村里临时租房办公。小白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前来办理相关手续,很是感动,讲了一大堆客气话,可惜我父亲一个字都听不见。祖屋的房产证上是我父亲的名字,我父亲在委托书上签了字,跑腿的事交给了我,从此就不需要他老人家长途奔波,一趟趟往这里跑只是我的事了。临走时,小白拉住我说,两证上写的是你父亲的姓名,你母亲可健在?我母亲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小白说,这房子是你父母双方的财产,你母亲的那一份,你得证明你是你母亲的儿子。我说,我找谁去证明?我母亲是独女,我外公外婆只有她一个孩子,没有七大姑八大姨替我证明。小白说,你外公外婆可健在?我外公外婆在上个世纪就去了天国。小白说,你必须开证明,必须证明你是你母亲的儿子,唯一的孩子。据说我本来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可惜在来到这个世界前就夭折了,这是我母亲一辈子的痛,我母亲说,要是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你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我母亲希望我是什么样子,至今我还没明白。小白这样说,我一下子头大了,小白说,去当地派出所查原始户口资料,去当地公证处办理公证手续,其实很简单。我无奈地苦笑,我父亲正跟某位老邻居牵着手谈得兴浓,我拽一下他的衣袖,说,咱得回南京了。路过祖屋时,我用手指了一指,他坚决地摆手,说,反正要拆了,看什么看。有一条你要记牢,拆楼时我们自己拆,不要让拆迁公司的人来拆,听明白没?我用力点了点头,心中叫苦,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头如何能拆得掉一幢楼,哪怕是幢小木楼。即使雇用人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城市,我也是睁眼瞎,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三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我的春节几乎都是在淹城度过。我奶奶有两个儿子,我的大伯,按淹城人的叫法,我称他为“大爸”,在上海一家工厂工作;我父亲是老二,他初中毕业后读了淹城师范,然后响应国家号召,报名做乡村教师,来到固城县一所乡村小学做了一辈子教师。据说他刚到这个叫葛村的村庄时,小学设在一家旧庙里,除了他,另外两位老师都是回乡知青。我父亲白天上课,晚上也住在庙里。大冬天放学后,他去河里担水。那时的小学生习惯了喝冷水,教室的后面有一大水缸,缸盖上放着一葫芦瓢,谁渴了就抡瓢灌一通。水埠其实就是一块架空的木板,他挑的是两只大木桶,桶沉板轻,他一不小心栽进了水中,好不容易爬上岸,在菩萨的慈目下钻进被窝中哆嗦了一夜,菩萨耐心地听他说了一夜胡话。这次落水事件,浇灭了我父亲想当校长的野心,他认清了自己一介弱书生的面目,从此甘心做一位平庸的小学教师,命运不忍心打击他,还是让他做了三十年的葛村小学教务主任。很多年后提起这件事,他说那天半夜他见到了老白,老白说他注定是一辈子吃粉笔灰的命,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一场空。老白是谁?老白是他爸,我爷爷。从时间上推断,那时老白早已离开了人世间,我父亲显然是在高烧中梦幻了。我爷爷死得早,我大爸和我父亲算得上是孝子,每年春节都挈妇将雏回老家陪老母亲。
淹城人喊爷爷为“阿爹”,喊奶奶为“亲娘”,我至今弄不清这种称呼的出处,似乎降了辈分。我亲娘是个个头不高的老太婆,记忆中她总是颠着小脚在阴暗的木楼里忙东忙西。我一直疑心她是“资本家太太”或者“地主婆”,与我见到的所有老太婆不同,她抽烟喝酒,床头边上还有一圈佛珠,早晚都靠在床头上念念有词,我仔细听过,自始至终就是“南无阿弥陀佛”这六个字。我当时有一个担忧,害怕她有一天被人揪出来批斗,幸亏这事一直没有发生。刘白说,亲娘的烟和酒都是他爸从上海捎过来。刘白是我大爸的儿子,我的堂兄。我的大爸仕途顺畅,先是做了所在工厂的厂长,后来又做了上海一家外贸公司的总经理,他的手头比我父亲活络。他是最早出国谈生意的红顶商人,有一次他在饭桌上感慨,欧洲的动物内脏都丢弃掉,太可惜了。我和刘白都不相信,比如说鸭肫,比如说猪大肠,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舍得丢掉呢,外国人都是“戆大”。刘白说,他爸和他妈吵嘴,多半是为了给亲娘买香烟老酒。我一想也是,一到年底,我爸和我妈吵嘴,往往是为了给亲娘买鱼买虾的事。淹城人喜食鱼,尤其喜欢吃虾,摆筵席时无虾不成席。我父亲平时的口号是,吃光用光身体健康,算是最早的月光族,因此我打小就吃成了个胖子。但一到年底,他开始存钱,为的是买鱼买虾,探亲时大包小包孝敬我亲娘。年聚人多,我和刘白俩小子只能睡到阁楼上,没有床,把被褥扔在黑乎乎的地板上,木地板就是床。阁楼上没有窗,只有两块明瓦,“明瓦”就是玻璃,可以给黑暗的阁楼透一点亮光。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除夕夜,基本是在这个黑乎乎的阁楼度过。第一次上阁楼时,我讨厌“吱吱”作响的木地板,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怕猛的一下踩出一个窟窿。我问我父亲,地板会不会踩塌?我父亲摇头说,没事,你使劲跺,这地板也不会折。刘白比我大两岁,懂得比我多,说,我爸说过,旧社会地主资本家都住木楼,木楼防小偷,小偷进了楼每走一步,地板就报警一次。我亲娘只是靠儿子们接济生活的穷老太婆,应该没钱可藏,最可能的原因是,她的儿子们没钱替她翻盖新楼,反正他们又不长住这楼。其实我怕的不是地板作响,怕的是阁楼上的黑暗,有刘白的时候,我一定要与他同上同下,后来刘白没了,尽管我已经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我死活也不肯上阁楼住,宁愿在我父母的房间打地铺睡,受大家的讥笑。我怕刘白半夜来捣我的胳肢窝,或者突然掏我的裤衩,说看看长毛了没有,这是小时候我们之间常发生的事。几十年过去,那样的场景至今仍会在我的梦中出现,提醒我在黑暗中坐起,默默怀念我亲爱的堂兄。
那年代我们回淹城,我父亲手头宽裕的时候,我们全家坐公交车。从固城到淹城,每天只有一班公交,早上六点半开车,要坐半天的公交车才能到达,鸡还没叫我们就出发,赶二十里路到县城汽车站坐车。那年代汽车开得慢,沿途停靠站多,我巴不得汽车再慢一点,我喜欢闻汽油的味道,我宁愿站着,站在驾驶位附近,贪婪时嗅那股汽油味,可能那时的造车技术不过关,油路的跑冒滴漏没解决好,汽油的味道总是飘扬在车厢里,车头部分最浓,那是我最享受的时刻。在乡下,汽车是现代文明的标志,我是我们全班同学中第一个坐汽车的人,而且每个年底都能轮上一回,我为此骄傲。在葛村的小伙伴眼里,我是城市人,作为城市人的标志之一就是坐过汽车。如果我父亲钞票吃紧——他多半是把钞票换成了鱼虾鸡鸭——他就带上我和母亲搭顺风车。固城是个产粮大县,有一个专运粮食的粮食车队,把稻谷运往各地粮库,其中有淹城的一处粮库。我父亲以前的一个学生就在粮食车队做驾驶员,这个学生与我父亲关系不错,我们就搭他的车回淹城。我想坐在驾驶室,驾驶室暖和,最主要是能闻到汽油味,但驾驶室有押车员,而且常常还有别的人搭便车,我很少能如愿。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稻包上,稻包堆得很高,车一开动,寒风便加速了很多倍,我们一家三口抱成团,那风还如刀子般往脖子里袖管里钻,更糟糕的是那时的公路是土路,下车时我们三人满头满脸都是灰尘,我暗自叹息,车上仅有的一点汽油味,风一吹便无影无踪。司机把我们扔在公路边,我父亲千恩万谢地朝司机道谢,我母亲掏出一条手帕拍打我身上的灰尘。我们到柏树坟,还得在田野中走三四里的小路,这比起来时从乡下到县城的路途,已经不到一半,但是毕竟这时人已疲倦,我们一家三口肩背手提,步履匆匆,我母亲说,这哪里是回家,我们看上去分明是三个逃荒的叫花子。
只有在那样的时候,看见木楼的瞬间,我才感觉到祖屋的温暖,迫切地想冲进我亲娘的怀抱。
四
我得证明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我怎么才能证明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我母亲已走了二十年。小白说,你找出你父母的户口簿。我父亲现在的户口簿上没有我,三十多年前我上大学时户口就迁出了。小白说,你回老家,找当地派出所,应该有原始材料。我说,房产证上是我父亲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证明我母亲是我母亲?小白说,你还是个大学教授,说出这话就是法盲。尽管证上只有你父亲一个人的名字,但婚后财产共同拥有,这房产其实有一半属于你母亲。我哑口无言,我在大学混了三十年,至今还是个副教授,小白抬举我,是为了摔惨我。我把电话挂了,只能听令回一趟固城老家。
固城县因固城湖而得名,解放初期属淹城地区,所以我父亲淹城师范毕业后到固城做教师,后来固城县被划到镇江地区,再后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固城县又划为南京市辖县。这固城县就像江苏延伸出去的一个岛屿,三面都被邻省包围,历来是苏南的贫困县。我父亲当年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他被分配到了砖墙乡,固城县最偏僻的一个乡,因为经常闹水灾,土坯屋浸水就倒,能盖上砖墙瓦屋是乡民的梦想,就有了“砖墙乡”这个乡名。我父亲最初到砖墙乡,却几乎看不到一间砖砌墙的房子,很纳闷。但接着他就顾不上纳闷了,本乡没有一所小学,我父亲当时心中没有失望,倒是有几分激动。他看过《乡村女教师》这部电影,越是艰苦越是磨炼人,一张白纸才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他将葛村边上的一座寺庙定为小学最早的教室,他是教师,却找不到学生。那时候填饱肚子是村民们的头等大事,孩子至少可以放牛搂草,干点轻活也没闲着,让孩子坐在教室里那等于少了一个小劳力。我父亲揣着干粮,一村村一户户死搅蛮缠,硬是凑到了一个班的学生,后来就有了几个年级,有了一所全日制完全小学。我母亲曾是卫校的学生,毕业后在县医院做护士,我外公是葛村的支部书记,她回家过周末时,一不小心认识了我父亲,一不留神嫁给了我父亲。在我父亲的忽悠下,她毅然调动,调到我父亲的小学做了一名小学教师。这要是在今天,是绝不可能的事。从城里到乡下,是水往低处流。从护士转行当教师,得有教师资格证,我疑心是不是我外公托人开了后门,我母亲说,哪里呀,那时代只要认得几个字就能当教师,有代课教师,有民办教师,我毕竟还有学历证书。那时候的人傻,让人看不懂。反正这样就有了我,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打小就在校园里滚爬。
我父亲所在的小学就叫葛村小学,地址就在原来祠庙的地基上。葛村有大葛村小葛村,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姓葛。老师大多数也是葛村人。读过私塾的称老葛老师,读过工农兵师范的称中葛老师,高中毕业做民办教师的称小葛老师,小葛老师有高个葛老师、小个葛老师、胖小葛老师、瘦小葛老师等等,我母亲被称为女葛老师。偶尔来人喊一声葛老师,办公室的老师应声一片,很是热闹。学生之间,年龄差不多,辈分却大不同,有高年级学生喊低年级学生爷爷或叔叔,喊的人认真,应的人坦然,辈分在那里,当然也不乏孙子把爷爷揍得鬼哭狼嚎的个例。我外公在解放前是“桌爷”,“桌爷”就是长工的头,力气大,农活好,在长工中有威信,解放初期他带领长工响应党的号召,打土豪,分田地,成长为一名最基层的农村干部。因为村里有玩伴,我在外公家待的时间比在家还多。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弄不懂为什么别人姓葛,我却要姓刘,强烈要求我也姓葛,其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我母亲看了我父亲一眼,给了我一巴掌,我外公把我抱到了腿上,我父亲仍然埋头吃饭。我外公外婆年轻时只生了我母亲一个,努力很多年想生个儿子一无所获。我父亲一个外乡人,娶了我母亲,似乎等同于入赘,却又从来没明确过。我外公、我母亲怕伤了我父亲的自尊,不肯开口提这事,我父亲呢,每在关键时刻装傻。很多年后我给儿子上户口时,我父亲说,其实姓不姓刘并不重要,你爷爷就姓白。可在当时,他就不松口让我姓葛。
我驾车到了固城县城,离砖墙乡政府还有二十里。自从父母退休住到县城后,我已经难得来乡下。途中经过葛村小学,我泊了车,走进了校门。校门上“葛村小学”四个字还在,但学校早就合并到乡中心小学去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操场上长满了茅草,据说教室曾经出租给一家服装厂做车间,但服装厂后来倒闭了,教室门上的挂锁长出了铁锈,校园成了一块荒芜之地。我找到我家的住处,那是两间旧教室隔成的房间,这样的宿舍,好处是窗子大,光线好,我从灰蒙蒙的窗玻璃看进去,原样基本没变。我家的土灶还在,只是挂满了蜘蛛网。门打不开,我坐在青石门槛上,朝远处眺望。小时候我从这个位置能看到大片的稻田,田埂上晚归的农夫,今天我坐下来,稻田还是稻田,田埂上没有一个人影,还没到农民收工的时辰。
我闭上眼,校园就喧哗起来,我看到了从前,看到了少年的我和我的那些玩伴。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基本是在葛村小学的校园中度过,这注定我是一个孤独者,学校的老师都住在大葛村小葛村,唯有我们一家住校。尤其是在假期中,假期有三个,除了暑假和寒假,还有一个秋忙假。寒假我有期待,期待坐车去远方的城市过春节,期待去嗅喷香的汽油味。暑假和忙假,同学们都在生产队挣工分,或者在自留田劳动,我就只能在校园的寂寞中度过。有个叫毕飞宇的作家,他也在乡村校园中长大,他在文章中写道,雨天,操场光滑如镜,无聊的他就用一根树枝在地面写字,这样的事我也干过。更多的是晴天,我在沙坑里跳远,在单杠双杠上折腾,没有对手,也没有观众,我很快就厌倦了,然后找一个阴凉的教室,从教室门上端的气窗翻越,在讲台上仰倒。相对于小学生的课桌,讲台宽大,更像一张床。我躺在那里,无数次想象,上课铃响了,老师和同学们面对我的睡姿惊诧的样子,我忍不住傻笑,笑够了就睡着,直到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长调把我唤醒。
其实我曾经在小伙伴中很有市场,大葛村与小葛村的小学男生放学后时常干仗。小葛村朝北,大葛村朝南,回家的路各不相干,但是,大葛村的男生依仗人多,常常埋伏在回小葛村的路上,以众欺少,有时,小葛村的男生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挑选大葛村的男生人数不多的时候。他们春天藏在油菜地,夏天藏在稻田,秋天藏在高粱地里,冬天藏在甘蔗林里,乡下的孩子干仗不需要理由,这边喊一声打,那里就丢下书包应战。没有武器,有什么捡什么当做武器,通常是庄稼地里的泥疙瘩,手一扬当手榴弹掷过去。稀泥巴砸上去不痛,但可以糊对方一脸一身,泥疙瘩若是砸到头上脸上,可能砸出一个包,甚至砸出血口子。挂了彩瞒不住父母,倘若认出了攻击者是谁,父母就领着儿子去对方家里指认,通常解决的方式是得到三颗鸡蛋慰问。三颗鸡蛋不是小数目,到供销社可以换吃一个月的盐巴,这家的倒霉儿子逃不了父母一顿揍。发生一回这种事件,双方的战争会暂停一些日子,时间一长,彼此手又痒痒。我既不属于大葛村,也不属于小葛村,干仗也算不上一员干将,但是,我有凝聚力,我的凝聚力当然不在我,在我的各种零食。在大多数小伙伴以能填饱肚子为满足的年代,我已经拥有零食,我外公,我父母,他们每个月的月初,都能领取一份工资,工薪阶层在乡村属于高收入阶层。我时常能得到糖果,大白兔,玻璃纸扎的橘瓣软糖,有时我还能拥有苹果、橘子、动物饼干等等。干仗之前,我给每人发一颗糖,或者分一瓣橘子咬一口苹果,都能让士气大增。那时老葛是大葛村小学生的首领,他从小就长一颗大脑袋,外号称“大头”。葛大头个子也长得高,打架出手也最狠,他热烈地欢迎我加入他的队伍。我外公住大葛村,我本能地选择了大葛村这边,人多势众,赢多输少,但暗地里我也心疼我的零食,一次他们就能干掉我十天半月的积攒。但更糟糕的是,有一次小葛村的首领使用了反间计,他们战败投降,我们在田埂上纵情欢呼胜利,那小子横我一眼,说,有你什么事?我给了他一巴掌,他居然毫不犹豫回了我一巴掌。他说,我们都姓葛,一笔写不出两个葛字,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一个外姓人,夹在中间安的什么心?这番话让我哑口无言,也让我大葛村的战友们若有所思,如果不是吃了我的东西嘴软,说不定他们会团结一致,联合起来揍我一顿。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趁着暮色降临,连滚带爬地穿过油菜地撤回了家。
为什么我不姓葛?我在家里为此又哭闹了一回。我父亲很生气,生气之后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布,同学之间必须称姓名,不准按辈分称爷爷叔叔之类。我母亲则安慰我,家一呀,你也有辈分,辈分比他们都高,你可以让他们喊你“姑爷爷”“姑叔叔”。她不知道,加了一个“姑”字听上去多拗口,多生分。
暑假的某一天,葛大头他们到学校来找我了,我受宠若惊,搬出了我的饼干盒,饼干盒里有饼干,还有我的硬糖软糖。葛大头找我是邀请我重回大葛村战队。这次不是干架,是割稻子。放暑假,小学生也可以去生产队挣工分,但是,工分少得可怜,也就是二分工三分工。什么概念呢,男劳力出工一天是整工,也就是十分工,女劳力只有八分工,年底分红,一个整工也就是两毛钱左右。生产队长看不上毛孩子,常常是分配他们干点杂活,在打谷场上搬稻把子,或者翻晾稻谷稻草,通常这是妇女干的活。葛大头不服气,向生产队长挑战,他们要下大田,要参加割稻。割稻子男女劳力都参加,尽管上面讲男女平等,割稻子这活甚至是女劳力更厉害,她们腰身软,可以一口气割倒一片才直一直腰,但队长才不管,女劳力记工分时永远是八分工。葛大头向队长提出,他们承包一个十亩的大田,割一亩田稻子算一个整工,十亩田十个整工,归他们六个小学生分配。从今天来看,这是历史性事件,安徽小岗村的包产到户还不敢明目张胆大张旗鼓,葛大头就提出了承包制。队长不相信这帮毛孩子一天能割下十亩田稻子,也缺乏政治觉悟,说,行,要是一天下来割不完,一分工都不会给你们。葛大头的招数是发动群众,把整个战队拉上去。葛大头说,刘家一,如果明天你参加我们的大会战,你仍然还是我们的人。我瞅一瞅空空的饼干盒子,说,可是,可是这盒子都空了,明天我没货了。葛大头盯着我说,一点存货都没了?我说,早知道,我今天就不搬出来给你们吃。葛大头说,算了,明天鸡叫头遍,我们就在那块稻田集中。原来,他们承包的稻田,就在学校边上,我坐在门槛上就能看到。
我抱着空饼干盒子回到家,才开始怀疑,他们本来就是冲这饼干盒里的零食才找我的。但不管怎样,我又回到了组织,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生产队的稻子分两种,一种是粳稻,生长期长,秋忙假才收割。一种是籼稻,生长期短,一年可以栽种两次,俗称早稻和晚稻。粳米当然比籼米好吃,但成本高,生产队以种籼稻为主,籼米饭耐饥饿。现在人们有条件吃粳米了,医生却建议人们多吃粗粮,建议吃籼米,籼米倒成了稀罕货,真是风水轮流转。籼稻个子矮,可以蹲着割稻桩,便宜了妇女和孩子。不像割麦子,得弯腰站着才能拢住麦秸,男人明显占优势。我家有闹钟,但那在乡下就是个摆设,村里的鸡叫了第一声,我就起了身,扒拉几口隔夜饭填饱肚子,直奔稻田。葛大头递给我一把锯镰,说,给你留的,崭新崭新。我扬起锯镰晃了晃,锯刺在月光下闪着蓝光,没有锈迹。顾名思义,锯镰比镰刀多了锯齿,割麦子用镰刀,麦秸桩硬且脆,砍上去干净利落,稻桩就不同了,潮湿,且裹着一层层枯叶,锯镰的锯齿咬住了拉一把,才能脱清。一人割六蔸稻,大伙一字儿排开,我有自知之明,排最后一位。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不像平时,到了一起喧闹声能吵翻天,人人憋着劲,怕自己被比下去。我也暗暗拿定主意,跟上他们,哪怕落后,也不能落后太多,让他们看笑话。天麻麻亮,正是蠓虫最活跃的时候,我像他们一样穿着长裤,戴着草帽,可是蠓虫还是朝我头上和脚踝处钻,叮咬的地方又痒又痛,我不得不时常停下来驱赶它们,等到天亮的时候,它们才鸣金收兵,我被咬出的大包小包也麻木了。蹲的时间长了,双腿挪动一次都艰难,我一屁股坐在泥水里稍作休息,抬头却发现他们的背影已在远处,只得再起身追赶。社员们上工了,他们看西洋景一般在田埂上指指点点,我羞愧得不敢抬头。稻田是长方形,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大概五六十米,我觉得比五六十公里还要漫长。社员们并不笑话我,说,刘老师家的这孩子本来就不是靠田里掘食的人,能这样子就很棒了。显然,他们把我划成了另类。队长朝稻田里高喊,葛大头,你们的稻把摆得乱七八糟,这样我得扣你们工分。大家直起腰,看看身后躺倒的稻把子,确实歪七歪八,不够整齐,都慌着往前割,摆放就马虎了。葛大头朝我喊,家一,你扔了锯镰,专门整理稻把,省得队长鸡子里挑骨头。只能是我了,谁让我割稻的速度最慢。这一天天黑之前,十亩田的粳稻硬是让我们放倒了,我们累得在田埂上躺成一排,大头见我闷闷不乐,说,刘家一,你本来就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就好比,我们都姓葛,你姓刘,你是吃商品粮的人,我们做梦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呢。他这样一说,使我更加沮丧。
为什么我走到哪里都成了个多余的人?
很多年后,我和变成老葛的葛大头,陪同一位上市公司老总来大葛村。老总当年曾经是大葛村的下放知青,一定要到村口的一处大田去看看,他站在田埂上片刻,突然蹲下来号啕大哭,将随同他来的夫人吓得惊慌失措。我安慰他夫人说,没事,让他哭一会儿就没事。事后老葛说,这家伙矫情,好像我们大葛村虐待了他,他受的那点苦,我们从小就在受,世世代代都是那样过来。我说,错,他哭的未必是在大田里劳作的苦和累,一个城里长大的学生,像水车上突然甩出的一个水珠子,找不着北,不知道落点是何处,这痛苦,我能懂。老葛说,那是他的错,下乡的目的就是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他没把自己当成大葛村的农民。这老葛,钱多了说话就横。
乡派出所位于乡政府大楼的西边,是一幢漂亮的三层楼。在我的记忆里,乡派出所是一排红砖平房,里面只有两三位警察。老百姓上街,喜欢在供销社柜台转悠,不买商品看着也舒畅,绿色的邮电所也值得一逛,听别人打电话算是件乐事,只有派出所,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不犯事,进派出所做什么?现在经济条件好了,派出所气派了,老百姓认识也提高了,派出所也就是为百姓办事的一个部门。一楼是办事大厅,推开门,扑面是凉爽的冷气,我站在一处窗口,窗口里是位笑容满面的女警察。她听完我的诉求,说,您稍等。一会儿,女警察从电脑前抬起头说,抱歉,您母亲的户口早已注销,我们找不到她的电子档案。我说,那么,能不能找到原始的户籍资料呢?我寻思,那时候一个乡吃商品粮的人并不多,应该不会遗漏。女警察态度很好,说,您再等一会儿,我去档案室找。我在大厅的排椅上坐下,心里不踏实,一位警察在我面前站住,说,刘家一,刘教授,你回来了呀。他热情地伸出手,我看了他一眼,并不认识,但看他的肩章,应该是领导,至少是老资格警察。我迟疑地伸出手,他抓住摇了几下,说了自己的名字,看我还是木讷,说,也难怪你记不得我,我是刘老师和葛老师的学生。全校学生就你住在学校,大家都认得你,你没办法认得大家。女警察出来,果然喊他葛所长,女警察说,还是没找到原始户籍登记表。葛所说,过去几十年了,派出所搬了几回家,人员换了十几拨,估计丢失了。不过,问题不大,我们所可以出具证明,葛老师是你母亲,我就是证明人。
我谢过两位人民警察,打电话给小白,小白说,乡镇派出所的证明不够格,得盖有县公局以上的公章。我心里不服,最了解真相的是基层派出所,越往上离真相越遥远,但我嘴上还得服。好吧,我要挂电话,小白说,光有县公安局的证明还不行,你还必须去当地的公证处做一个公证,证明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儿子。我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说,好吧,反正来都来了。我开车回了县城,估计公安局和公证处中午都午休,我先去老父亲那边混午饭吃。我和父亲交流,我在纸上写一句,他答一句,或者他问一句,我在纸上写一句。我告诉他,乡派出所有个葛所长是他的学生,挺念旧。老爷子说,那是当然,你以为我在乡下教了四十年书是白教的?很骄傲的样子,骄傲的老头看上去有几分可爱,我由衷地恭维了他几句。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叫了起来,我一看名字,是小白,小白是个替群众着想的好同志,他说,这样,你如果觉得有困难,还有一个办法,你到你工作的学校人事处,找一下你的原始职工登记表,那上面应该登记了你的家庭人员,复印一份加盖公章,也可以证明你是你母亲的儿子。这样,你把公证费也省下了。我说,谢谢,谢谢您替我着想。这个小白,你早说呀,早说就省得跑这一趟,公证费事小,跑这一趟的麻烦让我头大,我是个懒人呀。权衡了一下,我觉得去学校复印职工登记表省事,小白说,您别急着挂电话,第二件事,您得再来一趟柏树坟,测量房子的面积。我说,房产证上写得很明白,当初也是有关部门测量的。小白说,他们测量是他们的活,我们复测是我们的活,你一定得到现场,除了房产证上的面积,还有未经登记的建筑,比如简易棚舍、阁楼等,这些按比例折算面积,算起来也是一笔钱。终于挂了电话,几声“嘀嘀”,小白在微信上发来两张图片,一张是《房屋调查登记书》,另一张是《未经登记建筑申报、举证通知书》,看样子我想偷懒也偷不成了。
五
我独自去淹城,就懒得开车了。现在的高铁方便,从南京出发,不到一个小时就到站了。坐高铁的好处,你可以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不必像开小车那样眼盯前边,耳听八方。出了火车站,我有点晕头转向,变化太大了,当然也不必大惊小怪,这时代日新月异,不变才是怪事。以前开车过来,总是避开城区,现在坐在出租车上,可以打量这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了。每在我读书和工作填表格时,我在“籍贯”一栏上常常拿不定主意,有时填淹城,有时填固城,我父亲嘲笑过我,一个大学教师连“祖籍”和“籍贯”也分不清,可耻!我倒并不以此为耻,向来糊涂日子糊涂过,不过挨他训斥之后便记住了,出生之地是籍贯,那么淹城只是我的祖籍,我填在“籍贯”一栏就是我自作多情。
柏树坟现在已经是城中村,从架在运河上的白家桥下来,运河这边已是比邻的高楼。我小时候从汽车站出来,需坐公交车到白家桥,然后步行,现在看来,也就两站路左右,那时候或许人小腿短,回家的路越走越慢,就觉得十分遥远。我们总是在腊月的月底回来,下了白家桥,就是一片片葱绿的麦田。在麦田的中间,散落着四五座石雕,有石人,还有石马,它们在雨打风吹中模样斑驳,有的已缺胳膊少腿,它们站立在麦苗之中,显得突兀。看到它们,我知道,柏树坟就到了。我父亲说过,这些石雕本来坐落在柏树坟,后来被人迁移到了这里,人们本来想把它们扔到运河里,但石雕实在太重,不到中途,推车压趴了,有一个雕像倒下,砸坏了人,人们怕了,就把它们扔在了这里。我问,这些石人石马是谁家的?我母亲说,你们老刘家祖坟前的。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噤了声。在那以后,父亲在我面前再不提这个话题。如今麦田没了,那些石雕也没了,它们被安置到哪里了呢?没有答案。
小白说,复测就缺你家了。我顾不上坐下,就说,那我们马上去量。小白却拦住我说,来了就不赶急,喝口水再去。小白找出一个杯子,给我泡茶,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在杯中翻腾舒展,舞蹈一般。我喝了一口,清香扑鼻,我说,我忘了一件事,那大门的门锁锈死了,得找工具才能打开。小白说,你放心,我们干什么的?拆迁办,什么工具都有,主人同意就没有开不了的门。我和小白坐在那儿,我是个不善与陌生人聊天的人,只能一口接一口喝茶。小白说,刘教授,你没有什么想说?我摇摇头,想不起要说什么。小白说,测量有两种,一种是手工测,拉卷尺,还有一种是电子尺,一按钮,墙壁的长宽高矮,房间的面积,就一下子在仪器上显示出来。我当然选用电子测量,省得爬高下低,快,而且还准确。小白看我一眼,表情有点失望,说,您是房主,得听您的。小白喊上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人带了一把老虎钳,他使劲一拧,门锁就掉下来了,锁没断,是门上的铁环断了,铁环的年纪比锁还大。
小白慢条斯理地说,用卷尺还是用电子尺?
老屋的地面布满了灰尘,落脚处便溅起一窝尘埃,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下,升腾的灰尘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我捂住鼻孔,说,刚才说过的,电子尺快,省得你们多吃灰尘。电子尺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才几分钟时间,各个房间的面积就出来了,总面积与房产证上的数字基本相符。小白说,我们还得上阁楼,阁楼上层高二米二以上的面积照实计入,二米二以下的面积按比例打折计入。阁楼上连窗户也没有,想通风透透气也不行,因为空间不规则,只能用卷尺测量,可真苦了他们三位,弯腰弓背,忙了好一会才算出数据,我一迭声说对不起,他们忙活着,顾不上搭理我。
随他们去办公室填表签字,完了,我到五金店买了一大一小两把挂锁,大锁锁大门,小锁锁阁楼,算起来这阁楼上我也七八年没上去过了,房屋出租时,租客要求把碍手碍脚的旧家什搬走,我请人一股脑儿都搬上了阁楼,挂上一把锁。钥匙早让我不知丢哪里了,今天开阁楼门也是用老虎钳解决的。
我独自上了阁楼,找一把旧椅子掸了掸灰,坐下歇息。眼睛渐渐习惯了昏暗,各种杂物的轮廓就凸现了。这里有我亲娘当年用的梳妆台,镜面眼眼洞洞,边框上的镶金花纹已经剥落,有我亲娘用过的几只木箱,我试着搬了一下,很沉,掀开箱盖,是铜器,是亲娘用的铜脚炉铜手炉,还有一只长柄的鞋拔子,用手一拭,还闪着金色光芒。让我感兴趣的我发现了那支烟枪,烟嘴处镶着玉石,烟窝里脏污得看不出颜色。有一回我突然肚子疼,我亲娘找出了这杆烟枪,她用小刀剜出一些老鼠屎一样的颗粒,倒进盛着开水的大碗,说,喝,喝下去肚子就不疼了。我硬着头皮喝下去,神奇,我的肚子立即就止了疼。刘白告诉我,那是我太爷爷留下的鸦片枪,那烟窝里的脏东西就是剩余的鸦片膏,原来鸦片还真的可以药用,读高中时读到鲁迅的《拿来主义》,他建议把鸦片放到药房里去,我就想到了那杆烟枪里的鸦片膏。我和刘白对那杆烟枪特别感兴趣,亲娘却不让我们俩碰一下那东西,我俩曾经暗地里寻它多少回,无奈我亲娘藏得深,我们兄弟俩始终找不着。如今,多少年光阴过去,我亲娘没了,刘白没了,它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小时候回淹城,我是一个沉默的孩子,相比而言,刘白简直是一位明星。他皮肤白皙,相貌清秀,不像我从小就是又黑又矮的胖子,太接地气,他讲一口上海话,开口就是“阿拉阿拉”,那腔调盛气凌人,不光家里的大人喜欢他,左邻右舍也喜欢逗他玩。我只是刘白的影子,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在淹城的最大痛苦,就是解决上厕所的问题。淹城的男人女人上厕所,都是坐在卧室的马桶上。且不说那臭味尿臊味缭绕在房间内难闻,问题是我坐在马桶上努力多久都一事无成。我生长在乡间,乡下人家上大号蹲的是露天茅坑,若是路上急了,褪下裤子还可以在庄稼地里解决问题。蓝天白云,人轻气爽,很是享受,即使葛村小学建有公厕,我也不稀罕,若不是时不我待所逼,绝不光顾。而在这里,一个男人要坐马桶,我难以接受,我的身体也拒绝苟同。因此,我在便意来临时,常常突然间冲出家门,朝麦田狂奔,让大人们莫名,这秘密难免不让刘白发现。刘白像一只捕食的豹子,潜行在麦苗中,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哈哈大笑。有一回我来不及拿纸,这不算个问题,我可以就地取材,用麦苗或者野菜叶子,但刘白贡献出他的手帕。上海的男人裤兜里都有一块手帕,折得方方正正,这在我眼里是女人的做派,但那一次我还是被他的慷慨感动。刘白的嘴漏,这秘密很快被大人们知晓,成了大人们口中的笑柄。我推测,上海的男人们一定也在家中坐马桶,否则,上海的大爸大妈怎么会异口同声地笑话我?
我更加沉默了,我实在弄不懂,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们为什么喜欢守着一个马桶呢?
我不愿待在柏树坟,总是找理由溜出去。待在家里我一不小心就成为他们嘲笑的对象。比如开口说话,我说的是固城普通话,上海人以说上海话为荣,藐视说普通话的人。淹城人也以说淹城话为荣,我内心不以为然,觉得他们说的吴方言并不高贵,说话时嘴里像含着石子,说的人不难受,听的人难受。但是,少数服从多数,我和我母亲非得开口时就说普通话,说固城方言他们听不懂,或者说假装听不懂。尽管我相信我的普通话比他们好一百倍,但他们常常抓住我的某个发音笑话我。有时,我嫌桌上的菜肴甜腻,拒绝我亲娘给我夹菜,这也会引发大家的嘲笑。我喜欢进城,进城可以坐公交车,每天能嗅到汽油的味道,才像是城市人过的日子。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出。我最喜欢的是布店,淹城是个纺织业发达的城市,布店尤其多。布店的一角有一个高高的收账台,蜘蛛网一般悬着一根根光滑的钢丝,钢丝上挂着红红绿绿的铁夹子,顾客买布料时,营业员用剪刀剪一个豁口,双手一使劲,一截布料就撕下来了,布料整齐方正,那撕布的声音尤其动听。顾客掏出纸币,营业员用铁夹子夹住,一扬臂,嗖的一下,那铁夹子就飞到了收账台。一会儿,嗖的一下,那铁夹子又飞了回来,夹子里夹的是发票和找零。仰着脖子累了,我的目光从高处转移到了地面,我有了新发现,在收账台的下边,收账台和柜台衔接的缝隙里,躺着一张绿油油的纸币,那是面额两元的人民币,我弯下腰,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两元在我的眼里是一笔巨款,我的神情被一位营业员看出了破绽。她从柜台里走出来,拎住我的衣领,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这钱是我捡的,又不是我偷的,我不说话,但坚决不松开拳头。一会儿,我被一群人围住,有营业员有顾客。我只得解释,我没有偷钱,你们摸摸口袋,有谁丢了钱?没有人丢钱,但他们还是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讨论怎么处理我。他们一致认为我是乡下进城的小偷,我很纳闷,我穿着过年才穿的新棉袄新棉裤,脚上也是穿的高帮回力球鞋,凭什么认定我是乡下人,可能我的固城普通话露了馅。他们叫来了一个戴红袖章的治安员,但有个人影抢在他面前护住了我,是刘白。我没有回家吃午饭,刘白领命进城来寻找我了。刘白虽也是半大小子,但他能说会道。刘白一口上海话,气势上就压倒了那些讲淹城话的人,刘白说,这是阿拉弟弟,侬凭啥说伊是乡下人,凭啥说伊是小偷?讲话得有证据。这么多大人欺负一个小孩,要面孔不?阿拉弟弟捡到两块钱,本来是要去交给警察叔叔,你们一通瞎说八道,好人在你们嘴里反而变成坏人了?讲不讲道理?刘白在我手中拿走那张绿票子,交给红袖章,红袖章说,好了,大家都散了。刘白说,慢,侬得表扬一下阿拉弟弟拾金不昧。红袖章只得说,这位学生觉悟高,值得表扬。刘白才肯罢休。
这事让我父亲知道了,我父亲很生气,说,你怎么那么在乎钱?我不敢回嘴,心里说,你要是不在乎钱,为什么我要零花钱时总是那么抠?这件事情对我最大的打击,是让我明白了我在淹城人眼里,就是一个乡下人。
高考那一年,我达到了一本分数线,填写志愿时,我父母难得地意见一致,报考师范专业。我现在真的难以理解,他俩做了大半辈子小学教师,对教师这个职业为什么没有嫌弃。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教师这个职业安稳,撑不死,也饿不死。我母亲说,你如果不想做小学教师,就争取当大学教师。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基本处在争吵中。比如我和我母亲爱吃辣,我父亲保持着淹城人的口味,喜吃甜,沾不得辣,但他不烧菜,偶尔让他往土灶的灶膛里塞几个草把,他的眼泪鼻涕会挂满脸,他连正眼瞧一眼灶火的勇气都没有。一个人装一次可以,装一辈子难,我母亲饶过了他,好在后来我家烧煤球了。我母亲在炒菜时放进辣椒,盛菜时把那些辣椒拣出扔掉,吃饭时我父亲辣得眼泪鼻涕一把,却又找不出证据,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为吃甜还是吃辣他俩可以吵几天,在儿子的人生选择上,他俩腔调统一,琴瑟和谐,他们自己把教师这份职业当成了寄居蟹的螺壳,以为据此可以隔开外面的世界。我那时才十五岁,没有主见,服从了双亲。我父亲说,第一志愿就填苏州的师范学院,来回时经过淹城,可以顺便看望你亲娘。我顺利地成了那所师院中文系的学生,等到大三,我发现我将重复父母的命运,才慌忙准备考研,我母亲的期望没落空,研究生毕业后我留在省城的高校,教公共课“大学语文”,这门课在高校被认为可有可无,我就落得了此生轻闲。
刘白没有考上大学,或者说他不屑于上大学,当时全国统一高考试卷,在上海他只要考到我六七成的分数就能读大学,他的脑子那么好使。我大爸退下来之前在浦东租了四十亩地,办了一家红木家具厂,还成立了一个工艺美术品公司。刘白有了用武之地,他负责产品供销,常常奔波于全国各地,我上大三那一年,他在一个傍晚敲开了我的宿舍门,那年代看一个人的穿着,就能看出这个人的身价。刘白烫着卷发,上身是紧身衬衣,下着白色喇叭裤,脚上是镂空的皮凉鞋,见面就给我们宿舍的同学每人打了一支过滤嘴牡丹烟。随后他带着我,直奔松鹤楼吃大餐。他是去北方送货的,为了看望老弟,特意在苏州逗留。刘白在饭桌上神采飞扬,走南闯北的见识让生活在校园里的我眼界大开,他毫不犹豫地说,他一定要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放开手脚,干出一番事业,恢复祖业,光宗耀祖。我对刘家祖上的荣光不甚了解,我父亲在我面前从不提这个话题,刘白说,太爷爷往上,刘家出过总督巡抚,柏树坟原来就是刘家的私家陵园。到了太爷爷那辈,就兄弟俩,哥哥开了几家纺织厂,弟弟开办了五金厂和煤球厂,哥哥在江南纺织业逐渐成为数一数二的大亨,和无锡荣家各自占据了业界的半爿江山,弟弟就是我们的太爷爷,他的事业虽比不上他哥哥,但也在淹城繁华处占有半边街。为什么亲娘会把家搬到柏树坟,我问刘白,刘白说他爸没告诉他,原来他这番话的出处是他爸,我大爸诉说家史,肯定是为了给儿子鼓劲,反正那时已过了讲“成分论”的年代。我疑心解放后刘家的企业是被收归国有,大人们不说,总有他们的理由。但我上学每每填表时,我父亲却说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应该不是谎报,我大爸能当上领导,说明我家是根红苗正。这问题我一直在心中存疑。在松鹤楼的雅间,我毫不怀疑,刘白一定能成为最早富起来的人。
刘白就死在他欣欣向荣的事业上,他那天亲自给客户送货,与客户喝了一场大酒,乘着酒兴,驾车连夜赶回上海。那年代车辆不多,禁酒驾还没被交管部门提上议事日程,他出了车祸,甩出了驾驶室,脑袋被对面来的车辆轧成了饼。我大爸听到噩耗就瘫倒在地,所有的后事都是由我前往料理。老刘家振兴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我大妈伤心过度,一年后追随儿子而去。我大爸再没心情打理生意,不久就将企业转给了别人。
我父亲说,你明白了吗,生命,财富,其实都短暂,它们像肥皂泡,像气球,说破灭就破灭。人永远不知道明天等待你的是什么。
我父亲身为一个小学教师,却喜欢像哲学家一样说话。
我大爸曾经不甘心,他专程去了葛村学校找我父亲,我那时刚刚在省城留校任教,我父亲打电话要求我马上回家。我大爸对我父亲说,我来的目的很明确,要家一辞去教职,去上海把厂和公司继续办下去,将来这些产业就属于家一。我父亲没有吭声,说,等家一回来再说。我坐在大爸和父亲面前,两双眼睛都迫切地盯着我,我拿不定主意。我毕竟年轻,社会上发财致富的神话流传甚多,我心里其实蠢蠢欲动,但是,我分明看出我父亲的态度,他绝对是反对我选择去上海,只不过他在兄长面前,要以我的态度做借口。
我说,我不会做生意。
大爸说,谁都不是天生就能做生意。生意是学出来的。
我大爸十几岁就被送到上海做学徒工,做生意,做领导,都是自学成才。
我说,如果做生意,我这十几年的书就白读了。
大爸说,这世界上没有白读的书,书读得越多,世事洞明,才能把生意做大。
我父亲开口了,他说,不是还有种说法吗,书呆子,家一就是个书呆子。就像这地上的一坨泥,它有了长度,就没了宽,有了宽度,就没了长,家一可能像我一样,就只适合教书。
我大爸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下去,他明白,他的计划落空了。其实,我心里也薄凉,我本来是以退为进,可我父亲一下子掐断了谈话。我人生中唯一能成为富豪的机遇就此错过。我父亲后来安慰我说,你大爸打小就有雄心壮志,他梦想振兴老刘家的家业,改革开放,他认为时机到了。他到现在还没看明白,钱财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钱财能造福,也能招灾,我不多说,是怕他伤心。我只能对我父亲以白眼抗争,一个口袋里掏不出钱的人,敢于鄙视金钱,还要他同样贫穷的儿子认同,岂不荒谬?
太阳正悬挂在天空正中,阳光除了透过明瓦洒下一束光柱,也在屋顶的缝隙处漏下些许光线,为阁楼添了亮光。毕竟是老房子了,难免屋漏,人们常说缝隙是阳光照进来的地方,却忽视了那里也正是风雨打进来的地方,我顺着光线往下瞧,很明显,有几处地板已经霉烂,一不小心踩上去,说不定真会踩出一个窟窿。多年的教书职业养成了我午睡习惯,现在应到了我午休的时间,我昏昏欲睡,却听见了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上来的是我亲娘,她手里依然捏着她的佛珠,我担心她踩到霉烂的地板,赶紧上前搀扶她,她说,放心,我的脚有准头。小时候我对她手中的佛珠好奇,却总是找不到捏一捏的机会。我亲娘一早一晚,起床前和睡觉前,总是坐在床头捻着佛珠念一阵子经,她闭眼,嘴巴微张微合,我凑近了听,发现她永远嘟囔的是六个字,南无阿弥陀佛,再无别的词儿,这让我顿失兴致。念完多少遍后,她会在床头抽一根烟,然后喝一杯酒,我看见那酒瓶上标的是“虎骨酒”,瓶贴上有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没人的时候,我摇晃酒瓶,里面并无什么老虎骨头。我父亲说,我亲娘有风湿病,她喝的是药酒。长期住在这潮湿阴暗的旧房子里,不得风湿病才怪。我读大学时,时常回淹城看望她老人家,她走路已艰难,我大爸雇人专门照顾她,她坐在床头,念经,抽烟,喝酒,然后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塞给我,十元那时于我是一笔巨款,可惜没等我读完大学,她老人家就仙逝了。
亲娘说,这房子拆了,这里就成了高楼大厦的小区,你以后回来也认不着了。
她知道得比我多,我还没打听过这里拆迁后将盖什么房子。
亲娘说,我告诉你,这房子的木料有的残,有的朽,只有这根大梁值笔钱。
她手一指,指的是我头顶上那根黑乎乎的大梁,我怎么看也看不出它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说,我爸叮嘱过我,拆房时我自己来拆。
亲娘说,这个他倒记得清楚。
亲娘说,你不是心里有个谜,当年我们家怎么会搬到柏树坟吗?今天我告诉你。民国二十六年冬天,日本人的飞机对淹城疯了一般大轰炸,他们的目标是你大太爷爷的三家纺织厂,但是我们家的厂房和店铺都在那一块,也挨了炸弹,我家住的小楼被炸塌,大火熊熊,你太爷爷和太奶奶没来得及从家里逃出来,死在大火中。当时你爸爸还小,在院子里玩,一下子吓傻了,你爷爷抱住他冲到了街上。隔了两天,日本人攻进了城,疯狂屠杀老百姓。他们连僧人也杀,仅仅在天宁寺,当场就枪杀了十位僧人。阿弥陀佛。
我曾在书上读过这段历史,日本人在淹城的屠杀相当于后来南京大屠杀的一场预演。据史料记载,光是日方公布的日军“掩埋队”,掩埋的尸体就有四千多具,遇难的人数肯定远远不止这个数字。从1937年11月30日起,日本《东京日日新闻》连续三次报道一则消息:第16师团两个少尉军官向井敏明、野田毅进行杀人比赛,这就是震惊中外的“百人斩”,据史料记载,在淹城,仅野田一人,他在淹城东郊斩杀九人,在戚墅港斩杀六人,在火车站斩杀六人。大屠杀过后,“淹城城区居民不足五万,不及战前人口三分之一,东门外二十里人烟绝迹”。而柏树坟,位置正处在淹城东门外。
亲娘说,我们一家逃出东门外,一路上到处是死人,我和你爷爷最担心的是遇上日本人,还好,沿途没遇上一个活人。我们不知道往何处投奔,你爷爷说去柏树坟,我们就去了柏树坟。你爷爷是白家桥人,原来是太爷爷雇的伙计,他把你太爷爷哄得溜溜转,你太爷爷没有儿子,硬是逼我嫁给他,让他入赘做了上门女婿。可惜他是个触霉头的货,过来了才几年,老刘家的好日子就没了。柏树坟是刘家祖坟地,看坟的人也姓白,是你爷爷家的族人。日本人经过时,他抱着酒瓶喝醉了,躺在地沟里没被发现,才留下一条性命。那时候的柏树坟,后面是山,前面是河,是祖上选的风水地。山上是一片树林,除了柏树,还有松树、榆树等杂树。守坟的老白有个草棚子,面北,这是当时守坟的规矩,我们一家四口就此住下。在列祖列宗的保佑下,我们总算逃过了日本人的屠杀。等日本人撤走后,我们才敢进城,但是老刘家的家业土崩瓦解了,我们只能在柏树坟落脚,你爷爷就在草棚子的屋基上就地取材,盖下了这幢木楼,只有这根大梁,还算囫囵,你爷爷请人从城里拉来做房梁,我记得雇用了三辆板车。
亲娘朝楼梯口喊,进来吧,你不是时常念叨你孙子吗?
竟然是我爷爷,淹城人称“阿爹”,我从没见过他,因此也喊不出口。我生下来之前,我爷爷就离开了人间。我只是听我父亲忆苦思甜时说过,小时候家里穷苦,我爷爷上街,常让他骑在脖颈上。我爷爷进出总是拎着装点心的漆皮盒,但我父亲从没见点心盒里装过点心,到了茶馆,爷爷坐下,连喝一壶茶的钱也掏不起,总是和别人合泡一壶茶,别说买茶点了,但他往往一坐能坐一个下午。我想那肯定是在日本人毁掉了老刘家的产业之后,否则我爷爷不会那么落魄。我爷爷的模样和我想象的一样,小眼,肉鼻,原来我的这两个缺点都源于他。我爷爷说,这房子早该拆了,面北,门向背阴,妨子孙后代,早拆早好。
临走时,我爷爷悄悄地说,其实你应该随我姓,姓白。我亲娘耳朵不背,说,你死到现在还想着算变天账,做梦。
两位老人家一前一后走了,剩我一人在阁楼上。
在回去的高铁上,我接到了小白的电话,小白说,你还得做一件事,你母亲去世了,你还得证明你母亲是你外公外婆的女儿。我说,我外公外婆早就不在了,难道让他们从棺材里爬起来做证明。小白说,刘教授,不是我为难您,这是我们领导说的,你母亲的遗产,你外公外婆有部分继承权。我的心情又不爽了,老天,这事还有完没完?
周末老葛喊我和老王去他公司喝茶,他在公司辟了一个茶室,一色老红木家具,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还燃香烛,真是古色古香,老葛说,来他公司的或者是阔佬或者是雅士,都吃这一套。其实来他这里喝茶最多的是我和老王。我将最近忙的这一摊子杂事说出来,这俩家伙都说我矫情,说拆迁户就是暴发户,我应该戴粗金链挎蜂腰小姐。说笑过后,老葛说,你已经错过了一次锦上添花的机会。我不明白,老葛说,说你傻你是真傻,那小白一再问你是用卷尺还是用电子尺,你愣是没听懂。我虚心讨教,老葛说,电子尺是死的,卷尺是活的,不,量卷尺的人是活的。人家手上松一松,多出几个平方甚至十几个平方都不难,一个平方拿多少钱?你算算,不拿白不拿。我有点明白了,说,那不是弄虚作假吗?老葛哈哈大笑,说,你呀,书生就是书生,榆木疙瘩脑袋。老王也挖苦我,说,那小白遇到你,也傻眼了。本来他的算盘上,肯定把你孝敬的那份好处拨拉上了,遇到你,算盘落空。给你多加十万八万,拿你一二万回扣,两不吃亏,听说某些出手狠的拆迁户,能凭空多出几十个平方。
我将信将疑,莫非我真的让小白失望了?
六
老葛和老王都不是好人,所以他们总是把人往坏处想。我翻查过小白的微信,从他发的照片看,小白毕业于211大学,有美丽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他积极向上努力进步。我还得证明我母亲是我外公外婆的女儿,这不是小白为难我,法律本来就是无情,就该板着冷冰冰的脸。我打电话到派出所找葛所长,葛所依然热情,说,刘教授,你再回来一趟,总有办法解决。
葛所长说,老书记两口子去世得早,户口早就注销,在我们所的电子材料里估计找不到相关资料,但是,葛村的葛会计是老会计,他是个细心人,说不定还保存着早先的名册。村上真找不到,我们还可以去县公安局开证明,我记得上次,淹城那边的人说认可县公安局大印的。葛所是百姓的贴心人,我不抽烟,一个劲给他递烟,他往耳朵根上夹了一根,说,这大厅是禁烟区,你留着去葛村村委找人吧,那几位都是老烟枪。
我有很多年没进过大葛村了,外婆外公先后离世,在办完外公的丧事后,我再没踏进过大葛村。外公的房子里如今住着他的侄子,论亲戚关系我该称他为舅舅,可打小有记忆起,他就与我们家没有往来。
我外公的辈分在家族中属最高,据说他穿开裆裤时就有一半村人称他为叔,幼时常常听到白发苍苍的同龄人尊他为爷爷或叔叔我大感不解,外公却大大咧咧地应着,一脸长辈的自得。其实,辈分越高,说明支脉发展越慢,家境越贫穷,结婚生子耽误下来了。外公的童年极其不幸,太公太婆相继谢世。十一岁的外公就独当门户,外公吃力地举着远比他高一倍的铁锄,侍弄太公太婆留下的一亩薄地。外公说,在漆黑的深夜,蜷缩在太公太婆睡过的那张大床一角,常常担心门外的孤魂野鬼闯进来。但外公不甘沉沦,成长为少年后的外公积极投身家族的活动,耍龙船,舞龙灯,逐渐成为小伙子们的主心骨,并且他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下河能罱泥,上岸能扶犁,出落得一手好农活,十六七岁时已是村内村外地主们抢着雇的长工,并逐渐成长为长工们尊重的“桌爷”。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我长大后也一定能长成外公那样呼风喊雨的男人,可是事实打了我的脸,我至今身高不到一米七,手无缚鸡之力。
年轻时候的外公勇武好斗,村里有很多外公的传说。据说有一回,年轻的外公和一群村里人上县城赶庙会,渴了便往沿街的茶室里坐,不想人家嫌他们寒酸不让进,便偏偏进去,坐定了倾囊所有,还是无人上茶。外公们终于耐不住寂寞,将桌上的茶杯掷出灿烂的音乐,等待掌柜的来论理。掌柜的出来,左手架一把紫砂宜兴壶,只冷笑一声,右手顺势将一桌的壶盏杯盘一扫而光,外公来不及惊愕,立即,跑堂的伙计们也跟着将所有的茶室的器皿砸到青砖地上,一时间茶室中银瓶乍破,流光溢彩,有见过世面的只来得及在外公耳旁嘀咕一声“糟糕”,便见门外冲进一帮端着枪的县署警察,外公不知道畏惧,发一声喊与另一个伙伴招架住这支队伍,居然一人打趴下七八个,枪口抵到腰上才罢了手。
茶馆是县长家开的茶馆。外公这一次自然吃了大亏,领头的俩人被关进大牢,外公当然逃不脱,后来是经村里头面人物担保才出来,赔偿茶馆的财产损失,当然包括掌柜带领伙计们砸掉的在内。不过,这事却为外公的拳脚功夫增加了传奇色彩,解放后被光荣载入公社革命斗争史。
但外公绝不是乡村里仅有力气的莽汉,那样最多能赢得村里男人的佩服。我小时候亲眼见过外公的洒脱飘逸,是在暑假劳动的水田里,那时代小伙子栽秧都有个讲究,穿长裤着长衬衫,闲时挽起袖子,露出白皮肤的那一段就在姑娘们面前十分抢眼,但也带来了新考验,在泥水中待了一天下来,收工路上浑身泥渍斑斑的小伙子往往成为大姑娘小媳妇的取笑目标。老辈人都夸过外公栽秧的活儿,但年轻人不服,有麻利的小伙子向外公挑战。外公已是年近花甲,在一片起哄声中居然也笑着点了头,外公穿一身中式衫裤,袖管锁住腕子,裤管挽得离水面仅寸许,手起手落,不溅出星点儿水花,双脚移位,平稳竟惹不起细微的涟漪。一趟秧将小伙子们甩下一大截,女劳力们在他白衬衫上找不到一颗泥星,若干年后我知道了跳水运动的评分标准,我才知道外公练就的不仅是插秧技巧,还是一门手指压水的轻功,我无法想象,年轻时的外公为了博得这排山倒海的赞叹,要比别人多流淌多少汗水。
无独有偶,在莫言先生的评传中我也读到了相似的一幕,莫言的富农爷爷为了给做农活的孙子励志,破例下地割麦子,也是一身白裤衫一尘不染,也是一马当先甩劳力们多少身位。我猜想,他们可能是农耕时代最后的明星。
这样的长辈,这样的“桌爷”,当然有资格站在田埂上指挥他人,指东画西。
土地改革,三十岁的外公顺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贫协主任,接下来当了三十年的村支书,用不着猜想,外公在村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拥有全村老小的拥护和敬重。互助组,合作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浩浩荡荡的群众运动中外公领导的全村一直是上级表扬的先进,外公作为干部,白天要参加各种大会,但外公又是村里屈指可数的犁把式之一,离了他,生产队的春耕秋播就会误农时。白天,外公走几十里风风火火去县上公社开会,晚上则领着犁把式们不歇气地干通宵。深夜里田野上一串响鞭伴一串山歌,倒将一村人诱得睡不成觉。开始揪斗资本主义当权派,外公主动将自己绑了到台上挨批,一村人默默看着他却无人肯上台批他,无声无息地冷场,恼得外公昂起头来祖宗八代地骂村人不争气,俨然是又在村里大会上作报告。
外公是我最亲近的人,他喜欢在饭桌上让我尝一口他酒杯里的烧酒,喜欢驮着我到村口的代销店给我买糖果和酥饼。外公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尽管他送我母亲读完了卫生学校,把我母亲培养成了能拿工资的人。但没有儿孙,这在当时的乡间是他莫大的隐痛,有时他喝过酒后,会命令我说,家一,喊一声“爷爷”,我就乖乖地喊一声“爷爷”,我父亲和母亲都假装没有听见。曾经有一个阶段,他带我下田干农活,想把他那一手漂亮的农活传给我,可惜我天生就懒惰,积懒成笨,一两次之后就让他彻底断了念头。
每个月五号,是我父母发工资的日子,也是我母亲向外公交工资的日子。我听见过我父母私下里的怨言,但我母亲在外公面前从来都唯命是从。一直到我读大学,我母亲还向外公上交工资的一半。农村人家,闺女挣钱补贴父母,甚至挣钱替兄弟盖房娶老婆,不是稀罕事。可是我外公,本身就有工资,也并无儿子,他要我母亲补贴钱做什么?我外公的理由是,我母亲是他花钱培养出来的,养儿防老,他没儿子,只能靠钱防老。很多年后,我带着女友回家,外公已是风烛残年,母亲为了方便照顾他,把他接进了我家。我外公对我女友很满意,把我叫到一边,说,有眼光,我以实际行动表个态。外公掏出一个红本子,是一个存折,外公说,我早就替你准备了,应该够你结婚的花费。我打开一看,存折上的数字是八千多元,那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人们正努力争当万元户。我外公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说,我早就看出来,你爸过日子不做打算,有今天没明天,打你生下来我就开始存钱,这钱本来计划给你盖房子用,你小子争气,考上了大学,那就给你娶老婆派用场。我外公说得没错,我父母确实没存下钱,我父母给我女友初次见面的红包,也就是两百块钱,我母亲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我们凑一点,再借一点,你们结婚时争取给你们两千块。我本来就没指望我父母,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俩就是“月光族”,那年代不是我们一家穷,大家都穷,我女友也不计较。可是,当她看到外公存折上的数字时,也忍不住说,原来你差点就是个万元户了。我们在分给青年教师的“筒子楼”里结婚,有电视机,有冰箱,简直让大家惊艳。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懒散成性,别人做官的做官,下海的下海,最不济也做了教授拿课题费,他们在经济上把我甩了一大截,我心虚但嘴硬,我对我老婆说,有多了不起呀,想当年,咱也阔过。
我找到村委会,村委会的楼建在原来大队部的地基上。来得巧,村委会正在开会,书记和村主任都是年轻人,我不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我,但讲到我外公和我父亲,都对我十分热情。老会计早就不在位,他孙子接了他的班。小会计称我“姑爷爷”,我也弄不清这辈分的出处,顺口就应了。小会计搀扶着老会计进了办公室,老会计居然还认得我,夸我出息了,在大学里教书,然后提到我外公外婆,老泪纵横。老会计是个有心人,他用拐杖捣了捣地柜,说,都在,都在这里。小会计说,要不是我爷爷提醒,搬进这楼时差点让我扔了。地柜里是一捆捆牛皮纸包的账册,有各家的花名册,还有各家每一年的工分表。我找到了我外公外婆和我母亲一家三口的登记表,然后请他们盖上村委的公章,我纳闷,怎么乡派出所的电子档案上就没有登记呢?村主任告诉我,派出所资料上网是有年限的,人不在了,年限以前的就不登记了。我打电话给小白,小白说,行,原始材料有公章就行。你还必须去县公安局打印你外公外婆的死亡证明,就是说,你母亲是你外公外婆的女儿,他们不在了,你就是你母亲财产的唯一继承人。我又一次接受了小白的普法教育,我活学活用,说,那我是不是还要回淹城开出我爷爷和奶奶的死亡证明?小白说,这个用不着你烦神,我们早就核查了本地相关人员资料,我们干什么的,就是做好为你们拆迁户服务的工作。
我要不要去看一眼我外公家的房子?外公的房子在村子的中间位置,沿着巷子的青石板路,我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腿。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许多老人和妇女端着碗在巷子边上边吃饭边聊天。现在村外围的道路已铺上了水泥,方便年轻人的小车进出,只有这青石板路还留着,可能是因为巷子太窄,小车开不进来。我对这条青石板路记忆深刻,一块块青石板已被磨得温润如玉,夏天,大葛村的大人小孩都没有穿鞋的习惯,男人挑着水桶或粪桶,女人拎着米箩,或者盛衣服的竹篮,脚板砸在青石板上,一串脚步一串脆响。此刻,我真想脱下鞋袜,在这青石板上跑几步,我记得这青石板,青石板一定也记得我。有端着饭碗的老妇人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说,你是家一?是老书记家外孙?是刘老师家儿子?我点点头。老妇人说,哎哟,你多少年没来村里了?你看你看,你头发也白了许多。我只得说,老了,我也年纪一大把了。老妇人用筷子一指,说,是来看你外公家的房子吧。那房子一直空着,没住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房子归了我母亲在小葛村的堂弟。我不是房子的主人,有什么资格过来看这房子?可是,事实上我还是来了,这瞒不过村人们的眼睛。
我外公在八十岁时去世,他一生好酒,即使患有高血压高血糖,也一边吃药一边喝酒。他中风跌倒在葛村小学的操场上,幸亏被发现得早,我父母把他送进医院,命保住了,人瘫痪了。出院后他离不开人照顾,还住我父母那里。我母亲是护士出身,有护理经验,对老父亲无微不至。我外公出院后有暴怒期,他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突然间手不听使唤,腿不听使唤,吃喝拉撒都要依赖别人,他无法接受现实。他有时候默默流泪,有时候会突然发作,比如喂饭时,他用尚能动弹的右手一下子将我母亲手中的碗打翻。母亲不恼不怒,总是哄小孩一样哄着他。学校的老师,所有来看我外公的亲朋,都夸我母亲德行好,除了每天上课改作业,还得忙着一日三餐,她把瘫坐在床上的老爹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我回来看外公,外公也说,外公全靠你妈了,我把她害苦了。我母亲在一边微笑,说,发脾气的时候咋不这样替我着想?外公瘫痪两年后的某天,我接到了我母亲的电话,说外公不行了,闹着要回自己的房子。按固城人的说法,老人要回家终老,否则对后代不利,外公是预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我赶回来,外公已不能说话,他握着我的手,闭上了眼睛。
乡村的葬礼有复杂的程序,好在葛村有专门料理丧葬的主持。主持领导着全套人马,包括响器班、道士班、哭手还有抬棺手。响器班敲锣打鼓吹喇叭,用于制造气氛,节俭的丧家用磁带代替,大办的丧家会雇用多个响器班。道士并非道观里出来的道士,平时该务工的务工,该种地的种地,揽到生意,他们穿上道服就能为死者超度亡魂,替死者在阴间开路。哭手是代亲属哭丧,比如我老婆是城里女人,她哭不出声,就要请人代哭。最麻烦的是抬棺手,偌大一个葛村,找出八个抬棺手应该不难,但是主持说,抬棺手的属相有限制,不能有与死者属相相克的人,缺几位,得请几位属相适合的人回来,那几位都在城里打工。主持说,老书记德高望重,阳寿八十是喜丧,尤其没有男嗣,更要往热闹处操办,免得别人背后议论。我母亲诺诺,我父亲点头,我也听懂了主持的意思,办外公的丧事不能小气。其实早有背后议论的人,我路过厨间,听到一男一女的对话,男的说,老书记这辈子肯定有不少积蓄,便宜了那姓刘的外姓人。女的说,可不是,族里长老早就定了调,排场越大越好,三天流水席,酒菜都拣贵的上。我把听到的这番话转告母亲,我母亲好像早有预料,说,有人想借机生事,我们能忍则忍,放开肚量,任他们去造。
但是该来的还是要来。
出殡的那天早晨,响器班的音乐把气氛推向了高潮,我们一家四口披麻戴孝跪在外公的棺材前,我已经守灵两个整夜,膝盖早已麻木,一个人跪着,尤其是长久地跪着,其实比干农活还累还苦。我父亲见不得火焰,灵堂里夜以继日地烧纸,我父亲始终低着头,泪水还是不停地涌出,泪水滴落在膝盖下的草把上,别人认为他是悲痛,我心疼不已。按主持人的指示,出殡前家人首先向抬棺人行跪拜谢礼,我担心父母跪下去无力站起,他们行礼时,我一一搀扶住,不敢让他们跌倒。起棺前,主持将外公的照片框交给我父亲,又指挥我双手捧住灵位牌,队伍就要出发,却听见有人喝了一声“慢”,那喊声很凌厉,居然压过了那么多乐器的喧哗。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暂停,正愣怔,手中的灵位牌已被人抢走,回头看,我父亲也已两手空空。来者是我的表舅和他儿子,他俩也白衣白帽,表舅说,我们老葛家莫非没有后人,用得着外姓人捧灵位牌?音乐停止了,空气仿佛凝结了,主持也被突发的状况惊住了。表舅又高声喊了一句,大家别忘了,我才是老葛家真正的血脉!人群里有人呼应了一声,对,不能欺负咱葛村人。随即,整个人群都响应了,我看见身边的那些人忽然都变了脸,站到了表舅那一边。这些人刚才还帮我们忙活着,女人一边抹泪一边地安慰我母亲,男人一边接过我父亲递上的烟,一边对我父亲说“节哀节哀”,他们有的是亲朋,有的是父母的学生,怎么能说变脸就变脸呢?我看着那些洞张的嘴巴,那一张张面孔瞬时变得狰狞。我和父亲被拨拉到一边,队伍继续朝火葬场前进。父亲闭着眼,一遍又一遍叮嘱我,冷静,儿子冷静。到火葬场和到墓地的路上,再没人理睬我们,我们一家四口,掉在队伍的最后边,像是一条多余的尾巴。
我老婆低声地问我,这是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们不姓葛。
我父亲说,是因为利益,谁捧灵位牌,谁就是财产的继承者。
我母亲说,其实我本来也不姓葛,我是你外公外婆领养的女儿。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秘密,这么多年,没有人告诉过我,外公外婆没有,我母亲也没有。大家都装着没有那回事,甚至葛村的人都没有人悄悄告诉我。但我外公尸骨未寒,他的侄子就揭穿真相,给了我悲伤的情感一个措手不及。
我们灰溜溜地回到葛村小学,我老婆从惊恐中缓过神来说,怎么能这样强占外公的房子,我们可以告他,上法院打官司。我母亲说,算了,就为那三间旧平房,他们才闹这一出,遂了他们的心愿吧。我理解为,母亲觉得外公的积蓄已经都给了我,财产的大头在我们这里了。还有另一种解读,或许我一辈子谨小慎微的母亲,骨子里也认同乡村宗族的观念,与外公没有血缘关系的她,就应该放弃外公的遗产。我父亲拍拍我的肩膀,不慌不忙地说,明白没有?尝遍世情,方知淡泊之为真。我弄不清这句话他是淘来的,还是有感而发。
几年后,我母亲已经离世,有一天有个人敲开了我家的门,他说,我是你舅舅。我记忆中只有一个舅舅,就是占了我外公房子的那位。他见我疑惑,说,我是你亲舅舅,你妈的亲弟弟。我打量他的眉眼,确实很像我母亲。既然是我的亲舅舅,为什么不在我母亲生前来相认?他解释说,当初我姐姐被领养时,养父母与我父母立了文书,永不相认。我父母死后,我才开始打听姐姐的消息,才知道你们全家的情况。我请他坐下,猜测他的来意,他说,不是遇了大难,我也不会求上门来,我的孙子生了重病,想住进省人民医院,但是床位紧张,得找人打招呼才能排上号。我这人向来抱人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我又不是医生,可是这回我却没出口拒绝。他说,就这一回,还请你帮个忙,以后我绝不相扰。我居然点了头,我没有门路,但老葛有的是人脉,我打通老葛的电话,老葛快活地说,终于轮到刘副教授求我了,我可是等得天荒地老花儿也谢了。他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床位,那位舅舅说,多谢,你长得真像我姐。他见过他姐吗?他姐被抱走时,他应该还没出生,那时的父母把女儿送给别人领养,大多是为了接下去生个儿子。
我母亲退休不久,就诊断出患了胃癌,而且是胃癌晚期。我母亲一生是个对父母对丈夫低眉顺眼的女人,在我们这个家庭,她考虑自己最少。胃癌这毛病,如果发现得早,只要切除病灶,活下来不是问题,我身边有同事切除了大半个胃,至今还活蹦乱跳地活着。可我母亲是个对自己马虎大意的人,等到她痛得无法忍受时,她才去了医院检查。已经是晚期,并且癌细胞已经多处转移,医生打开腹腔后,没有手术,就立即缝合了。二十天后,我母亲就离开了人世。对母亲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能饶恕自己,从来是母亲为我料理一切,对我的生活无微不至,我却从来没想到母亲还需要我的关心和照顾。当然,内疚的还有我父亲,这位昔日的二少爷自打娶了我母亲后,又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等到他哭晕在我母亲棺材前,他才知道悔之晚矣。
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请假陪着她。母亲对我说,她死后,还想跟我外公外婆在一起,我答应了。我外公外婆葬在葛村的葛姓坟地里,母亲虽姓葛,却是嫁出的女儿,不能回娘家祖坟入土。这难不倒我,我在固城最好的陵园买了两块墓地,都是双穴墓,母亲下葬后不久,我就请人看了日子,将我外公外婆的骨灰盒移到了陵园,我不想让我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孤独。
我一直想不通,我陪着母亲的时候,母亲为什么不透露一点她亲生父母的信息,那样,我至少可以联系上他们,他们不在了,应该还有后人,我想让她能与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见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母亲对她亲生父母如此决绝,这不符合她温和柔弱的性格。父亲解释说,你母亲恨她的亲生父母,她说过,既然她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人,一个多余的人,就没必要与那种父母相认。
原来我母亲的骨子里,也有硬气。
那位舅舅说话算话,再没联系过我。倒是我偶尔会想到他,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村庄还住着我陌生的血亲。
外公的旧房子确实锁着门,我的那位堂舅舅住在小葛村,这三间旧平房对他也许并无实际意义,现在乡下有条件的农民都住进了城市,宁愿住进鸽笼似的公寓,乡下两三层的小楼房有不少是人去楼空。我心里始终放不下这里,是因为旧房子里保存着我很多童年的记忆。门锁着是好事,锁住了我心上莫名的伤感。
我离开大葛村后,直接去了县公安局的政务大厅,事情办得出奇顺利。一位年轻的警察,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就找到了我外公外婆的户口注销档案,不到两分钟,他就把我外公外婆的死亡证明打印出来。小伙子告诉我,公证处就在对面,为了方便老百姓,我们提供一条龙服务。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禁想,这是我外公外婆的在天之灵在帮助我,他们知道我从小就是个不耐烦的家伙。
七
回到家,我觉得终于可以消停了,我打算找个快递公司,把这些文书寄给小白,现在的快递既快捷又方便,省得我再跑一趟淹城。我的工作称得上轻闲,我供职的单位是一所工科大学,“大学语文”这门课被学生们当成了休闲课,玩手机,嗑瓜子,做什么的都有,我觉得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师生一场我何必为难学生,所以课堂上向来睁只眼闭只眼。上面要求上课前点名,明明只有一半人数,点出的数字却总是满员,无疑是一半人在替另一半人应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强扭的瓜不甜,大学生也是成人了,有喜欢和不喜欢的权利。课本就薄薄的一册,我已经反反复复讲了几十年,用不着备课,我有大把的时间,这些时间我都用来读书写字,读书是读杂书,感兴趣的书才读。写字分两种,一种是写毛笔字,我的字称不上书法,老葛调侃我,写了几十年,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不错的话,就拿上他的拍卖会炒个价位,我当然不上他的当,我自己的东西不想让别人指手画脚。我还写一点别的东西,小说,当然不是高大上的纯文学小说,武打言情之类,人的脑子总得盛放点东西,逃避现实世界的方法之—,就是虚构另一个人间。我也出版过几部作品,用的是笔名,既是怕别人笑话,也是怕别人说我不务正业,高校评职称只认论文不认小说,何况我这是通俗小说。编辑建议我以后写小说就放网上,可以一边写一边赚钱,但是每天都得上传,否则,读者就会骂娘,骂过你之后拔腿而走。我说,算了吧,这不等于给自己上了枷锁,这违背了我写小说的初衷。其实我哪有什么初衷,就是写着玩而已。不过,做什么事都有惯性,过一阵子不写点什么心里就空虚。忙活了这一阵子,我想坐下来写点字。
我给小白发微信,求地址,小白直接用语音通话回答我说,刘教授,您还得来一趟我们拆迁办,还有文书需要签字。这么快?我以为马上可以拿到拆迁款了。小白说,通知您过来,是选拆迁房,选择楼层套型等等,必须您亲自签字。我记得我跟他说过,我不拿房只拿钱,我人在南京,儿子远在异国他乡,我在淹城拿套房子给谁住?小白说,刘教授,您别发火,不拿房您也得来签字,不签字您将来反悔,我们得有凭据。我无话可说了。
我又得跑一趟淹城,如果后面拆房子,领拆迁款,我至少还得奔波两趟。如果当初我大爸不是坚持把祖屋让给我爸一个人,如果刘白还活着,这就不会成为我一个人的历史使命。我又一次想念刘白了。
小白说,我建议您还是选择拿房子,拆迁房的房价比市场每平方便宜三四千元,按您的面积,至少可以拿两套一百平方的房子,一百平方左右的房子容易卖,您转一下手就可以赚六七十万。我没算过这个账,小白说,当然,拆迁房按规定得三年后才能过户,过户后房钱才能到账。我一听这后半句话,就决定放弃这种想法,莫非我这三年中还得再为卖房的事来回奔波,如果形势变化或者买卖纠葛,那不是自寻烦恼。我说,小白,我的原计划不变,不拿房只拿钱,让我在文书上签字吧。
屋子里人来人往,来选房的拆迁户几乎都是全家出动,小白说,这样吧,我们到院子里说话,我有事跟您商量。我随他来到院子,院子很大,中间还有一个花坛,这应该是柏树坟最气派的一幢私人楼房,四层楼,看上去装修不久,在一堆旧楼里鹤立鸡群,所以才被拆迁办租来办公,想到这楼马上要被拆迁,我都替这家主人惋惜。小白说,能不能这样,您把拆迁房的指标让给我,我按拆迁款付给您外,再补贴您五万。我突然想到老葛的提醒,小白这人不是简单的人,老葛识人看来是真有眼光。小白见我不吭声,说,十万,补贴十万行不行?我说,你是买来自己住,还是倒卖?我觉得这位年轻人如果是为了改善自身条件,可以考虑,现在的年轻人生活压力大,顺手帮他一下不是不可以。可能我脱口而出的“倒卖”一词有些刺耳,小白顿了一下,说,不瞒您说,我就是觉得这指标浪费了可惜,不要白不要。我转一下手,我俩挣点钱。这小伙说话坦率,当今社会赚钱不羞耻,但赚钱要赚在明处。他一个公职人员,赚这种钱不能算光明正大。我不想得罪他,说,我急着要这笔钱办事,抱歉抱歉。
小白倒也没有生气,说,您自己拆房子的事,我替您联系了一家公司,您可以打这个电话给老板。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热情并不减一分,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躬身连连向他道谢。
既然来了淹城,干脆就把拆房子的事落实好。我打量那张名片,名片的主人公是一家家具制造公司的老总,叫白景芳。地址就在距柏树坟不远的白家桥街道。我原来以为,拆房子我得雇一班工人,雇几辆大卡车,然后呢,把拆下的木料运回固城,找个地方暂且堆放,听我父亲发落。在南京,我是没能力找到摆放地方的。我把这计划讲给老葛听,老葛说,你真是躲在象牙塔的老夫子,这事,交给拆房公司,专业的事找专业的人干。我听说过拆迁公司,也听说过搬家公司,可没听说过拆房公司,拆迁和拆房毕竟两回事。老葛说,你打电话找那位小白,干他那行,什么样的拆迁户都会遇到,他能替你解决这个难题。果然,这小白一口应承,这家家具公司既负责拆房子,又负责收购木料,那么,运输也不是我的事了。白总说她在公司,欢迎我去咨询。我按图索骥,在白家桥街道下了出租车,仰头看,那楼面并不豪华,居然没装电梯,沿着楼梯往上爬,每爬一层眼界越宽广,楼面的后面是足球场大小的木料场,木料场后面是四五排红砖厂房,我去过浦东我大爸的家具厂,家具厂占地面积都不小,所以建在郊区的居多。这白总估计就是白家桥的人,当年能拿下偌大的一块地皮,能量不小。白总见到我,说,你是小白介绍的南京刘教授吧,辛苦了,请坐请坐。白总看上去四五十岁,江南的女人总是会打扮得偏年轻,但她说话声音洪亮,普通话听上去没有吴语的糯软,毕竟是女企业家。我将我的要求说了,她说,拆房费、运输费这些都有价格表,您带回去比较一下行情。如果愿意把木料卖给我,那这两项费用全免,木料的价格随行就市,您打包报个总价。我想到我亲娘的叮嘱,那根大梁要不要卖给她呢?我父亲让我自己找人拆房,估计也是因为这根大梁的缘故,倘若真把旧木料统统运回固城,我父亲其实也束手无策,我说,我跟家人商量一下再联系您。事情讲完了,我急着要走,白总说,您再喝口茶吧。这办公室在三楼,南边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北边是机声隆隆的车间,我明白白总讲话的声音为什么洪亮了,这办公室的噪音太大。白总说,我知道您是谁,我认识您的堂兄刘白。我想起来,刘白当年也是干这一行,说不定俩人有过业务交往。白总说,刘家一,我是白景芳,你真的想不起来了?我的脑子嗡的一下,我想起来了。
我上大三的那年春节,照例是在淹城过。那年代的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我在家族里也沾光,被高看一眼,但是我依然融入不了他们的谈话,我基本能听懂吴语,却学不会说吴语。在一堆用淹城话聊天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讲普通话的人,就像喜鹊群中闯进了一只乌鸦。当然,沉默的还有我母亲,她也不会讲吴语,母亲总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微笑着。有一个下午,刘白招呼我跟他出去,我以为是进城,没想到他带我去了白家桥一户人家。苏南的乡镇企业走在前面,小作坊式的家庭企业那时蓬勃兴起,那家的院子里堆着木料,一个戴着口罩穿着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出来招呼我俩,他的头上和身上披挂着木屑,估计是个木匠。他说,来了,坐吧。我们在院子里坐下,有一个中年妇女热情地给我俩泡茶,且莫名其妙地一直盯着我,看得我心慌。我以为刘白是要与木匠谈事,却只是在闲聊,我暗示刘白早点走,刘白装作没看见,中年妇女说别急,一会儿芳芳就回来了。似乎刘白与那个叫芳芳的人熟悉。我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傻坐着。终于,那个叫芳芳的人到了,是个姑娘,推着一辆凤凰女式单车,车没进门,就喊,妈,我回来了。见了我们,用手掩了一下嘴。刘白与那姑娘并不认识,她爸向她作了介绍,说到我,强调了我是大学生,她似乎多看了我几眼。
平心而言,年轻时的白景芳很漂亮,虽然那时候我看见漂亮女人都心慌,不敢多看,她还是留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回去的路上,刘白说,他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我问他什么任务,也没听到他与那木匠谈什么业务。刘白放声大笑,说,我的任务就是带你来相亲,那个芳芳就是你相亲的对象。我当然不相信,说,你就胡扯吧,要说相亲,你比我大,该是给你自己相亲。刘白正色说,这是亲娘和我爸的意思,我没骗你。
还真的是亲娘和大爸的主意,我回到柏树坟,一大家人都冲着我笑,怪怪地笑,母亲低声问我,看中那女孩子没有?我觉得上了一家人的当,没好气地说,没有。我亲娘和大爸一直有个想法,让我大学毕业后来淹城上班,把老刘家的根留在淹城。大爸一直强调,祖屋留给我,就是这个意思。上海是大城市,淹城是小城市,人往高处走,刘白不可能回淹城。但淹城比固城好,在上海人眼里固城就是乡下,倘若我被分配到乡下,就一定要调回淹城,如果与淹城的姑娘成家,才有理由调回淹城。我亲娘和大爸一直认为我爸分配到固城乡下,等于是被流放,他曾经几次打通关系,想把我爸调回淹城的学校,可是都被我爸拒绝。看样子,大爸把未完成的筹划放到我身上了,大爸说,你回来了,等你父母退休,他们也可以回来了。那时的固城,经济和生活确实比淹城落了一大截。但是,我当时是心高气傲的大学生,带着目的出发的爱情,我不能接受。内心里我又害怕回固城做一个乡村教师,重复我父母的日子,怎么是好?我决定考研,研究生毕业留城市的可能就大多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还真的感谢白景芳。
白景芳是我爷爷弟弟的孙女,我亲娘说,若是我和她成了,是亲上加亲。我找到了拒绝的理由,按《婚姻法》,这属于近亲结婚,会生出残疾孩子,法律上也不允许。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我人生当中缺乏应对这种尴尬的经验。白景芳看出了我的窘迫,说,刘教授,我应当喊你一声哥,兄妹之间办事,您就放心好了。白总还说,虽说刘白去世很多年了,我们也隔了很多年才重新见面,但你们刘家兄弟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像是烙下的烙印,说是玩世不恭呢过了,说是藐视一切呢又高了。我讪笑着说,你看走眼了,我哥他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而我是个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人,虽是出自一家门,却是两条道上的人。白总说,你们眼里那种漫不经心不在乎的神态,都一样。刘白活着的时候,生意场上敢打敢拼,不在乎江湖规矩,教会了我许多。
这房子毕竟是在我父亲名下,我不能擅自做主。我得回一趟固城,向老爷子汇报。老葛听说我回去看望我父亲,他说,他也好久没看望老爷子了,与我一起回。我当然乐意,老葛有驾驶员,坐他的车既省辛苦又省油。葛大头视我父亲为恩人,葛村小学本是所小学,后来“戴帽”加了初中,再“戴帽”又加了高中,教师却没多大变化,我父亲一个小学教师跟班上,教了初中教高中,到后期上面要求“脱帽”,他又做回了小学教师。上高一那年,老葛家弟妹多,他父母领养了他后,似乎触发了开关,生下了一串孩子,家里生活困难,他辍学去了采石场打工。我父亲找他父母做工作,好说歹说,硬是把他拽回了学校。我父亲跟他父亲谈判的条件是,高中学费由我父亲掏,上学时的午餐在我家吃。葛大头回到教室时,手上布满了伤疤,那是用铁锤砸石子时误伤的,老葛后来说,他也感谢那几个月的打工经历,正因为在那里经历了苦难,他才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老葛如愿考上大学,成绩还比我高了几分,填志愿时我填哪里他跟着填哪里,我俩又成了大学同班同学。老葛发达后没有忘恩,年节都去看望我父亲,比我还孝顺。我父亲说,我帮助过的学生那么多,数葛大头来得勤。老葛听我说了这趟淹城之行,打趣说,咬人的狗不叫,原来刘副教授也有艳史。这算得上哪门子艳史,我说,别打岔,说正事。老葛说,那我给你说个故事吧。那一年,我在西藏收了三张唐卡,你知道,对字画玉瓷之类我基本上能判断,公司也聘请了一帮鉴定的行家,可拍卖唐卡我是首次涉及,公司也没有懂行的人。我将三张唐卡上了拍卖画册,打的主意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开拍前,有个北京客户打来电话,说他三张唐卡打包要了,付我一百万。我当时进的时候三张共五十万,这价格卖掉也算赚了,但我转念一想,上拍说不定能赚更多,婉谢了。我心里没底,托朋友找成都的行家鉴定,我把照片发给朋友不久,那位成都的老师直接给我打电话,说他只要其中的3号,他想三百万拿下。我没有答应,我心里有数,钓到大鱼了,欢迎他来参拍。开拍那天,北京和成都的两位都到场,俩人憋着劲儿举牌,把3号唐卡的价位抬到了一千六百万,最终落入北京客户囊中。原来3号唐卡是吐蕃王朝时代的产品,吐蕃王朝与汉人的宋代差不多同一时期,那时的唐卡现在存世不多,我捡了个大漏。那1号2号唐卡只拍了个保本价。所以,那位白总想打包收购你的旧木料,你不能答应。我说,你又把人往坏处想,打包也是分类按质论价。老葛说,完了,生意场上不谈感情,刘副教授还念着旧情。
父亲见了我和葛大头当然开心,他对老葛说,你人来了就行,这大包小包的东西就不要带,我一个老头,医生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放着放着都浪费了。他每回都这样都对老葛说,老葛每回来还是大包小包一大堆。老葛对我说,浪费就浪费了,我图个心里踏实。别看我父亲嘴上这样说,心里可不是这样想。他在职的时候喜欢家访,家访回来很少空着手,村民们有的给他一把青菜,有的给他一个西瓜,他都不拒绝,有的时候口袋里还装两只家长送的鸡蛋。我那时很看不上他家访,家访等于在学生父母面前告状,老师一走,学生就逃不了家长一顿揍,可当老师的居然还觍着脸受家长的礼。看不上我只是放在心里,嘴上不敢说,饭桌上该下筷子的时候从不犹豫。后来我娶了个在重点中学做教师的老婆,我才知道什么叫受礼,吃的用的包括购物卡什么的,家长都敢送,老师也敢收。我嘴上说风凉话,心里很惭愧,我一个做大学教师的男人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虽然这些收获使我的日子向好,但我支持教育部门狠抓中小学教育行业的不正之风,男人都应该要面子。我父亲在退休之后,还时常去砖墙乡的那些村庄溜达,他炫耀他每月的退休工资上万,却从不拒绝人家给的农产品,只是他不贪多,他主要是担心一个人吃不了许多,浪费了可惜。偶尔我回家遇见他下乡的收获,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你下去走一圈,别人会送给你?很得意。老爷子耳聋,我跟他交谈只能写在纸上,我写了交给白景芳拆房的事,老爷子居然还记得我被骗去相亲的那一出,说,你看看人家,一个女人这么有出息。我又写两行字,那根大梁究竟是什么材质?你和亲娘都说要自己拆房,是不是为了那根大梁?我父亲说,什么大梁不大梁,你亲娘什么时候跟你说了拆房子的事。我又写,我上趟回淹城亲娘跟我说的。我父亲说,你亲娘走了多少年了,还能当你的面交代拆房子的事?我还没糊涂,你倒先我糊涂了。
我父亲说,我要那旧木料,是想做个骨灰盒,我死了葬在固城,睡在那骨灰盒,也算回老家了。
这话让我有些伤感,这位在异乡生活了六七十年,把一生都献给了固城乡村教育的小学教师,其实也想着叶落归根。
每次我回来,我父亲照例要与孙子视频,我们这边是上午,那边是夜晚,儿子儿媳都属夜猫子,睡得迟。俩人问过爷爷好,我儿子说,爷爷,您要做太爷爷了。我心里生气,臭小子,这么大的喜讯居然没有告诉我和他妈,先向他爷爷报喜。不过,第一个知道的还是我,他爷爷耳聋,还得靠我在纸上写给他。我父亲读了我写的字,没有火光,他的眼泪居然也流下来了。
我父亲没有丢掉小学教师的陋习,他又给孙子孙媳上了一会儿课。可能是我大半辈子的懒散让他汲取了教训,他一直教导孙子要积极向上。老爷子对孙子说,你在美国,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要出类拔尖,不能让外国人小瞧你。这话翻来覆去说了多少回,他孙子没嫌他啰嗦,一个劲点头,他的孙媳妇虽是个洋人,根本听不懂汉语,也傻乎乎地跟着点头。
关了视频,我父亲说,我得考虑给我曾孙子取个名字。老葛说,你问一下老爷子,他是想让曾孙子姓刘还是姓白,或者姓葛?我说,别给他出难题了,他做不了他孙子的主,他孙媳妇是个白人,说不定人家取个洋文名字,在英文后面加个后缀,刘,白,葛?像清朝人拖的小辫子,还不如干脆不要。
回南京的路上,老葛说,其实,你的日子才是我羡慕的。我说,你就笑话我吧,你做了老板,老王做了大教授,你们不都嘲笑我是刘副教授,从年轻时就开始“躺平”了吗?老葛说,躺平也得有资本,一个人一生只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是莫大的福分。我说,你们都想要达到“财务自由”,自由了还想更多的自由,我呢,财务早就自由了,我觉得衣食无忧就是财务自由,我一个月有两千块钱开销就满足了,不够你一顿饭钱。老葛说,你以为凭你那点工资你就自由?你想一想,小时候你外公和你父母加起来有三个人拿工资,你生下来就是“富二代”,结婚时我连一千块都凑不齐,你外公一下子就支持你八千块。你儿子出国,我以为你得跟我开口借钱了,不需要,你大伯把你儿子的留学费用包下了。就说现在,你在家躺着,又有一笔拆迁款马上砸到你头上。有几个人有你这种好命运。
老葛说,朋友圈里有个段子我转发给你,苏东坡临死之前,耳朵聋了,他的朋友维琳禅师对着他耳朵喊:端明宜勿忘西方。东坡回光返照,说,西方不无,着力即差,然后闭上眼走了。你的境界可以与东坡一比高下。
我说,老葛,你就别寒碜我了,东坡在你我这种中文系出身的人眼里,称得上头号大神,人家一生都着力,硕果累累,我老刘就是替他提鞋都不配。
我耍赖说,懒人有懒福,这日子你也羡慕,呸。
八
这趟是白总约我去淹城,她带人随我进了祖屋测算木材的体积,白总穿了一件红色的皮风衣,在幽暗的老屋里像是一团火,她一定是喷了洋人用的香水,那股味道浓得呛人,我不由自主地与她拉开距离。但是上木楼梯时,我看见她脚上的皮鞋至少有七寸的钉子鞋跟,害怕她的鞋跟陷进楼梯板的裂纹,或者踩不稳,又紧跟在后,时刻准备扶住她。上了阁楼,伸手就可摸到大梁。大梁早已看不出本色,除了灰尘,还裹着蜘蛛网,她按亮手机上的照明灯,恨不得把一张粉脸贴上去。她对手下人说,找一桶水,找一块毛巾上来。她用湿毛巾把大梁从东抹到西,鞋跟陷进木地板的裂隙,她顾不上那鞋,干脆只穿着袜子走动。这是一个做事专注的女人。她招呼我靠近她,用手灯照着大梁,说,教授,你看,你看,这大梁有火燎过的痕迹。她随手掏出一把小刀,挖了薄薄的一片,放到鼻子下嗅了一嗅,说,还能闻得到一丝烧焦的味。我不相信世上有这么灵敏的嗅觉,那场大火距今有八十年了。但我没说出口,她说,这可是好东西,金丝楠。我听说过金丝楠木,名贵,我说,能确定吗?她说,当然能确定,我干这行几十年了,这种老料有灵魂,碰到懂它的人,它就会散发出它独特的清香,与你聊天,与你叙旧。我将信将疑,如果它真的有灵魂,它一定记得日本人在淹城的大屠杀,一定记得大火中烧死的我太爷爷太奶奶?那场大火的烙印留在它身上七八十年,莫非它至今还有痛感?我的思绪又开始神游。白总下楼后说,这木材不是论斤卖,是论克计价。等拆下过了磅秤,我才能给你报价。
回到南京,老王打来电话,说他升级了,当爷爷了,女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请我和老葛喝酒。我说,你要当也只能当姥爷。老王不接我的话茬,说,我已经跟老葛约好了,今儿个高兴,咱等不及喝满月酒。再说,我知道你俩怕热闹,就我们仨,就在老葛的食堂。老葛的食堂是我们的根据地,他在固城有个农场,种蔬菜栽水稻,不撒化肥不施农药,鸟吃完了人吃,还养鸡养鸭养猪羊,吃粮食不吃饲料,他自诩是有机农场。有钱的人讲究多,不吃他白不吃。老王说请客,也就是他带上酒。老王带一群博士生硕士生,源源不断有人孝敬他名酒。坐定,我对老王说,这日子不对呀,令爱结婚才六个月,早生贵子也太早了。老王说,不是有句话,奉子成婚吗?刘副教授没听说过?我当然是打趣他,这年代,奉子结婚是见怪不怪,不是奉子,年轻人还未必肯结婚。我忽然想起来,祖屋拆迁的事也拖了六个月了,早日办完这事,我才能早日轻松。
老王心情好,话多。老王说,其实当爷爷还是当姥爷我并不看重,反正我孙子姓王。
老葛说,矫情,你还不承认你女儿找姓王的丈夫不是你的主张?
老王说,你们高看我了吧,现在有几个孩子肯听父母的话,何况还是婚姻大事。我家这事纯属机缘巧合,只能算我运气好。
老王说,姓氏这事,不瞒你们,我是研究过的。我们汉人对姓氏传承的重视和尊崇,不仅体现了血缘关系和亲属关系,更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传统、伦理观念、人文情怀,是民族向心力、凝聚力的象征,所以古人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这“坐”不是坐下的坐,是连坐的“坐”,是即使坐牢受刑也不改姓氏。当然,现在的法律宽松了许多,《民法典》笫1015条规定,自然人应当随父姓或者母姓,但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在父姓和母姓之外选取姓氏:第一种是选取其他直系长辈血亲的姓氏,第二种,因由法定扶养人以外的人扶养而选取扶养人姓氏……
我打断他说,二级教授大人,你以为你是在写论文,还是把我俩当成你的学生了?
老葛说,算了吧,老刘,你是中文系的教授,不是法律系的教授。我读过《百家姓的起源》一书,即使在古代,许多姓氏也变来变去,有的是皇帝赐姓,有的是逃亡者改姓,姓氏说白了就是一个符号而已。
老王不服,说,错,姓氏是人海中的密码,丢失了密码,就丢失了自己。
我没有再加入争论,时代在变化,姓什么真的那么重要吗?老王喋喋不休不嫌累,我还嫌烦。
一个星期后,白总说可以拆旧房了,我必须到现场。我在阁楼上犹豫了很久,选了几样东西,一是铜手炉,另一样是我太爷爷留下的烟枪。这两样东西我肯定是用不上了,我打算放在我的书柜里,这是祖屋留给我最后的纪念。大梁拆下后运到了白总的工厂,过磅后白总当场给我出了价,三百八十万。我打电话给老葛,老葛说,这白总对你是一往情深,出的价格公道。算下来我发了一笔财,拆迁款加上木料钱,我一下子拿到了八百万。这钱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只能往下一代传,我打电话给我儿子,儿子说,您留着,留着和我妈养老。我说,我和你妈将来都有退休工资,用不着。老葛听我说了,提了个建议,说,你置一件传家宝,让子子孙孙都记住他们的根。我说,买金买银,买珍珠玛瑙?老葛说,买玉器。我说,花八百万买件玉器,你想坑我也不能这么贪。老葛说,你哪天来我库里看看货,我这里几千万的玉器都有。
白总说话算话,当初她答应给我父亲做一只金丝楠木骨灰盒,不久就做好了,派专人送到了南京。我怕中学老师害怕,直接将盒子送到了我父亲手中。骨灰盒沉甸甸地压手,雕刻十分精致,新漆油光锃亮,我父亲捧着爱不释手。我父亲说,这有什么好怕的,以前葛村的大爷大娘,年过半百就为自己备下寿材,平时装粮食,天热了,他们躺在自己的棺材板上睡午觉,比在床上睡得安稳踏实。
我父亲是无神论者,但接下来他又说,那祖屋,早就该拆了,面向朝北,不旺后人。拆了好,拆了我就放心了。这话听上去,实在不像无神论者的言论,我怀疑,老爷子的脑子开始糊涂,但是,我释然了,我终于找到了我一辈子做刘副教授的根源。
买不买老葛的玉器,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暂且躲他一阵子再说。拆迁的事总算忙完了,我打算接下来做我自己的事。我能做什么事呢?只会写字。我在书房里磨蹭了一个月,写下了这个小说,这是我第一次写的非通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