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
作者注:对本文所述之内容,不必去做历史考证与科学论证。
宋徽宗的《红蓼白鹤图》在尚城博物馆失窃,报案时间是2022年5月27日上午7点43分。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是我由恭城调到尚城工作的第三天。这也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桩尚城的案子。其时,我对尚城所知不多。
记得那天早上我刚进办公室,一位副局长就过来报告,说尚城博物馆馆藏的《红蓼白鹤图》被盗。我当时正急着要去会议室参加局里召开的夏季严打会议,这消息在我的耳朵里转了一下就出来了,并未引起我的重视,我只是说:夏天最容易发生盗案,派三科的同志去一趟现场吧。当天中午,开完严打会议之后,我才又想起这事,问三科的科长那件盗画案的侦破有无进展。三科的科长说,他派人去了现场,那幅《红蓼白鹤图》是宋徽宗的真迹,尚城保险公司曾估价六个亿,博物馆没钱交保险金,故未上保险;今早7点42分博物馆工作人员发现该画被盗,7点43分报案;现场未留下任何有利于破案的线索。我一听值六个亿,心里咯噔一下,尚城博物馆怎么会保存如此贵重的文物?我才意识到这是一桩大案,叮嘱他们要抓紧侦破。我当时在心里叹道:我刚来尚城任职,盗贼就给了我个下马威!
当天下午3点,我亲自到尚城博物馆看了一下现场。应该说,这个博物馆的规模不大,安保措施也不严密,因为经费紧张的原因,馆里就雇了四个保安,白天两个人值班,晚上也是两个人值班。馆内虽然安有监控探头,还是因为经费紧张的缘故,并未全覆盖,留有死角,从监控录像里没有发现有人在当晚进入馆内。原来挂着《红蓼白鹤图》的地方,如今空在那儿,只留一个画框的印子。博物馆的馆长当时在场。我问他:为何不把这么一件值钱的文物送到省博物馆里保存,而偏要冒着风险将其保存在尚城这样的小博物馆里?
他说: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件文物存在,我们尚城博物馆才为外人所知,很多画界的人和研究宋徽宗作品的人才会来我们博物馆里参观,这也算提高我们博物馆知名度的一个办法吧。再说,这幅画是1980年在咱们尚城发现的,当时的拥有者是西区赋格街一家裁缝铺的裁缝。这幅画就挂在他们家的客厅墙上。有一次尚城的宣传部部长去他家做衣裳,看见了这幅画,那位宣传部部长懂古画,认出了这是一件宝物,就问他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裁缝说,是他爷爷留下来的。他爷爷当年在天津开裁缝铺子。宣传部部长当时劝他把这幅画捐给国家,他表示同意,但说自己铺子里的缝纫机坏了,希望政府能拿一台缝纫机来换。那年头缝纫机挺珍贵的,可宣传部部长懂这幅画的价值,就答应了对方的请求,由宣传部买了一台缝纫机送给他,把那幅画取走了。宣传部取了这幅画之后,也曾经打算送到省博物馆去,但当时的尚城市市长说,既然是个宝贝,就应该按照属地保管原则,放在咱尚城博物馆里。后来省里领导知道了这件事,也没有反对,认为尚城离当年北宋的都城汴京不远,放在尚城也算很有意义。因此,这幅画就一直保存在尚城。好在过去大家对这种旧画也不怎么重视,它的安全未受威胁,没想到现在出了问题。
如今的人们,大都懂得文物的价值,宋徽宗又是名人中的名人,他的作品失窃,立刻在尚城和全省成了新闻。传统媒体、新媒体和自媒体都报道了此事,我们破案的压力变得更大,我一天问一次进度。
由于作案者留下的痕迹太少,追踪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正当我们苦寻破案线索之际,三天之后的早上,博物馆馆长来电话报告,馆里的工作人员柳未名博士送回了那幅画,他承认是他偷拿的。
我和三科的干警当即驱车赶了过去。
我们到达博物馆时,馆长和馆里的工作人员都在馆长的办公室里,桌子上就摆着那幅《红蓼白鹤图》。我问馆长:是丢的那幅?馆长点头答:是的,还好,画没有受到损坏。
你确定这就是原画而不是高仿品?我追问了一句。
他再次点头肯定:是的!
我松了一口气。只要原画找到了,盗窃者投案了,案子就算结了。我到尚城遇到的第一桩大案有此结果,也算幸事了。
为什么会偷走又送回?三科的干警在追问案犯柳未名。
我心里判断,肯定是因为我们破案抓得紧,案犯害怕,才中止作案。
可谁也没想到,柳未名竟然说他偷拿这幅画是为了一项科学实验,再问他是什么科学实验,他说需要保密。
还有这样的窃贼?!我很惊奇,于是决定亲自审问一次这个犯罪中止的盗窃犯。
那个年轻的博士柳未名一脸平静地坐在我面前,一点也不像犯了罪的模样。
你说你拿走宋徽宗的《红蓼白鹤图》是为了科研?我紧盯着他的眼睛。我审讯过无数的罪犯,我知道罪犯通常会呈现什么眼神。
是的。他答得倒很从容镇静,眼神也是我没有在罪犯眼里见过的。我只是使用了这幅画作几天时间,然后就把它送回来了,我这不属于盗窃。
那你为何不预先向博物馆领导提出申请,请领导批准了再拿走?
你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有哪个领导敢把一幅价值六个亿的文物批准给我拿回家去做几天的科学实验?
什么样的科研需要一幅名画?
目前的确需要保密!他的语气很坚定。
你如果不给我说明,我马上就可以用盗窃名画的罪名将你抓走,而且以我对法律的了解,法院很可能会判你至少十年的徒刑,因为这幅画值六亿元,你想想,你若在监狱里服刑还怎么去搞科研?
他似乎被我的话惊住了,手摸着自己的头发来回搔着。片刻后他反驳道:我再次说明,我没有真偷这幅画,我只是拿走用了几天就还回来了。
那也不行!你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批准,这就属于偷!你最终没有拿走只是因为我们查得紧,你害怕了!这只能减轻一点对于你的惩罚,可不能免除处罚!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如果我把我的研究情况告知你,当然是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能免除我的法律责任吗?
那要看你告诉我的是什么样的情况,是不是属于免除处罚的范围,我只能视情况判断。
我能看一下你的工作证吗?我要确认你真的是尚城的公安局局长!他表现出了一点幼稚的认真。
我掏出我的警官证给他看了。
好吧,那就请你带上宋徽宗的那幅《红蓼白鹤图》跟我去我的家里,只许你一个人去!
那不行!带这么重要的文物出馆必须有至少四名警察护送,而且你们馆长也必须同行!我冷冷地拒绝了他。
那在我报告我的研究情况时,只能你一个人听!他再次提出了要求。
我带着一点嘲讽的神色答应了他。真是遇到了一个奇葩的文物盗窃贼!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在他的家里看到那些情景——
柳未明是独子,家在尚城郊区一栋自建的两层楼房里,上下各三间。他与父母同住,目前还未结婚。他的父母住一层,二层的三间全归他使用。二层的三间房子是打通了的,屋里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仪器,布满了粗粗细细的电线,而且那些仪器都开着机,明显正在工作,发出一种轻微的嗡嗡声。
他让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让馆长把《红蓼白鹤图》放在我面前,然后开口道:这就是我的唤醒研究室也叫唤醒实验室,现在请馆长和其余的警察出门等待。
我挥手让其余人全部出去,我想凭我的擒拿格斗本领,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任何意外情况。
这些仪器都是你个人买的?我有了点新奇感。看来,他说他在搞研究不全是吹牛和狡辩。
我在国外留学期间每天都打工,它们是我用打工挣来的钱买回来的。
你研究古画?
不。他摇着头,我说专业术语你可能听不明白,这样吧,用一句最通俗的话来说:我的研究是想唤醒、激活、恢复储存在纸上的所有影像和声音信息。
我瞪着他,我没有听明白。
我在做其他实验时,无意中发现,纸这种信息载体,除了其上所写、所印、所画的文字和图像信息之外,还具有录像机和录音机的功能,它还储存了许多它所看到和听到的影像、声音信息。这让我非常意外,于是转而借助人工智能YXM自主认知、呼唤和生成系统,去唤醒假死在纸上的影音信息。我既是尚城博物馆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也是国内民办VMC人工智能多用途公司的兼职研究员,我这里安装的设备,也有一部分是他们公司免费提供给我使用的。
哦?我有点听懂了。
前些日子,我已经可以通过我设计的YXM系统,唤醒和激活一家造纸厂刚生产出的白纸上所保留的影音信息,这些信息主要是纸成形之后造纸工人们的影像和造纸机器的响声。之后,我又在民国二年及1956年使用过的纸上唤醒了其保存的影音信息,让眼睛可以看见、耳朵可以听到。
是吗?我很惊奇,还有这事?
我在这些试验中还有一个发现,如果一张使用过的纸上有字迹和图案是史上的重要人物所写所画,那这张纸上保存的影音信息会更清晰。于是,我就想再找一种年代久远的纸来加以验证。这样,我就想到了博物馆里的这幅宋徽宗的画,这是一张将近九百年前的纸,是目前我个人能见到的年代最久远的纸,而且是曾经当过皇帝的人用过的纸,它应该储存了海量的清晰信息,把它拿来试试是最有实验价值的。可无人敢批准拿它来做我的实验品,我只能偷偷拿来用几天。这就是我的作案动机。
嗬,好家伙!我暂且相信你说的这些,那请告诉我,你的实验结果如何?
我现在就请你看我的实验情况!
他拉过一个悬在高处的巨型毛笔一样的东西说:这是我设计的唤醒装置,你可称它为信息唤醒探头,相当于人唤人时所用的嘴。
我看见那个探头上有着一团绒毛一样发着微光的物质。
他让那个探头也就是“嘴”接近《红蓼白鹤图》,然后说:这探头上不带任何可能损坏画面的东西,而且它也不摩擦画面,它只是去唤醒假死在画纸上的影像和声音信息,现在请看与探头相连的这个电子屏幕!
我向旁边的屏幕上看去,果然出现了相当清晰的画面和声音——
一个五十来岁,穿着还算体面的古装男子,拿着一张吴笺白纸喊了一声:小盏!
柳未名在一旁轻声解释:这就是赵佶,也就是死后被封为徽宗的宋朝第八位皇帝。这应该是公元1132年7月的一个早上。他此时站立的地方,是金兵攻破北宋汴京都城后,他被金兵掠至金国五国城时所住的一个院子的正房,五国城在今天的黑龙江省依兰县境内。他这时被辱封为昏德公,所住的院子被称为昏德公府。他此时是被软禁着,有一个金兵头目领着一伙金兵看守着他和他的一些随行人员。他这会儿是在叫他的书童林小盏。我这些解释来自我个人的史料研究结果,不一定准确,但能让你听明白。
嗬!我真正来了兴致。
随着唤醒探头在画纸上方的移动,屏幕上出现一个年轻的着宋时服装的小伙子,他应声来到了赵佶面前。
柳未名解释道:计算机会把唤醒恢复的信息,自动按其产生的先后顺序编排展示出来。
屏幕上的赵佶对着那个小伙子说:你去把钱放叫来。
柳未名轻声解释着:钱放是赵佶一个很信任的臣子,他被金国允许陪在赵佶身边,就住在昏德公府正屋前的偏房里。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来到赵佶身边,跪下叩头,口中称:臣钱放觐见太上皇!臣刚才正在劝慰温妃,想让她吃点东西,她已经三顿没吃饭了。
柳未名轻声解释:赵佶在金国攻打汴京前,曾禅让皇位于长子赵桓,故被称为太上皇。钱放所说的温妃是赵佶一直带在身边的一个妃子,他很宠她。但就在前一天上午,刚轮换过来看守昏德公府的一个金军头目在府院里看见了温妃,他见温妃长得漂亮,顿起色心,竟当着赵佶的面把温妃强行拉进他在大门口的守卫室进行奸淫,温妃被奸时的哭喊声响彻这个小院,可谁敢上前阻拦呢?被允许跟在赵佶身边的十来个人只能咬着牙默然听着,小盏当时看见太上皇把嘴唇都咬出血了。
屏幕上的赵佶挥挥手,对钱放说:起来吧,现在还讲什么宫中规矩?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钱放回头看了一眼林小盏,那意思显然是不想当着小盏的面回话,小盏见状,急忙转身就要出门,不料赵佶说:小盏不必出去,这件事需要他知道。然后示意小盏关上正屋的门。
门关上后,钱放说:臣已遵嘱将营州海边至五国城昏德公府的道路全用暗色笔画了出来。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吴笺纸,让赵佶看。
赵佶将自己手中原来拿的那张吴笺纸和钱放交给他的这张都交到小盏手上,说:把这张白纸覆在画有道路的纸上,不要损坏了下边那张纸,然后我要在上边的那张纸上作画!
小盏接过两张纸,走到书案前。
柳未名此时解释:这个林小盏当初在北宋都城汴梁时,曾是翰林书画院里年轻的装裱匠人。
屏幕上,小盏很快把两张纸粘在一起,铺展在了书案上。
赵佶这时走到书案前,拿起画笔开始作画,钱放和小盏一直站在画案旁边。赵佶先在那张纸上画了河水和坡岸,然后在坡岸上画了一株红蓼,再在红蓼下画了一只站着的白鹤,白鹤在殷殷望着远方。
小盏这时惊奇道:我见过另一幅据说也是太上皇亲笔画的《红蓼白鹅图》,这幅画与《红蓼白鹅图》很相似呀!
一直冷着脸的赵佶没有说话,只是全神作画。最后,他在纸上潦草模糊地签下了他的绝押“天下一人”,然后对着钱放问:怎么样?该遮的都遮住了吧?
钱放点点头:太上皇高明,都遮住了!
赵佶叹了口气:所以这样画,是因为吾儿赵构知道我画过那幅《红蓼白鹅图》,他只要看见这幅画,就明白这事是真的。毕竟,他对你俩没有什么印象,很容易怀疑你俩的身份,怕是金国之计谋,不相信此事是真的。说完,他又拿笔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了四句诗: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写完,他对钱放和小盏说:你们二人将此诗记在心上,见到当今皇上时,若他怀疑你们的身份,可将此诗背出,他一听,定会明白这是他父亲写的。
柳未名解释道:小盏这时有点明白太上皇的意思了,是要派他和钱放大人去办一件大事。
赵佶这时对钱放和小盏开口了:朕今天不是给你们下旨,只是求你俩偷偷潜出金国,逃回临安,去见吾儿赵构,也就是今天的南宋皇帝,让他速速派一支人数不多的精兵,先潜至京东路蓬莱地界,然后偷偷由蓬莱上船,到金国这儿的营州海边,泊下船乔装上岸,悄悄按画上显示的道路,来五国城救我等回国。我实在是受不了金人的折磨了!你们二人可愿意?
钱放和小盏闻言急忙跪下,钱放道:微臣钱放领旨,会与小盏不畏任何艰险,南下搬兵来救太上皇,请太上皇放心!
如果路上遇到金兵盘问,你们二人该作何回答?赵佶显然还不放心。
钱放答:我们二人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扮成父子,只说是家道败落外出到临安投靠亲戚,我会把太上皇的画作在身上藏好,我们俩只要有一人活着,必会将这幅画作呈送到当今的皇上手里,使他早日发一支奇兵来救太上皇!
好,好,我相信你们忠于大宋王朝的一片真心!事成之后,赵佶绝不会亏待二位,当今的大宋皇上也绝不会亏待你们,官位和金钱必会等着二位!但还有一点你们二人务必记住:这幅画只是掩盖出兵之路的匆促之作,没有任何艺术价值,在见到当今皇上将出兵图交出之后,务必将画作毁掉,以免使此画与那幅《红蓼白鹅图》相并列,让后人低看了我。再说,这求子派兵来救之作为,也是一桩不堪之事,我不想让后世人记得!你们可明白?
明白,明白。钱放和小盏连忙又答。
赵佶压低了声音:今日晚饭时,我会特意把看守我等的金国军人都请到正屋里喝酒,只说是犒劳他们,你们二位可趁此机会翻过院墙,一路南行。这些看守军人对随护我身边的人并不能都认清,你们可放心远走,只是要小心躲过路上金兵的哨卡。现在就请去准备吧……
我的天!我很震惊地看着柳未名:你还真有点本领!
柳未名淡淡地说:请继续往下看——
伴随着唤醒探头的移动,屏幕上出现一座简陋的小型宫殿。一个身穿皇帝服装的年轻人手拿着赵佶的那幅《红蓼白鹤图》坐在宝座上。
柳未名轻声解释:宋高宗赵构定都临安后,在北宋的杭州州治旧址上修建了宫殿。其宫城禁苑东起凤山门,西至凤凰山西麓,南起笤帚湾,北至万松岭,方圆4.5公里。你现在看到的是临时充当金銮殿的原杭州知州的办公处。正式的宫殿刚开始修,你能看到院子里到处都立着脚手架。这位就是皇帝赵构,他是赵佶的第九个儿子。此时已是1132年的年底了。
屏幕上,皇上赵构对一个老年男人问:审过了?确定是父皇派来的人?不会又是金人玩的奸计?
老年男子答:审过了,应该不是假的。那个叫钱放的,还把身上穿的一件背心脱下交给了我。说着,他把旧背心呈到了赵构手上:请皇上仔细看背心衬布上写的几个字,“速来援救我们”,的确是太上皇的瘦金体字。
赵构看了一眼,点点头,眼中有了泪水。少顷,他低声对一个宦官道:宣他们二位上殿来吧。
宣钱放、林小盏上殿——
柳未名轻声解释:这位老臣的身份姓名我还未在史料中查明。
屏幕上,伴随着那一声高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钱放和林小盏,一拐一瘸地走进殿门跪在地上高呼:微臣叩见皇上!
起身吧,你们吃苦了!皇上说。
钱放再叩头之后高声道:请皇上按画下白纸上所示之路,速速派兵去救太上皇,金国对太上皇的折磨无所不用其极呀!
这事朕自会抓紧派人去办。你二人可放心去驿馆歇息。对二位的封赏,朕明日会派人去驿馆宣达。退下吧。
柳未名轻声解释:据我查史料得知,赵构是真心想冒险搞一次救父行动的。他唯恐身边的大臣们说他怕失皇位,才不救太上皇和同时被金兵掠走的哥哥赵桓。他当然知道其父派人送来的那张道路图当不得真,不能供作战使用,但他也知道父亲的心境,父亲已被关了五年,他得有所行动。于是,他让兵部用一个月时间拟就了一份去救赵佶的详细计划:派八十名武艺高强的官兵,由一名总兵带领,全换上百姓衣装,先分批穿过金国所占地区,抵达蓬莱海边聚齐;然后以运送商货为名,租下一艘大船,向营州进发;到达营州后,留几人看守货船,其余全都悄悄上岸,再以运海货为名,买数辆马车,先后赶至五国城;在五国城聚齐后,再在一个晚上巧妙进入昏德公府,将太上皇他们弄出府院,坐马车速返营州海边,再坐船径返扬州。只可惜这拨救兵北去蓬莱上船不久就遇见了大风,船翻人沉海,全部丧生。赵佶未能得救。据说赵构闻讯后长叹了一声,只好死了救父的心。
我被屏幕上显现的内容所震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还愿不愿再看下去?柳未名问我。
看,看!我急忙点头。
信息太多。他调控着探头:只能再挑几段让你看看——
屏幕上再次出现了画面。一位穿得雍容华贵的女人拿着那幅《红蓼白鹤图》站在一张书案前,正厉声地训斥一名宦官:这幅画先太上皇不是早就交代要烧掉吗?为何还留着?在如此紧急的情势下,你们还拿这幅破画要不要带走这事来耽误我们母子的宝贵时间,是何居心?
看!女人身旁一个穿着皇服的男孩惊慌地指着殿外的天空叫,那里着火了!
柳未名此时轻声解释:这是1276年,元军攻进南宋都城临安时的一幕。这位穿着华贵的女人就是谢太后,她身边的男孩,就是南宋第七位皇帝赵,以后被称为宋恭宗。此时,临安城里的大多数官员已经逃跑,可用之兵已经很少,再抵抗已无任何意义,小皇帝便在谢太后的带领下出城投降,向元朝宰相伯颜献出了玉玺和降表。
再看一段元朝的信息——
屏幕上出现了慌慌张张的人群,其中一个披头散发的着元代服饰的女子手拿着《红蓼白鹤图》匆匆跑过来。
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女子迎上去,朝拿画的女子叫:六公主,你怎么还不快逃走?听说明军立马就要进大都了!
我正在后宫临摹这幅宋徽宗的画,没人告诉我都城今天会破,这会儿应该向哪儿逃?六公主气喘吁吁地反问着……
柳未名轻声解释:这应该是1368年夏季的一天,明朝的军队进攻元大都,元朝的第11位皇帝妥懽帖睦尔和他的家人由大都出逃时的情景。
一张画上竟有这么多影音信息?我被我看到的情景完全吸引住了。
太多了!柳未名说,再给你看一段民国时的信息。他边说边又按了一下按钮——
屏幕上出现了《红蓼白鹤图》,只见它摊放在一张书案上。书案旁边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小伙。中年男子正低声地问站在他身侧的一位老年男人:听说你们南赵笔庄想买宋徽宗的《红蓼白鹤图》?我给你带来了!
笔庄的主人显然很吃惊:你怎么会有这幅画?你从哪里来的?
小伙子对笔庄的主人介绍说:他是紫禁城里的廖总管,我们今天来琉璃厂,就是来卖画的。
笔庄的主人带着点惊讶凑前仔细看了一阵,特别认真地戴上眼镜看了看那枚“乾隆鉴藏”的印章,然后点点头:嗯,是真的。
你可能也知道想买这幅画的人很多,我想问问你愿出多少银圆?廖总管问。
这个嘛……笔庄的主人沉吟着,五万行不?
在你的出价上再加五千,总共五万五千,咱们钱物两清,如何?那位廖总管此时说得很干脆。
笔庄的主人摸了一下下巴上的短须,答:加五千当然也行,只是我店里没有这么多现钱怎么办?
你要真想买,现在就去想办法凑钱,要不是真心买,你就去接着卖你的毛笔!我等现在去办别的事,一个半时辰过后再来相见。记住,想要这幅画的人不是只有你一个,而且你心里也明白,五万五千的卖价并不属于高的!
笔庄的主人那刻把牙咬了一下答:好的,一个半时辰后再见!
小伙子重又把《红蓼白鹤图》的画轴卷起,与廖总管匆匆出门了。
柳未名轻声解释:这是1922年9月的一个傍晚,在北京琉璃厂南赵笔庄发生的事。起因是半个月前也就是1922年8月末的一个早晨,刚用过早膳的溥仪叫来宫内廖总管,问这个月给妃子们的赏钱发了没有,总管叩完头后回答:回皇上,还没有,主要是亏空太多,国民政府每月拨给咱的那点钱,只够宫里用半月,我手里确实没有现钱了。溥仪可能知道宫里的财政状况,脸上没有怪罪的样子,只问:有没有想到一点筹钱的办法?廖总管答:能想到的法子几乎都用过一遍了。溥仪有点伤感,再问: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廖总管说:还有一个,不知当不当说。溥仪点头道:说吧,朕知道你的难处,只要有法子,就可以去试一试。那廖总管说:皇上近些日子不是正派人在向天津运送东西吗,其中有不少唐宋元明和本朝的字画,听说琉璃厂有人喜欢买这个,咱们能不能从中挑一点不那么珍贵的,拿到琉璃厂去卖掉,以补贴宫中之用?溥仪犹豫了一下:这个嘛……随后他点点头,也行吧,只是要做得隐秘点,不然让外人知道,又会说我是败家子了。你亲自找可靠的人去办,办完了再来禀告。廖总管急忙叩头:好,好!皇上只管放心。
我给你讲的这些情况是从后来那位廖总管写的《每日实录》中知道的,《每日实录》相当于廖总管的个人日记。
那幅画最后卖出去了吗?溥仪卖画,太让我这个公安局局长好奇了。
卖了。据我查史料,廖总管他们前脚出门,南赵笔庄的主人后脚就赶紧找人借钱,大概在晚饭时分,这笔生意最终做成了。廖总管收了五万五千银圆坐马车走了,笔庄主人收下了宋徽宗的真迹《红蓼白鹤图》,放进家里最隐秘的一个保险箱里。
两年之后,也就是1924年11月5日,冯玉祥派鹿钟麟和李煜瀛去皇宫驱逐溥仪出宫了……
还有可看的吗?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看下去的欲望了。
可看的太多了,再看两段吧!随着他手中探头的转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女人,岁数在三十上下。她正在看铺展在书案上的《红蓼白鹤图》。她的身后,站着四个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军士兵和一个秘书模样的中年男人。
夫人,您看的这幅宋徽宗的作品,是敝人花十万银圆由南赵笔庄买来的,是我们上和斋的镇斋之宝。一位老年男子抚着自己的白须介绍着。
那位夫人笑道:确实画得好,是珍品!
她身后的秘书跟着说道:我们梁夫人当年跟齐白石大师学过画,鉴赏画的本领很高!
老年男子笑道:那是那是!
是这样呀,我要去南京见蒋夫人,想给她带件礼物,你在书画界里混,大概知道蒋夫人的画也是画得很好的,我估计这幅画能入她的法眼!那位夫人巧笑着。
她应该会喜欢!老年男人点点头。
那你就开个价吧。夫人定定地看着老年男人。
既是去送蒋夫人,我自然要优惠了,就二十根吧。老年男人很大度地说。
那位夫人还未开口,她身后的秘书已经叫起来:二十根太多了!拿我们当冤大头呀!你以为一个兵团司令的钱就多得没数了?!十根顶天了!
我哪敢向司令夫人多要嘛,实在是眼下的市价是这样的,我已经把价钱压了又压!老年男人苦着脸说。
十一根吧!也别难为上和斋的老板了。那位夫人说得斩钉截铁。
秘书闻言,把手上提的一个小皮箱啪地放在书案一侧,揭开箱盖就拿金条,一共数出了十一根。梁夫人这时就很快地卷起那幅《红蓼白鹤图》。
老板显然急了,带着哭腔伸手阻拦:十一根我保不住本哩,我这上和斋是一个小店,一家人要吃要喝要交房租的呀!
几个持枪的士兵立刻将枪口指向了他。
柳未名轻声解释:这是1947年间的事,这位夫人是当时驻守北平的国民党军一个兵团司令的新夫人。
这幅画最后送给了蒋夫人?我问柳未名。
柳未名说:没有,你不能什么都想知道,那样的话咱今天就没完没了了!你接下来看这个片段吧,1949年10月,这幅画出现在广东湛江通往海港的路边。
屏幕上出现了一溜乱扔的东西:鞋子、衣服、饼干筒、雨伞、军帽,等等。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从这溜东西里捡起那幅半摊开的《红蓼白鹤图》。男人看了一眼,又把画扔回地上,嘴里嘟囔着:净是些没用的东西。之后他捡起了一双皮鞋,坐下去试,太小,穿不上,又扔开了。
他起身之后,忽然又弯腰将那幅画捡起来卷好,边卷边自语道:回家挂到墙上,遮住墙上的破洞也好。
柳未名轻声解释:我查了一下解放战争史料,当年解放湛江的战斗打响后,国民党62军军部是由这条路撤往海港并登上军舰的,很可能是负责拿这幅画的士兵不知这幅画的珍贵,在退往海港途中遇到我截击部队时慌乱中扔下的。所幸落到了这个捡垃圾的普通市民手上,才没有被丢弃损坏。
不看了吧!全是这类信息,一段一段的。柳未名按定了唤醒探头。
这些信息怎么属于保密内容?你搞得这么神秘,就允许我一个人看,是想逃避窃画的惩罚吧?我瞪着他说。
还有许多内容没让你看!比如历史上这幅画曾挂在一个大官的客厅里,见证了官界的丑恶来往;也曾挂在一个商人的密室里,见证了很多可怕的交易。就是在这幅画收藏进尚城博物馆后,它也目睹了不少龌龊的事。这些事涉及不少有头有脸尚在世的人物,你最好别知道,知道了你也不好处理、不敢处理,这些就需要保密!
嗬?!原来这小子还留有一手。
更重要的是,我这项由旧纸上唤醒和恢复信息的技术还未成熟,现在传出去很可能会引发众怒,迫使我的研究中断。他一脸的忧虑。
那怎么可能?我已经看到这项技术有利于文物研究嘛!我宽慰他。
可你想过没有,过去,人们见到一片纸、一本书、一幅画、一张海报、一帧书法作品,想看的只是其上写了什么字、画了什么图案,根本没有想到与其接触还可能让自己的影像和声音在其上保留下来。也就是说,过去没有任何人面对纸这种东西时懂得保持戒备。这就可以断定,我们今天留存的每张纸上,都保留着很多可以见人和不可以见人的信息。假若现在人们知道我研发出了这项技术,将使很多不可以见人的留存在纸上的信息全暴露出来,这会不会引起很多人的恐慌?有无可能使一些人产生杀死我的念头?
你自己吓自己,想得太多了吧?
那好,我问你一句:局长大人平时喜不喜欢读书?
喜欢呀,主要是喜欢读推理小说。
平时读书时有没有把书放到卧室床头的习惯?
有呀,一本推理小说没读完之前总是放在床头柜上或枕头旁的。
那我告诉你,我只要拿到你读过的一本推理小说,我就可以唤醒和恢复你和你妻子在卧室床上的所有动作和声音!
啊?!……
我当天并没有对柳未名采取任何强制措施,我想我得向上级汇报。我离开柳家后就直接驱车去了省公安厅。厅长在当晚听了我的汇报后即刻指出:保护好此人!遗憾的是,这颇合我心意的指示却未能得到落实。原因是,当我第二天早上由省城返回尚城,兴冲冲开车去见柳未明时,却被他父亲告知:昨天晚饭后有几个人开着一辆面包车来把他抓走了,说他们是尚城公安局的便衣,连俺家二楼上的那些机器也拉走了……
我惊呆在那儿:还有敢冒充公安干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