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
初二那年的暑假,学校组织了一次学军活动。
我们上学那会儿,各种活动很多,例如学工、学农、学军。学校经常把我们学生组织起来,带到工厂或者农村的田间地头,学习工人或农民的样子,劳动锻炼上几天。每次有这样的活动前,我们的黄校长都要站在学校操场的讲台上做动员。黄校长是军人出身,参加过抗美援朝。据说在松骨峰阵地上和敌人死拼过,有半只耳朵为证。他左边的耳朵在和敌人扭打过程中,被敌人咬掉了半块。据说他咬的是敌人的喉咙。这殊死搏斗的场面,想起来就让我们热血沸腾。黄校长以前在部队时是军官,松骨峰战斗立了功后回国,便被安排转业了,到我们军区子弟学校当了校长。黄校长因为少了半只耳朵的缘故,他的头总是歪着,身子也有些倾斜,似乎在寻找着某种平衡。黄校长站在操场的讲台上,歪着脑袋说:你们是未来的革命接班人。学工、学农、学军是为了你们茁壮成长,为革命续上香火。你们是刚升起的太阳,这个世界还得靠你们。我们的敌人是美、苏两霸。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你们今天是学生,未来就是军人、工人、农民。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终究还是你们的……黄校长讲话总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把毛主席老人家的语录拆解开,又连缀在一起。总之话讲得很有气势,经常把全校师生们鼓噪得满脸通红,热血沸腾。
我们初二毕业那一年暑假,再开学我们就要升入到高中了。在暑假间隙里,黄校长别出心裁地为我们组织了一次学军活动。学军对我们这些军区子弟来说并不陌生。我们每天随着军区大院起床号起床,熄灯号吹响入睡。许多人的父母都是军人,随着号声上班、下班。父母就像时钟一样,我们军人子弟学校,上课下课不打铃,而是放军号。集合号就是上课,休息号就是下课。早自习还经常出早操,一二三四的,几乎就是个准军事部队。有一次下课时,赵小四走到我的身边,指着操场上一片学生说:你知道不,咱们就是少年团。如果有一天打仗,咱们学校拉出去,就是一个团。
赵小四比我们大两三岁的样子。以前他和我二哥是一个班级的,如今二哥已经高中毕业了,正摩拳擦掌地等着秋天征兵时入伍参军。提起赵小四他可是传奇人物。曾经和二哥他们一起扒火车去了云南,要支援抗美援越,结果在云南一个叫红河的地方,被边防军人拦下了,又辗转着送了回来。唯有赵小四一个人过了红河,只身潜入到越南领地。据他自己说,他参加了越南游击队。因他年龄小,不让他上战场,让他当了名伙夫。后来又给人家送弹药,抢救伤员什么的。赵小四的失踪,在我们军区大院可是件大事,他爸是军区保卫部长。为了找到赵小四,他三天两头地给云南军区的老战友打电话,拜托组织和战友,一定要把赵小四找回来。他的原话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经过多方努力,两年后越南游击队的同志终于把赵小四给送了回来。赵小四回来时,他整个人和以前不一样了,斜着眼睛看人,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变小了。他还穿着一身越南军人的制服,样子有点像个大人了。他还带回了一个炮弹壳,那是越南游击队战友送给他的礼物。炮弹壳上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字:越中友谊万岁。虽然就是一枚普通的炮弹壳,但在赵小四眼里已经视为珍宝了。只有要好的人,他才会从家里拿出来,展示一下,很快又收走了。忙三火四地跑回家,藏到床底下。
赵小四去越南打了两年游击,耽误了学业。他只能留级,就到了我们班上。他不仅年龄比我们大一些,个子也高。这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区别在于他的成熟,以及傲慢。他很少把我们当朋友,就连我们班主任刘老师也经常被他气哭。我们刘老师是个女的,三十多岁的样子,是军区一个参谋的老婆,特别爱哭,有了赵小四之后,刘老师哭的次数更频繁了。
赵小四在我们中间找不到朋友。每次下课,他都会越过操场去高中部找二哥他们玩。他们站在一起,个头差不多一样高。然后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直到学校大喇叭里又吹出集合号声,他才歪戴着帽子,不情愿地向我们的班级走来。走进班级时,他总是鼻孔朝天,压根不睬我们。因为赵小四他家住我们家楼下,他经常找二哥来玩,和我还算熟悉。在班级里,他和我来往还算多。上学放学时我们走在一起,他经常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老三,你以后要多开眼界,走出去,越远越好。经风雨见世面,这样的人才会有出息。我就郑重地点头,他搂在我肩膀上的手就加重了些力气道:凭我和你二哥的关系,我把你当亲弟弟一样。以后有啥事你就找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到这,把手收回去,把他那件越南游击队送给他的上衣脱下来,甩在膀子上,像个爷们儿似的横着身子向前走去。在我眼里,赵小四比二哥还要成熟,有眼界。
我们这次军训的地点在棋盘山的后身,那里有个军营。军人外出拉练去了,军营就空了出来。我们学校就插了这个空隙,到军营里学军。我们到了军营后才发现,不仅有我们军区子弟学校,还有一部分育红学校的师生也来到这里学军。
提起育红学校,我们就有种复杂的情绪,离我们八一学校不远,也就是两站地的样子,他们大都是工人子弟。那个年代流行穿军装,戴军帽,因为我们八一学校是军人子弟,父母、哥哥姐姐大都参军了,我们穿军装,戴军帽,大都是正宗货。不像育红学校,他们很难弄到真的,穿的戴的大都是冒牌货。于是,育红学校高年级的同学,经常在放学的路口堵住我们,一只脚踏在自行车脚踏上,另一脚支撑在地上。假装闲得无事,一旦我们走近,出其不意,快、准、狠地抢过我们头上的军帽,骑上车一溜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就哭着喊着找哥哥去告状,然后我们的哥哥们就集合在一起。每人一辆二八大踹自行车。他们把书包里的书本清空,放进砖头,或者火药枪,有的腰上还别了把军刺。他们就潜进胡同里,和育红学校的学生展开一场火拼。有时能把我们被抢走的军帽再夺回来,有时不能。不管如何,我们八一学校和育红学校的梁子算结下了。只要育红学校的人进入到我们地界,高年级的哥哥们红着眼睛就追打,反之,他们也一样。时间久了,两个学校的人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红眼鸡一样。
我们先是坐着军队派出的卡车行驶到棋盘山脚下,然后我们排着队,唱着军歌向部队的营房开进,从中午一直走到日落西山,我们才走到军营。因为是学军,我们班被编成了两个排,分为男兵排和女兵排,整个班级为一个连。赵小四成了我们的连长。赵小四又任命我为男兵排的排长。女兵排长是李红卫。她的家和我们住同一个楼,但不在一个单元。李红卫的父亲是卫生部的部长,和赵小四的父亲关系要好,经常在一起喝酒。每次都差不多喝得不认识家门,两人相扶相携着在楼下走了一趟又一趟,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单元。然后两个酒鬼站在楼下,喊自己儿女的名字,让他们下来接。每次接喝醉酒的父亲都是李红卫,李红卫把父亲的肩膀架起来,没走两步就摔个马趴。赵小四就跑过来,帮助李红卫把她父亲送上楼,再回来收拾自己父亲的残局。许多次赵小四从李红卫家楼洞出来,父亲已把自己脱了,拍着自己满身的伤疤喊着:老子是从枪林弹雨过来的,死过无数回了,别说喝酒,就是再来一个冲锋老子也不怕。赵小四一半崇敬一半厌恶地把父亲拉扯上楼。第二天,李红卫总找机会,红着脸对赵小四说:小四,谢谢你呀。赵小四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把上衣甩在肩上,耸着肩膀大步走去。
我们这次学军,计划是三天。空下来的军营什么都有,操场上有许多训练器材,黄校长组织我们在军人的操场上摸爬滚打。育红学校则组织他们的学生在另一面,学着我们的样子,齐步、正步地走路。
我们和育红学校的学生不住在一个楼,中间隔着一个操场,各自军训。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第三天晚上,黄校长在操场空地上,架起了一堆篝火。育红学校的学生也组织了起来,两拨学生围着篝火坐成了一圈,两个学校要组织联欢。先是黄校长讲话,讲了这次军训的效果。然后语重心长地冲我们两个学校的同学讲:你们都是未来的接班人,要团结起来,试看天下谁能敌!然后主动拉过育红学校白校长的手,站在熊熊的篝火旁。我们两拨学生,在各自班主任的鼓动下,都站了起来,手拉手,肩并肩地围成一圈站在篝火旁。火正旺着,映红了我们两个学校学生的脸。黄校长歪着脑袋举起白校长和自己的手,大声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八一学校和育红学校就是一家人了。来吧,同学们,让我们唱吧跳吧。
我们为了庆祝学军成果的篝火晚会还没达到高潮,一声雷响,然后就是倾盆大雨。篝火很快就熄灭了。我们四散奔逃,跑回到宿舍时,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那天晚上的雨很大,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天仿佛塌了下来,山摇地动。我们宿舍的男生几乎一夜没睡,听着楼道尽头的女生宿舍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声。
这是我们有生以来见过最大的雨,窗外的世界就像到了末日。我们缩成一团,一直担心,军营的房子会随时倒掉。
一夜的狂风暴雨,天亮时停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太阳照常在东方升起。
当我们走出宿舍时,才发现外面已狼藉一片。操场上到处是水洼,还有一些树被大风吹倒,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黄校长歪着脑袋愁苦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我们还看见对面楼前也站着一群育红学校的师生,他们同样愁苦着脸。突然而至的暴雨,破坏了我们归去的心情。
三天前,我们到军营里开展学军活动,已经说好了,第四天头上,军区会派卡车拉我们回去。那天上午,我们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校长在一间办公室里摇电话。电话线早就断了。部队营院还留下了少量的留守人员,他们住在另外一栋楼里。在我们学军这三天时间里,他们仍恪尽职守,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就在我们校长一遍遍摇着电话,冲着断了线的空话筒,大呼小叫时,部队留守处一个军官,手里拿着一张纸片找到了我们的校长。军官手里拿的是一封电报,电报上说:棋盘山下的路被洪水冲断了,地方正组织抢修。
当校长把我们集合在楼门前,向我们宣读这一消息时,队伍里出现了一阵骚动。我们都做好了三天回程的准备,我们一早背包都打好了,就等着坐上部队的卡车欢天喜地回城了。突然通知我们回程的路断了,什么时候修好,何时能回去,只有天知道了。有几个女生,当场哭了起来,所有人都是一副无助的神情。
我们对面楼前的育红中学师生们,比我们也好不了多少。当他们的白校长宣读完这条消息时,我们还看见,有几个男生和女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爹一声,娘一声地叫着。别看我们是初二学生了,开学就升入高中了,以前也参加过学工、学农什么的,像这次跑到大山里,这么久没回家还是第一次。哭闹一场也很正常。
我们正骚乱之际,黄校长抖一抖那张电报纸,歪斜着身子,他的样子似乎在迎风站立,样子随时要倒下来。他突然喊了一声:同学们,我们发生这点小意外算个屁呀,别说路被水冲断了,就是没路了,军区也会派飞机来接我们。你们是未来,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军区首长,还有你们的父母,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当年我们在朝鲜战场上……黄校长每次讲话,总会讲到朝鲜战场,什么弹尽粮绝,被敌人重重包围什么的。以前听黄校长的故事,我们总会热血沸腾。但这次不一样了,不论他怎么说,仍然有女生在队伍里抹眼泪。
中午开饭时,许多人都吃不下去,我们个个愁眉苦脸,心绪不宁地望着窗外,希望听到久违的汽车轰鸣声。黄校长就一遍遍在每个桌前巡视着,嘴里发出不满的啧啧声,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一下午我们都窝在宿舍里。我们班主任刘老师,推开一间又一间宿舍门,动员我们去操场上出操。操场上的沙石已经在水里露了出来,但我们没人动一下,我们三天军训已经完成了,谁还会去操场上受苦受累。刘老师受到了挫折,一张脸由白转红,批评我们道:你们都是军人子弟,你们这个样子,还怎么去接过你们父亲手里的枪。以前她在学校里也经常放这种狠话,她每次这么说,我们就脸红心跳,觉得自己给父母丢人了。这次则不一样了,我们厚颜无耻地赖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我们的刘老师,反而弄得刘老师心虚地把门关上,迈着急促的步子找校长汇报去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了急促的哨音。这几天军训,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哨音。起床吹哨,吃饭吹哨,紧急集合更是要吹哨。这是紧急集合的哨声,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床上爬起来,站到楼前集合了。我们走出楼门才发现我们的校长和老师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一律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腰间还扎上了武装带,他们看上去和军人并没有两样。他们严肃地看着我们。黄校长歪着脑袋,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到我们面前,突然发出一声口令:立正!他的口令,干净利索,像名真正的军人。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又郑重地望了一眼我们道:接到上级通知,我们出山的路遭到了敌人的破坏,敌人就是想把我们困在山上,让我们的学军运动半途而废。根据上级情报部门的线索,敌人就在我们的附近。说到这停下来,把目光扫向我们,又肯定地说:也许还在我们中间。说到这,他半天不说话,用目光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
每扫到一个人,我看见他们都把腰杆挺直了。尤其是赵小四,当校长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时,他还来了个立正。本来就比我们高出半个头,挺直的身子比我们更高了。黄校长不紧不慢地把我们扫视完之后,缓了口气道:当然,这个破坏分子,也不能排除是育红学校的人。说完他还用目光瞟了眼对面,同样集合在另一栋楼前的育红学校的师生。他们离我们这栋楼隔着操场。他们的白校长说的是什么,我们听不见。我越过黄校长的肩头望过去,育红学校的师生,也是一脸严肃,如临大敌的样子。
黄校长讲到这,把手里那张纸叠好,揣在衣兜里,还按了按。低沉着声音说:为了防止敌人继续破坏,我们晚上要设岗哨,还得配备流动岗哨,我们不仅要内查,还要提防育红学校的师生,以及外来窜访的破坏分子。说到这,黄校长停了停,又说:育红学校的师生身份复杂,更值得我们警惕。
校长动员到这里,我们已经按捺不住了。无法回家涣散的情绪一扫而空,我们每人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我看见赵小四的身体打摆子一样抖动起来,他的脸由红转白。
校长讲完之后,各班主任又把我们带开。刘老师把赵小四叫出队列,拍着赵小四的肩头说:你现在是连长,找出敌特分子,保护我们自己,还得靠你们。赵小四对刘老师的态度大变,他立正站好,给刘老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走到队列里。
那天晚上,我们不仅在楼前设置了岗哨,还派出了流动哨。两个小时一班岗,我们男生宿舍许多人都没有睡着。不是不想睡,是紧张、兴奋,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让我们无法入眠,都希望尽快轮到自己上岗。我们听到外面不时地传来相互对答的口令声。校长已经下达了今晚的口令——汉江。我们都期待着尽快轮到自己,不管是门洞哨,还是流动哨,都足以激动人心。我们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巡逻,能发现破坏我们军训的敌人。
天快亮时,我和赵小四上岗了。我们每个人手里一把红缨枪。木头做的,一个木杆,木杆头上刻出菱形的枪头,枪头下用麻线扎成了一束披散下来的缨束,缨束自然用红墨水染过了。我们在电影里经常看到儿童团或者红军队伍里的战士,扛着它站岗放哨。不管怎么说,它的名字也和枪沾边,虽然是木制的,我们扛起它,仍然觉得神圣无比。
赵小四经过一夜未眠,他的身体不再打摆子了,而是显得心事重重。我们两人绕着宿舍楼一圈一圈地走,他突然停下来,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你不觉得朱革子值得怀疑吗?我一惊,望着朦胧中的赵小四,赵小四拉着我来到一棵树下。把肩上的红缨枪杵在地上,思考了一下说:他爸是不是被调到边防师去了。我点点头,这谁都知道,半年前,他爸接到调令,到边防师去当了参谋长。去报到那天,全家人相送,他妈带头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朱革子还有两个姐姐,母亲一哭,两个姐姐也哭,最后把朱革子也弄哭了。后来被朱革子父亲狠狠地训了一顿,一家人才止住了哭声。赵小四说完第一点,又说第二点:他爸以前是解放过来的。这我也知道,长春解放时,他爸投诚的,当时是名副团长。他们的军长叫曾泽生,原国民党60军军长,后来被改编成50军,上过朝鲜战场。赵小四说到这,又把声音压低一些道:咱们这次军训,他姐还想给他请假,说他发烧,刘老师没同意,后来还是来了。我看他一点病也没有,活蹦乱跳的。
赵小四的分析让我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呼吸急促地说:朱革子是破坏分子?赵小四肯定地点点头,又道:我一夜没睡,一直在排除每个人。我觉得朱革子嫌疑最大。
我犹豫着:要不向校长报告吧。
赵小四摇了下头,挺起胸脯说:我现在是连长,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要十拿九稳了,再把事情公之于众。
我说:那你想怎么审问朱革子,他是不会承认的。
赵小四抓过我的一只膀子,耳语着冲我传授了机密。我再看赵小四时,他的形象又在我眼里高大了不少。我那天就断定,赵小四是个干大事的人。
当天晚上,赵小四安排我和朱革子做流动哨。朱革子说话有些结巴,脑袋顶上还总有一缕头发倔强地立着。他头顶上有个“旋”,平时朱革子很在意头顶上那缕头发,不时地用手掌去压。有时还吐口唾液,去安抚那缕头发。可他那缕头发,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很快又支棱起来,这就成了朱革子一块心病。
我和朱革子做游动哨时,我把他带到了军营一角的防空洞前。这个防空洞是我们发现的。在墙角边立了道墙垛,爬满了树藤。这一切我们并不稀奇,在我们军区大院,也有许多这样的防空洞,洞口用各式各样的伪装掩盖起来。我们趁人不注意,经常跑到防空洞里做游戏。
这次把朱革子带到这处防空洞里,是我和赵小四商量好的。朱革子起初不想进来,站在洞口说:这……这里黑……黑咕隆咚的,有……有啥好看的。我说:里面很干净,有许多好玩的。这样我打着手电,走在前面,朱革子犹犹豫豫地跟随而来。这是一处普通的防空洞,挖得并不深,有个十几米的样子,钻进来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朱革子用手把鼻子捂上,想往回走。洞口射进来一束手电光,堵住了朱革子的退路。
赵小四人高马大地堵在洞口,我看见他的身后还跟着李红卫。两个人穿戴整齐,腰间还扎着武装带,他们的样子更像战士。赵小四一进来,就狠狠地推了一把朱革子,朱革子趔趄了一下身子,他回过头来望我,我把面孔板了起来,想起他有可能是潜伏在我们中间的敌人,还有些愤怒。
朱革子急忙辩白:我……我……我咋地了?
赵小四把一支雪亮的手电光束照在朱革子的脸上,我看见朱革子的脸是苍白的,头上那绺头发仍倔强地立着。
赵小四就厉声喝道:朱革子,你给我蹲下。
朱革子不明就里,他还想说点什么,我上前把他按着蹲在了地上。赵小四把脸拉长,声音也急促起来:说吧。
朱革子蹲在那,样子有些狼狈:我……我说说啥呀,你你们这是整啥?
我看见赵小四冲李红卫使了个眼色,李红卫上前一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日记本,还有一支笔,打开,随时做记录的样子。
赵小四高大地用身子把洞口堵住,我和赵小四的手电光束齐齐地射在朱革子脸上。看样子,朱革子有些害怕了。平时朱革子和我们交往很多,经常在一起去林子里打鸟,还到一号院首长家院子里偷各种果子。我们军区一号院,住的是大首长,每家每户都有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种瓜果梨桃什么的。每到夏季,我们就潜进一号院。有人望风,有人匍匐着接近院子。一号院有许多流动哨,三两个战士不停地巡视。我们掌握了规律,巡逻哨兵一过去,我们就行动,每次都会有收获。有时也会被哨兵发现,他们真真假假地在后面大声嚷嚷几句,也就不了了之了。朱革子胆小,每次去一号院偷东西,他都是望风的,下手的活他干不了。干这些大事时,当然都是赵小四指挥,由我和刘振东下手。
赵小四说:校长通报了,通往山外的路是敌人搞的破坏,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朱革子汗都下来了,他躬起身子,脸涨得通红:怎怎么会会是我,我我哪有那个本事,再再说了,我我为啥啥要破坏出山的路?
赵小四就又断喝一声:住口!我啥都知道,你爸是投诚人员,在长春城里山穷水尽了,才投的诚,对不对?
朱革子已经一脸委屈了,可怜巴巴地:我我哪知道哇,我我爸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汉汉江是立过功的,这……这谁都知道。
李红卫在日记本上写了几个字之后,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就求救地望着赵小四。赵小四像个指挥员一样,挥了下手,意图含混不清。
朱革子灵醒过来:昨天晚晚上下雨,咱们都……都在一起,雷雷声太大,我用用被子蒙蒙了一宿的头,外外面发生啥事,我都不知道哇。朱革子的样子要哭出来。
赵小四在原地踱了两步,又把目光扫向朱革子:我现在是军训时期的连长,校长命令我揪出敌特分子,你现在是重点怀疑对象。你没参加破坏,这我们相信,但没人知道,你是不是勾结外面的坏人,把公路破坏了,这一点,你要老实交代。
朱革子彻底清醒过来,他把身子挺起来,举起一只手,清楚利索地说:我向毛主席保证,这事要要是和我有关系,我……我就死全家。
赵小四冲李红卫努了下嘴:把他刚说的话记下来。
李红卫就快速地在日记本上写了起来。
赵小四的目光收回来时,和我对视了一眼,我发现赵小四有些茫然,意志有些游离。最初我们把班级里的每个人都琢磨了一遍,每个人都根红苗正,怎么也找不到疑点,最后只有朱革子可疑,可他说的话,又找不到破绽。
正在我们犹豫时,朱革子站了起来,他带着哭腔说:你们不能冤枉好人,我……我要找找校长去。
赵小四把身体横在朱革子面前,推了一把朱革子道:你现在没权利见校长,见刘老师也不行,我现在是连长,全权处理内鬼。
朱革子倒退几步,躲在暗影里。我们出师不利,朱革子身上的嫌疑最大,可一开场就碰到了软钉子。正当我们无计可施时,朱革子一拍大腿道:我……我知知道了,坏坏人不可能是我们八一中学的人。你们想呀,我们都是军人子弟,育……育红学校的人,才有可能有坏人,他们抢抢我们军帽,还和我们打打架,他们恨恨我们,破破坏军训。
朱革子一句话,把我和赵小四的思路拨乱反正了。一下子清晰起来,我们怎么没想到育红学校的人呢,他们和我们八一学校的人,简直就是势不两立。从我们上小学时,我们八一学校和育红学校的两拨学生,就经常打架。有时不仅是为一顶军帽,我们只要有学生落单,走到育红学校那一片,肯定会受到明里暗里的攻击。砖头瓦块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经常把我们学校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派出所出面,都查无对证。他们学校的人到了我们地盘上,也是如此。久了,两个学校的人,就成了无形的仇人。这次军训不知谁出的主意,让我们两个学校的学生到了一个军营里来搞训练。明明我们就要结束军训了,下山的公路就遭到了破坏,不是育红学校的学生又会是谁呢?
我看见赵小四狠狠地拍了一下头,做出要拥抱朱革子的动作。进行到一半时,他又改变了动作,改成用一只手抓过朱革子的肩头。把朱革子拉近自己,两个人几乎脸对脸的样子。他说了句:朱革子同学,你的判断很重要,但是在抓到真正的坏人前,你还是嫌疑对象。
朱革子就一脸无辜了,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梗着脖子说:真真金不不怕火炼。
赵小四把朱革子放开,审视地望着朱革子道: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行动!
朱革子拍了一下胸脯道:我……我是毛主席的好好学生,我我死都不怕。
赵小四把手拍在朱革子肩上,说了声:好。他又把目光望了我,又看了眼李红卫说:红卫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出去,抓个舌头回来。
在赵小四带领下,我和朱革子一起走出了防空洞。在门口看到了正在警戒的刘振东。原来刘振东也是赵小四带来的,审问朱革子时,他一直在外面望风。刘振东望了眼朱革子,冲我们说:他招了吗?
赵小四挥了下手说:我们任务目标改变了,今天要去育红中学那里,抓个“舌头”回来。一听说抓“舌头”,刘振东来了兴致,我们在电影里,经常看到我军侦察人员潜进敌人阵地前沿,出其不意地猛扑过去,把敌人的“舌头”抓回来。进行审问,会得到很多情报。
赵小四带着我和刘振东弯着腰穿过操场向育红学校的那栋楼摸过去,到了近前,我们才知道,他们也行动了起来。在门口立了两个岗哨,他们像军人似的一左一右站在门洞的两侧。楼门洞上方有一盏灯,雪亮地燃着,在灯影范围之内,雪亮一片。显然,我们对这两个岗哨没有下手的机会。我们潜伏在暗影里,无计可施。正在这时,一个人打着手电走过来,那两个哨兵齐声问:口令。对方答:战鼓擂。打着手电的人,走到哨位旁,低声地和两人说了句什么,又摇晃着向另一侧的楼后走去。
我知道机会来了,果然,赵小四兴奋地说:跟我上。我们三个人猫着腰,穿过操场,在暗影的掩护下,向打着手电那个人摸过去。在楼角,手电被关掉了,影影绰绰地看见那个人,做出解裤子撒尿的动作。我和赵小四一跃而起,刘振东也扑了过来,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显然是刚才那人夹在腋下的手电,他还喊了一声:口令。赵小四就答:战鼓擂。那人显然放松了警惕。还嘀咕句:你们游动哨怎么转悠到这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三个人上前,把那人扑倒在地,刘振东还伸出手,把那人的嘴巴捂上了。
并没有费多大周折,我们就把那人拖到了防空洞里。李红卫和朱革子还等在原地,当我们打开手电,照在这人脸上时,才发现,我们抓的这个人竟然是王林。
育红学校有号称“五虎上将”的王家兄弟。眼前的王林行四,还有个哥哥正上高中,另外两个哥哥已经毕业了。传说这兄弟五人,根红苗正,三代都是工人。当这哥五个齐刷刷地上学时,就有了一种气势。
记得上小学时,我们八一学校的哥哥们一直和王家兄弟斗来斗去。他们抢过大哥、二哥的军帽或别的什么,哥哥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联合起八一学校高年级的同学,对王家五虎进行了反击。互有胜负,与王家兄弟斗来斗去中,大哥他们毕业了,离开了学校,到边防参军了。
王氏兄弟好斗的遗风自然也传染给了王林。自从上初中后,他抢过朱革子、刘振东等人的军帽。就是上个学期,赵小四领着我们,把王林堵在一条胡同里,他正歪戴着刘振东的军帽,嘴里还叼了支烟,一辆自行车歪斜地骑在身下。我们的出现,王林自然明白是什么结果,他把嘴上叼着的半截烟吐到地上,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飞盘似的扔向我们。军帽的衬里上,写着大大的“刘”字。这是刘振东的哥哥参军后,寄给刘振东的一顶崭新的军帽。刘振东如获至宝地把自己姓氏写在了衬里上。虽然洗过几水了,“刘”字仍然清晰可见。
刘振东抓起一块砖头,狠狠砸在王林的自行车上,骂了句:王林我你妈,我的帽子都被你撑大了。
身处绝境的王林并无惧色,他用手摸了摸没有帽子的头,嬉笑着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赵小四上前,把他从自行车上一个趔趄拉下来,小四比王林高半个头,他还用手卡住王林的脖子说:你哥我都较量过,我还怕你不成,你想咋地?
王林的脖子被卡住,他又溜了我们几个一眼,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并没有挣扎,更没有还手。突然用手指着胡同口说了句:我们白校长来了。
当我们回头时,这小子一溜烟地从我们身边窜过去,越跑越快,丢了一只鞋,他也顾不上了。
几日之后,他纠集了十几个育红学校的人,在我们放学的路上,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那天我们放学后,一直在学校操场上踢球,大部分学生都走光了。赵小四我们几个人,才把衣服搭在肩上,摇晃着走向学校大门外。不远处就撞上了王林一伙人。我们当然知道,他们来干什么的。赵小四鼻子和嘴都抽搐在一起,抡起书包一马当先地就冲了上去,我们知道,赵小四书包里装的不是书本,书本都留在学校了,而是两块砖头。他说以前和我二哥他们在一起时,他们就经常用这种方法偷梁换柱。虽然我们人少,有赵小四一马当先,我们也不能贪生怕死,嗷叫一声冲了上去。王林带的队伍,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王林的鼻子上挨了一下,血顿时流了出来。他正准备集结队伍,重新发起反扑时,正好我们的体育老师马驰骑着自行车驶了过来。他用那双大长腿,支在地上,高喊了一声:你们要干什么?马驰是到我们学校新来不久的老师,留着长头发,身材健硕,能一口气做一百多个俯卧撑。他的断喝让王林一伙立住了脚。马驰老师就立在那里,还把上衣脱下来,甩在了肩上,我们一致认为,马驰老师够意思。
王林明显有些发怵了,抹了把鼻子上的血,用手指着我们道:山不转水转,这个仇我一定报。说完一伙人就走了。
马驰老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双脚一蹬,快速地离开。留给我们一个潇洒的背影。从那一刻起,我们就深深地把马驰老师记下了。
没料到,我们在防空洞里,又一次和王林相遇了。当几支手电的光束照在王林的脸上时,他把眼睛闭上了,身子缩在一起。靠在防空洞的墙壁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还是赵小四见多识广,他挥了一下手,说了句:开审。我们就立在赵小四的两侧,把手电光照在王林的脸上和身上。
赵小四说:山下的公路是不是你们育红的人破坏的?
王林睁了下眼睛,很快又闭上了,说了两个字:胡说。
我和小四交流了下眼神,我在小四的目光里读懂了他的意思:遇到硬骨头了。
朱革子上前,就踢了一脚王林,王林睁大眼睛,用手遮了迎面射来的手电光,恶狠狠地冲朱革子道:你这一脚我记下了。
朱革子上前,还想教训一下王林,抡圆了脚,想来个飞毛腿,没踢上,自己却摔了个马趴。刘振东没忍住,笑出了声。朱革子有些恼羞成怒,结巴地说:我……我还怕怕你不成,小兔崽子,看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就在暗处摸索,他是想找个应手的家伙,教训眼前的王林。小四咳了声:我正在审问呢。朱革子就在暗处停下来。
小四尽量把声音变得严厉一些道:我们校长说了,山下的路,是阶级敌人搞的破坏,你说不是你们育红学校人干的,那是谁干的?
王林显然更加镇定起来,他梗了下脖子,让自己蹲得更舒服一些。翻着白眼说:你们这些军区子弟,别自以为是。我们育红学校的人,都根红苗正,一水的工人阶级,我们怎么能搞破坏。王林说到这还站了起来,用鼻子哼了一声道:反而是你们军区大院这些人,成分复杂。说到这,王林还端起膀子,扭过头,躲开我和刘振东照在他脸上的手电光亮道:你们军区有投诚的吧?他们才是埋伏在你们中间的特务,狗特务。说到这,他还呸了一口。
还是小四过去,一把拉开朱革子。朱革子瘫在地上,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有气无力地:你你血血口喷人,投投诚的咋了,都……都是经过组组织审查过的。
王林痛苦地捂着自己的一条腿,嘴里嘶哈着。眼前这个样子,显然是审问不下去了,防空洞口,已露出一缕微光,我们知道,天快亮了。
李红卫又一次把记录本合上。意外地捕获王林并进行突审,显然并没什么效果。
王林嘴里一边嘶哈着,一边说:你们最好把我放了,如果天亮,我们校长找不到我,会找你们要人的。
小四显然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没了主意。他征求地望着我,又把目光投向了刘振东,刘振东已经把手电熄掉了。现在不用手电,从洞口透露出来的光线足可以把洞内照亮了。
就在这个当口,王林瘸着腿,从我们几个愣神的人中间挤过去,走到洞口回过头,还丢下一句:你们等着。
王林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我们面前消失了。缓过神来的朱革子,突然哭了。鼻涕眼泪地:咋……咋把他就……就这么放了,他……他诬陷我,我……我和他王林没……没完。防空洞里朱革子的哭号声被放大了,我满耳朵里都是朱革子的哭声。
别哭了。小四制止着朱革子。
朱革子用手捂住嘴,身子抖颤,仍然在抽泣着。
小四在防空洞里踱了两步,像电影里的首长一样。一只手背在身后,另外一只手垂下来,很快他立住脚,眼神黯淡地说:看来,我们的侦察方向错了。阶级敌人也许不在我们中间。
在赵小四的带领下,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向洞外走去。洞外天光已经大亮了,操场上的积水已不见了踪影,可我们仍然没有等到下山的通知。
第四天早饭后,许多同学看见我们的黄校长,像一只受伤的狼,歪斜着脑袋,一遍遍地在操场上走。几个班主任聚在一起,不远不近,小心地望着我们的黄校长。黄校长走了一气,又走了一气,终于停了下来。和几个老师凑在一起,手在空气中指点着,激动地说着什么。
最后我们看见,两个男老师,一边点头,一边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最后我们看见那两个男老师,回了宿舍一趟,再出来时,他们身上挎着背包,军用水壶也挎在了身上。一群老师相送,一直送到军营的外面,走出了我们的视线。
没多一会,我们才听说:不仅路断了,电话线也断了。除了第一天有一封电报送进来。再无其他音讯,这两个男老师是受校长指示,下山了解情况去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之后,我们在这里已经被困四天了。何时能回家,谁也不知道。大雨过后,天早就晴空万里了,虽然天边不时地还有些乌云,但在我们心里已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在这几天里,有些心急的女生,早就受不了了,躲在角落里一遍遍地抹眼泪。还有女生来了姨妈,出来学军前,没想到会耽误这么长时间,显然都是猝不及防的意外事件。我们班主任刘老师,红着脸,挨个宿舍收集卫生纸,又小跑着跑到女生宿舍去。
两个男老师步行下山了,带走了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我们期待着,他们会带来部队的卡车,隆隆地驶到山上,把我们拉出大山,让我们重见天日,一切恢复正常。
在等待两个男老师带来好消息的时间里,不仅我们学生三五成群地结着伴,走出军营的大门,站在高岗上,向那条又细又长的山路尽头遥望。就连我们的黄校长,歪斜着身子,也一次次出现在军营门口,手搭凉棚,踮起脚来,向远处张望。太阳浓烈地晒在我们校长的身上,他身上就像着了一团火。
一直等到傍晚,夕阳都快隐到西山后面去了。派出去的两个男老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歪一歪地走入我们的视线。他们不仅没带来部队的卡车,还带来一个惊人的坏消息,半山腰的山路都被大水冲断了,山上流下来的积水,正在扩大被冲毁的路基。
下山的路何时修好,遥遥无期。我们与世隔绝,空荡的军营,成了最后的孤岛。
消息一传开,几乎所有的人都承受不住了。我看见住在上铺的刘振东,像只瘪了的茄子,脸色灰白地望着天棚。嘴里一遍遍地叨咕着:我们出不去了,三天后我爸爸还要过生日,他还等我点蜡烛呢。刘振东说到这,已经哽咽了,眼里还泛出潮湿的泪光。
刘振东的父亲参加过红军长征,资格很老。结过三次婚,每次结婚都会生下一个孩子。刘振东是他父亲第三任妻子生下的孩子,他父亲身边,现在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刘振东的大哥,出生在江西于都,他父亲长征时,把他大哥和前妻留在了于都。父亲长征到了陕北后,曾经试图通过地下组织把前妻和孩子转送到陕北。可得到的消息是,前妻和孩子早就没了音讯,再也找不到了。悲伤过后的父亲,不久在陕北又一次结婚,生下了刘振东的二哥。正赶上胡宗南的部队合围延安,部队战略转移,就是在这次转移途中,后方医院遭到了敌人的袭击,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都在战火中牺牲了。两任妻子和孩子,都无果而终,父亲的心被伤了一次又一次,发誓不再结婚,更不会生什么孩子了。后来,朝鲜战争爆发,年近五十的父亲又赴朝参战,战争结束后就留在了东北。
刘振东父亲职务不高,才是名副师职干部,以前在军区分管后勤工作。但资格老,很是受人尊敬。和平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以前的老光棍们,部队进城之后都找了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起了舒心日子。以前的老上级和下级的战友们,都开始热心地为刘振东父亲张罗起了婚姻大事,此时,父亲已年过五旬了,按刘振东父亲的话说:土都埋到脖子口了,还结个狗屁婚。说来也巧,军区门诊部有位姓李的医生,三十出头。丈夫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剩下她一个人,样子也是孤苦无依的。在战友们的撺掇下,两人见面了。刘振东父亲扫了眼这位年轻的医生,开门见山地说:你不嫌我岁数大?医生就摇摇头。父亲又说:我这个岁数怕是生不了孩子了?女医生又摇了摇头。经过一段时间来往之后,在一个周末,两人还是举行了婚礼。让所有人没料到的是,他们结婚两年后,刘振东出生了。父亲老年得子,对刘振东的疼爱珍惜自不必说了。记得刘振东刚上小学时,父亲就退休了。我们每天放学,都能看到刘振东的父亲手里拄着一支拐杖,笃笃有声地到学校门口接刘振东放学。我们小学和军区大门只隔着一条马路,在一个胡同里,其实并用不着接。但刘振东的父亲,每天都会准时地出现在学校门口。见到刘振东之后,满脸褶子就堆在一起,把手杖从右手换到左手,牵起刘振东的小手,一老一少,向军区大院走去。在小学的五年时间里,爷俩的形象成了我们学校的一景。
父亲过了六十之后,每年的生日都会隆重地办一下。为父亲点蜡烛的任务,都是由刘振东来完成,我们没看见过,都是刘振东说的。在我们的想象里,一双小手笨拙地划燃火柴,小心地把蛋糕上的蜡烛点燃,对着父亲那一张苍老又慈祥的脸颊,这是一幅多么温馨又幸福的画面呢。在父亲即将到来的六十六岁生日这一年,刘振东和我们一起被大水困在了山上。想起父亲的生日,刘振东只能以泪洗面了。
在女生宿舍里,许多女人已经哭作一团了。喊爹喊娘,还有喊奶奶、姥爷的。似乎通过她们的呼喊,亲人们就能听到,于是她们一声又一声再接再厉地哭喊下去。整个宿舍楼就乱了,笼罩在一片世界末日的氛围之中。
操场对面育红中学的宿舍楼更是乱作一团。我们透过窗子看见,有几个男生打上了背包,想自己独自下山回家,被白校长和几个老师拦住。然后这几个学生在地上撒泼打滚,后面是一群挤在一起痛哭失声的女生,样子怪可怜的。
我们的校长和老师像救火队员一样,一头扎进这间宿舍,又扑向另一间宿舍。
我们的黄校长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枪林弹雨他都见过,这点小阵势,自然不会放在他的眼里。他先是站在操场中间,歪斜着头思考着什么,半晌,我看见他背着手向育红学校那栋楼走去。白校长见了,挓挲着手迎过来,两人站在空地上,小声地说着什么。他们说了什么,我们自然不得而知,只看见黄校长的手臂用力地在空气中比画着,样子坚定有力。白校长不停地点头,显然,他认可着黄校长的决定。
宿舍灯燃亮之时,我们听到了黄校长吹响的哨音,然后就听见一个老师在楼道里喊:所有老师,到校长办公室里集合。然后就是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老师们开完会之后,我们班主任刘老师神情严肃地把赵小四、我、朱革子等人带到了校长室。校长室在二楼拐角处,以前这里是个连部,有桌椅板凳,墙上还挂着比武、卫生、尖兵什么的流动红旗,样子非常连队。我们从小就在部队大院里长大,对这一切并不陌生。
黄校长像首长一样背着手立在桌子后,神情严峻,他歪着头。在灯光下,我看见他的半只耳朵也闪着一种暖色的光。他用目光依次在我们脸上扫过。最后把手拍在桌子上,像一名久经沙场的作战指挥员一样说:我们下山的路断了,一场雨不可能让路受到这么大破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敌人,想破坏我们学军运动,才想出了这么恶毒的办法。你们是未来的革命接班人,是战士,你们挺身而出的时候到了,我信任你们,全学校的师生也信任你们。你们几个骨干,要带领全年级的学生,做好自我保护,敌人能破坏下山的公路,他们就可能危及我们现在的安全。
黄校长说到这里,又威严地把我们扫视了一遍,最后又强调:你们要把这些信息传达给每个学生,想家、哭闹没有任何用处。我们现在要自救,要保护自己。我还是那句话,也许敌人就藏在我们的身边。
黄校长说到这里,赵小四已经热血上头了,他面红耳赤,上前一步,立正站好说:放心吧,校长,我们已经开始行动了。给我们几天时间,一定能把破坏分子找出来。我们现在首要任务是保护好自己。
黄校长很满意,努力地把头摆正,却极不自然。招了下手,赵小四又上前一步,黄校长手拍在赵小四的肩膀上,眼睛却扫着我们说:我相信你们。
当天晚上,我们就把黄校长的意思传达给了每个同学,我和刘振东负责男生,李红卫负责女生。起初还喧哗哭闹的宿舍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被一种紧张、恐怖的气氛所笼罩了。
赵小四又把我们几个人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小会,给我们做了分工。以前楼门洞的岗哨还要加强,流动哨要派出小分队,昼夜不停地在宿舍楼前巡逻,绝不能给敌人可乘之机。
我带着一队男生,负责上半夜的流动哨,门口的岗哨改成了女生。刘振东负责下半夜的巡逻。赵小四统管全局,他现在就是名指挥员。军壶、挎包都挂在了身上,他的样子真的像一个称职的连长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朱革子失踪了。
朱革子不见了,我们楼上楼下找了几遍,也没见到朱革子身影。
据刘振东回忆,昨天晚上朱革子和他一组巡逻。我们都知道,朱革子这两天情绪不高,很少见他说话,他头上那绺支棱起来的头发,孤独地兀自挺立着。以前朱革子总是会把唾液吐在手心上,去抹平那缕支棱起来的头发,这两天似乎也没心情侍弄了。
我们知道朱革子受了刺激,一切都源于前两天赵小四的夜审。他父亲是投诚人员,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最后随着大部队去参加了抗美援朝,一场汉江阻击战打得异常惨烈英勇,朱革子父亲还受了重伤。但他投诚的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朱革子父亲表面上总是和我们的父亲一样,每天到军区上班下班。每天下班之后,腋下还夹着几张白天没有看完的报纸,但和我们父亲比起来,总是少言寡语。比如说,父亲们聚会,朱革子父亲也会参加,我们的父亲经常提起某次战役,谁打得英勇,谁胆子小,谁又救了谁。每每这时,朱革子父亲眼神总是游移,无所适从的样子。后来,他这样的聚会参加得就少了。有几次父亲在下班路上喊他去喝酒,他就皱起眉头,把一只手捂在肚子上,做痛苦状地说:老石,谢谢你呀,这两天我胃不舒服,改日呀。然后挤出一丝笑。
有一次赵小四的父亲粗门大嗓地站在朱革子家楼下喊:老朱,下楼到我家喝酒。朱革子父亲就把窗子打开,边笑边说:赵部长,我就不去了。这两天身子骨不舒服,腿疼。赵小四父亲大咧咧地挥下手:你这个老朱,就是泥捏的,经不起磕碰。然后甩着手就走了。
久了,就没人再找他了。朱革子父亲就离群索居起来。他跛着一只腿,低着头腋下夹着报纸,上班下班。从那时起,我们就知道了朱革子父亲和我们的父亲不一样,他是投诚的人员。
黄校长说:下山的路遭到了阶级敌人破坏。赵小四第一个把怀疑对象就锁定在朱革子身上,我们同仇敌忾,在当时一致认为,山下的路被大水冲毁,一定和朱革子有某种联系。虽然我们并没有审出任何破绽。最后把育红学校的王林抓来,王林的话又刺激了他,他还像只猎狗一样,咬了王林的腿。
据刘振东回忆,他们巡逻是在下半夜,当时巡逻的人有十几个人。赵小四把全班的人都组织了起来,女生负责在楼门洞站岗,男生分成两组,分上下半夜巡逻。口令、脚步声不时地传来,俨然一副进入敌占区的氛围和状态。白天还哭鼻子、想家、绝望的我们,一下子都灵醒起来。我们现在的身份是战士,军营成了我们最后的阵地,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坚守。
刘振东说,他们这组巡逻队伍,绕着操场和宿舍楼走了几圈之后,朱革子说要方便一下。关于方便一下,我们的理解就是小便,在黑灯瞎火的军营里,随便找个地方解决一下,也就完事了。后来,他们就没太留意朱革子。早晨天亮才发现,朱革子不见了。
正当我们楼上楼下,大呼小叫地寻找朱革子时,李红卫在楼门口接到了育红中学一个人传来的纸条。李红卫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跟前,把纸条递给赵小四道:朱革子被育红学校的人抓了俘虏。那张纸条上是这样写的:八一学校的小子们,你们看好了,你们的朱革子昨天夜里想偷袭我们,他现在已经成了俘虏。我们断定,他是破坏军训的最大嫌疑分子,我们要对他进行审讯。落款是:育红学校学军连连长王林。
我们在寻找朱革子时,就有了种预感,朱革子八九不离十被王林抓走了。王林在防空洞里被朱革子咬伤,当时王林拖着腿离开时留下了狠话,让我们等着,还把目光落在朱革子脸上,狠狠地看了一眼。
朱革子似乎也记着对王林的仇恨,王林说我们军人的队伍不纯洁,有投降的人混在革命队伍中。他说者无心,朱革子听了却恨在了心里。他一定是借着巡逻的机会找王林单挑去了,没料到正中王林下怀。阴差阳错地成了人家的俘虏。
朱革子成了俘虏,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我看见赵小四拿着那张纸条的手在颤抖。在我们眼里,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条,是育红学校向我们下的战书。赵小四的神情严峻起来,他的眉毛还向上挑了一挑,拉了我一下道:石排长,咱俩去向校长汇报。从学军出发时,黄校长就选中了赵小四为连长。他又委派我和李红卫分别为男生、女生的排长。
我和赵小四走进校长室时,门半掩着,看见我们的黄校长欠起屁股,弯着腰在一遍遍摇着办公桌上那部手摇电话。摇上一会,把听筒拿起来在耳边上听一听。他抬起头见到我们时,把电话听筒摔在办公桌上,半歪着脑袋,望着我们。赵小四上前,立定站好,把那张纸条递给校长。黄校长一目十行地把纸条上的内容看了,坐在椅子上,抓了抓头皮把目光定在赵小四和我的身上说:你们是军人子弟,是未来的战士。说到这停了一下,纠正道:不,你们现在就是战士。然后把目光定在赵小四脸上,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这次学军的连长,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班级里的一切,都听从你的指挥。
校长说完,抓起桌上那张纸条,重新又递到赵小四手里。赵小四颤着声音说了句:是。又给黄校长敬了个军礼。我和赵小四走出校长室时,我看到他的身子一点点地挺了起来,走路的样子和真军人差不多了。
赵小四回到宿舍后,把我们男生和女生集合在楼道里,男生站一排,女生站在男生的身后,也列成一排。赵小四站在我们面前,很近地看着我们,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脯起伏着。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我们的朱革子同学,被育红学校的人抓了俘虏。然后就停下来,目光热辣辣地又望向我们:你们说怎么办?
一个男生喊了一嗓子:把人抢回来。还有人说:我们也抓他们的人,然后交换俘虏。最后就静下来,赵小四很是沉得住气,他的目光不再投向我们,而是投到了我们身后的白墙上。他在思索判断。我们身后的李红卫突然说:要不我们找他们谈判去吧?她的声音虽小,但还是引起了队伍里一阵小小的骚动,不时地有男生女生窃窃私语地议论着。
赵小四突然挥了一下手,在空中又把手指并拢,成拳头状,举过头顶道:血债要用血来还。赵小四喊出这一句耳熟能详的口号,队列里的同学也振臂高呼起来。口号声整齐,响彻整个走廊,震得我们的耳朵嗡鸣声一片。
赵小四以连长的名义,把我们男生分成了若干个战斗小组。我负责突击班,刘振东负责战斗班。女生也有任务,除了在楼门前站岗、放哨之外,还成立了救护班、担架班。经赵小四这么一布置,我们就是一支临战的部队了。
当我们走出宿舍楼时,发现操场对面的育红学校,在楼门前已筑起了防御工事。用防水的沙袋垒起了一个环形工事。他们有几个值班的学生,露出半个脑袋,把红缨枪展露出来,壁垒森严地朝向我们。
赵小四看到这一幕,狠狠地拍了下大腿,立马指示我们,把堆放在墙角的防水沙袋也码放起来。他在楼后的拐角处还扯过一段生锈的铁丝网。经过这样一布置,我们宿舍楼门前,简直就是铜墙铁壁了。
为了防止发生像朱革子做了俘虏的意外,赵小四还规定了学生出楼的规定,每次出门不能少于三人以上。他让李红卫找来几张硬卡片,做了几张出门证,每一张上都有赵小四的签名。然后把出门证郑重地交给李红卫,用指挥官的口气说:没有出门证的人,一律不准出门。如果违反战时纪律,我拿你是问。李红卫郑重地接过出门证,挺起胸来,向赵小四敬了个军礼。李红卫穿了件略显肥大的军装,这身军装是她姐姐参军后寄给她的。她从初一就穿,现在已经不怎么宽大了,我们看见李红卫挺起的胸脯,已经有些显山露水了。我们想看,又不好意思,把目光移向别处。
傍晚时分,赵小四连长就给我们布置了任务,要在今晚抓几个育红学校的俘虏。有了人质我们才能和他们谈条件,把朱革子换回来。我们尖刀班负责抓俘虏,战斗班负责断后。交代完任务,赵小四连长把目光落在刘振东的身上,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刘振东的父亲因为老年得子,平时对他关爱有加,上学时刘振东长得白白胖胖,总爱哭鼻子。一哭就有鼻涕泡从鼻子下冒出来,随着他的哭声,鼻涕泡跟着一鼓一瘪的。我们当时给他起了个外号就叫鼻涕泡。上了初中之后,刘振东哭的次数少了,但仍然是白胖的样子。刘振东显然看出赵小四的担心,就挺了胸脯道:赵连长,你放心。你们抓俘虏,断后的任务交给我,我就是拖也能把他们拖死。赵小四就拍一拍刘振东的肩膀,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你爸是红军出身,我相信你。刘振东的胸就挺起来,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再也没有塌下去。
那天夜里,我们在赵小四连长的带领下,趁着夜色出发了,穿过操场,绕到一片树林后,静等着育红学校的人出来。结果让我们大失所望,育红学校那栋楼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不时地有人在沙包后面有换岗的人,来回走动的身影。他们宿舍房间的灯都黑着,只有几盏楼道的灯光昏黄地亮着。
刘振东从隐身处爬过来,冲赵小四说:赵连长,朱革子是不是被他们打死了。
这也是我所一直担心的,朱革子平时虽然说话结结巴巴,但我们还算是朋友,平时放学、上学的总是相约着一起走。有一次,我的军帽被育红学校高年级学生给抢了去,他还跟我追出去两条街。虽然没有追回来,但我一直认为,朱革子这人很够意思。想到这,我心里就潮潮的,很不是滋味。我没有征求赵小四的意见,突然冲那栋黑乎乎的宿舍楼喊了一声:朱革子,我们就在外面,你还好么?我还想喊点别的什么,赵小四一只手把我嘴捂上了,气急败坏地说:你暴露我们行踪了。
意外发生了,三楼的一扇窗子突然被推开,露出朱革子半个头,他冲我们的方向喊了一声:我……我……我在这里,你你们要救救……“我”还没喊出来,他的嘴巴就被堵上了,然后听到几声训斥,似乎还有骨肉撞击在一起的声音。我意识到朱革子挨打了,掰开赵小四的手气喘着说:朱革子受苦了,我们冲过去吧。
赵小四似乎正在思考着。就在这时,从育红学校的楼道里,冲出来一群人,先是男生,有的光着膀子,有的只穿了一条短裤,他们手里,每人一把红缨枪,他们齐聚在沙袋的后面,红缨枪的枪头林立。少顷,然后就是一群女生,她们穿着整齐,有人手里还拿着砖头,她们和男生一起,人头攒动,一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样子。
我意识到,我们今天的行动失败了。我们隐在树林里的行动小组,已经没有意义了。赵小四恼怒地下达了命令:撤。
经过一夜的谋划,营救朱革子的行动还是失败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被一个人的歌声所吸引,歌声是操场对面那栋楼里传出来的。我们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朱革子站在三楼的一扇窗户后面,张着大嘴在唱《国际歌》,他的歌声一点也不结巴,流畅得很。我们被他的歌声吸引着走下楼,绕过楼门前堆放的沙袋,走到操场上,朱革子的形象就清晰可见了。他神情严峻,眼睛里似乎还有泪水在打转。我们还发现,他的脸上有一块擦伤。他就立在窗前,不屈不挠地一遍又一遍高唱着《国际歌》。
赵小四站在我的身边,我听见他手指的关节有了响动,他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李红卫等几个女生,先是红了眼圈,有一个叫王大梅的女生还轻声啜泣起来,喃喃地说:朱革子同学真可怜,他成了俘虏。她的抽泣引来更多女生的哭泣,汇成一团悲泣无助的气场在我们身后搅动。
赵小四突然扭过头来,大声地说了句:闭上你们的嘴,朱革子不是俘虏,他是名勇士。许多女生都被赵小四这句话震慑住了,她们把嘴唇咬了起来,可眼泪还是管不住,任性地从脸上流下来。
之前,朱革子在我们心里就是一个结结巴巴的跟屁虫,我们从来没把他当成过人物。更多的时候,他永远属于架秧子起哄的一员,还有他曾经在长春城下投诚的父亲,朱革子的角色就被一种悲剧色彩所笼罩了。
朱革子一遍遍地高唱《国际歌》当然遭到了王林等人的反对和阻止,他被几个人粗暴地扭搡着拉离了窗子前,还被按到了地上。我们听见王林大声地说:让你唱,用袜子把他的嘴堵上。我们看不见育红学校的人,是怎么用袜子堵住朱革子的嘴,只听到朱革子大骂了一句:我我日你们的娘呀……然后朱革子就没了声息。
赵小四又一次把我们集合在楼道里,他的样子有些激动,不停地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最后终于站在我们的面前,声音哽咽地说:我们的同学,不,我们的战友朱革子,已经遭到了敌人的毒手。这是赵小四第一次把育红学校王林等人形容为敌人。说到这,他把话停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重新又把目光投向我们道:我们的战友深陷囹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现在我们的敌人闭门不战,我们就要虎口拔牙。此时的赵小四真的像一名指挥员了,他把袖子挽了起来,挥了一下拳头说:尖刀班的随我上,战斗班的掩护。赵小四的战斗动员很起作用,不仅我们男生群情亢奋,就连李红卫她们这些女生,也积极请战,要随我们男生一同出征。越过敌人的封锁线和堡垒,要把朱革子抢回来。
赵小四毕竟是指挥员,冲李红卫挥了下手说:你们坚守最后一道防线,别让敌人断了后路。
任务就是任务,从我们学军那天开始,赵小四就被黄校长委任为我们的连长。我们当然得听连长的话。李红卫挺起胸脯,洪亮地应了一声:是,女生们都把胸挺起来。平时她们可不这样,总是含着胸。怕人发现她们什么秘密似的。
我们尖刀班和战斗班鱼贯着冲到楼外时,在李红卫的带领下,女兵排的人,也在环形沙袋后占据了有利地形。她们把手里的红缨枪齐齐地亮出来,枪头后面的红缨,在晨光中漫舞着。
经过昨天一夜的潜伏,我们并没有找到机会,今天我们改变了策略,直捣黄龙。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育红学校的那栋楼。此时,早饭还没吃,许多人正在刷牙洗脸,他们楼前的沙袋后只有几个男生和女生。红缨枪横七竖八地立在一旁,他们倚在沙袋上正在打盹。我们穿过操场,飞奔而来的身影,显然把他们惊吓到了,有两个女生向楼门里跑去,她们的身体还撞到了一起,摔倒在门前。另外两个男生,想操身边的红缨枪,枪还没在手里拿稳,赵小四带领我们的尖刀班就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我们这次的任务是抓俘虏,抓得越多越好,用俘虏交换朱革子。
我们一口气抓到了两个男生,还有一个黄头发的女生。女俘虏我们本来不想要,这个女生见我们冲过来,已经吓麻爪了,抱着头,蜷缩在沙袋的一角,顾头不顾腚地扎在那里,也让我们的人从沙袋后抓了出来。其余的人已经鸟兽散了,有的跑进楼里,有的跑到楼后的树林里躲了起来。一下子抓了三个俘虏,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我们开始撤退了。
我们还是低估了王林他们的战斗力,正当我们拖拽着三个俘虏向后撤退时,那两个男生并没有束手就擒的意思。他们不断地挣扎,双脚不停地在空中踢腾。这就延误了时间。那两个男生,我们得四个人对付一个,抬着向前走。王林带着人已经追了出来,在操场上,两伙人相遇了,为了争夺俘虏展开了一场抢人大战。最后的结果是,那两个被俘的男生,挣扎着跑走了。那个瘦小的黄毛女生,被刘振东背着,另两个同学掩护着,勉强跑到我们楼洞里。这时李红卫带领一群女生也从沙袋后冲了出来,把一支又一支红缨枪亮出来,森然地对向王林一伙人,王林见我们已回到楼门洞,只能遗憾地带着自己人,一步三回头地撤了回去。
赵小四指挥着我们把那个女生带到了一个空房间。那个女生的确很瘦小,长得小鼻子小眼的。一进门她就哭泣不止。我们把这个女生带回来后,我们班主任刘老师来过一趟,把赵小四叫到走廊里,交代道:不能欺负人家。赵小四的初衷是想抓两个男生当俘虏,却未遂。正沮丧着,听刘老师这么说,他心不在焉地挥了下手说:我心里有数,这个女俘虏就是哭,麻烦得很。
刘老师离去,赵小四又重新进门,我和刘振东等几个人站在这位女生面前,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黄毛女生用手臂挡在眼前,抽抽搭搭的,她不知是委屈还是害怕。赵小四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我们又没打你骂你,我们把你抓来,就是想换回我们的人质。你放心,我们不会打你,也不会往你嘴里塞袜子。
女生听了这话似乎镇定下来,把挡在眼前的胳膊放下,红着眼睛说:那你们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赵小四叉着腰在空地上走了两步道:你们的人把我们的人放回来,我就把你放走。
女生听了,又要有哭的意思,歪着嘴角道:王林是不会把朱革子放回来的。他说,朱革子是真正的敌人,他父亲是潜入到革命队伍里的特务。
胡说!赵小四大吼了一声,吓得女孩一激灵。
半晌女孩抽抽搭搭地说:我们连长王林说,你们那个同学的父亲是投诚过来的,他就是潜伏在军队大院里的敌人。王林他们正让你们的同学交代罪行呢。
我看见赵小四的脸白了,嘴唇哆嗦着,发狠地说:那个王林,落在我手里,我要亲手剥了他的皮。
赵小四把我们叫到走廊里,商量着如何用这个爱哭的女孩换回朱革子。最后达成一致意见,让我去对面楼一趟,把这一消息传达给王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想起朱革子唱歌的样子,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希望朱革子早日回到我们中间。
正当我准备出发去充当这个使者时,有两个女生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从楼下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王林带着人冲过来,把李红卫给抓走了。
我们没想到,正当我们男生商量营救朱革子对策时,王林带着人下手了,和我们的办法一样,硬生生地把李红卫给抢走了。
我们反应过来时,赵小四还呆立着,他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半晌,嘴里喃喃地说着:为什么是李红卫,怎么会是她?我们跑到楼下时,经过激战的女生,个个披头散发,惊魂未定。有的手里的红缨枪拦腰断掉了,还剩下几把完整的,也横七竖八地倒在一旁。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的遭遇战,最后把过程终于捋清了,王林带人来抢人,李红卫带着女生们冲出了沙袋,和对面的男生展开了一场抢人大战,最后终因寡不敌众,李红卫成了俘虏。
赵小四此时就像一头疯牛,他团团乱转,双眼充血。我们都知道,赵小四和李红卫两家人的关系不一般,两个人的父亲不仅是生死战友,更是和平时期的酒友。每次喝酒都要拼出个胜负,结果,两个人经常双双烂醉如泥。磕绊着走到自家门楼下,大呼小叫,让家人来认领自己。奔出门来的往往就是赵小四和李红卫,有时,他们一个人,不能担负烂醉如泥的父亲。两人就合起伙来,分头把他们的父亲抬到楼上去。为此,赵小四和李红卫结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友谊。两人的友谊,随着他们的年龄递增,而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有时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总是黏黏糊糊,剪不清理还乱。
李红卫被抓走,打乱了我们的计划。赵小四疯牛似的乱转一气之后,终于冷静下来,白着脸冲我和刘振东说:把那个黄毛丫头带下来。我们不知小四要干什么,还是上楼把那个瘦小的女生领到了楼下。那个女生仰起脸,一脸惊喜地说:你们要放了我,是吗?小四这时,把断了一截的红缨枪捡起来,又脱掉自己的上衣,里面只穿了件背心,背心前面印着几个字:保卫祖国。字是红色的,很醒目,那个年代,我们穿的大都是白背心,总要印上几个字,我们军区大院的孩子印得最多的都是毛主席语录,与备战和战争有关。比如保卫祖国、备战备荒、为人民服务什么的。一件普通的背心,因为有了这几个字,我们就显得别样起来。上体育课,或放学的路上,我们就把衣服脱下来,随便地搭在肩上,显露出背心上醒目的红色语录,我们的胸脯就挺了起来。
赵小四把那半截红缨枪插在背后的裤腰带里,伸手可及的样子。又回过身,把小黄毛拉过来,迈着大步向对面楼走去,我和刘振东要跟过去,被赵小四的一个手势制止了。我们眼里的小四像个英雄,瞬间我在脑子里想起了一串英雄的名字:赵子龙、黄继光、罗盛教、邱少云还有岳飞等等,总之,眼前的小四在我眼里就是名英雄,他牵着那个瘦小的女生,横着膀子,无所畏惧地向对面走去,头都没回一下。
我们看见,对面楼前的沙袋后,红缨枪林立,王林站在中间,抱着膀。他们学校的男生女生都出来了,横眉冷对的样子。我把我们的男生也集合在了一起,把完好的红缨枪抓在手中,随时做好了突发接应的准备。我们的女生们也镇静下来,虽然她们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也加入了我们男生的队伍中间。
最后我们看到,小四站在他们的沙袋外,不知说了什么,他似乎在和他们争论着什么,高一声,低一声,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又是半晌,有两个男生从楼道里把李红卫推了出来,又有两个男生过来,把小四手里拉住的那个女生领了回去。不知为什么,李红卫却不走,最后还是小四上前,把李红卫扛在肩上,然后转过身向我们走来。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坚定不移的样子。近了一些,我们才听见,李红卫的哭诉声:为什么要换我,我不怕死,你应该把朱革子换回来。我不要回去……她在赵小四的背上踢打着,挣扎着。
被交换回来的李红卫,一直在哭泣,她伤心欲绝的样子,让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潮潮的。
小四木着脸,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他的目光不知放哪是好,犹豫着还是投向了窗外,对面三楼某扇窗子里,依稀地又能看到朱革子的身影,我们又一次听到了他流畅的《国际歌》吼声,朱革子嗓子哑了,但他还在一遍遍地吼着。听见朱革子的歌声,我们的心就更乱了。
李红卫突然停止了哭泣,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狠狠地冲向小四道:为什么不把朱革子换回来,我说过,我可以当人质。我不怕。
小四不说话,咬着牙,腮帮子上一鼓一鼓的。我们就忙安慰李红卫,讲了一些换回她的道理,比如说,她是个女的等理由。
李红卫听不进我们的话,仍冲着小四狠歹歹地说:我不怕流血,更不怕牺牲,朱革子是我们战友,这时候我们要舍生取义。我们谁都想不到,李红卫能说出电影里英雄的话,瞬间,我们都对李红卫刮目相看了。
这时,小四也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们等着,今天我要是不把朱革子抢回来,我都不姓赵。
说完转身下楼,我们看到小四的背影像只鼓起来的气球。我们跟着小四一起下楼,小四开始默默整理那些毁坏的红缨枪,他找来砖头、石块,磨着枪刀。在这个过程中,他一句话也不说,一绺头发耷拉下来,他的样子和以前变得不一样了。
先是我们男生默默地加入了整理红缨枪、棍棒的队伍中,不久,李红卫也把女生带下楼,大家都不说话,有几个女生在操场一角,搬来了许多施工剩下的砖头、瓦块什么的,堆放在沙袋前。一副大战临近的样子。
朱革子嘶哑着声音还在唱着,他几乎把自己会的歌都唱了一遍。什么《小螺号》,最后又唱响了《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主题歌:啊,朋友再见,朋友再见……朱革子的歌声深情又悲壮。电影里一幕幕画面在我们脑海里展现出来,游击队长瓦尔特带领他的游击队员们,面对凶残的德国鬼子殊死搏斗的场景,让我们热血沸腾。我们在小四的带领下,成排成列地坐在我们楼门前的沙袋后面,我知道这是大战前的宁静。以我对赵小四的了解,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育红学校王林这些人的,对朱革子更不会见死不救。
晚饭时,我们没有去食堂,小四让两个人用水桶装了馒头,然后依次地把馒头发到我们手中。每个人两个馒头,我的手触碰到小四的手指时,我发现他的手指冰冷。我们很快把馒头吃完了,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小四歪着头看了眼西方的天际,太阳已经西沉,晚霞染得半边天火红一片。小四这时抓过一支红缨枪,站了起来,回身看着我们男生女生说:不怕死的跟我上,今天要是不把朱革子救回来,我就再也不进这个楼门。说完率先跳出沙袋的包围,一马当先地向对面楼冲了过去。
我们的情绪从早到晚已酝酿一天了,早就按捺不住了,高呼一声,纵身一跃,随着小四,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紧随其后的就是李红卫带领的女生。她们早就不顾自己的形象了,披头散发,喊声尖厉。我们冲锋的队伍还没有跑过操场,王林带领的育红学校男女,也鱼贯着从楼门里冲了出来。
我的耳畔,朱革子的歌声就在这时戛然而止了。两伙人碰撞到了一处,棍棒击打在一起的声音,像下了一场冰雹。女生们撕滚在一起,相互扯着头发,尖叫着、哭喊着。两拨人激战在操场上,男生不喊也不叫,不时地有衣服被撕裂的声音,还有木棍击打在肉体、骨头上传来的声音。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肉搏。
我们厮打正酣时,突然听到了黄校长的叫声:你们都给我住手。随后还有刘老师、张老师,各位老师的声音。他们一边喊叫,一边奔跑而来。然后就是对面楼里的白校长,还有一群老师,他们同样用喊叫制止着他们的学生。如果这种情况放在以往,我们早就鸟兽散了。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打红了眼,积蓄在心里的怨气正无着无落,我们把他们的喊叫声当成了耳旁风,或者是冲锋号角……我们越战越勇,把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
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一阵玻璃碎响,我们抬头去望时,朱革子已经站到了窗沿处,他嘶喊了一声:你们别……别打打了,我我回来了。他喊完这一声,从三楼鱼跃着跳了下来。
我们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就像电影镜头定格一样。几秒钟之后,我们看见小四大喊一声:朱革子。然后飞奔过去,他的衣服已被撕烂,头上还流着血,他奔跑起来的样子,又悲壮又滑稽。朱革子在地上挣扎了一下,似乎要站起来,最后还是倒在了地上。
为了这一跳,朱革子的腿摔断了。
所有人都停止了打斗。两拨人分开,回到各自楼里。
第二天,我们就接到了下山的通知。说是舟桥部队,把被雨水冲毁的路段修好了。
我们坐上部队派来的卡车时,谁都不说话,目光也无处安放的样子。朱革子坐在卡车厢的中间,他的腿上被缠满了纱布。由于颠簸,他龇牙咧嘴,但一声不吭,坚强地挺着,样子像个英雄。我们所有人都一声不吭,目光望着远处,其实我们眼里空无一物。
回去几天后,我们就开学了。我们成了高中生,又是个不久之后,朱革子拄着拐又回到了我们中间。在我们的眼里,朱革子也变了,他变得爱笑了,脸上经常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在棋盘山上,因为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然后我们经历了一场人生意义上的演习。从那一刻开始,我们都长大了。从一群平日里嬉戏打闹的少年,变成了稳重的准青年。从我们相互凝望的眼神中,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变化。这就是我们这次军训的收获。
高中毕业那一年,小四、刘振东、李红卫,还有我,我们一起参军了。
朱革子本来也要参军,部队接兵首长初试时,就发现了他有结巴的毛病,初试都没过。他从队列里被叫出来时,眼泪汪汪的,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接我们新兵的卡车开到军区大院时,许多同学,还有家长,都来送我们。我们看见朱革子一直躲在人群后,隔着众人肩膀在偷看我们。他的样子,弄得我心里挺不好受的。小四冲他挥手,大声地叫他名字,他也没再往前迈一步。
卡车开动时,我们突然看见校长气喘着跑了过来,一边冲车上挥手,一边喊着我们的名字。我们也一起冲校长招手,校长歪斜着身子,在车下一边跑一边喊:同学们,你们要做海燕,在风浪里翱翔……卡车越开越快,人群模糊了,校长也模糊了,校长歪斜的身子是最后一个在我们眼前消失的。许多年过去了,校长送我们参军的身影,一直在我心底里盘踞着。
到了部队不久,我就接到了朱革子的来信,因为没能参上军,他只能下乡插队去了。他在信中跟我说,他一生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参军,第二个就是当警察,可是因为自己结巴,两个理想怕是都难以实现了。
我们参军后第三个年头吧,突然听说朱革子考上了警察学院。那会高考已经恢复了。我纳闷,结巴很严重的朱革子怎么能考取警察学院。后来才听说,朱革子为了治他的口吃毛病,下了不少功夫,中医、西医看了个遍,也试过不少偏方。最后,还是让他爸打了两个耳光彻底好了起来。传说朱革子看遍了医生也治不好口吃,就有了破罐破摔的意思。有一次,已经当了师长的父亲回来探亲,看到朱革子这个样子,摔锅打碗地训斥他。朱革子不服,梗着脖子和父亲争辩,父亲抡起巴掌就给他来了两下。就这两巴掌,奇迹出现了,朱革子口吃的毛病竟奇迹般地好了。
后来我见到朱革子,当面向他求证,那会他已经毕业,成了一名正儿八经的警察了。听我问,红了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找个话题岔开了。
我和小四、李红卫在部队提干了,刘振东复员了。我们提干不久,就赶上了去南疆轮战。我和小四都是排长,李红卫是师卫生队的护士。参军不久,赵小四和李红卫两人就好上了。这事当时只有我和刘振东知道。我们觉得小四能和李红卫好上,是水到渠成的事,上学时,两人的关系上,我们就能看出苗头。
到了南疆不久,为夺回被敌人抢占的高地,我们师成立了一支敢死队,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喝了壮行酒。小四的壮行酒是李红卫送给他的,我们把一碗酒喝光,把碗摔在地上。炮兵阵地就响成一片了。炮击过后,我们敢死队出发了,在队列里我听见小四大着声音冲李红卫喊:红卫,注意安全。李红卫回敬道:你也是,保重。那晚,是场激战,炮兵把山头表面的敌人消灭了,暗堡里的敌人向我们开火了……火光中,我看见小四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我扑过去,小四一把推开我,大叫道:别管我……
天亮之后,我们才夺下高地。这时我才听说,李红卫为了抢救负伤的小四牺牲了。
小四在那场战斗中,被炸断了一条手臂,伤好后,他就转业回到了地方。李红卫被安葬在南方某省的烈士陵园里。每年,小四都穿上当年的军装,去南方的烈士陵园里看望李红卫,还有其他战友。一直坚持到现在。
刘振东复员后,先是在工厂里当了两年工人,后来赶上了下海潮,就下海了。那几年他什么都卖,服装、电子表、冰箱、电视机什么的,后来刘振东就成了老板。倒爷的劲过去后,他又成立了一支施工队,到处招揽生意,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
我每次从部队回去,差不多都是刘振东张罗,把我们这些同学聚在一起聚一聚,每次他都会邀请我们的校长到场。
我们参军不久之后,校长就退休了,他现在是民政局负责的退休老干部。校长每次都坐在我们中间,眯着眼睛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并不多言。几杯酒之后,校长就站起来,抖颤着手端起酒杯道:看到你们现在这个样子,真好,你们是雄鹰,是海燕,未来的世界是你们的……说到这,人就醉了。
又是几年后,我在部队接到朱革子的电话,告诉我一个消息,校长不在了。校长的追悼会是民政局工作人员操持的,军区也派来了代表。参加追悼会的人,除了他家人外,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八一学校的学生了。当主持人念校长的生平履历,念到松骨峰战斗,校长咬住敌人的喉咙……我们所有人都开始哭泣,许多女生捂着脸,呜咽成一团。我们送走了校长,许多人又回忆起那次棋盘山的军训。我们终于明白,校长多么希望我们所有的学生,都像雄鹰海燕一样,在生活的浪涛中,练就自己一双坚强的翅膀,在狂风暴雨中,展翅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