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夏天的十二个烦恼

□纪夏冉

1

霏霏的第一个烦恼是：小学六年级的毕业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写不完的作业和试卷呢？

课程表是数学、语文、英语、数学、语文，几乎全是“之乎者也”与“乘除加减”。老师们讲着新闻里的中考与高考励志故事，告诉同学们“毕业班都是这样辛苦的”。数学老师更是“连哄带骗加强制”，下课的时候说：“今天做完这三张卷子，明天就不做了。”但快到放学的时候，却又站在班级门口讲：“我和你们‘商量’件事情，明天的美术课我让美术老师来监考，你们乖乖做份卷子……”

数学老师还有一招独门秘籍：抄试卷。在霏霏的印象里，她总是站在黑板前，推推金丝眼镜，说：“今天没有考到100 分的同学，作业是抄试卷。”

于是霏霏有了第二个烦恼：为什么数学总是考不了100 分呢？

和霏霏拥有相同烦恼的还有杜宇，他是六年级（1）班的数学课代表，兼六年级（1）班上蹿下跳的活宝，兼霏霏的同桌，总是宣称自己智商180，是百年一遇的奇才。而这位“智商180”的天才少年，数学却偏偏总是考99.5 分。他坐在霏霏的左手边，一脸委屈地抄着试卷，把霏霏逗得乐不可支。

霏霏和杜宇的身高同步生长，他们在一年级就是同桌。经过了漫长的六年，霏霏的同桌换来换去，到最后竟然又换成了杜宇。小时候她和杜宇常常吵架，因为一支笔，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事情霏霏都忘了，吵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直到最近他们才“握手言和”。

杜宇一脸无奈地说：“袁霏霏同学，你终于长大了。”

霏霏不服气：“我一直很懂事好不好，是你无理取闹！”

在小学生涯的尾巴上，霏霏就这样和杜宇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同一个阵营的战友，俗称“一条绳上的蚂蚱”。霏霏负责“之乎者也”，杜宇负责“乘除加减”。简单地说，就是霏霏负责教杜宇怎么背那些难懂的文言文（虽然霏霏也常常记不住），杜宇教霏霏怎么把数学考到100 分（虽然他总是考99.5 分）。

霏霏和杜宇就这样保持着“半斤八两”的默契。

学校组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杜宇总在啃那些奥数题，霏霏觉得拍一拍杜宇的脑袋，都能倒出来一元一次方程了。

其实霏霏知道，他还有更大的梦想，比如成为陈景润，成为华罗庚，成为在数学课本里可以看到的数学家。

那么，自己那个更大的梦想是什么呢？这成了霏霏的第三个烦恼。

2

霏霏曾经很认真地问过倚天这个问题：“倚天哥哥，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倚天”是他的网名。因为一封发错的邮件，霏霏阴差阳错地认识了这个两千千米外的网友。霏霏偶尔会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友谊。

霏霏还记得那天，她问倚天的梦想是什么。聊天框的状态反复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霏霏想象着他敲字的模样：十八岁的少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像是动漫里的男主角。

过了很久，霏霏看到了屏幕上他写下的那行字：

“我今年就要十八岁了。十八岁之前，我想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而十八岁之后，我希望这个世界能够有机会记住我。”

倚天读高中三年级，成熟，懂事，不像同桌杜宇那样，总给她找各种各样的麻烦。倚天总是给霏霏讲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跟她讲什么是亚热带季风气候，跟她讲在遥远的两千千米之外有什么好吃的，还跟她讲他那里一到夏天就总是刮台风。而他最盼望刮台风，那样就可以不用上课，停掉早自习和晚自习，偷偷躲在宿舍里看小说。

早自习，晚自习，那是对霏霏来说略显遥远的词语。霏霏问倚天，什么是自习课，倚天告诉她，就是老师不讲课，自己努力学习、争取成为学霸的时间。哦，那高中的自习课上，大概就不会再有让他们反复抄试卷的数学老师了。

倚天哥哥上六年级时也是在六年级（1）班，每当他给霏霏讲起他那六年级（1）班的故事，总要以“想我当年”开头。他有一点正经，又有一点点“毒舌”。倚天哥哥现在的生活，就是老师们总挂在嘴边的、新闻里的高考励志故事——早上6 点起床，晚上10 点睡觉，不玩游戏不玩手机，多考一分，超越千人。

霏霏想把这如山的作业和总让学生抄试卷的数学老师写在日记本里，又怕日记本被别人看到。她想告诉倚天，可倚天却大半个月不出现，神出鬼没，连签名都是“闭关中”。

每次，她都是满心欢喜地打开QQ，却发现倚天的头像灰着，也没有任何一条留言，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是霏霏的第四个烦恼。

电视新闻里播报着：“台风艾云尼将于凌晨登陆海南省，广东、福建等地也会受到影响，未来两天，台风将会沿东北方向继续北上……”霏霏想，台风也许能把他的消息带来。她甚至想，给倚天哥哥写一封没有地址的信，丢到风里，风会不会帮她把信带去。

她喜欢倚天讲的那些关于高中生活的故事——宿舍里有四个人，他们四人的绰号分别是唐僧、悟空、八戒、沙僧；宿舍楼很老旧，在刮台风的夜晚，和舍友约好轮流守夜看好门窗；为了班级的跨年晚会，和好朋友一起排练、写主持词，奋战到天明；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排满的课程，忙里偷闲地玩摄影、学写诗……

那是霏霏不曾到达的世界。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历史、政治，每一门课都会勾起她小小的好奇心。

霏霏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庞，齐刘海、小虎牙，最讨厌的是摆脱不掉婴儿肥的脸庞，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倚天哥哥所描述的高中生活。那时候，自己一定已经留起了长长的头发，梳着好看的马尾，穿动漫里高中女生穿着的那种短裙，和舍友一起挽着手聊天，迈向那些她还没来得及到达却已经让她按捺不住向往的世界。

霏霏的第五个烦恼是：好想把时钟拨快一点，快一点长大。

可是再长大一点，就要小学毕业了，六年级（1）班的人即将四散在城市各个不同的中学，她就要离开曲小荷了。

3

霏霏一直不明白，毕业，分别，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自己经历过的唯一一次集体分别，是幼儿园大班的时候，而那记忆实在太遥远了。六年级（1）班的同学们，大家每天一起上课、考试、在食堂吃午饭。数学老师总有布置不完的作业，她和杜宇总有打不完的嘴仗，而曲小荷像是一服解药，总会挽着霏霏的手，站在窗边，一边张望着南中的操场，一边向霏霏讲着自己的心事。这一切，好像就是霏霏生活的全部了。

和曲小荷不在一个初中念书这件事，是霏霏的第六个烦恼，并且是一个非常重大的烦恼。

霏霏要念的南中就在小学旁边，那是六年级（1）班大部分同学都要去的地方。而曲小荷却要走了，她说她的爸爸妈妈要去另外一座城市，她也要离开这里了。

曲小荷说这件事的时候很平静，霏霏听完也很平静。后来，霏霏想，也许是因为自己从没想象过，没有曲小荷的日子是什么样子，所以才会很平静吧。

直到拍毕业照的那一天。

咔嚓，咔嚓。六年级（1）班的学生站在去年毕业的哥哥姐姐们拍毕业照的地方，微笑着，被定格在照片上。霏霏站在曲小荷的左手边，挽着曲小荷的手。

霏霏才忽然发觉，这下，是真的要毕业了。要走了啊，要离开了啊。好像昨天还在烦恼自己那婴儿肥的脸庞，今天就这样浑然不觉地长大了。毕业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霏霏想拼命地抓住毕业前每一天的日子。最后一场篮球赛，最后一次先进小组评比，无比期盼着的最后一次数学考试，还有她永远都不希望到来的、最后一次和曲小荷挽着手聊天。她不愿意去想那个“最后”，因为她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曲小荷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模样，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她们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亲密地手挽手。

比起担心未来，霏霏更想留下现在的日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曲小荷都迷上了俄罗斯世界杯，在这个火热的夏天里，圆滚滚的足球给她们打开了一片全新的天地。曲小荷喜欢阿根廷，霏霏喜欢格子军团克罗地亚。

“昨天晚上阿根廷赢了，小组出线了呀！梅西真帅！”曲小荷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大大的眼睛下面有一圈乌青，眼神里却还是闪耀着掩饰不住的光芒。

于是霏霏和曲小荷有了一个共同的烦恼，也是袁霏霏同学的第七个烦恼：偷偷熬夜看球赛，结果熬出了黑眼圈。

霏霏喜欢克罗地亚队的队长莫德里奇，足球解说员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中场球员之一”。新闻里说，这是一支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足球队，背负着无数艰辛前行。过了很久霏霏也没有搞懂“越位”是什么，但她的脑海里却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轮廓，关了电视机，闭上眼睛，都是莫德里奇金发飘逸、红白相间的格子球衣在绿茵场上潇洒飞扬的模样。

4

霏霏的第八个烦恼是：突然很想去染头发，可是又不太敢。

她心里像是养了一头横冲直撞的小兽，渴望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

霏霏有一次无意中对杜宇说起这件事，以“让老师头痛的活宝”著称的杜宇惊掉了下巴，半晌没说出话。霏霏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算了，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他不会明白的。

但杜宇明白的事情是，听说初中的班主任特别凶。这是杜宇同学继数学考不到100 分以来，另外一件恐慌的事情，同时也是霏霏的第九个烦恼。

听说初中的班主任一言不合就要找家长，听说读初中以后上网和看球赛都要被禁止，听说……那些传说里的未来，有的美丽动人，也有的凶神恶煞。霏霏和杜宇还没来得及仔细想，数学老师又抱着试卷走了进来：“同学们，今天是我们复习的最后一天啦，明天就毕业考了……”

明天？

明天……

霏霏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以后就不会再有了。以后就不会再有和曲小荷一起哭、一起笑的日子了，也不会再有和杜宇一边拌嘴、一边相互帮助的日子了。霏霏想起倚天哥哥曾经打趣她：“你这毕业班除了费点笔油不费别的。”曾经觉得难熬的毕业班，如今也要结束了。

毕业考这天，食堂的中午饭特别、特别丰盛，六年级（1）班的同学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吃饭，对于上午的数学考试，保持着“谁也不对答案”的默契。霏霏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杜宇斗嘴，看他好似揣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拍着胸脯表示自己的“之乎者也”与“乘除加减”都没什么问题；一如既往地盼望着远方倚天哥哥的回复，好奇着他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在想着什么，是不是有和霏霏一样的烦恼；一如既往地坐在曲小荷身边，跟她说着开心的事情，然后听她咯咯地笑。

“毕业快乐！”当霏霏走出考场时，她看见她的朋友们——杜宇、曲小荷，以及六年级（1）班的其他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那一刻她明白，即使毕业，他们曾经拥有的美好记忆也不会消散，绝对不会。

5

夏天正式开始了，可霏霏却觉得，从某种角度来讲，夏天好像忽然结束了。

世界杯决赛的那天，霏霏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熬夜，再也没有数学作业的困扰，她守在电视机旁，却看见法国队一个接一个地进球，克罗地亚队一个接一个地努力追赶。霏霏就这样看着喜欢的球队从小组赛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地出线，进入八分之一决赛、四分之一决赛，最后走到离胜利巅峰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落败，变成了亚军。

决赛4∶2 的分数定格在电视机上，足球解说员说“四年后卡塔尔再见”，莫斯科的上空飘起了雨，克罗地亚队长莫德里奇捧起了金球奖的奖杯，嘴角却没有什么笑容。霏霏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心痛，占据了自己的心。

喜欢的球队输了比赛，是霏霏在这个夏天里的第十个烦恼。

霏霏清楚地记得，在克罗地亚输球的那个凌晨，眼泪滑过脸庞的触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眼泪掉下来，明明才迷上世界杯没几天，还只能算个“伪球迷”，喜欢上这支队伍也没有多久，输球的阴云，却莫名笼罩了她的心。

世界杯落下了帷幕，夏天也从热闹变得寂静起来。法国队捧起了大力神杯，他们的球衣上又多了一颗星星。

曾经梦想着毕业考之后的超长暑假就这样来临了，不知不觉就要十二岁了。爸爸妈妈说要带她去影楼拍一套艺术照，像往年那样，只是背景写上“我十二岁了”。霏霏摇了摇头，很认真地拒绝了。从前的日子都是爸爸妈妈说了算，要读什么学校，要培养什么爱好，甚至连生日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他们安排好的，如今她再也不想这样了。她想拥有全新的生活，属于袁霏霏自己的十二岁。

杜宇带着六年级（1）班全部的希望去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了，连和霏霏斗嘴的时间都没了。倚天哥哥也还没有消息，约好高考之后他会出现，他却去了远方毕业旅行。

霏霏发现了自己的第十一个烦恼：原来暑假这么漫长，又这样无聊。

6

“嗨，霏霏小同学，毕业快乐呀！”

霏霏看着QQ 上倚天哥哥灰了许久的头像忽然亮起来，刹那间有种不真实的错觉。他高考完了，自己的毕业考也结束了。而那些曾经让她困惑、迷茫的烦恼，竟然也这样一件一件地消失了——

如小山堆一样的作业不见了，数学也不需要再拼命考100 分了。

常常只能和她说一两句话就被迫下线的倚天哥哥，也和她一样拥有了超长的暑假，让她结束了漫长的等待。

霏霏把头发留长了，扎起马尾，露出额头，更像大人了。

偷偷熬夜看球赛留下的黑眼圈很快就消失了。虽然喜欢的球队输了球让她很伤心，可睡过一觉，那些伤心好像就全没了，只记得他们英姿飒爽的样子。

霏霏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去染头发，却偶然听到妈妈的时髦朋友羡慕地夸她的发色漂亮。

她认识了一位初中老师，发现初中老师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凶神恶煞，其实传言都是骗人的。

这些烦恼都慢慢地不见了，霏霏却忽然发觉了她的第十二个烦恼：原来从前的烦恼都不是烦恼，原来与六年级（1）班同学的分别，才是她最大的烦恼。

霏霏问屏幕另一边的倚天：“倚天哥哥，毕业的时候你伤心吗？”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回复了：“不伤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知道即使我们被高考志愿带到了天涯海角，也不会忘了兄弟们。”

我绝对、绝对不会忘了你们。你们也不会忘了我吧？

7

倚天哥哥的话时常萦绕在霏霏的脑海里。就这样，到了毕业典礼的日子。

毕业考分数发下来，班里还是没有几个人拿到数学100 分，可如今的数学老师再也不像曾经那样严肃了，而是和蔼可亲地祝福他们毕业快乐，告诉他们到了初中学数学要更加努力啊，要更加细心啊。

那天，全校的同学都来了，杜宇也回来了，他还是那样意气风发，像是一口气就能吞下整个宇宙。可霏霏觉得他哪里有些不同了，越来越像屏幕那边的倚天哥哥，变得稳重、温柔，像个大人了。

隔着人山人海，霏霏看见一个人在冲自己招手。是曲小荷！她冲霏霏飞奔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对她宣布什么重大消息。“小荷，怎么了？”霏霏问她。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霏霏，我不走了，和你一样，我也去读南中。”霏霏愣了愣，然后毫不犹豫地拥抱了她。

至此，霏霏再回想那些曾经让自己烦恼的事情，已经觉得它们很遥远、很遥远了。

班主任问大家：“要成为初中生了，有没有什么新的愿望？”有人说希望被选入初中的校足球队，有人说希望能再长高一点，霏霏想了想，说：“希望烦恼少一点，开心多一点。”

从前霏霏的愿望是“再也没有烦恼”。而如今霏霏终于想明白，人生怎么会没有烦恼？从前的烦恼消失了，又会有新的烦恼。而成长呢，就是在这些翻来覆去的烦恼里，摘取那些值得纪念的事情。

那些烦恼，竟也给她带来了许多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数学老师总布置那么多作业让人心烦，可霏霏的数学成绩是真的提高了，再也不会犯“看错小数点”这样的低级错误了。

倚天哥哥的QQ头像从灰色变成彩色了，可在这场漫长的思念里，霏霏开始懂得思念的奇妙、辛酸与甜蜜。

曲小荷说要去另外一座城市的时候，霏霏是真的在努力心平气和地面对她的离开。坐过山车一样的剧情里，霏霏突然明白，在将来的日子里，她和曲小荷也不可能永远待在一起，但她们手挽手聊天的日子，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喜欢的球队输球的烦恼，平白惹出霏霏许多眼泪来，却让她第一次体会了热爱一支球队的心情，看他们一路高歌前行，替他们开心，也因为他们输了比赛，替他们难过。

霏霏从前以为，所谓“长大”，只不过是给自己的年龄做了+1 的数学运算，而现在再想到这个词，才明白原来这里面包含着她经历过的感动、喜悦、辛酸、甜蜜，还有更多她还没探索过的事情。

六年级（1）班的同学们讲着自己的新愿望，轮到杜宇，他忽然站起来，说：“希望我们班，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还是我们六年级（1）班。”

霏霏看着此刻的杜宇，忽然认真地希望，这个愿望能够变成真的。十二岁的夏天就在这些磕磕绊绊的烦恼中度过了，只是这时候的霏霏还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非常、非常怀念这一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