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2023年5月,南方出版社出版了熊焱的诗集《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这不是他的第一本诗集,也不会是最后一本,但却是他中年写作极具代表意义的一本。熊焱出生于1980年,步入中年的他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平庸”日常中写下不少深沉的诗篇。我感叹于熊焱对中年人生的独特感悟和诗情,这是对赡养老人和抚养后代、面对亲人的生与死和工作压力的切肤之感。本文拟从疾病、中年和孤独这三个关键词来解读他的这部新诗集。
“疾病”书写是世界文学的母题之一。疾病不仅意味着痛苦和死亡,也能引发人们对生命、情感、世界和大自然的反思。因此,疾病中的情感往往最为真实和深刻,也最能打动人心。熊焱自幼体弱多病,对于童年有着不同常人的感受。他常用“走钢丝”来形容自己的人生,这也是反复出现在他诗歌中的一个意象。对于熊焱的诗歌书写而言,“疾病”书写分为“自身疾病”和“他者疾病”两类。对于“自身疾病”而言,又包含了“生理疾病”和“精神疾病”两重含义。
熊焱在《我的出生》一诗中写道,“我的出生是偶然的幸运”。这幸运来自母亲原本想要引产而没有的一丝侥幸,是一个“意外的幸运”并与童年的疾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他在《容积》一诗中写道,“年少时我体弱多病,一次次抵临死亡的深渊”。年少的体弱多病讓他在《轨迹》一诗中坦承,“我历经病痛的折磨,多次命悬一线/……/当我反复丈量生死的界限,我确信人世的远方/不是死亡,而是肉体到灵魂的距离”。当熊焱反复在生死之间“踩钢丝”的时候,逐渐看透了生死,也有了对肉体和灵魂的理解,使得他成为他所说的“游离于人群之外”的人。
成年之后,“自身疾病”让熊焱的精神一次次“裂变”。他在《课堂法则》一诗中写道,“自小体弱多病的我/一次次目睹乡人们殒于矿井下的黑暗/消逝于积劳后的沉疴。生命就这般过早地/教诲着我:以病痛的折磨/以数次命悬一线的死里逃生/……/而时间给出的答案/始终是忍着泪水,咬紧牙关”。身体的疾病让他对意外身亡和因病离世者抱有高度的共情,也让他变得更加坚强、坚韧和坚毅。
人到中年,熊焱依然保留“疾病”书写的习惯。相对于对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的“疾病”书写,他对中年的“疾病”书写更加冷静和残酷,也更加动人心魄。如果说少年时期的“疾病”书写是“身体失调”,青年时期更多是“有病呻吟”和对未来不确定的迷惘,那么进入中年则更多是直面生死、直面切肤之痛,从隔岸观火到亲身体验的转变是生理和精神的双重风暴和重击。
医院里有新生的喜悦,更有生命消亡的惋惜。熊焱对于生死的豁达,投射在对死亡的描写上更为具象。如《从医院出来》一诗中,“我牵起妻子的手/用了一把力。她在人群中假装很平静/除了我,没人知道她刚刚失去了父亲”。他没有正面描写岳父的离开,只是从丈夫的视角描写妻子失去父亲后的状态,白描式地勾勒了夫妻二人从医院出来牵手回家的一个“截图”;纵然惊涛骇浪但仍风平浪静,传递出比正面描写更加深刻、沉重的悲痛。这种白描式的勾勒和镜头般的摄取正是熊焱诗歌写作的一个鲜明特点。如《葬礼上的父亲》一诗中,“父亲默默地坐在人群中出神。平静的样子/就像世界全都栖于他的梦里/三天前,他身患绝症的唯一的胞弟/把肉身的痛苦,与火葬场的炉火达成和解”。他从儿子的视角透视父亲面对胞弟离世后的状态,这种“间离”式的观察和描写,一方面,减弱了直接的悲剧书写的力量传导,另一方面,为悲哀的宣泄和表达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在医院里,熊焱迎来两个孩子的降生,直面父辈与死神的搏斗,体会自己病体的疗愈,可以说,医院与他的人生一直有着密切的联系,也是他进入中年后表达生死的桥梁。
“疾病”书写作为熊焱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从未有过跌宕起伏的慷慨悲歌,有的只是山间溪流悄然无痕的流淌,从而内蕴为对生命的思考、对逝者的同情和对灵魂的观照,外化为一种豁达、内敛和冷静的人生态度。
“中年”是历史悠久的另一个文学母题。古人因平均寿命不长,常生发出中年危机之感叹。如元稹抒发中年丧妻之痛的“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苏轼感叹暮年未至华发早生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生命的流逝往往更能激荡人心。如1980年出版的小说《人到中年》,作家谌容描写的主人公在四十出头时面对时代的巨变,表现出无所适从的心态,在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1994年欧阳江河在《花城》杂志发文,当时三十八岁的诗人感叹“我们已经从青春期写作进入了中年写作”。笔者以为,中年既包括了生理年龄的中年,也包括人在婚姻生活中面对情感、事业和家人时处理各种危机的能力,而中年写作则意味着写作者在创作上的成熟和转型。
诗集《我的心是下坠的尘埃》的出版,对于熊焱而言是中年写作的典型表征。一方面,诗集呈现了中年时期的熊焱在情感、家庭和事业遭遇一系列重击后,表现出的疲惫、木讷与屈服;另一方面,诗人的诗歌创作更加成熟、冷静和客体化,意味着诗人的创作从第一阶段的青春期写作步入第二阶段的中年写作。城市化的脚步匆匆,无法安置一个个飘忽不定的灵魂;“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不再是一句调侃,而是赤裸裸的现实。故乡不仅意味着回归,也意味着逃避,更是中年的另一个表征和代名词。步入中年的熊焱再次回到故乡,在《回乡偶书》中表达自己对出生地的深情,“酒,是一种浓度最高的乡情/我在院子边眺望天际,风拉紧了我的衣袖/像是要与我叙旧/……/我不为饮醉而自责和痛苦/……/今夜我无需在酩酊中寻找归途”。一幅诗人独立风中的画面在读者眼前铺开,酒、风和衣袖共同构成了一位中年男子回乡的意象组,因为已经抵达故乡,即使酩酊大醉也能循着记忆找到回家的小路。
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凸显的正是中年之后对于世间万物的洞察和明晰。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诗人对此也是最为敏感的。熊焱在《傍晚》一诗中写道,“我已年过四旬,还在努力地/托着渐渐下沉的年纪”。在时间之外,对于中年的评价或许是最真切的感受,正如《重复》中的诗句,“这平庸的中年,本就是一首失败之诗”。我相信面对时间的“检阅”,没有人可以自豪地说自己的中年“不平庸”。因为平庸是一种常态,不平庸才是一种反常。面对中年的“平庸陷阱”,熊焱对于中年的感触是复杂多变的,在《临渊而行》中他认为“我的中年恰如人生的险地”;在《向西》一诗中犹如一场探险,刺激而迷人,“我已华发渐生,生命的日头一路向西/正好与雪山称兄道弟”;在《入梦宛如一次远行》一诗中感叹岁月的无情,“我带着白发与皱纹,岁月带着沉默与生死”。诗人对于中年的哀叹令人共情,因为翻过中年即是暮年,人生便是老之将至,生命也将逐渐逝去。
酒在中年写作里是一道“主食”。如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认为,悲剧是日神阿波罗与酒神狄奥尼索斯在对抗与调和中产生的,日神代表的是白日梦并以酒神为主导,归结起来,一切都是梦境和虚幻。鲁迅也曾以酒作为要素之一,概括东晋知识分子的精神与生活,用饮酒、做梦和回乡让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逃离这令人厌恶的人世。在《我所理解的孤独》一诗中,最终“是在山巅上寻得一阵微醺。人到中年/岁月洞悉我灵魂深处的那份酩酊”;在《夜里我梦见我啜泣》一诗中,又不得不面对“我已人至中年,历经磨难的生命/只能在梦中放下尊严,放下尘世的片刻重力”。
中年是很多人都要经历的人生过程,而中年写作却并非每一个作家的必经之路。庆幸的是,熊焱步入人生的中年后也进入了诗歌写作的中年,在突破自我中跨过早期写作的重重障碍和既定模式,迈入诗歌写作的第二阶段。
对于常人而言,孤独是一种常态,但书写孤独却是历代作家珍视的一件事。因此,“孤独”作为文学的母题之一也就不难理解。“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是历代传诵的经典,但许多年轻人并不能完全理解杜甫这首《登岳阳楼》的高妙之处,以及被历代诗家无比推崇的原因。在熊焱看来,孤独是他开启写作的源头。在《我写诗,是为了抵达孤独》一文中他写道:“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常常游离于人群之外。我开始在纸上信笔涂鸦,我随手记下的,是一个少年在成长中的孤独:那是渴望着获得人群的注目!”如果说熊焱最初的写作是为了脱离孤独,那成为职业作家之后,写作将他一次又一次拖入踽踽独行的詩歌之路,让他在孤独、不孤独和更孤独之间不断徘徊和循环。
承认自我的平庸是成熟的开始,也注定是孤独的起点。熊焱在《读某本小说集》一诗中写道,“我最感动的是故事中的那些小人物/他们永远是世界的配角,辛劳了半生/仍然平庸、胆怯,一事无成/但是善良、温顺而单纯,像极了我自己”。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是平凡甚至平庸的,当曾经年少的豪情万丈在中年化为梦幻泡影后,常试图接通过去的记忆来抵消当下孤独的侵袭。在《夜宴》一诗中,熊焱“却接通了/一盏幽暗的路灯,它在巷子的尽头孤独地照耀/仿佛命运的抚慰,带着关切与怜悯”。如果这是一种个体的孤独,那么在《夜里从海边醒来》则是一种豪迈的孤独,“西天一轮银月高挂,向人间派送着白银/我却只领到了三两孤独,半斤静谧/……/也只有它,才配得上与我一同失眠”。熊焱通过诗歌表达孤独,正是创作上的一种成熟。
人到中年,失眠成为常态。如果说对失眠的书写只是一种普遍的孤独状态,那么从精神上对孤独的理解就更是一种个性化。熊焱从精神上对孤独的阐释在《我所理解的孤独》一诗中已有描述,“酒已饮尽。下山的路上夜虫齐鸣/仿佛酒盅里珍珠滚动,桌子上的空杯/正等待着承接住清泠泠的回声/有时,我们需要的孤独/是在山巅上寻得一阵微醺。人到中年/岁月洞悉我灵魂深处的那份酩酊/在一个山坳处,我们下车观看悬崖上的飞瀑/一匹白练的孤绝之路,就像命运走到绝境/却义无反顾地跃下深渊,完成人生壮烈的美学/有人突然掩面哭泣。头顶明月高悬/碧蓝的夜空仿佛青花的瓷器”。他认为孤独是在“山巅上寻得一阵微醺”,然而笔端一转,将飞瀑的落下比喻为另一种孤独。前者是酒精作用下的暂时虚空,似入无人之境;后者是面对绝境的义无反顾,是一览众山小之后的决绝,二者皆是孤独的,唯有方式不同。从诗中可以看出,熊焱更倾向于第二种孤独,那种一跃而下与大地扑个满怀的至高境界。所以,孤独并非一个人的自怨自艾,也可以是忧国忧民的感怀激烈,更可以是纵身一跃牺牲自我的壮美。
在这本诗集的序言里,熊焱不厌其烦地解释何为孤独,如何抵达孤独,也解释了写作与孤独的关系。诗人坦承最初的写作只是为了排遣孤独,但“写作者只有抵达孤独,才会持续地花费时间去认真阅读、思考和打磨技艺”。换言之,只有享受孤独的滋味,才能够达到文学的终极目的。因此,在疾病、中年和孤独三个关键词中,抵达孤独应是熊焱的毕生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