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若天
1925年11月,广州国民政府东征军二次克复潮汕,周恩来作为东征军总政治部主任,主持东江地方行政事务。关于周恩来在此时期史料的搜集、整理和挖掘工作,尚有进一步完善的空间。笔者在整理“英国外交部档案”、《字林西报》和民国报刊时,发现周恩来在这一时期的多份珍贵史料。其中诸多史料,在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周恩来年谱(1898—1949)》(以下简称《周恩来年谱》)里或未记载,或与其记载存在矛盾之处。本文依托“英国外交部档案”、《字林西报》和民国报刊史料,就《周恩来年谱》的部分错讹和未载之若干重要史实进行考辨,以期进一步推动相关问题的研究。
1925年11月15日,英国驻汕头领事歌尔克(Cecil Kirke)将四份文件秘密发给英国驻华公使麻克类(Ronald Macleay)。其函如下:
谨随函附上最近几期汕头本地报纸摘录的译文如下:
(一)东征军政治部主任周恩来、潮梅督办何应钦、东征军总指挥蒋介石以及一名俄国军官,7日在汕头举行的欢迎东征军的群众大会上的演讲摘录。
(二)周恩来5日在汕头总商会发表谈话摘录。
(三)关于有强烈排外倾向的劳工领袖、现任汕头市市长陈箇民。
(四)工会官员从事罢工和抵制活动的摘录。
我不负责翻译,但我相信它们基本上是正确的。①“Council Kirke to Sir R.Macleay”,November 15,1925,FO 371/11620,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204.
接到此函后,驻华公使麻克类高度重视,随即于12月7日秘密进呈英国外交大臣奥斯丁·张伯伦(Austen Chamberlain)。②“Sir R.Macleay to Sir Austen Chamberlain”,February 8,1926,FO371/11678,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111.从歌尔克致麻克类的密函中可知,这四份文件皆摘自汕头本地的中文报纸,并被翻译为英文。译者虽非歌尔克本人,但歌尔克“相信它们基本上是正确的”。
这封密函的特点在于,函中所载的四份文件,有两份涉及周恩来。由此可见时任东征军总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在当时的汕头政局中承担十分重要的角色。这一新史料的发掘,为探究周恩来在第二次东征中的一系列史事提供了重要依据。
该密函中提及的四份文件,有一份题为“周恩来5日在汕头总商会发表谈话摘录”。颇为遗憾的是,在“英国外交部档案”中并未找到该谈话摘录。
关于这份谈话摘录,首先需要考证“5日”究竟是指何时。在1925年初的第一次东征和1925年10月开始的第二次东征,周恩来躬与其役,亲至潮汕。歌尔克在1925年11月15日的密函中称,该文件摘自“最近几期汕头本地报纸”,可见周恩来与汕头总商会的谈话是在第二次东征之际。另外,周恩来直至11月4日才入汕头,因此谈话时间是在11月4日至15日的区间范围。综上可判定,此处“5日”即指1925年11月5日。
不过,翻阅《周恩来年谱》《周恩来传》等著作,并未提及11月5日周恩来在汕头总商会的谈话。《周恩来年谱》称,周恩来11月5日致电“广州国民政府,报告进驻鲤湖、揭阳和汕头的情况。建议国民政府制定更新潮汕行政和统一军民财务的方针”③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 年版,第84 页。。对周恩来在汕头总商会谈话之举不曾提及。那么,周恩来是否曾于11 月5 日在汕头总商会发表演讲呢,“英国外交部档案”中的这则史料是否属实?
上海《时事新报》的一篇新闻成为解决这一问题的重要线索。1925年11月10日,上海《时事新报》提到汕头“总商会昨日开会欢迎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会长、会董均到,寒暄毕,周即发言”④《蒋介石由揭阳抵汕头》,(上海)《时事新报》1925 年11 月10 日。。此新闻的关键之处有二:一是落款时间为“十一月六日”,故“昨日”显然是指11月5日;二是周恩来有“发言”之举。以上两点与“英国外交部档案”所载若合符节。档案史料与报刊史料两相对照,确有周恩来11月5日在汕头总商会发表谈话之事。
周恩来于11月4日入汕头,11月5日即与汕头总商会谈话,可见其对该组织的高度重视。汕头总商会,前身为创办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的保商局,后改称汕头商务总会,1914年改为汕头总商会,1930年改组为汕头市商会。①广东省汕头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汕头市志》第3册,新华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汕头总商会在当地具有举足轻重之地位,长期被视作“东江政治经济中心”②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东江特委文件)(1929)(一),1983年编印,第74页。。正因如此,周恩来在入汕头的第二日,就与汕头总商会进行磋商会谈。
周恩来在汕头总商会谈话的主要内容是什么?据上海《时事新报》报道,谈话主要聚焦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力辟共产谣言。周恩来在谈话中“详述此次东征情形,并力辟洪刘指党军为实行共产,谓党军系实行三民主义,期竟孙总理未竟之志”③《蒋介石由揭阳抵汕头》,(上海)《时事新报》1925 年11 月10 日。。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港英政府多次散播广东“实行共产”的谣言,以达其政治目的。正如罗亦农指出:“香港各处制造要求英国政府以武力干涉广州的空气,并发出大批的金钱,宣传国民政府将实行共产,驱逐他们所谓广州及广州之布尔扎维克。”④亦农:《廖仲恺遇刺前后的广州政局》,《向导周报》1925 年第130 期。而陈炯明及其麾下将领洪兆麟、刘志陆等人也以东征军“实行共产”蛊惑煽动,借机扰乱东征军在潮汕地区的统治。周恩来力辟共产谣言,消除商人群体的恐惧心理,粉碎了港英政府及陈炯明的阴谋诡计。
二是筹措军需款项。在与汕头总商会的谈话中,周恩来说“东征军出发(十月六日)以来,业已匝月,目下军食所需,完全无着,请总商会先为筹款十五万元,以济急用”,经双方商议,最终“商会代收三个月房租捐十万元,并由商会长先垫一万元应急”。评论者称,汕头总商会实则借此“大发军财”,“因全市房租,每月至少七万,今收三月,仅缴十万,尚不及半数也”。⑤《蒋介石由揭阳抵汕头》,(上海)《时事新报》1925 年11 月10 日。
周恩来曾指出,“东征以来,军事时期之行政事务,在事实上东征军总指挥政治部已成为一行政机关”⑥《周恩来通电暂行就职》,《广州民国日报》1926 年2 月10 日。。作为东征军总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介入地方政权的行政工作,而军需款项更为这一时期的急要之务。据《申报》报道,周恩来曾致函汕头总商会,“以运输给养,需费浩繁,远道接济,诸多困难,嘱于二月内筹足十五万元借用,以汕头正税作抵”⑦《蒋介石抵汕后之所闻》,《时报》1925 年11 月16 日。。最终,周恩来以价值二十余万元的房租捐换取十万元之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第二次东征虽一路高歌猛进,但其后勤军需颇为紧张。
前述歌尔克发给麻克类的秘密文件中,另有一份涉及周恩来。这份文件目前可在“英国外交部档案”中找到。其标题为《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的演讲》,其中载有周恩来、蒋介石、何应钦等人的演讲。周恩来的演讲附录如下:
在致谢后,他表示,此刻值得纪念有两个原因:第一,整个地区都为东征的成功而欢欣鼓舞;第二,这一天恰巧是苏俄革命的周年纪念日。
他接着说,革命军队从国民政府得到命令,推翻军阀陈炯明、洪兆麟、林虎,他们都是帝国主义港英政府的走卒。在港英政府的煽动下,英帝国主义的奴仆陈炯明及其追随者,镇压人民的爱国运动,危害革命政府的法律,掠夺潮梅人民的财富。广东省在过去几年中所经历的种种灾难、苦难和危险,完全是陈炯明及其追随者带来的,这是帝国主义阴谋的结果。因此,我们应该像推翻帝国主义一样,推翻军阀陈炯明。
先生们,你们已经被逼到了极点。我们的国民党军队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取得胜利,是因为我们得到了人民的同情和支持,无论何时何地都受到欢迎,可以证明了这一点。为了我们的革命能够成功,我们的人民能够永远摆脱动乱,军队和人民之间必须真诚合作。我们的敌人已被驱逐出去。然而他们留下了无数的危险因素,必须予以消灭,以便确保永久和平。完善国民革命工作,必须依靠人民和政府的完全联合。为了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和平,人民必须与国民党军队合作,消灭不受欢迎的军队。当这些令人厌恶的力量被消灭后,我们可以谈论潮梅群众的永久和平。①“Speeches at a Mass Meeting Held to Welcome the Eastern Expeditionary Force”,November 7,1925,FO 371/11620,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p.204-205.
根据“英国外交部档案”记录,该演讲的发表时间是1925年11月7日。演讲中称“这一天恰巧是苏俄革命的周年纪念日”,亦可证明此日为11月7日。查核《周恩来年谱》,则记载为:1925年11月7日,周恩来“出席汕头市各界庆祝苏联十月革命八周年军民联欢大会。在会上发表演说,号召各界人民团结起来,支援革命斗争”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 年版,第84 页。。相似的记载同样见于《黄埔军校国共合作历史实录》《周总理生平大事记》等著作中。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广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州文史资料选辑》第27 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36 页;怀恩:《周总理生平大事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年版,第91 页。显然,此说与“英国外交部档案”所述存在差异。
那么“英国外交部档案”中称周恩来在11月7日召开的“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上演讲是否属实呢,其材料又源自何处?
仔细爬梳相关档案,笔者在“英国外交部档案”中找到一份文件《汕头报纸摘译》(Translation From Swatow Newspapers),该文本收集自汕头当地报纸的新闻报道,并将其翻译成英文。其中来自《岭东晚报》(Ling Tung Evening News)1925年11月8日的新闻报道,与前述《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的演讲》一文近乎相同。④“Translation From Swatow Newspapers”,FO 371/1162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101.由此可以看出,“英国外交部档案”中的周恩来演讲的文本,大概率源自汕头本地报纸《岭东晚报》。《岭东晚报》由洪春修于1925年创办。⑤广东省汕头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汕头市志》第4 册,新华出版社1999 年版,第317 页。根据国民党广东省党部特别委员在1926年初的调查,汕头报馆共有14间,《岭东晚报》即为其中之一。⑥《省党部特别委员调查汕头党务之报告》,《广州民国日报》1926 年1 月13 日。其创办人洪春修与汕头罢工委员会关系密切,曾担任汕头罢工委员会秘书。⑦广东省总工会编:《广东工人运动大事记(1840—1995)》,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59 页。
与英国驻汕头领事歌尔克摘录的演讲内容相比,《汕头报纸摘译》所摘引的《岭东晚报》更提及该大会的地点、参与机构、参与人数和召开目的:“包括工会、学校、政治机构、行政机关等69个机构的代表10000多人,今天上午,在审判厅前的露天场地举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招待会,以欢迎国民政府革命部队的东征军。”①“Translation From Swatow Newspapers”,FO 371/1162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101.遗憾的是,这则史料并未明确说明具体时间。此外,也无法排除“英国外交部档案”存在错误的可能。
那么这次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的具体召开时间是何时呢?有论者指出为11月7日,但并未标注史料来源。②陈汉初:《周恩来在潮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244 页。而《汕头市志》则有另一种记载:11月8日上午“各学校和工会于审判厅前开群众大会欢迎东征军”。③广东省汕头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汕头市志》第1 册,新华出版社1999 年版,第101 页。仔细比对大会的地点、参与人员和召开目的,可知《汕头市志》所指即为“英国外交部档案”中的“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不过,《汕头市志》将时间定在了11月8日。
那么,《汕头市志》是否具有史料依据?据笔者调查,《汕头市志》史料来源或许是1925年11月11日《工人之路》发表的新闻《汕头开欢迎东征军大会》。该新闻报道:“五日八时,自东征军入汕后,决定以后潮梅烟赌实行禁绝,杂捐一概免除。全汕各学校各工会决于八日上午九时在审判厅前开欢迎会,欢迎国民革命东征军市民大会。五日用汽车巡行各马路散派传单。”④《政治要闻:汕头开欢迎东征军大会》,《工人之路》1925 年第138 期。不过问题是,该报道称“决”于8日上午召开“欢迎会”,显然,新闻稿在撰写之际,“欢迎会”仅处于决策而非实施阶段,究竟何时召开还有待进一步的史料辅证。
“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是召开于11月7日还是11月8日?《蒋介石日记》为揭开这一谜题提供了佐证。蒋介石为东征军总指挥,根据“英国外交部档案”记载,“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中蒋介石、周恩来等人都曾发表演说。据蒋介石11月7日的日记称:“十一时赴欢迎会,到会者工学界最多,约有万余人”。⑤《蒋介石日记》(手稿),1925 年11 月7 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与《岭东日报》的表述颇为契合。那么11月8日,周恩来、蒋介石诸人是否有闲暇参加市民大会并演讲呢?根据《蒋介石日记》,11月8日蒋介石行程匆忙,“上午会客”,“开本军整顿会议”,会见日本领事,下午3时即从汕头出发,5时抵达潮州。⑥《蒋介石日记》(手稿),1925 年11 月8 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由此可见,他并没有闲暇参加市民大会并发表演讲。
综上可知,周恩来参加的“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召开时间是在11月7日上午11时左右。
既然已经确定“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的召开时间,那么《周恩来年谱》所称在11月7日召开的“庆祝苏联十月革命八周年军民联欢大会”上,周恩来曾发表演说一事,是否属实?
综合时人日记、报刊等史料可知,在11月7日,汕头确实举办了纪念十月革命的大会,不过名称与《周恩来年谱》略有不同。例如《蒋介石日记》中记载为“庆祝苏俄革命八周年纪念日”⑦《蒋介石日记》(手稿),1925 年11 月7 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上海《时事新报》称之为“苏俄革命八周纪念日”①《苏俄革命纪念日之汕头》,(上海)《时事新报》1925 年11 月16 日。。《工人之路》的新闻报道称其为“俄国十月革命八周纪念大会”②《特载:庆祝苏俄十月革命八周纪念盛况》,《工人之路》1925 年第138 期。。其中皆称“俄国”或“苏俄”,未称“苏联”,也未称“军民联欢大会”,而是“纪念日”或“纪念大会”。另外,《工人之路》和《时事新报》皆使用“八周”而非“八周年”,这也是时人常用之法。例如中共广东区委散发的宣传品《俄国革命八周纪念》,也使用“八周”而非“八周年”。③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广东区委文件)(1921—1926),1982年编印,第93 页。为尊重历史原貌,笔者认为,《周恩来年谱》中的名称可根据《工人之路》记载改为“俄国十月革命八周纪念大会”为宜。
那么,周恩来是否在此大会上发表了演说呢?根据《工人之路》记载,11月7日晚,在汕头永平酒楼召开“庆祝俄国十月革命八周纪念大会”,到会者有蒋介石、周恩来和罗茄觉夫,“席间由蒋、罗二人相继演说”④《特载:庆祝苏俄十月革命八周纪念盛况》,《工人之路》1925 年第138 期。,并未有周恩来演讲的记载。上海《时事新报》详细报道了此次大会的整个过程:“庆祝次序,一奏乐,二全场起立向中俄国旗致敬礼,三蒋氏致祝词,市党部致祝词,四唱国民革命歌,俄国国歌,五奏乐,六开宴,七蒋氏演说,八俄将演说。”⑤《苏俄革命纪念日之汕头》,(上海)《时事新报》1925 年11 月16 日。其中更未提及周恩来有演讲一事。综上可知,周恩来在“庆祝俄国十月革命八周纪念大会”上并未发表演说。
不过,周恩来在“俄国十月革命八周纪念大会”上“用汕市工农商学兵各界名义,草电致广州俄领事,转莫斯科政府,表示贺忱”。此电由周恩来起草,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观念。长期以来,该电文未曾出现在周恩来的文集中。兹将此佚文录于下:
广州俄领事署转莫斯科苏联政府暨全俄人民公鉴:在中国国民革命军第二次克复潮汕、重莅汕头之第三天,吾人集合各界人民代表与革命军人、苏俄同志,共聚一堂,以庆祝苏俄革命之八周纪念,此如何可欢欣之事!吾人受孙中山先生遗训,追随列宁先生所领导之革命先进国苏俄联邦后,年来努力革命,已不仅使中国革命根据地之广州安如莫斯科,且更发展至可以与香港政府对峙之海口汕头,其成效正不亚于列宁格勒对于伦敦政府之震撼,吾苏俄人民于庆祝世界革命开始成功纪念日,闻此东方革命之喜音,自必不约而同与吾人同声欢呼苏俄十月革命万岁,中国国民革命万岁,中俄两革命民族联合万岁,世界革命万岁,蒋介石率汕头市之农商学与各界人民代表同叩。虞。⑥《苏俄革命纪念日之汕头》,(上海)《时事新报》1925 年11 月16 日。
该电虽为贺电性质,但涵义颇为丰富。周恩来强调第二次东征的胜利与“孙中山先生遗训”和“革命先进国苏俄联邦”有密切关联,是国共合作的重要成就。其重大政治意义有三:一是进一步巩固了广东革命根据地;二是进一步拓展了中国革命势力范围;三是进一步推动了东方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发展。
有论者称,周恩来是在当日上午的“欢迎东征军市民大会”上“宣读《致苏俄贺电》,并获得了与会者的举手通过”。①陈汉初:《周恩来在潮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244 页。此说实误。《蒋介石日记》明确记载,周恩来于“俄国十月革命八周纪念大会”结束后“致电苏俄政府祝贺”②《蒋介石日记》(手稿),1925 年11 月7 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与上海《时事新报》的记载相符。
揆诸史实,当日周恩来出席两场大会,在上午举行的“汕头各界欢迎国民革命东征军市民大会”上,周恩来发表演讲;晚上参加的是“庆祝俄国十月革命八周纪念大会”,周恩来未发表演讲。《周恩来年谱》称周恩来于当日参加“庆祝俄国十月革命八周纪念大会”并发表演讲之说,显然有误,应予以更正。
在“英国外交部档案”中,还留存一份1925年11月12日周恩来对汕头工联会(Swatow Labour Unions)代表发表的演讲,题名为“国民政府目前对劳工的态度和罢工中应遵循的正确政策”。《周恩来年谱》《周恩来传》对此事并未涉及。但揆诸史实,这一演讲实则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当时的英国政府和外国媒体皆予以高度关注。
据“英国外交部档案”显示,这篇演讲发表于11月13日的汕头当地报纸中,具体报纸名称已不可考,其演讲对象是汕头工会代表。主要内容如下:一是推翻一切形式的帝国主义。周恩来首先强调国际资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严重遏制了中国工业的发展;既而指出港英政府“采取了一切可能导致国民政府垮台的手段”,煽动魏邦平、陈炯明、刘志陆等人解散工会、逮捕工会领袖、镇压各种爱国运动。有鉴于此,他深刻指出,“实现中国真正统一的最佳手段是推翻一切形式的帝国主义”,“除非彻底推翻帝国主义,否则任何反对军阀的战争都是徒劳的”。二是广州国民政府与工人阶级密切合作。周恩来指出,广州国民政府将帝国主义视作“真正的敌人”,而工人阶级也遭受帝国主义压迫,因此两者之间可以进行紧密合作,“国民政府将做的不仅仅是帮助工人阶级,还会支持他们,鼓励他们,并指导他们攻击帝国主义”。三是工人们手中掌握着摧毁帝国主义最有效的武器——罢工。周恩来指出,工人罢工是一种有效武器,其效用随着范围的扩大而增强。他强调,汕头在中国南方位置重要,与香港、厦门同为三大重要港口,更深受国际资本帝国主义的影响。汕头与香港英商之间的贸易额每天至少为200万元,因此,如果汕头能在罢工和抵制问题上效仿广州,其重要性将与广州同等重要。周恩来提出,要将汕头和广州的工人罢工运动建立紧密关联,“当这两点紧密联系在一起时,厦门将是中国南方唯一一个香港帝国主义能够找到喘息空间的地方”。四是继续与英国断绝经济关系。周恩来指出,在中国境内的外国居民,愿意遵守中国法律和司法管辖权者,其生命和财产将得到充分保护;拒绝接受中国法律管辖者将被驱逐出境;罢工者并不反对作为个人的英国居民,反对的是英国帝国主义。同时他强调,所有行为应该高度文明,“因为我们只是处于发出警告的阶段,而不是宣战的阶段”。五是对不同的帝国主义国家应采取不同的态度。周恩来指出,有美国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法国帝国主义等,尽管“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压迫和掠夺是一样的,我们应该把他们全部推翻”,但目前应单独抵制英国,“给美国人、日本人和法国人时间,从英国人身上吸取教训”。六是对汕头工人运动的发展,提出三点注意事项:(1)确定汕头工人的确切人数。他认为,“如果一个工会不知道它应该招收多少成员,或已经招收了多少成员,那么这个工会注定是脆弱的”;(2)加强罢工工人的教育。周恩来指出,“必须教会他们为什么必须罢工,以及他们的罢工将对中国和世界产生什么影响。如果一名罢工这对‘罢工’一词的理解仅仅是每天免费获得几分钱的津贴,那么他面前就有巨大的危险”;(3)建立财务预算。他强调,要知道“我们每天要花多少钱,我们还剩多少钱,以及我们能维持多久”,“如果资金分配不公平,你就不能指望成员对你有信心”。①“Speech delivered by Chou En-Lai”,November 12,1925,FO 371/11620,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46.
在主持汕头工作期间,周恩来高度关注和支持汕头工人运动。他刚入汕头之后,“工会掌权,重复厉行抵制及罢工,香港运来之英货,除在工会代表未到时已起岸者外,余均退回香港”②《党军入汕后之外讯》,《申报》1925 年11 月11 日。。11月11日,周恩来致电省港罢工委员会,询问当下的罢工政策。③《汕头来电询罢工各办法》,《工人之路》1925 年第142 期。
周恩来11月12日的演讲,更是对汕头工人罢工运动提出了系统的主张和建议,具有重要意义。例如,关于财务预算一事,汕头罢工委员会第二届一次会议中议决了财务审查和罢工工人总预算表问题④《汕头罢工委员改组后第一次会议》,《工人之路》1925 年第188 期。;关于罢工工人教育一事,在1926年,汕头罢工委员会特别组织宣传训练班,以训练罢工工友及罢工纠察队。⑤《汕头罢工会开训练班》,《工人之路》1926 年第354 期。由此可见,周恩来演讲中的一系列建议,都成为此后汕头罢工委员会的行动和实践,将此次演讲内容视作汕头工人罢工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实不为过。
自1925年6月开始的省港大罢工,对香港造成严重危机,“仅就一九二五年十一、十二两月,计破产的商店已达三千余家”⑥广东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历史研究室编:《省港大罢工资料》,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 年版,第32 页。。在此情况下,周恩来11月12日的演讲涉及广州国民政府对罢工的态度问题,更是受到英国政府和西方媒体的密切关注和高度重视。
伦敦《晨邮报》(Morning Post)在1926年1月14日刊登新闻称,英国在中国的贸易状况简直“令人绝望”,“在汕头,没有一个中国人敢触碰英国货物,也不敢为英国人提供任何服务”,该新闻摘引周恩来的演讲,强调中国对英国“怀有报复性敌意”。⑦“A Desperate Situation”,Moring Post,January 14,1926,FO 371/11637,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71.当日,另一篇报道将周恩来演讲视作“煽动性的演讲”,并抱怨英国驻华公使麻克类“缺乏主动性”。⑧“Britain's China Trade in Peril”,Moring Post,January 14,1926,FO 371/11637,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74.甚至还有谣言称英国驻华公使麻克类“行将他调”,时人认为“此谣盖由于商人不满意驻华英使而起”。⑨《英人对香港罢工案之焦急》,《申报》1926 年1 月23 日。显然,面临省港大罢工对香港的冲击,周恩来的演讲愈加让英国商人认识到广州国民政府支持罢工的坚决态度,由此,对英国驻华公使不满之声也在舆论界悄然滋生。
英国政府注意到周恩来演讲的重要性。1925 年11 月16 日,英国驻汕头领事歌尔克将此演讲稿翻译英文,并秘密发给英国驻华公使麻克类。歌尔克注意到,五卅惨案和沙基惨案不再是“该国义愤填膺的理由”,陈炯明及其追随者受谴责的主要原因是“他们是港英政府的奴仆”。歌尔克认为,周恩来演讲的目的是“激起对英国的仇恨,特别是对香港的仇恨”。①“Cecil Kirke to Ronald Macleay”,November 16,1925,FO 371/11620,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207.而麻克类在致函英国外交大臣张伯伦时进一步认为,周恩来的演讲反映了东征军有通过潮州袭击厦门的可能。②“Sir R.Macleay to Sir Austen Chamberlain”,February 8,1926,FO 371/11638,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111.
1925年12月5日,英国驻广州领事杰弥逊(J.Jamieson)致函广东交涉员傅秉常称,周恩来的演讲“非常坦率地阐述了广州国民政府的态度”,而广州国民政府却宣称与罢工运动和对香港的抵制活动无关。杰弥逊尖锐地提出:“在这种情况下,香港和广州的商人团体是否值得进一步努力,寻求摆脱目前僵局的出路?”③“Consul-general Sir J.Jamieson to the Commissioner for Foreign Affairs”,December 5,1925,FO 371/11620,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58.此处“香港和广州的商人团体的努力”,实则是指1925年11月华商会代表五人赴港,磋商和平解决罢工问题。④《省港简报》,《工人之路》1925 年第70 期。显然,英国政府试图利用周恩来演讲中的反英因素对广州国民政府施加政治压力。
1926年2月12日,杰弥逊再次致函傅秉常询问广州国民政府是否对周恩来及其他人员的言论负责,或者是否同意他们的说法。傅秉常3月15日复函称,周恩来等人的演讲仅是个人言论,傅秉常以一位香港立法会议员发表的演讲为例,认为其演讲中含有诋毁广州国民政府的言论,要求英国动用军队与广东打交道,并关闭广州港。对此,傅秉常反问:英国政府是否同意这种性质的观点,或者是否会对这种观点承担责任?⑤“Commissioner of Foreign Affairs to Consul General”,March 15,1926,FO371/1162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37.面对傅秉常有理有据的诘问,杰弥逊在3月20日的回函中认为,傅秉常的类比是错误的,香港立法会议员的演讲是“对香港强加给他们的不可容忍的情况表达个人的不满”并不代表港英政府,而周恩来演讲是在广州国民政府和苏俄顾问的怂恿下产生的。⑥“Jamieson to Fu Ping-ch’ang”,March 20,1926,FO371/11625,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38.
英国政府及其驻广州总领事杰弥逊的强词夺理,进一步反映了周恩来此次演讲的重要性。该演讲中的一系列指导性方针,在事实层面推动了汕头罢工运动乃至省港大罢工的发展,让急于解决罢工问题的英国政府和商人颇为恼怒。通过“英国外交部档案”可知,尽管英国政府和广州国民政府之间关于周恩来演讲的外交交涉最终不了了之,但是此后英国政府开始密切关注周恩来的政治动向。例如,1926年5月,英国驻汕头领事歌尔克致函麻克类,称“周恩来已被任命为广州一所政治培训学校的校长”⑦“Consul Kirke to Sir R.Macleay”,May 29,1926,FO 371/11658,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dom(NAUK),p.163.。即指周恩来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政治训练部举办的特别政治训练班主任一事。由此可见,英国政府对周恩来高度重视。
《周恩来年谱》记载:1925年12月初,周恩来“召集汕头市南强学校、淑德女校、童子部小学、福音国民学校、贝理书院五所教会学校代表开会,商讨收回教育权问题”。其主要的史料来源大概是《广州国民日报》1925年12月5日发表的《周恩来收回汕头教育权》一文。①《周恩来收回汕头教育权》,《广州民国日报》1925 年12 月5 日。该新闻并未指明本次会议的具体时间,编者或根据新闻发表时间,将该事件定于“12月初”。
据记载,《广州民国日报》的相关新闻报道来自“汕头通讯”。笔者在《字林西报》中找到相关新闻的可能性来源。1925年12月5日,《字林西报》刊载一篇名为“RED CONTROL OF SWATOW SCHOOLS”的报道。据其介绍,该报道全文转载自《岭东晚报》11月24日发表的一篇新闻,其中称:“东征军政治部主任周恩来昨日与南强学校(Nanchiang College)、淑德女校(The Women's School)、童子部小学(The Boy's Brigade School)、福音国民学校(The Gospel Primary)、贝理书院(The Theological College)的代表,商讨收回教育权问题。”②“Red Control of Swatow Schools”,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December 5,1925,p.13.该新闻的主要内容与《广州民国日报》中《周恩来收回汕头教育权》一文别无二致,仅将中文翻译为英文。由此可知,两者的新闻来源相同。《字林西报》转引《岭东晚报》的报道称,周恩来的谈话时间为“昨日”,该新闻又发布于1925年11月24日的《岭东日报》中,由此可以判定,其确切时间并非12月初,而是11月23日。
《周恩来年谱》因其内容扎实、资料丰富而著称,其广泛搜集大量档案、报刊、日记、回忆录等多种史料,系统反映了周恩来的革命活动,是中共党史研究和周恩来研究领域的权威著作。不过,《周恩来年谱》中依然存在部分亟待更正的问题。正如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室务委员、全国周恩来思想生平研究分会会长廖心文指出:“周恩来在大革命时期的活动资料和抗战时的国统区领导各地方党的活动资料就存在不少空白”,相信“随着资料的不断挖掘和研究工作的不断进展,书中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一定会逐步得到纠正”。③廖心文:《广泛收集,匠心取舍〈周恩来年谱(1898—1949)〉编写札记》,《党的文献》1991 年第5 期。新史料的发掘是推动周恩来研究的重要突破口之一。“英国外交部档案”内容丰富,是研究世界近现代史和国际关系史的重要史料来源。其中关于1925年周恩来入汕头后的相关档案史料,富有珍贵的文献价值,对深化早期周恩来的思想和活动、省港大罢工等历史相关问题提供了新的史料支撑。进而言之,“英国外交部档案”还存在诸多与中国共产党历史有关的档案文献,对其进行系统性发掘和整理,无论是对周恩来研究还是对中共党史研究,皆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