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识传递到思潮变化:晚清西医译著的阅读与影响

2024-01-08 02:39涂雨秋
出版科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译著西医书籍

涂雨秋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武汉, 430079)

书籍不只是一种信息传播的媒介,它既是科学文化的产物,又是社会的产物,关系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其传播和阅读都体现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背景和变迁。因此,通过将西医书籍与广阔的社会背景有机结合起来,可以再现当时的社会文化与观念变化。

近代西医的传播是独特的社会文化现象。西医作为西方科学传入中国,最早是裹挟在传教的目的下作为工具和手段进入的,传播者从最早的传教士到留学生、中国知识分子主体的变化,也带来了西医传入方式与目的的变化。传教士在中国开设医院,免费施医,但是他们发现通过书籍来传播西医是更为行之有效之计,因为书籍是一个社会科学文化的产物,也是一种文明的象征,它是科学传播的载体,代表着知识的汇集与理性的阐释。再有中国社会禁教的传统,传教士经常被禁止传道,甚至遭到驱逐,而书籍却可流传,跨越边界。因此,在传教士“借医传教”的过程中,除了口头布道的方式,他们更看重书籍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十分重视读书和做学问,中国人拥有的书籍非常多,“中国各城市藏书之丰富,真是美不胜收”,在中国人心中,书籍一般都享有讲真话的极高声誉,而且中国自古就有“以书会友”的传统,书籍通过书面语比口语更能实现准确有效的传播效果。传教士通过西医书籍与中国人进行交往,并将西医知识系统化地介绍给中国人,人们的思想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达到润物细无声的作用。因此,本文将晚清西医译著的历史置于更广阔的背景加以研究,将西医书籍的发展史与周遭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环境等有机结合起来,透过书籍探讨对近代中国社会的影响。

1 “西医知识仓库”的建立

具有近代意义的“知识”一词源于古希腊,意为与人的主观意见相对应、具有客观性和普遍性的学问,近代知识的发生和生产过程,是摆脱从超自然角度去解释自然界一切现象的过程。在传统思想观念里,中医与其说是一种知识,更多地表现为一种经验的累积。

西方医学在欧洲重大的历史拐点—文艺复兴后开启了科学医学的进程,随着此后欧洲的“自然历程”—天文革命、地理大发现、启蒙运动、近代制度变革、工业革命,西医近代化、科学化的历程直至19 世纪得以基本完成。在近300 年的历程中,西医对人类医学产生广泛影响。同时,它作为西学的一部分东传至中国,对中国的影响随着文化和制度整个的结构而变动。西医是西学东渐过程重要的组成部分,在“西医知识仓库”的搭建中,传教士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对于初到中国借医传教的传教医生来说,如果只是单纯在中国开医院为中国人治病,那还不能认为他们将西医学传给了中国。只有当他们把西医知识传给了中国人,才能认为他们向中国传播了西医学。译书使西医知识可以传播到更广泛的区域,1805 年前,西医译著中影响较大的是《泰西人身说概》二卷、《人身图说》,但因当时西洋医学正经历由传统西医向近代科学医学的转变过程,这些译著中充斥着大量的神学色彩,内容也并未反映最新的医学研究成果,对中医的冲击与影响并不大。

19 世纪正是欧洲医学蓬勃发展进入近代医学的革命阶段,由“科学”方法和体系取代了传统医学。近代西医进入中国,最早是开设医院,西医“立竿见影”的效果与中国的实用理性传统可相互对接。这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中国普通百姓对西医的接受态度。因此,对普通民众最有效的做法是开设医院,但是要让教育程度较高的士人和官员接受西医这种异质文化,真正将西医知识传给中国人,则更需要有力的工具—印刷出版。1805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船医皮尔逊著《英吉利国新出种痘奇书》于1817 年被译成中文《引豆略》,将西方种牛痘、防天花的知识编成小册子印行,西方医学悄悄且有韧性地渗入中国广州。1805 年以后,英美基督教传教士成为西医传播主体,这一时期入华的西医知识基本上不再具有中世纪传统西医的色彩,对传统中医的冲击几乎是颠覆性的。因此,本文所涉“西医知识仓库”的知识文本主要是以1805 年后西洋牛痘法的入华为界。

1.1 传教士西医译著与“西医知识仓库”的搭建

西医从医学体系上来说,与传统中医有着重大区别。近代西医的传入首先在临床的外科、眼科和妇科这些中医无法发挥长处的地方。最先冲击传统中医的是解剖学,解剖学是现代医学的基础,对人类身体构造的发现,是西方的大成就。而“中医关于解剖学和生理学的知识几乎等于零”[1]。

传教医生翻译的西医译著是搭建“西医知识仓库”的重要文本,近代最早在中国翻译西医书籍的是英国传教士医生合信,他于1850年在广州编译出版了《全体新论》,这是一本介绍西医解剖学知识的书籍,给中国知识界送来了新知识,也是传教士向中国介绍的第一本比较系统的西方医学教科书,真正标志着“西方医学理论正式输入中国之始”[2]。他曾先后在香港、广州和上海等地开展了相当成功的医疗工作,但是他认识到了医学书籍在医学传播中的影响和作用是深远的,“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医学著作,就不可能系统地掌握新的医学体系,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3]。因此,合信是第一位自觉地、有计划地把西医临床医学知识传入中国知识界的传教医生,他编印书籍传播医学知识的成就和影响最受后人关注。随后传教医生也极为重视印刷出版工作,同年,美国传教医生罗孝全也翻译了《家用良药》,在广州出版。合信又先后编译出版了《博物新编》《西医略论》《内科新说》《妇婴新说》《医学新语》。“《西医五种》,其说虽旧,而于全体、内科、外科、妇科已粗备大略”[4]。这是近代以来,最早一批西医译著,是西洋西学输入中国的起点。

翻译西医书籍影响大的还有美国传教医生嘉约翰,他设立博济医局是晚清最重要的西医译著机构,一生共编译西医学书籍34 种,内容丰富,涵盖医学的方方面面[5]。所译的书籍主要有《内科阐微》《眼科撮要》《割症全书》《炎症新论》《西医内科全书》《体用十章》《体骨考略》等。

随着西医科学在中国影响的深入,19 世纪80 年代前后,由传教士翻译的西医书籍相继出版,其中有影响力的有英国傅兰雅《西药大成》、美国浸礼会传教医生洪特编译的《万国药方》,对近代西医药知识的传播起了一定的作用。英国德贞也编译了较多西方医学著作,译有《解剖图谱》《全体通考》《全体功用》《西医举隅》《英国官药方》《药物及治疗学》《眼及其疾病》《格雷氏解剖学》等10 余种书。其中,《全体通考》还作为晚清第一部官方解剖学的教科书。

这些译著的出版,使中国的医学生对西医学有较为系统深入的了解,据不完全统计,到1904 年为止,西医译著达111 种之多[6]。可见,20 世纪以前中国的“西医知识仓库”主要是由传教士搭建。

1.2 中国医生西医译著与“西医知识仓库”的扩充

清末,在“洋务”和“改良”思潮下,除了办医院和学校传播西医知识,国人也开始自主翻译西洋和日本的各种西医学书籍。近代中国人翻译西医书籍始于赵元益,他于1897 年在上海创建译书公会,与傅兰雅等人合作,译述的医药书籍有《西药大成》《西药大成中西名目表》《保命生命论》《儒门医学》《医学总论》《眼科书》《内科理法》等18 种之多。赵元益把西方近代医药知识系统地介绍到我国来,这是近代国人系统译述西医书籍之始,此后,西医知识的输入,有一日千里之势。

中日甲午战争后,清政府开始广设译学馆翻译西书,尤其是那些曾对日本明治维新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西书。编译医书,成为迫切之势。20 世纪以后,翻译西医书籍的人日益增多,其中最有成就的是丁福保。日本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全盘接受西医,当甲午战争后,中国无锡人丁福保认为中国要改良医学,必须假道于日本, 中国开始向日本转口学习西洋医学。于是他在1908—1933 年间,自设上海医书总局,先后翻译日文医书68 种,并自撰医书多种,内容包括基础理论、预防养生和临床各科,总称《丁氏医学丛书》。丁氏所译医书种类繁多,比较完整地反映了西医知识体系,适应了当时中国人对新学新知的需要。“西洋医学输入时,其所翻译各书,不如丁氏远甚……丁氏以前之西医书已有二十余种,若一一与丁氏书互相比较,则无一可与丁氏相颉颃者。……西方医学之传入中国,亦确因丁氏书而盛行”[7]。新知识的出现多源于社会实务性需求。因此,中国人译著的西医书籍扩充了“西医知识仓库”,满足了中国社会吸纳新知识的要求,成为传播西医的重要津梁,他们往往以自己的中西医学知识和思想为背景,将他们对西医的独特理解传达给中国人,于是很受世人欢迎,并对普及西医知识有重要的作用。此后,中国的医学,从神祇的时代,进而为实验的时代;从实验的时代,进而为科学的时代……欧风东渐,中国数千年来哲学的医学,一变而为科学的医学:在最近30 年中,新医学的蓬勃,有一日千里之势,推原其故,由或自从西洋及日本医学输入以后,国人之思想为之一变[8]。

2 西医译著的阅读与医学思潮变化

特定的文本对历史上真实的读者有何影响,是书籍史和阅读史的目的。阅读就是“读者世界”与“文本世界”结合产生意义的过程[9]。中国人对西医译著的阅读,可视为中国读者对西学认知与想象的社会化进程。因此,从阅读史的视角入手,谁阅读了西医译著?西医译著的读者范围是怎样的?读者阅读后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是探讨西医译著与“西医东渐”的重要内容。对西医译著的研究“有助于了解过往人们如何看待,以及如何回应他们身处的世界”[10]。

2.1 高举经典,排斥西医的思潮

大量西医译著在近代中国的介绍和传播,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新鲜的话语,在整个中医学界形成了一个新知识的话语系统,西医东渐并非只是一种知识的单向输入,而是涉及对中国传统中医文化和思维方式的改造与冲击,中国人在阅读西医知识后,中医的经典权威再不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中医学是国粹,但国粹也不再有恒存的必然认受性[11],中医界遭到了广泛冲击。守旧士人叶德辉注意到西医对中医构成的冲击,开始对西医进行排斥,认为西医新知是一种异端之学。四川中医罗定昌在1887 年看到合信翻译的《全体新论》后著《中西医士脏腑图说》,对中西医学理论的关键部分进行比较,认为“西医合信氏所论肺脏,与中国《内经》吻合”,虽认为中西医互有不足,但他明显侧向于中医一方,认为“西医论形而不论理,终逊中国一筹”“天下之医,当以《内经》为准则”[12]。这一医学思潮主要与洋务时期的“中体西用”相承,以传统医经中的理论为标准去评判西医译著中的内容,对《内经》等中医经典理论深信不疑,并把它奉为至高无上的准则,因此常会得出西医不及中医的结论。

2.2 去经典化,迎合西医的思潮

西医译著的阅读以受教育程度较高的知识分子和官员为主,相比传统中医界人士对西医的拒不接受,中国知识分子及官员对西医知识表现出了极大兴趣。《全体新论》出版后,1853 年时任两广总督的叶名琛对该书写了一个“赞”,并将解剖图8 幅张挂在两广总督衙门外,加以宣扬[13]。1858 年传教士杨格非(Griffith John)到江苏丹阳,将合信的医书赠送地方官,结果对方大为满意,还回赠茶叶、糕饼等物[14]。郭嵩焘1879 年读了合信的《内科新说》《妇婴新说》《西药略释》等书后获益良多,“每朝见辄向索泰西医书”[15]。1875 年,德贞的《西医举隅》出版后受到士官绅阶层的欢迎,清代外交家曾纪泽在日记中记载:饭后写西字函至德子固(德贞)……归,夜至德子固处谈极久。归。饭后观静……看德子固所著《西医举隅》[16],认为德贞所译西医书“以正中华医术之失,而补其所未备”[17],这也是他信任西医的原因。清代高官毛昶熙认为该书是“名言奇论多前人所未发”,并预言“西医之盛行将十倍于东医者”[18]。1884 年,德贞译著的《全体通考》在同文馆出版前,荣禄为其作序,认为该书“按图索骥,条分缕析”,看后使读者不致误入歧途,向读者推荐该书[19]。李鸿章在1890 年为西医译著《万国药方》作序:中医“以意进逻病机,凭虚构象,非实没而得其真也”,西医则“藏真府俞悉山考验,汤液酒醴更极精翔,且于草木金石之原则化质,一格致微眇”[20],流露出对西医的赞扬与肯定。

以现代科技为依托的西医学给刚刚打开国门的近代中国带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风气,彻底改变了数千年以来中医为主导的传统医疗格局,促进了西医东渐,也对中国知识界影响达半个世纪之久,近代改良派思想家对西医的推崇十分鲜明。曾与合信关系甚密的王韬评价《全体新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21],“笔墨简洁,讲论精核,真传作也”[22],能满足一般读书人对身体知识的好奇,起到启蒙教育的作用,遂成为风行一时的时髦读物,使得“远近翕然称之,购者不惮重价”[23],赞扬西医“详全体之功能,使人知所保卫;辨百药之形性,使人知所疗治”[24]。合信所著《西医略论》是“这一系列教科书中最好的,因为它最为实用。该书出版后,人们纷纷购之,它介绍的各种疾病的治疗规则将为许多人所遵循。它作为最常用的参考书,将深刻地影响到在中国从事医疗工作的每一个人”[25]。梁启超等人从西医译著中知道日本维新发端于西医,对中医更是进行了激烈的批评,认为中医“询其为学也,则全体部位之勿知,风土燥湿之勿辨,植物性用之勿识,病症名目之勿谙”[26]。康有为曾叙“头痛大作,几死……目又痛,群医束手无法”,待坐以待死之时,既而得西医书读之”[27],使方试服,竟渐渐痊愈了,后来,他专门指导学生读合信《全体新论》等西医书籍。因此,晚清维新人士创办的《中外日报》时专门刊登德贞的《全体通考》的广告,以作为推广新知识新科学之需要。还有的比较分析认为“中国医书言理甚精,但所载骨肉脏腑经络,多不明其体用;西书《全体新论》,考之精详,言之确凿。是论人身详略之不同也。”[28]“近年有译成汉文者,如合信氏之《全体新论》,柯为良氏之《全体阐微》,皆绘图立说,征引说明,不啻为华人导其先路。”[29]

在中西医的交流与碰撞中,正是官绅和知识分子对西医译著的推荐加速了西医知识在中国的传播,扩大了西医阅读网络。这一部分人处于传统文化的核心位置,对原有文化依存大,认同度最高,当他们也在努力去经典化贬斥中医,高抬西医时,也就提升了西医在中国的认同价值。因此,在任何社会,一种医疗方法体系的强弱不仅在于其本身的客观疗效,更为重要的是,社会政治群体的理念,是否容纳这种医疗方法体系背后的世界观。

2.3 重新诠释经典,倡“中西医汇通”的思潮

在人体解剖学、生理学等西医译著给传统中医学带来较大冲击的同时,也激起了中西医学融合与渗透的浪花,中医界部分思想比较开明的人士认为中医学需要吸取西医学的部分内容,遂而提出“中西医结合汇通”的学术主张,出现了中西医汇通派。1876 年,徐寿阅读了傅兰雅的《儒门医学》著《医学论》一文,对传统中医观念进行批评,称“中医徒讲阴阳、五行、生克、为空虚之谈也”,“西医用听法以知心肺之病”,希望能取中西医所长。1884 年,唐宗海比较完整读完合信五种著作后撰《中西汇通医经精义》,他极力反对一些国人对中医的非议,认为“中西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主张不存疆域异同之见,但求折衷归于一是”[30],并认为在医学方面也存在着西学中源的问题,西洋人医学知识都是从中国的《内经》传出的,力图寻找西医与中国传统医经的相通之处,并提出“中西医汇通”的学术观点。1893 年与罗宗海同时代且受西医影响较大的中医学家朱沛文在《华洋脏象约纂》中称:“沛文少承庭训医学,迄今临证垂二十年,尝兼读华洋医书,并往洋医院亲验真形脏腑。”他将中医典籍《内经》《难经》的脏象学说和西医的解剖生理学互相比较,分别指出中西医在“形”与“理”方面的不足,认为中医“精于穷理”,西医“长于格物”,在中西医的取舍上,主张“不能偏主,有宜从华者,有宜从洋者,于理从华,于形从洋”[31],对中西医学的汇通提出了宝贵的见解。1906 年王有忠撰《简明中医汇参医学图说》,结合西医生理解剖学知识来阐述中医基础理论。中西医汇通主要是从保存和发扬传统中医的愿望出发,认为已被视为“落后”“不科学”的中医,必须接受西方科学的洗礼,才能成为真正有效的医学,挽救国人的性命。在丁福保的西医著述大力介绍西医学的新知识的同时,也仍然相信传统医学的价值,“求中西医学之汇通才能将传统中医的精粹转化为‘现代’的有用知识”,以变通求得医学发展进步,致力维护中医的精粹。西医学作为西学的一个部分,对西医知识的阅读需求与回应也符合中国引进西方文化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反应,并随着中国近代文化整体运动而出现相应变化。

3 西医译著对近代中国社会思潮的影响

在19 世纪中西文化的交流过程中,西医进入中土最为成功,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也最大。西医书籍的翻译出版是西医传入中国的生力军,并随着西方医学研究的发展、知识理论的更新而不断扩大影响。医学的进步与社会改革有强烈的互动性,医学思潮的变化与社会思潮变化存在着强烈的一致性:从最早的医学常识的传递到医学知识技术的传递,再到医学观念的传播,使近代西医文化的传入不仅对中国医学近代化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对中国思想文化的冲击和社会思潮的影响也是巨大的,这种思潮的变化也来源于中国人对科学力量产生的崇尚,目的都是为了使传统医学适应时代需求,使中国社会实现自我变革的力量。

3.1 思维变革:从先验到实证的变化,重视理性思考

医学是文化的产物,与特定的思维方式相联。西医是在自然科学诞生以后发展起来的医学理论和医疗技术,基本上成型于16 世纪,发展于19 世纪。西医传入中国之初,由于与中医在医治原理、手段、医疗工具使用等方面与中医有着明显的不同,加上传教医生的形貌,他们的日常礼仪,多为国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特别是西医为了辨明病症需要开刀检视,“若两眼有疾,则以筒取出眼珠,洗去其翳”[32]让国人觉得不可思议,疑窦丛生,于是在中国人的心中西医是恐怖的,关于西医挖眼、剖心、抓小孩熬药等说法在民间老百姓口中纷纷相传。虽然西医如此可怕,但是医学有着其他科学没有的特点,就是治病救人与效果可证。健康和生存是人类共同的追求,即使在西医的价值尚未得到承认的时候,那些无力求医买药的平民百姓和即使出身富裕但中医无法医治、生命垂危的病人也会寻求西医的救治。所以,药到是否病除,妙手能否回春,这是通过眼睛可以直观感受到的效果。也是因为这两个特点,使得鸦片战争后不久,西医书籍大量出版,中国的知识分子通过仔细比较西医与中医,认为西医高明得多,便逐渐被中国人认可和接受。西医建立在欧洲文化和二元论哲学基础上,并借助精密仪器进行探究分析,这样的结论具有严密的精确性和逻辑性,有浓厚的实证色彩。而中医建立于自然哲学与经验基础上,主张的“望、闻 、问、切”是一种经验性累积,医者们通过大量实践总结出各自对不同病症的理解和经验, 用世袭方式或口耳相传的方式把零星经验性知识积累起来,再由个别集大成者总结为著作。因此,通过经验性治疗方法而得出的理论具有较强的模糊性,于建立在严密的观察和实验基础之上的实证性西医来说,显示出了局限性。西医通过对人体解剖,探明人的生理结构,并对人体功能做了实证解释。寻求病因,并制定对付疾病的方法。而很多中医即使行医数年,也未能知晓各器官之形态和大小,是根据经验积累的一种先验性思维。因此,对于西医的接受也是通过西医所展现出来的实证科学性和现代性,由此可知,中国人在了解和接受西医学知识的同时,也学到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引发了中国人思维方式的变革,这时人们普遍认为西医代表着理性,代表着世界医学发展的趋势。

3.2 新式医学校建立:医学人才培养从师徒相授向学院式转变,提升医生地位

近代以来,西医译著中介绍的西方自然科学基础知识和医学理论,催生了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的求知热忱。自从合信等传教医生将现代医学翻译成中文后,中国的有识之士逐步认识到,与传统中医的治疗效果相比,西医除了在解剖学和外科手术上占有明显优势外,还有西医的教育体系完备。德贞的《全体通考》对比分析了中西医生的培养方法,传统中医的从业者阶层是模糊的,有大量知识分子阶层与中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行走于民间的江湖医生大多是下层知识分子群体,往往呈现“读书不成,弃而服贾,服贾失业,然后习医”[33]的特征,传统中国社会对医学教育是不予重视的,在医学人才的选拔上,重经验重政治轻技艺,再加上清末中医官办教育的衰落,中医的传承不是学院式的培养,而是以师徒传授、家传和自觉等的方式继承,各自流派林立,缺乏国家统一的教育。晚清改良派思想家郑观应等有识之士认识到中医考生考核制度不如西医,西医教学体系完整,入学资格、教学大纲、课程设置、教科书以及教学年限都有明确规定。西医对医生的培养不是纯粹的技术传授,学生入学后不仅要学习医学专业科目,还要学习其他文化课,完成学业后须经严格考试,非经正规学校毕业,没有文凭,医院不可以接受。医学教育是包括了从基础知识、实验手段到临床治疗等在内的西医科学体系的系统培养,要全面掌握西医学知识,必须从学习西医基本原理和基础知识着手。因此,西医学校与教育正式兴起,西医译著先后作为医学校的教材,解决了医学校中缺乏中文教材的窘境。先进的西医理论和医学教育思想和方法通过西医书籍的传播,将近现代的医学科学知识渗透到千百年来由中医统辖的领域,医学生以教材的方式实现秩序化的阅读,也对中国医学教育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开始取西医教育之长,发展正式的医学教育,把医学的教育视为一种培养国家需要的大批有知识有思想人才的工具,构筑中国医学界的新格局,推动了近代中国医学教育的职业化和规范化,促进了我国医学科学和近代医学教育体制的确立,使近代医生职业的结构与性质发生变化,提高了医生在社会中的地位、声望和权力。长期以来,中国传统社会追求的是“内圣外王”“明德亲民,上于至善”的境界,一个人是否具有职业上的专长,长期以来是不被重视,形而下之器用之术是为中国传统社会所不齿的,这种文化使中国医界一直处于边缘地位,但随着医生地位的变化,使人们的社会心理产生变化,进而影响人们在职业选择、生存方式以至价值取向等方面发生变革,因此,学医一度成为当时知识分子职业选择的主流,1870 年以后,受过专业训练的一批现代中国医生也迅速成长起来。

3.3 科学启蒙兴起:对身体认识的变化推动早期科学救国思想

任何事物的发展变化都不是孤立静止的,这些方面的变革,必然连带着引起一系列思想观念、伦理道德的变化。对于人思想的启蒙虽然不能以医学来完全概括,但是医学与社会接触的全方位,可以在多个方面反映不同文化中思想的观念。人们对疾病的认知就因文化的差异呈现不同的认识结果,某一种现象在某一文化中被认为是疾病,但在另一文化中可能是正常现象;同一种现象在不同的文化中可能都被视作是疾病,但却给予不同的解释。医学人类学家认为,生病是一个文化概念,它不仅指物质上未能正常运作,还包括威胁到个人或社会生存的各个层面。一种疾病的认知、分类、命名、归因、治疗等均受到文化的制约。在中国民间社会中,对疾病的认知始终被迷信观念所左右。人们在观念上,普遍存在着对乱神鬼怪的信仰,认为一个人生病是因为触犯了“天”“神”,疾病是对一个人的惩罚。葛兆光先生认为:“知识的储备往往是思想接受的前提,知识的变动又是思想变动的先兆。”晚清以来,合信的《全体新论》、柯为良的《全体阐微》、德贞的《全体通考》,是20 世纪前解剖学的三部代表作品,它们分别代表了解剖学在中国介绍逐渐上升的三级阶梯。他们在翻译解剖学著作时,立足纠正中医错误的身体认识,从意识上说服中国人接受人体可以解剖的观点,通过对人体内部结构各个层次的形态结构、器官名称和生命功能的深入认识,强调正确的身体认识才是医疗的保障,改变中国人对自然与病因联系。许多让中医束手无策的疾病,西医通过辨别诊断,通过手术得以挽救病人的性命,使病人感受到病除之效,科学方法观念深入人心,使晚清士人认识到西医文化远非只是器物形态,看到奇妙无比的科学体系,开始提出用科学方法改造传统文化。这也是中国医生译述介绍西医科学知识最主要的目的—科学救国,“那个时候大家对自然科学都非常倾倒,……想从自然科学里面得到所谓可靠的知识”[34]。赵元益、丁福保等人与传教士最大的区别是他们具有较深的爱国情怀,在其西医译著中凝聚着他们希望通过西医知识传播西方科学,认为从医学入手,可以达到强国强种目的,从而追求国家民族富强的心愿,因此,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倾向于对科学的价值做普遍的提升,认为科学具有转换社会观念的功能,而观念的转换又与国家危机、民族存亡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最早的启蒙科学思想。

4 结 语

晚清以来,中国是在西方的船坚炮利攻击下被迫进入西方国家开辟的世界体系,不知不觉地走进了现代文明的大潮中。西医东渐并不是单向的传播过程,各种新知识、新思潮、新观念的引入必将与中国本土的各种经典论著发生纠葛和碰撞。西医知识进入中国,改变了传统中医的知识体系,变革了医学书籍的阅读结构。虽然以合信为代表的医学传教士并不是中国社会理想的医学知识的传播者,但在当时的中国,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担负外来文化传播的力量。19 世纪80 年代,西方医学体系形成,西医译著传播的西医知识,包含着当时中国社会所缺少的现代性因素,对于中国社会的现代性生长具有重要意义。

医学从来不是一门纯粹的科学,而是包容人类社会各种价值观的综合体,西医的传入本质上是一种异质文化的输入,它在一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来到中国,中国社会对西医的认识大体经历了怀疑、认可、迎合、交融和互渗的复杂过程。本文强调的是,异质文化相接,其表层文化如器物技术类穿透力较强,易于传播和渗透;深层文化如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心理意识的穿透较弱,难于传播[35]。从传教士西医译著到国人西医译著的影响,可以看到,近代西医的传入,主要得益于近代西医译著在近代中国的影响深远。西医译著就是西医东渐过程中有力的引擎,它既有工具性浅层文化特点,也包含着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深层文化特点。因此,异质文化的交流与传播必须借助出版物,中国人在接受西医知识的同时也在重建本土的中医文化。通过对晚清以来西医译著的研究,可以发现,书籍不只是一种工具,更是塑造文化、变革社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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