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总动员：走过暗夜，踏刃而歌

爸爸病后，刘晓星和家人的生活也随之改变。房子断供、姐姐婚变、妈妈开超市被举报……这家人能挺过这场命运考验吗？

以下是刘晓星的自述——

当生活苦尽甘来，顶梁柱爸爸倒下了

我叫刘晓星，1998年生于辽宁省庄河市步云山乡。家里还有个姐姐刘晓月，大我7岁。妈妈是农村妇女，爸爸本是庄河一个镇政府的公务员，为了能让我和姐姐在城里接受教育，他凭借自身努力，被调到了大连市内工作。

1999年，爸爸辞去公职，做起海产品生意。他从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店做起，慢慢开了十家分店。2003年，同类店铺竞争激烈，爸爸果断关掉几个店，专门做起礼品批发生意。他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陆续接到大连，给他们分别买了房子。

2009年，爸爸攒足首付，买了一套学区房。搬家那天，爸爸喝醉了，他对姐姐说：“月儿，爸爸对不起你。当初咱家穷，没让你接受好的教育，没能考上大学。”

姐姐读的师专，毕业后在幼儿园工作。她安慰爸爸：“爸，以我的成绩，就算咱有学区房，我也考不上。”爸爸转头告诫我：“星儿，你一定要好好学，将来多帮帮你姐。”

2016年，我考入本地一所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同年10月，姐姐结婚，嫁给了IT男郭锡文。爸爸给了30万元作为陪嫁，那是他全部的积蓄。

此时，生意已经不好做，我们都劝爸爸换个便宜点的房子，这样就没了还贷压力，可是爸爸不肯。

2017年4月19日，爸爸在店里摆货时，突然昏厥。店员打120将他送到医院，爸爸被确诊为风湿性心脏瓣膜病，必须进行瓣膜置换术。在接下来的检查中，医生发现他因为心脏瓣膜脱落而导致脑栓塞。医生说，这个堵塞在我爸左脑脑干的细小瓣膜，可能会影响到语言功能和右半身的行动。而这个瓣膜不可能被消解，也不能用猛药，如果冲到其他脑部部位，又会造成另外部位的瘫痪。

简而言之，爸爸的脑栓塞无法解决，当务之急是做心脏瓣膜置换术，否则，他很可能因为心衰或心脏骤停而猝死。然而，51岁的爸爸没有医保。

爸爸给了姐姐30万元嫁妆后，家里积蓄加起来不到3万元。姐姐把爸妈给她的钱取了出来。那次手术，一共花了15万，爸爸保住了性命。

三天后，爸爸转到普通病房，老家亲戚、朋友、客户都来看望他。爸爸精神很好，那笑脸让我们也以为爸爸可以创造奇迹，完全好起来。

半个月后，爸爸出院了。

我计划着第二天返校，姐姐回了家。那天晚上，爸爸起夜上厕所，由于起身太猛，外加忘记自己右半个身子不听使唤，他一头栽在地上。妈妈惊呼着去扶他，两人使出全身力气也没有站起来，最后，妈妈不得不向我求助。等到我们把爸爸扶到卫生间时，他一边坐着尿尿一边发脾气。

爸爸计划出院后继续经营店铺。可是，他很快发现，他连上厕所都需要人帮助，更别说去店里进货送货。他先后雇了几个人看店，可是店员们看爸爸身子不利索，要么短斤少两从中渔利，要么三天两头请假……雇人不到一个月，从前的老客户几近丢光。店再开下去就是赔钱，爸爸忍痛把店盘了出去。

这个家，倘若爸爸不上班，那就意味着坐吃山空，更何况，我们每个月还要还6000元房贷，还有我的学杂费，爸爸的药费……

爸爸上门找人要货款没要到，回到家摔了好几只茶杯，每顿饭都吃得少，还把自己关在房间抽烟。那个温和慈爱的爸爸不见了。

妈妈给他倒水慢了，他就摔杯子；饭桌上，他夹菜吃力，我们帮他夹菜，他扔掉筷子吼：“我还没到被人喂的地步。”妈妈、我，还有一周回家两三次的姐姐姐夫，我们每个人小心地看着爸爸的脸色，尽力表现得积极乐观。

坏消息接二连三，我发现爸妈的遗书

又是一个周末，我妈把我和我姐、姐夫都叫回了家。我妈宣布，卖掉现在的房子，租一个带电梯或是一楼的房子。她想在小区开一家超市，一边赚钱一边照顾我爸。与此同时，我妈给我们每个人分配了任务：我爸，每天锻炼身体；姐姐和姐夫抓紧要个孩子，给这个家添点生气；而我呢，好好学习，毕业找份好工作，撑起这个家。

房子卖得很快，我们也很快找到一处电梯房，还在小区门口租了一家门市。卖房的钱去掉房贷，还了姐姐15万，余下的钱够付两个房子一年的房租和妈妈开超市的各项费用。

我们期待着日子重新扬帆，坏消息却接二连三。首先是我爸，他为自己制定了严格的康复训练计划，可是，第三天独自出门，他便被一颗小石子绊倒。这一摔，不仅让他再次住进医院，而且出院后他不得不拄起拐杖。更糟糕的是，他说话变得迟缓，偶尔吐字不清。

出院后，他依然坚持锻炼，可是，有好几次，他想小便，急着往家走，却越走越慢，不过几百米的路，还是把裤子尿湿了。此后，他拒绝出门，对于我们给他穿纸尿裤的提议大发雷霆。

他唯一能接受的就是去小区晒太阳。可是他的手脚却越来越不听使唤，有好几次他把脚指甲剪出血，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这些细微的变化将爸爸的精神世界摧毁。他开始因为邻居家的狗到处大小便而在楼下叫骂，跟妈妈因为一点琐事就吵架。这期间他三次入院，花去近10万元，这些钱都是姐姐出的。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目睹我家败落，纷纷提出卖房支援我们。他们刚一提出来，三个叔叔、两个姨妈、一个舅舅分别跳了出来，表示这房子他们也都有份儿，逼着四位老人写遗嘱……

比我们更难的是妈妈。每天既要照顾爸爸，又要忙活超市，从前那个衣食无忧的全职太太，如今形容憔悴。一次，我下午没课，想着回家帮妈妈卖货，到了超市门口，却看见碰倒了货架的妈妈，坐在一堆散落的食品袋子中放声痛哭。我没有进门，害怕妈妈看到我会更加难过。

回到学校，我每天都陷入深深的自责。恰在这时，一位毕业五年的师兄成立了炒币微信群，据说很赚钱。这件事，对于那时的我诱惑太大了。抱着侥幸心理，我网贷了10000元投了进去。

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不仅没赚到，反而要还网贷25000元。我恳求对方宽限些日子，一周后，对方表示如果再不还钱，就会给我手机通讯录里的所有人打电话。

我吓傻了，只好去找姐姐。那天，听我嚅嗫地说完事情原委，我姐给姐夫打了电话。挂断电话，她带我去银行取钱。姐姐目光凝重地说：“弟，你说咱家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我低着头，不敢回答。那个周末，我发现姐姐也搬了回来。她说是回来帮妈妈照顾爸爸，但她红肿的眼睛，我大概猜得出跟姐夫有关。

爸爸的病情每况愈下，左脑的瓣膜彻底关闭了他的右半身，他只能靠轮椅出入。妈妈一个人根本搞不动他，他的大小便只好卧床解决。

一天晚上，妈妈在超市，姐姐在家，爸爸想大便，姐姐把便盆送了过去。没想到，爸爸一把将便盆摔出去，骂她嫌弃他，骂她没个好脸色，甚至骂姐姐到现在都生不出孩子，难怪被婆家退回来。最后，他大小便失禁，拿起拐杖要跳楼。

然而，又一件祸不单行的事发生了。工商局突然来查妈妈的超市，发现过期食品重新打码在售卖。妈妈不仅被罚款5万元，超市还被责令停业整顿三个月。妈妈这才知道自己被套路了。前几天，一款食品的代理商来超市，表示有一款食品忘记打码，不懂行的妈妈同意了。没想到代理商将过期食品的生产日期做了涂改。

超市围满看热闹的人。妈妈死死扯着工作人员的手：“我真的是冤枉，你们别封它，这超市是我全家唯一的指望……”

等我和姐姐闻讯赶到时，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妈妈挂着泪痕反复解释：“我根本不知道那些食品过期了，再穷再难，我也不会干没良心的事儿……”我和姐姐扶着她回家。

然而，刚一进家门，爸爸的一根拐杖迎头扔来：“几点了，才回来，你们是不是想饿死我？”绝望，就这样一点点袭来。

这年中秋节，我和我姐都无心过节，可是，我妈却一大早带着我们去市场买水果、月饼。爸爸也穿得格外利索，还刮了胡子，理了头发，难得没发脾气。那天晚上，爸妈说起了许多我和姐姐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星儿跟人打架吃了亏，月儿就去找人拼命。我罚月儿不吃晚饭，结果星儿也不吃。我嘴上骂你们，但心里却高兴得很。”“可不是，送星儿上大学那天，月儿还哭了。他们俩就是团结。就算哪天咱不在了，他俩也能互相照应。”

爸妈一唱一和，我却隐隐不安。

晚饭后，爸爸提议我们推着他出去赏月。把爸爸送到楼下时，我心里慌慌的，老是感觉不对劲。我假装回家上厕所，然后在爸妈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两瓶安眠药和一封遗书。

难道，爸妈商量好了要在这月圆之夜离开？我颤抖着打开遗书：

“我们不能再做你们的拖油瓶，这样比死更让我们难受。爸妈离开，是对你们最后的成全。月儿、星儿，以后的日子，你们要相亲相爱，爸妈相信，你们的人生一定会越过越好……”

走过暗夜心结打开，生活迎来微甜

读完遗书，我如遭雷击，跪坐在地上。爸妈为何这样糊涂？难道他们死了我们就能开心？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姐姐上楼来叫我，目睹这一切，无助地问：“星儿，咱们怎么办？”我拉起我姐，拿着遗书下楼。把遗书摊在爸妈面前时，我突然笑出来：“爸、妈，咱家的日子算是过到最底了，要不，你们再坚持一下，咱们活活看，实在不行，咱们一起去死？”爸妈傻眼了，看着他们四目低垂，我突然明白：父母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原来，真正击垮爸妈的不是超市的查封，而是接二连三的几件事。首先是爸妈发现姐姐情绪不对，给姐夫打电话，这才得知，姐姐恰在父亲住院的日子怀孕了。担心姐夫说她，她没提怀孕的事，结果一次摔倒导致意外流产。那些日子，姐姐拖着刚刚小产的身体照顾爸爸……

后来，妈妈的超市被查封，爸爸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但看妈妈茶饭不思，就给奶奶打电话，刚好小叔在奶奶家，小叔逼问爸爸是不是拿了爷爷奶奶的存折，然后跟爸爸吵起来。

爸爸这才知道，他出事后，几个叔叔一直在逼爷爷奶奶立遗嘱，要求把住房分给四个儿子……放下电话，爸爸捶打着自己的右腿，面对妈妈的阻拦，他号啕痛哭：“你让我去死吧。”

爸爸的样子，令妈妈万念俱灰。“都怪我无能，这些年全靠你撑着全家，你病了，我连让你安心养病的能力都没有，我就是个废人……”那个绝望的午后，他们失去了面对未来的勇气。

而真正让妈妈产生不想活的念头，是姥姥姥爷为了帮衬我们，每天上街捡垃圾卖钱。姥爷被一个送外卖的人撞倒，那人当场逃脱，姥爷被撞成小腿骨折，却固执地不肯住院，几个亲戚都怪我妈。那天，妈妈推着爸爸从姥姥家回来，爸爸什么话也没说，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妈妈忽然蹲下身来对爸爸说：“要不，咱俩死了得了，不给爸妈和孩子们添负担。”

据我妈说，她这个提议一说出口，她和我爸就觉得心里轻松了。面对生活铺天盖地的无解，死是他们当时能想到的唯一的解脱。

那天晚上，我推着爸爸上楼，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爸，既然病来了，你就替我们接受它，咱治不了它，但努力让它对你下手轻点儿。以后，少发点脾气，去超市给妈妈帮忙，我和我姐一进家门一喊爸，就有人答应，好吗？”爸爸点点头。

那晚，我们一家四口彻夜长谈，打开全部心结。

等待超市重新开业的日子，我爸让我妈推着他去找爷爷奶奶，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有时候，晚上就住在那边不回来。我爸说：“给不了他们钱啦，就给陪伴吧。”

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3980元。我拿回家，领着爸爸数钱。“少是少了点，但总算是见到回头钱了哈，爸。”我逗他。“没事儿，多数几遍，也能把手数到抽筋。”我爸这话，逗得我和我妈捧腹大笑。

我们把姐夫叫回了家。我爸说：“锡文啊，爸欠你条人命，但爸不准备道歉，爸准备好好活，至少当两个外孙的姥爷。”姐夫当时眼睛就红了：“爸，我不是嫌你拖累我们，我是觉得晓月老拿我当外人，怀孕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告诉我。”

心结打开，阳光也慢慢照了进来。

有一天，爸爸神秘地对我说：“儿子，我现在大小便都没有知觉了。”我心里一凉，他却讲得认真，“但爸爸有办法，每天早上七点准时上大号。给手机设置了闹铃，每半个小时上一个小号。我已经连续十天没尿裤子啦。”我眼眶一热，拍拍他的头：“刘大壮，你是最棒的。”

三个月后，妈妈的超市终于开业了。我爸天天跟我妈一起出门，坐在轮椅上帮着摆货、收款，没人的时候就在门口晒太阳。

渐渐地，他发现小区里的快递特别多，每次放物业那里，物业人员都很不乐意。于是，我爸就义务帮忙收快递，有人忘了来取，他就自己开着轮椅给人送过去。日子久了，小区里的人都认识了爸爸，我家生意明显好了起来。

中秋节，我爸和我妈早早打烊，去菜市场买好吃的。姐姐上午去公婆家，我上午做家教，等我们前后脚回到家时，爸妈一桌子菜都准备好了。

餐桌上有个大蛋糕，我问：“今天谁过生日？”我爸说：“咱一家子的生日。你忘了，去年的今天……”人生实苦，我们一家走过暗夜，终于选择了让它微甜。

编辑/王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