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辛流连怀旧与乌托邦之间(之三)
——竹久梦二生死观之谈辩

2024-01-09 17:38:57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李 娜

(汉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十堰 442000)

大渐弥留之际,任何人都不得不有所思量。试想,临于生死之间,又有多少人能够超脱死生之外?尽管竹久梦二的确堪称“一代奇才”且耀颖一时,却仍不免在流离播越的生活中,逐渐成长、不断迷茫:卑弱的灵魂、揣着艺术化的向往,疏慵的身形、总归难敌世俗化的现状。而如今,一再细针密缕那些镂心刻骨的过往,又能有几分聊以酬偿梦二曾经之神伤?

一、生命:过冬纸蝇·杯弓蛇影

翻看梦二的各类文字,以《病床遗录》最为直言尽意:全无蜂屯蚁杂之象、反有避嚣习静之感,又常在数奇不遇的调值里悄然别出新意。择录两则为例——

“闭上眼,嘴角像被什么东西蹭了下似的,有蝇飞过。

不净的头发似乎被什么东西擦过似的,原来是蝇飞过。

睁眼,怒目而视:蝇飞过来,绕一圈,复飞走。

瞅着枕边积压的大摞邮件,心情沉重地合上双眼。

被人遗忘纵不是快意之事,但拆读收到的明信片却总令人倍感艰辛。

惟其信是把人与人的心连在一起的东西,才教人徒生麻烦与无奈之感。

即使被人遗忘,亦属顺理成章,权当是为了生命末日的永久告别。

已没有想见之人,死、生、去、归原本都是无常。

勉力动一下不知生死、气力全无的四肢,权且把‘贡药’喝了。”

“就算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过冬之蝇,也不禁心生恐惧。

无憾亦无爱之蝇,辗转病榻之上。”(1)文中所有日记部分均选自于《逆旅:竹久梦二的世界》,刘柠著·译,新星出版社2010年5月第1版,一并说明,不做另注。此书还有一个雷同本,同名《竹久梦二的世界》,刘柠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后者在文学版的基础上,进行了主文扩写和美术文评增补。

这是写于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和二十六日的两则短章。语词间,不出惯常的日本文人气。与之对读的文本,可选周作人的《过去的生命》,细读且略。

只说说这“蝇”:他们的短歌和物语的座上宾。周作人在《苍蝇》一文里说过,“在日本的俳谐中则蝇成为普通的诗料,虽然略带湫秽的气色,但很能表出温暖热闹的境界。”还举出小林一茶的俳句进行补充分析。

梦二的写蝇,当然算不得发明,却也情趣翻番:由嘴角而头发,由睁眼而怒目,由蝇而信,由信而人心,由人心而人之生死去归……“就算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过冬之蝇,也不禁心生恐惧。无憾亦无爱之蝇,辗转病榻之上。”——这里面,没有“温暖”、没有“热闹”,惟有倒悬之患、意攘心劳:死期随时会来,揪心扒肝仍是无计可奈。

按照尼采的看法,生命不是一种自我保存,而是一种增长的意愿。我们且相信。但是,讽刺的问题同时迎面而来:“‘存在’——除‘生命’外,我们没有其他关于‘存在’的观念。——某种死亡的东西又如何能够‘存在’呢?”[1]179于是,由“死亡”造就的空幻感,在很大程度上,就要比“生命”所包孕的幻灭感来得更加汹涌澎湃。此二者,偶尔在梦二身上呈现出蛇影杯弓、蜂出泉流之势。

而在通常情况下,即便未到濒死之境,梦二也似乎没有多少关于生命的热望,勿论“保存”或“增长”。他在《出帆》第89回这样写过1927年日本大地震的事情:

“三太郎当时是吓跑了,大概还是把阿花忘了吧,他不禁苦笑。

尽管三太郎和阿花的心里有了隔阂,狂暴的大自然还是让人更为亲近了。可无论远亲还是近邻,平时察觉不到的丑陋和卑鄙此时都暴露出来。人原本就不完美?生活原本就这样糟?对人失望至极的三太郎再次陷入忧郁。”[2]178

比照相隔几年的文字,有幸发现:“一切变化中同时既有可鄙也有可喜的东西,既包含了背叛也进行着清理。”[3]93“恐惧”,是无法全然“清理”的,除非死掉;“失望”与“忧郁”,却可以适度“背叛”,终而换来“蝇”之“无爱”与“无憾”。

此时,送上异邦的真言:“纸蝇 短暂的读者”,是否堪以告慰?

二、死亡:夏虫朝菌·挟情泣荆

临近死亡,任何人都会迁思回虑。继续看梦二的语录——

“一九三二年十月二日

不知托谁的福,我一次都没有患过乡愁病,因为我原本就没有家。我甚至也不想日本。即使没我,日本也会变好。屠格涅夫尝言,日本好不了。

我虽想长寿,但无论何时死,都没有留恋。”

“一九三三年(无日期)

令人不忍上床的良宵。读的东西、考虑的事情大抵单纯,多是不愿去想的事;而所为之事多为犯不上用力而为的事。

……

活着真好,能见到世界的一草一木。

榛名山上的酸模菜之哀怨啊(就像我的命运一样)……

……

穿越青麦上方的风,常从南边吹来。‘到了你的恋爱季节’,叶看我的脸说。

穿过青麦,从远方而来

想到为相逢而来的女子,不禁悲从中来……那志野的远山啊。”

他们民族一贯欣赏“掩盖”的言语美学。土生土长的梦二,随时随地闪回着固有(几乎至死未改)的精神传承。——说是没有“乡愁”,仍会留恋某时某地某人、某事某物某种情:三太郎:“被家庭驱逐出来的人”,“新家刚建起来”、“就完全丧失了对家的兴趣”的人;梦二:临死还在念叨自己是“原本就没有家”的人——交融参半的真假命运感,果然如“酸模菜之哀怨”,“悲从中来”总不期然。

接着是一九三三年底、离死神更近的时候的两则:

“十二月七日

我不会像某部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为了冒险和体验而可以旅行。好歹简素地过活,力求把自己变得单纯化,以忘掉过去。不消说,真正启程的那刻,意味着对死亡的跨越。”

“十二月二十七日

以前,一度想过三十七岁可死矣,却没想过现在是死期。三十八岁是彦乃走时我的年龄。她说她不想长生,二十五岁死足矣,果然死在了二十五岁的春天。听她的话,我说我也不想成‘不惑男’,不如一起死了算了。她却说先生还有工作,于是丢下我先走了。也许有过想到‘活着真好’的时候,但想不起来了。首先是其后的岁月,净出入于愚蠢而慌乱的男女痴情,真是连想都不愿去想。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女人的面影一张张重叠在一起,与其说沉重,不如说是不堪重负。

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连那些事也都忘了。大抵,这段时间不想琢磨事。过去的事,即使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看到第一时间寄来的诗歌刊物,才想起世间还有所谓恋歌这种东西。

不仅是恋爱,没了那些可资诱惑人的东西,连曾几何时不惜如此狂热地编织的种种心思,也皆溃于无形了,现在没有一件工作能让我倾注热情——但虽说如此,我并不觉得是好事。只是原有的东西没有了,令人感到热度丧失的程度过于激烈、鲜明。我可以彻底睡了。”

“忘掉过去”,尚能做到(必要时,贴上“自欺”的膏药);想要跨越死亡,可就是痴人说梦了。

对于女人,自己曾经那么“害怕看清”、常常“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将死之时,方觉出“沉重”和“不堪重负”、“连想都不愿去想”,这能否算是生命意志的某种“胜利”和“反抗”?

对于工作,“溃于无形”的现状,“令人感到热度丧失的程度过于激烈、鲜明”,是否反衬出自己在“面包”与“妖精”之间终于举棋若定的明弃暗取?(2)笔者在另一文章里讨论过“面包”与“妖精”的问题,此处以为回应。参见《十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衔辛流连怀旧与乌托邦之间——漫谈竹久梦二生的世情文》。

再看一九三四年、生命的最后阶段里的三个日子的分别记录——

“二月三日

我倒不是想死,但觉得死亦无妨。”

“四月十八日

死期似乎近了。但我真不喜欢死期这个东西。

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到此为止的时候,完全油灯耗尽的时候——这种时候,我觉得已经到来了。

今后,即使有活着的日子,也无所事事,人生了无趣味,完全是虚的。

不用什么治疗,不如死了的好——医者即便做如是想,却无能为力,这里有一种被医患双方的默契抹杀的痛楚。无聊的社会制度,奇怪的道德。除了患者毅然决然地寻死,别无他途。”

“五月十七日

与生俱来的所有东西、连友情都丧失殆尽的今天,原来地上居然还有如此情分。但纵然如此,生又如何?与死为邻,是没有催眠药与青蛙的。

……

何时死,尚在未定之天。似乎不自杀便无法收场。

但虽说如此,对连窝都挪不动的病患来说,连死的方法也是少的。

……

没有想见的男人。

女人绝对闹得慌。

……

今天手痛稍好些了,去天国的心情有所缓解。

……

神经仍然很痛,现在似乎过了顶点,有种活着的感觉。”

反复揣量逼眼闹心的死期,更觉人生“了无趣味”,梦二想到了“自杀”:能够自己收场(实际上,还是得别人帮忙收场)的去天国的方法,可是对“连窝都挪不动”的他而言,死的方法也是少的(同一问题的另一方面:“人挪得了地方改不了自己”)。联想到那个对梦二颇有仰慕、后来含着煤气管子寻死的川端康成,难免嗟叹——“当荣誉已尽,死是解脱;死亡是躲避耻辱的可靠避难所。”这是否是他了断生命的充分理由?将灵魂交给幽冥时,他是否在笑?——他们二者之间,幸与不幸、欲谁归罪?

“没有想见的男人”,私见以为,可有,只是他不想;“女人绝对闹得慌”,症结在于,谁闹?谁使其闹?总之,他放弃了所有“可资诱惑”的东西,反而有了“活着的感觉”。

“生又如何?与死为邻,是没有催眠药与青蛙的。”日本文中常用语音双关的笔法调谐逗趣。此处,移替的是“青蛙”,因其与“归”同音。据说,梦二晚年是个嫉妒心、猜忌心很重的“欧吉--桑”,能留下如引文这般曲畅悲惋而自我调侃的文字,也属难得了。——疾病之于梦二,完全是强大的“兴奋剂”的反面。本就不够健康的身体,加上触景伤神的性情,不光无力享福、无暇消受生命,危机时刻,恐怕徒留自嘲自怜、自怨自艾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尚能逗侃的时候,偷闲考虑过一个看似“无聊”却相当“有趣”的问题:

“只有这一点能让人解脱所有苦难——

现在请选择吧:

快速之死

还是长久之爱。”

循着梦二常态的语象脉迹:时而神郁心悴、时而愤气填膺,说不定,终有答案可得:“都说女人嘴里的寻死不靠谱,可是寻死与求生只有一墙之隔,健康人也许很难理解,但人的确很容易就走上自杀之路,有时哪怕只是受一点气候影响,都可能想不开。”[2]200《出帆》第100回第3段如是说。

三、生死念之成因:抚今忆故·急不择途

每个人的思想观念都有不同的来源和体现。观察梦二的诗文画作,数遍往返之略见至今仍是一斑。这“一斑”里,最凝眸的部分始终围绕着“童年”二字——对“童年”的绵密回望,是众目昭彰的“怀旧”,也是“乌托邦”的另类变相。

梦二有一首较长的诗,题名《死》。全文共九节,仅截取其中四节作为由头:

“人造樱花,高挂在花街上方。

无数提灯闪烁着,仿佛含泪欲哭。

当伴奏戛然而止,

响起了孤独的吊钟声。

这声响,犹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

‘死颜’与‘黑色之笑’,

都融于泪水中。

在提灯的光照下,

一闪一闪地消失了。

舞台和木板看台,

在金色的波动中飘荡。

……

这样

少年破碎的心,

再见晴天。

只是,

舞台上公主被斩的画面,

却成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而且,

红色毛毯后,

死去的公主走动的画面,

也成了不可思议的发现。”[4]

诗歌简述了少年看戏、戏中公主被山贼砍头、少年因而伤心哭泣的事情。诗歌的矛盾与结构均单调至极——

节选的第一节写背景:花街、夜间、有提灯有吊钟;第五节写哭泣:看着公主的“死颜”和山贼的“黑色之笑”,少年的“泪水”犹如“金色的波动”“一闪一闪”;第八节和第九节写“记忆”和“发现”:因母亲说这是“戏剧”,少年“破碎的心”才有所恢复,但是已经刻下“死”之印迹与“死”之疑惑。“死的最初发现”,同时埋下了“不可磨灭”的烙痕感和“不可思议”的“狐魅疾”(这么说,或许有点过分,却不算夸张)。

“提灯”=“少年”,“吊钟”=“公主”,“提灯”就在此地,“吊钟”则属于另一个世界。早先的“犹如”,在“死去的公主走动”的一刹那确认定格:你还是你,即来即去,还带走包括你自己在内的各种色影声光;“我”却不再是“我”,因你而起的“不可磨灭的记忆”已然成伤!

由此,方便框画出言辞内外的“复调”效应(他们的民族以感官敏锐为特点,在将个人感觉临摹成言语文字时,常常能显影共赢):上段所言几组关键词,倾向于“对比式”;“提灯”和“泪水”,属于“模仿式”,乃他们的文辞中惯用的“镜我”互映手法;“公主”的“死颜”和“走动”,对于“少年”的“记忆”和“发现”来说,又兼有辅助性的“补腔”作用。

不过,纵然毛举缕析、入微精细,我们仍然只是旁观者,谁都不能恰如其分地形容梦二的记忆和思维(儿时和写作时)究竟是如何整编的。不如,再看一个近似的例子。一九三三年二月十六日的某个时辰,梦二在日记中写到:

“像打碎的玻璃窗似的闪闪发光的黑眼睛,蓄满了泪水;张嘴大哭的孩子的脸。

像四五岁的男孩子那样,是自己吗?是谁呢?不知道……”

在另一个文章里,侧重讨论过他们的民族性格中的“童年”情结对梦二的影响,这里请把注意力放在“黑眼睛”上:“打碎的玻璃窗似的闪闪发光的”、“蓄满了泪水”——“限定性”的亦是“描绘性”的状态,不厌其烦地铺开;“共时性”(张嘴大哭)的亦是“场域性”(孩子的脸)的情形,不遗余力地强调,这若不是心之所向,又是别的什么呢?——当情绪的“安全阀”对己打开,流于字面的苦痛和悲哀,不该再是“掩盖思想的艺术”,即使他们早已习惯忍耐。

“四五岁”的年纪,是尚可自发无羁、任性无度的年龄,不管泪水蓄不蓄满,“张嘴大哭”都全然无妨。成人之后则大相径庭。

选录另一些文字印记,聊尔为证:

《泪》里的他,“忍住哈欠”、“充满了泪水”、想的是“说教能快点结束”、顺势下坡地“选择了沉默”;

《钟》里的他,“不愿去想也害怕去想”一个问题:他送的作为遗物的钟停在了她死时的“九点二十五分”,这“究竟是人为的,还是碰巧的”;

《分手》里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嘴唇因愤怒与耻辱而抖动不止”;

《在春季漫步》里的他,“没有突然搂住对方接吻的习惯,只是使劲把手插进了口袋,然后紧紧捏着香烟盒”,他“感伤”、“又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这样的感慨来自他远离尘世的自身的焦虑与自暴自弃,另外,他如此消极生活是因为他的爱妻的死亡和他的总是自我辩护、自我放纵”;

《出帆》里的三太郎,看完阿花离家出走的留言,“顿时像吞下一个法式面包似的,喉咙噎住了。刚才想干什么来着?他摇摇晃晃地要从门口出去。……三太郎抬起脸,见四只眼睛正从玻璃窗里望着他,不禁害羞,慌忙走回家里,仰倒在榻榻米上。……‘浑蛋,浑蛋,浑蛋!’由于自我厌恶,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

看吧,这些人“是自己吗?是谁呢?”——“人们成为艺术家是有代价的:人们把所有非艺术家所谓的‘形式’感受为‘内容’、‘事物本身’。这样一来,这些人当然就归入一个颠倒了的世界:因为现在,在这些人看来,内容成了某种纯粹形式的东西,——包括我们的生活。”[3]3——对此,惟有梦二自己,比我们谁都清楚(接近清楚,而不是全然理解)。

四、死生外之遗韵:斋心涤虑·俯拾仰取

梦二的出游笔录中,有诸如“人间的生活无非是物与心之争斗。西洋文明中过于偏重物质的流弊造成了今天的萧条。”“物心分离,渐行渐远,此为现代文明之‘特长’。”之类的话。这种调调,这般涤瑕荡垢、除旧布新与穆如清风、浪恬波静的调调,在别处(无论文字或书画)几近全无。催人禁不住臆想,若远游之事在十年多前顺利成行,梦二是否可能迎来别样的春天绽放?

梦二的日记早年刊载时,即有过此般评价:

“读昔人留下的文字,会明白:直至今日犹能打动人心的很多东西,其实莫过于那些以日常言语缀成的日记、自然而然出口成诵的和歌、俳句和真诚的书简一类,反倒未必一定是在当时被尊为‘正经写作’的正式文字。好的记录,或者那些到达了能称之为创作之域的文字,恰恰多见诸于打破常规之人。如是之说,亦适用于绘画的世界。竹久君也许不能称之为‘正规’的画家,但窃以为,就其留下的作品、所做的工作的特色而言,其意义正在于此。君的感觉,君的梦想,是无法仅用‘一代奇才’这样的话来盖棺定论的。但即使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是为君之死而深感悲伤者之一。

日前,有岛生马君携君之日记至吾处,云欲公开之。值此,聊缀数语,以缅怀竹久君传奇的一生。

岛崎 生

于麻布饭仓”[5]

这评价,与日记本身趋于浅淡平实的笔调相应协调,倒是格外令人暖心。而今复读的主要意念,更倾向于某种误读、某种基本误解:“一个人根据自身来解释每一个他者;因而造成对某种更高行为所独具的德性和情绪的误解。即使同一个人在某个低微之际回顾自己的节日高潮时期,他也会错误地理解自己。‘自我贬抑’、‘屈从’”[1]33。况且,“唯有通过误解,才可能人人协调一致。倘若人们不幸理解了自己,人们就决不会互相了解了。”[3]100因此,关于日记本身的可信性调控便顺理成章,而疑信参半则多能淘沙取金。

梦二在一九三二年十月二十二日夜写到:“倘若死的话,愿死在秋天——因为可以用手收集落叶。”看到这话的瞬间,脑海里随即闪映过那些与此相关的画与诗,那《立田姬》、那《寄远山》……一九三四年九月一日凌晨五点四十分,梦二停止呼吸,留下最后的话“谢谢”。——那年八月八日立秋、九月八日白露:凋逝时,仅是初秋,是否算是天随人愿?是否可以补白这样的场景:“一颗大雪覆盖的心灵,一股解冻的风在向它诉说”,这“风”,如梦二一度期想的那样“穿越青麦上方,常从南边吹来”、“穿过青麦,从远方而来”,风里有“渐行渐远的山脊的远姿”、有“为相逢而来的女子”……

五、结语

文森特·凡·高给弟弟提奥的一封信里,提到了日本画家:“如果研究日本画家,我们会看到一个智慧、冷静和理智的人,他在花时间做什么事呢?……他在研究一片草叶。但这片草叶会引导他画出所有植物,然后是四季,漂亮的风景,最后是动物、人物……这些单纯至极的日本人像花朵一样在自然中生活,他们所教导的难道不是一种真正的宗教吗?”[6]他们的“宗教”与咱们关系不大,我们感兴趣的是彼样关系,以及关系维度下,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应对的认知:“人类与自然的无限自我生成过程的整体性之间的关系,本质上就是一种沉思性关系:不朽的精神就像在神明的一侧那样,接受世界的永恒演示。”[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