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真”内“奇”:电影《雄狮少年》的技术话语与美学形态

2024-01-06 15:36张璐璐唐睿
中国民族博览 2023年19期
关键词:动画电影美学

张璐璐 唐睿

【摘 要】近几年国产动画电影普遍以神话题材为主导,然而这一格局却 因“现象级”作品《雄狮少年》被打破。这部影片以三维动画技术为支撑,对现实主义题材进行深入刻画。本文探究《雄狮少年》的技术话语与美学形态,分析电影中顯性与隐性两种技术语言的应用逻辑,指出其影像外“真”而内“奇”的美学特点。并进一步阐明当代中国动画的发展需要对现实主义的观照,其技术美学需要将“奇”与“真”结合。

【关键词】雄狮少年;动画电影;技术话语;美学

【中图分类号】J9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19—198—03

近年来,得益于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中国动画电影借助东方神话IP创造出奇幻绚丽的数字视听体验。在2022年春节档,《雄狮少年》以“黑马”的姿态横空出世,打破了国产动画电影以神话、童话为主导的格局,是中国电影少有的原创现实主义题材动画。该影片不仅关注底层小人物在中国现代化转型进程中面临的现实问题,还以年轻人喜闻乐见的动画形式对中国岭南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创新实践。

众所周知,动画属于虚构艺术领域,是一种假定性极高的艺术形式,它的魅力是将创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表现出来,所以也常常被定义为“不真实”的艺术。法国动画导演米歇尔·欧斯洛就曾对写实动画提出过质疑“如果我们要拍一部非常写实的电影,可以直接去用摄影机去拍,而不用去拍成一部动画”。[1]那么,具有写实主义风格的《雄狮少年》,是否抛开了动画艺术的视觉幻觉本质和表现的可能性来建构作品的“真实性”?本文借助技术美学理论,分析《雄狮少年》的技术话语和美学形态。

一、显性与隐性:两种不同的动画技术语言

技术凭借它向我们呈现出的样子而进入美的领域,其确立美的方式无外乎是借助技术语言传递信息。对于电影技术语言的相关问题,一些学者已提出诸多创见。如:针对当代电影生产的现实,陈旭光提出“电影工业美学”理论,[2]薛峰在探讨人工智能时代的电影美学转向问题时,提出“虚实主义”与“幻真电影”的概念,[3]孟君在研究电影技术变革时认为技术可以分为“动力技术”和“悬置技术”两种形态。[4]上述论断都直面电影技术系统的复杂构成,把握了技术介入当代电影创作所带来的虚拟性与现实性两个方面。本文认为动画电影的技术话语同样顺应这两种应用逻辑,分为显性技术与隐性技术。

显性技术是一种技术风格鲜明,具有清晰辨识度的动画影像技术,它善于塑造一个有别于客观真实世界的影像画面,而不必受限于“物质现实的复原”的逼真性影像美学。显性技术秉持艺术审美表达方式的多样性,将技术美学强大的创造力、想象力、实验性和先锋性大胆地表现出来,通过某种能够为人感知的方式显示出技术的形象,其更偏重技巧和审美的应用性。例如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瑞恩》,虽然它是一部动画纪录片,配音也使用了真实的访谈记录,但是在视觉形式上采用了大量的幻想性表达,影片中人物的身体外观都有明显的破损。不同于技术对风格化的彰显,隐性技术遵循“无限逼近真实”的技术进化逻辑,无论是还原现实世界的“真实”,还是构造虚拟幻想世界的“超真实”,它都倾向在影像中创造一个建立在真实性原则上的写实主义美学的物质世界。之所以称之为隐性动画技术,是因为该技术具备真实性、复原性、记录性等实拍影像特征,更强调作为手段和方法的工具性。虽然早期有一些观点认为动画无论做得有多逼真,都只能做到达莫林·菲尼斯“模仿—抽象”轴线的中间位置,[5]而不可能实现模仿那一端。至少有两个原因导致这个观念发生明显的变化,第一个原因是目前从业者和理论家普遍认为这种观点忽视了动画技术再现现实的能力,尽管动画形象是完全重构的,动画电影仍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触及真实。[6]第二个原因是与计算机动画软件的模仿能力有关,动画技术都已经能做到让观众分辨不出孰真孰假而信以为真,创作出令人信服的逼真物理环境的视觉图像。

二、“隐性”表征和“显性”内质:两种技术表现手法的并置

电影《雄狮少年》采用了三维动画技术进行制作。三维技术是一个在现实主义表达面上具有先天性优势的技术手段,它善于借助模型、材质、灯光、渲染等在虚拟空间中构造出自然、逼真的视觉效果,还可以利用动力学模块,模拟生成流体、碰撞、爆炸等特殊效果。在《雄狮少年》中,显性与隐性这两种技术表现手法并置,一方面,电影以自然镜像的写实主义为基础,运用大量的隐性技术对客观世界进行视觉映射。另一方面,创作者并没有忽视动画艺术的特性,在遵循现实主义美学的基础上,进行了适度的夸张和想象。

(一)“隐性”表征:贴近现实的自然主义美学

《雄狮少年》具有贴近现实的“隐性”表征。这种“隐性”表征主要反映在自然征候的城乡景观、偏于写实的人物造型、真实还原的道具细节这三个方面。首先,基于现实主义题材的选取,电影对城乡景观进行了真实描绘,营造出具有烟火气息的岭南风土。尤其在光影的设计上,基于软件的真实物理算法,打破了以往有限的光影渲染方式,保留了真实世界多种渐变的颜色空间,整体实现了更加写实的光影效果。其次,为了融入叙事空间,电影采用了偏于写实的人物造型设计和动态表演方式。通过符合动画特性的造型处理,创作者较大程度地还原了真实的人体结构和比例,只在五官方面进行了小幅度的卡通变形和风格化处理。此外,人物的运动规律通常受到角色造型风格的影响,角色倾向写实风格,势必会导致其运动规律具有写实主义倾向。电影《雄狮少年》不仅使用了一些复杂、微妙的情感表达动作,而且人物的表情、动作和反应也是尽量以符合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去表现。最后,从不同季节的各种各样的广东植被、古村祠堂的陶塑屋脊,到大街连片的骑楼、小巷路边的杂物,再到林立的城市高楼、京粤水产大厦、老西关街道等,创作者都尽可能还原出地道真实的“广味”。舞狮在电影中是非常重要的道具,基于大量的实地调研,电影在模型、材质、绑定等细节上层层还原实物的结构、纹饰和动态。狮头上的毛发也采用了渲染量和解算量极大的单根毛发效果,呈现出根根分明、飘逸灵动的影像质感,再现了传统狮头、新派狮头、鹤山狮头的造型工艺。

(二)“显性”内质:基于动画想象特质的陌生化美学

《雄狮少年》在“隐性”表征下,也呈现了具有动画想象特质的显性技术表现。在保持整体风格统一的前提下,创作者利用动画的特性,会夸张某些特征,甚至会标新立异,产生一种陌生化的动画美学效果。电影“显性”特质主要表现在燃情化演绎的民俗奇观、戏剧化的人物表演、情态化的艺术处理三个方面。

首先,在电影题材选择之初,主创团队就考虑到舞狮这种民俗文化,能够借助动画媒介呈现出极具张力的影像效果。创作者在掌握舞狮动作规律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显性技术发挥。不仅将传统舞狮的弓步、上膝、跳跃等技艺表现得淋漓尽致,还融合了舞蹈、武术等更具观赏性的姿态。尤其在片尾群狮争霸的高潮一幕,上百只“雄狮”同框对决,加上三维虚拟摄影机自由灵活的调度,为观众呈现出一场惟妙惟肖、热血沸腾的民俗奇观。其次,电影在人物表演方面也做了很多戏剧化的主观处理,营造出幽默风趣的叙事笔调。例如,舞狮大赛的过桥环节,师傅咸鱼强在被众人围攻的紧急情况下,利用绝招“咸鱼臭脚”一招制胜,熏倒众人。这段气势熏灼的绝招表演方式,利用五彩缤纷的烟雾特效生动地表现师傅的脚臭之“奇”,极具幽默逗趣的喜剧效果。按照常理,观众是闻不到、看不见脚气的样子,但是影片却给予“味道”以直观的、假定的、夸张的视觉化呈现,这显然属于动画幻想的技术表现领域。最后,电影在光影、色彩、形态等视觉方面,也进行了情态化的艺术处理。电影利用情态符号与其相对应的表现事物之间形成的强有力的关联,来达成一种约定俗成的心理期待。例如,整部影片的场景设计虽然是写实的,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村子的建筑造型带有小幅度的卡通变形,包括墙面、窗户等都存在一定程度的夸张,这是为了给观众传达视觉上的一种直观感受,乡村具有区别于城市楼房的那种扭曲、密集的感觉,而这种变形化的处理也会给人更为真实的感觉。

三、外“真”而内“奇”:指向现实语境下的技术美学

电影《雄狮少年》在真人实拍与三维卡通动画之间寻得了一种风格平衡,利用隐性技术营造仿真环境,很克制地设计角色造型与表演的夸张尺度,同时又利用显性技术创造出实拍难以做到的视觉画面与动态幻象。在两种技术的作用下,形成外“真”而内“奇”的美学样态。

(一)技术与叙事互嵌的现实主义基底

当下很多幻想类国产动画电影,为了制造一个炫目瑰丽的“异世界”,其技术语言长于视效层面而弱于叙事层面,使电影自身深陷技术的反噬中。相较之下,《雄狮少年》的技术应用与叙事相匹配,无论是秉持真实再现的隐性话语,还是主观想象的显性表达,技术主导的语言形式都没有拖累内容,反而服务了内容。

首先,隐性技术在人物表演、光影色彩、摄像机运动等方式上,基本是按照实拍影像的方法去实践,但也会依据心理感觉的真实适当地进行主观变形。隐性技术犹如一双“无形的手”自然无痕地隐藏在情节中,既搭建了场景,描绘了人物,又帮助了故事的讲述和情感的表达。例如,在影片的中后段,阿娟内心开始成长,这时他的头发剪短了,脸上的轮廓更加硬朗,眼神更为坚定。由于长期的舞狮训练和做体力工作,他的体态也发生变化,手臂上开始显现肌肉,身体也变得强壮和挺拔了。创作者充分发挥了隐性技术的细节刻画能力,不仅将角色描绘得更深入、更真實,还让它承担了非常重要的叙事功能。其次,电影对显性技术的表达进行了“度”的把握。显性技术风格化和主观化的表现,并没有离开故事原有的现实基础,而是积极地参与叙事,融入于特定的叙事氛围中。如前文提到的“群狮对决”“咸鱼臭脚”等富有冲击力和想象力的画面,它们在展现奇观的同时,也帮助和推动了叙事的完成。没有咸鱼强使出全身解数的最后一搏,阿娟不会受到鼓舞而挺身而出,没有“群狮对决”的戏剧冲突性与紧张感的氛围营造,也难以反映出主角实现自我成长的艰辛。

(二)“奇”与“真”相合的技术隐喻

真正的“现实主义”表达不是呈现客观事物的表面细节,而是揭示表象之下隐藏的矛盾现实。[7]技术不仅能够帮助影片叙事,还可以向人们传递超越情感、民族和现实的价值观念。如果说在视觉和叙事层面,隐性技术与显性技术有主次关系之分,那么它们在电影的理念层面达到内在的一致性,两者互融共生,共同指向一种在有限的形象中展示无限的理念内容的隐喻和象征符号,通过“奇”与“真”相合的引发观众高频共鸣。

首先,电影中“擎天柱”和“雄狮”是自我超越的象征,它们见证了主角阿娟成长为一个突破自我、敢于追梦的少年。电影分别在四个阶段出现了四种不同规模的擎天柱,它们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从一个简易图样的木棉花苞,到三瓣花的图样,再到完全盛开状态的五瓣花朵。最终决赛阿娟挑战的擎天柱规模是最大的,伴随着木棉花转场的粒子特效,阿娟华丽地化身为一只三维写实的真狮子,向着擎天柱纵身一跃。这段画面呈现了令人惊叹的奇观景象,幻化的狮子、飘散的木棉花、擎天柱上高高挂着的狮头,它们都超脱了自身的物质性,指向一种对阿娟实现内在的自我超越的意味表达。其次,电影以多重隐喻的方式揭示了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的现实矛盾。《雄狮少年》通过城市与乡村的空间对比、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冲突、病猫与雄狮的身份落差,这三组二元对立的隐喻矩阵完成对现实语境下普通民众真实际遇的描述,它们在映射域分别对应着“城乡发展”“民俗传承”“留守儿童”等社会问题。在城乡发展方面,电影多次以镜头语言建立乡村与城市之间的景观对比,乡村是阳光明媚、浪漫热烈的,城市是阴雨低沉、孤独寂寞的。在传统与现代的表述上,电影借助几位主角的经历,讲述舞狮所标识的传统民俗在当下的传承困境。在病猫与雄狮的身份指涉上,既可以与父母疏离、性格羸弱的阿娟、阿猫、阿狗相关联,也可以与心灰意冷的“咸鱼强”关涉,虽然他们最后都赢得了舞狮的胜利,但故事并没有陡转出跨越阶级的奇迹,而是回到了现实主义的范畴内。

四、结语

《雄狮少年》的技术话语呈现出“隐性”表征和“显性”内质,具有外“真”而内“奇”的美学特点。首先,利用隐性技术描摹现实,以真实的影像拉近观众的情感距离,将人们带入到故事情境中。其次,在遵循现实主义美学的基础上,利用显性技术进行适度的夸张与想象,提升影片的观赏性与趣味性。最后,无论是真实再现的隐性话语,还是主观想象的显性表达,技术主导的语言形式都需要与叙事内容相匹配,同时利用象征和隐喻的符号让观众在审美愉悦中获得经验和情感的升华。虽然《雄狮少年》的人物造型受到了争议,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这部电影的价值意义,它打破了国产动画电影奇观化狂欢的惯例,更节制、合乎规律性和目的性的使用技术,其扎根于优秀传统文化和人民生活的创作,丰富了中国动画电影的题材类型。

参考文献:

[1]隋津云.“术”“艺”相扶“奇”“真”相合——数字时代动画艺术创作的辩证思考[J].当代电影,2020(10).

[2]陈旭光.电影工业美学:理论源起、学术争鸣与拓展空间[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22(4).

[3]薛峰.“虚实主义”与“幻真电影”:人工智能时代的电影美学转向[J].文艺争鸣,2020(7).

[4]孟君.动力与悬置:电影的两种技术变革与美学取向[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7(10).

[5]Maureen Furnis.ArtinMotion: Animation Aesthetics[M].London:John Libbey,1998.

[6]保罗·沃德,李淑娟.动画现实:动画电影、纪录片和现实主义[J].世界电影,2014(1).

[7]罗伯特·拉普斯利,迈克尔·韦斯特雷克.电影理论:简介[M].慢切斯特:慢切斯特大学出版社,1988.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中国魔幻电影的数字技术美学研究”(项目编号:21YJC760104)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张璐璐(1990—),女,江西南昌人,博士,江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特效电影、数字媒体艺术;唐睿(1984—),男,江西南昌人,博士,江西财经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三维影像、交互媒体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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