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强 蔡苏宁
2015年5月,母親于秀珍接到邀请,作为曾经的“支前模范”,要去参加9月3日在北京举行的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仪式。
接到社区的通知以后,时已89岁的母亲兴奋得好几夜睡不好觉。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她有生之年,还能去北京参加这么隆重庄严的活动。
母亲到北京的来回行程,都是由句容市人武部专人专车接送。到了镇江高铁站,车上有随行医生和护士的陪护,还给她准备了轮椅方便上下车,到了北京高铁站,有武警部队专人接送到酒店,每位老人由一名家属随行陪护。
这是母亲第一次乘坐高铁。她望着窗外的美丽景色和祖国的大好河山,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到北京后,住在北京首都大酒店。解放军总政治部领导前来看望,嘱咐母亲,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及时向组织反映。同时给母亲和陪同家属分别发放了慰问金。酒店房间橱柜里,挂着为她们量身定制的统一服装,每人两套服装和两双软皮鞋。每天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测量血压、检查身体,保证他们能平安顺利参加阅兵式。在这里她见到了许多同龄的老英雄,虽然之前大家并不相识,但见面都像似曾相识的老朋友,侃侃而谈,一起交流来参加阅兵的美好心情,一个个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
据媒体报道,9月3日的阅兵式上,从全国遴选的有两个抗战老兵乘车方队,率先“打头阵”经过天安门城楼前受阅,母亲作为抗战“支前模范”的代表就在这个乘车方队,他们的平均年龄90岁。为表达对抗战老兵的尊重,由国宾摩托车队在两个抗战老兵方队乘坐的敞篷车呈箭头状护卫进场。
母亲于秀珍,1926年8月出生在山东荣成滕家鲍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家里兄弟姐妹6个,母亲排行老四。
中国古代有裹脚陋习,裹脚也称缠足,她姐姐没有逃过厄运,被裹了小脚。母亲是一百个不愿意裹小脚,她在大哥于福亭的保护和支持下,没有被裹小脚。
在大哥的影响下,1940年春,母亲加入了抗日儿童团,那年她刚刚14岁。
滕家鲍村位于日军3个较大据点的中间,3处的日军经常外出“扫荡”,见什么抢什么。母亲曾说过:“我们儿童团当时的主要任务就是站岗放哨送信。为了对付日本鬼子来村里‘扫荡’,村里大人们在山坡上设立了一棵又高又细的信号树,当看到日本鬼子来‘扫荡’时,我们就把信号树向日本鬼子来的方向推倒,村民们看到信号树倒下,就立即躲藏起来,自卫团的民兵同时做好战斗准备。”
有一天深夜,雪下得很大,母亲去送情报。走到半路,发现前面好像是两个日本兵,心里很紧张害怕。赶紧悄悄地绕路,这一绕路要多走十里地,情报送到后,天都亮了。返回时又走到绕路的地方,才发现那是两棵被雪裹起来的松树,很像两个人,才知道是自己判断错了。母亲也曾说:“虽然晚上鬼子不敢出来,但会派汉奸躲在村口,监视有没有陌生人进村。有天晚上,我和另外一个人去邻村开会,路过村口的一片坟地,突然有人拿石头砸我们,我们壮着胆子喊了几嗓子,后来又回村喊来民兵,发现敌人早就逃跑了。”
1943年秋,日军“扫荡”,母亲的一位亲堂哥在战斗中被日军连捅了7刀,惨死在日军的屠刀下。从那时起,母亲发誓,一定要跟着共产党走,打日军!
1944年2月,母亲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担任区宣传委员、妇救会主任。她在村里积极宣传抗日,组织妇女纺线、织布,做军衣、军鞋,支援我党领导的抗日队伍。
母亲说,那时上级给每个党员发两颗手榴弹,出门时都带在身上。一颗在遇到敌人时随时可用,还有一颗必须与敌人同归于尽时才能用,不能让日军活捉。党员们还经常参加区里组织的埋地雷比赛。
1945年2月的春节,母亲与在滕家镇小学教书的父亲结婚了,他们俩的结合是自由恋爱。
父亲王元春,1917年10月出生在荣成县西兰家村,1940年3月在荣成滕家镇的一所小学里教书。从母亲参加儿童团起,他就看在眼里,很是佩服。父亲认识了母亲之后,两个人建立了感情。那时在胶东根据地,已经有了自由恋爱结亲的新风气。
母亲严格遵守党的组织纪律,对父亲保守自己是党员的秘密。父亲心中有数,并支持母亲的工作。有时晚上有同志到家里来开会,母亲便把家里的油灯挑小,把窗帘拉上,父亲会到胡同口把风。
1945年11月,结婚刚刚几个月,父亲在母亲的积极支持下,到牙前县垛家村参军了,自此一别8年。
1948年9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河北平山县西柏坡召开会议,决定抽调南下干部。南下干部条件中有一条,妇女不能是小脚。
母亲在家乡工作成绩很突出,是符合上述条件的,她被荣成县委选送到专区公署干部学校参加南下干部培训。当时与她一起参加培训的大概有二十几个人。培训后,母亲并没有南下,而是被分配在山东凫山县(现滕州市)担任凫山县一区委妇联主任。母亲在凫山县一区委负责妇联工作期间,积极组织当地妇女识字学文化,开展扫除文盲工作,反对封建落后思想,开展反奸诉苦、土地改革、生产自救、拥军优属、支援解放军,后支援抗美援朝等运动。母亲单身一人在凫山县一区一直工作到1953年,父亲走后8年之中竟然没能见过面。直到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之后,1954年夫妻才见面相聚。在这8年多的漫长岁月里,思念和担忧相伴,只有通过书信往来,才能得到一点消息。他们一直盼望能早日相聚在一起生活。但是,战争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中华大地,夫妻相隔两地,父亲在前线奋战,母亲在后方支前。
父亲参军不久,就被派到山东牙前县胶东军区后勤的供卫训练队,这支部队在1946年9月改编为胶东军区警备三旅。后来,在1947年3月改编为华东军区九纵二十七师;到1949年2月又改编为二十七军八十一师;1950年11月为志愿军二十七军八十一师。
其间,父亲参加过潍县战役、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大小几十次战斗,表现都非常英勇。1948年4月潍县战役打响,父亲在华东野战军的九纵二十七师后勤处工作,负责战役的后勤保障。潍县战役是解放战争时期我军在华东战场上的第一个城市攻坚战,自1948年4月2日始,4月27日攻克潍县城。这次战役共歼敌4.6万人,是华东军民进入战略反攻后,取得的一次具有重大意义的胜利。父亲在这次战役中表现突出,荣立了三等功。
1950年的11月,父亲随部队赴朝参战。当时父亲所在的部队驻扎在浙江,出发时,他们穿的是单薄棉衣。
在父亲的档案中,清晰地记载着他随部队入朝后,立即参加了著名的“长津湖”战役,当时也叫咸南(咸镜南道)战役。由于没有御寒服装,大批士兵被冻死、冻伤,志愿军战斗力被严重削弱。而且弹药、食品也供应不上,烧饭都很困难。唯有的办法,就是吃炒面,想喝水,水壶里的水都冻住了。吃炒面时,把雪地最上面的雪拨开,抓一把雪放在嘴里当水喝。进入朝鲜后,前方部队向后方部队传达消息,再冷也不能搓耳朵。前方有战士因为天气太寒冷用手搓耳朵,竟然把耳朵搓掉了!当时,父亲的耳朵也冻伤了,耳朵红肿起来。听到这个警告,没有碰耳朵,保住了耳朵。父亲亲身经历的这些事情,都是后来老了,亲口讲给我们听的。
由于恶劣天气和敌军的狂轰滥炸,后勤补给得不到保障,弹尽粮绝,没有吃的。部队伤亡惨重,很多冻伤的伤员,由于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伤口腐烂恶化。虽然有的战士命保下来了,但是造成终身残疾,生活不能自理。
父亲是做后勤保障工作的,我们原来以为他在朝鲜战场上,应该是相对比较安全的,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父亲曾经说,当时那种战争状态,后勤工作责任重大,食品供应不上,前方将士们就会被饿死;武器和弹药是否供应得上,直接影响战争的胜负。狡猾的美军为了封锁我军后勤保障物资和力量,切断我军前方战场的供給物资军需,派遣大量的飞机大炮和先进的美式武器,轮番对我志愿军后勤运输线疯狂扫射打击。实际上后勤战线上受到美军炮火攻击非常大,和前方作战的部队一样危险。
父亲讲过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父亲和后勤部队的好几名战友在一起工作时,大家发现敌人飞机来了,因为没有躲避战机袭击的经验,情急之下,有几位战士看到旁边有座房子,赶快往房子那边跑,在屋檐下站成一排想躲避飞机。结果被敌机发现了,敌机一个俯冲下来一梭子子弹扫射,其中有几位战友被子弹打中,当场牺牲了。父亲当时没有跑,卧倒后顺势滚到路边的一条沟里,而幸免于难。还有一回父亲太困了,用铝制饭盒当枕头睡觉,正当他眯着眼睛睡时,一枚炮弹片正巧把他枕在头底下的饭盒炸飞了,而他却毫发未损,又侥幸躲过了一劫。
在朝鲜战场父亲他们住的是山洞,夏天山洞里潮湿到处都是蛇,一不小心就会被蛇咬伤,甚至失去生命。据说抽烟不招蛇,打那时起,父亲为了防止蛇咬,开始学抽烟了。
第五次战役十分惨烈,父亲作为志愿军二十七军八十一师后勤处管理人员,因带领战友顺利完成伤员的救护、转院,经八十一师后勤党委批准,荣立二等功一次。
在朝鲜期间,父亲还有4次获得了四等功的嘉奖,这个四等功嘉奖是二十七军自己设置,在全军并未推广。根据民政部、财政部、总政治部1986年发的文件,1952年1月以前获得的四等功可按三等功计算。
父亲到朝鲜后10个月没有给家里写信,一家人都以为他牺牲了。直到父亲立了二等功,母亲收到了部队发来的立功喜报,才知道父亲还活着,这下压在全家人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母亲做支前工作干劲更大了。
1952年10月,二十七军奉命回国,部队驻地是在句容县的小衣庄。父母亲还是一直两地分居。开始父亲想转业到地方工作,这样夫妻能到一起。但是那个年代,部队缺少有文化的人才,部队工作非常需要父亲。但是,母亲也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不想去当随军家属。于是部队专门派人去山东凫山县(现滕州市)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说明部队十分需要父亲留在部队。母亲顾全大局,再三思考,辞去了她心爱的工作。
这样,两个人分别8年多终于团聚在一起。
1958年父亲转业到了句容地方工作,不久他担任了句容县劳动局局长,但是母亲一直没有被安排工作。母亲很想参加工作,但父亲多次跟母亲说:“你是党员,国家也困难,别给组织上添麻烦,咱要带头做榜样,不能利用手中党和人民给予的权力走后门,要把工作岗位留给更需要的人。咱要是不带头做榜样,怎么去说服别人呢。”“文化大革命”中父亲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一部分造反派把父亲关到小衣庄去,临走前,父亲对母亲讲:“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万一我要是有什么不测,出现什么问题的话,肯定是被诬陷的。”
父亲被放出来不久,1973年就含冤病逝了,享年56岁。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这些都成了往事。
母亲回忆起来,一点都不后悔这一辈子为党、为国家、为人民所做的付出和牺牲。说起到北京参加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阅兵仪式,她对家里的人讲:“你们要踏踏实实做事、做人,党和国家、人民才不会忘记你!”
2023年9月5日16时30分,母亲在威海病故,享年98岁。
(作者系于秀珍儿子、儿媳。)
(责任编辑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