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中的性别平等与妇女解放之维

2024-01-03 21:53郑娜娜付天睿
理论月刊 2023年12期
关键词:性别平等资本论女性主义

郑娜娜 付天睿

[摘 要] 《资本论》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矛盾的分析蕴含着马克思理解妇女和性别问题的立场、逻辑和方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人的无差别吸纳与异化,将男性与女性抽象为劳动力,在生产过程中实现了一种抽象平等,性别间的自然或生理差异也就被抹平并转化为劳动或价值量的相对差异。基于对现代社会总体的经济或生产方式根源的结构性分析和批判,《资本论》在资本逻辑批判的主线中也蕴含着关于性别平等与妇女解放的实现路径的副线,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扬弃、社会形态的变革、性别平等的实现以及妇女解放的历史性统一。

[关键词] 性别平等;妇女解放;《资本论》;女性主义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12.006

[中图分类号] A811; D44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3)12-0048-07

基金项目: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020年度研究生科研基金项目(581121117021)。

作者简介:郑娜娜(1995—),女,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党建学院博士研究生;付天睿(1994—),男,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近代以来,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和社会生产规模的扩大,妇女不断走出家庭,更加普遍地参与到生产和社会生活之中。由此,性别关系逐渐成为社会关系的重要构成,性别问题也成为现代社会发展过程的重要议题,关系着人类总体的生存境遇和未来趋向。作为对现代社会的生产方式及其运行结构的总体性分析和把握,《资本论》对于性别平等与妇女解放问题的讨论具有独到而深刻的价值,却鲜能引起研究者的关注。仍有不少西方学者持马克思是“性别盲”的否定观点,而肯定马克思主义的性别叙事及其现实意义的相关研究更多集中于广义的或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语境下对性别问题的探讨,或者聚焦于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关于性别问题的社会文化现象,从政治哲学角度展开的女性权利分析。虽然阶级理论与生产方式批判已然被当代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广泛视作追求性别平等与妇女解放的中心语境,但这种思潮仍然缺乏对《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妇女解放敘事的直接分析和阐释,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的核心文本的《资本论》中的性别维度仍然有待凸显。在妇女投身生产的时代浪潮中,马克思基于对女工和男工的就业情况、劳动时间、工资报酬和具体生产关系的细致深入考察,形成了以妇女和性别问题考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内在矛盾的关键视点。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成为现代社会的“普照的光”,尤其是机器体系被应用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即“工人的全部肌肉力以及技能都转移到机器上”[1](p289),性别的差异与平等呈现出一种辩证意蕴:性别问题鲜明地体现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人的无差别吸纳与异化,男性与女性被抽象为劳动力,在生产过程中实现了一种抽象平等,性别间的自然或生理差异也就被转化为劳动量的相对差异。《资本论》直指现代社会总体的经济或生产方式根源,在资本逻辑批判的基础上为妇女解放问题提出了根本思路——只有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变革社会形态,才能够真正解放作为“伟大的制度所游离出来的人身材料”[2](p163)的妇女。准确把握《资本论》中的性别平等和妇女解放思想,能够对当代西方层出不穷的女权主义、女性主义意识形态进行反思和审视,有利于理解世界变局的时代背景下性别问题的诸多新表现、新境遇和性别理论的诸种新形态。

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抽象性别平等

随着生产力、生产关系的飞速发展和启蒙现代性的不断推进,性别逐渐成为现代社会中的个体进行自我认同、自我关涉以及社会进行生产组织、制度建构的重要考量。在对各种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深刻批判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深入分析的基础上,《资本论》深入现代社会的经济根源,揭示出资本主义语境下所谓的性别平等的价值抽象实质,以及其所伴生的现实层面的性别差异和对抗。性别问题因而在《资本论》中呈现出一种深刻的辩证形式: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塑造下,男性与女性一方面被抽象为具有质的同一性的劳动力,实现了一种异化的、抽象的平等;在此基础上,男性与女性间的自然差异被具体再生产为量的差异,即劳动时间和劳动效率的现实差异,并使阶级对抗呈现出(无产阶级内部的)性别矛盾的外观。这种根植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性别的抽象平等与现实差异也就成为现代社会性别问题的根源所在。

在马克思《资本论》的语境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抽象的量的同一性不断统治和掩盖着质的差异性。正如商品使用价值的质的差异被交换价值的量所遮蔽,以性别差异为代表的劳动者个体差异也不断被淹没于抽象化的劳动时间之中。资本主义生产本身不关心劳动者性别和个性的差异,只关心价值和剩余价值的量的生产。在价值形式和资本增殖逻辑的统摄下,男女劳动者之间的性别差异被转换为各自生产能力的数量差异,即每个个体所能够出卖的劳动时间的差异。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个体最为重要的规定性是劳动或商品生产能力,性别属性在生产过程中并不具有任何实质意义。随着劳动力的商品化,劳动者本身的性别、偏好、禀赋等自在的规定性被进一步抽象化,统一通过能够转化为商品价值、货币和资本的体能或智力得以显现,并进一步以物的形式、被剥削的方式表现出来,即劳动力的价格,且这种价格并不是根据其所生产的产品的价值来计算的,而是根据劳动者维持其自身生活(再生产)的成本来计算的。在不断被榨取剩余时间、生产剩余价值的过程中,女性同男性一道成为商品化的劳动力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剩余时间的产生也可以通过强制地把工作日延长到超过其自然界限的办法;通过把妇女和儿童纳入劳动人口的办法……”[3](p377)在一定情况下,参与劳动生产的女工甚至会挤占男工的劳动时间,造成男性劳动力的过剩。因此,性别差异被抽象为劳动力(劳动能力)的差异,也就意味着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男性与女性同时被物化为具有质的同一性的货币量,实现了某种异化的、扭曲的性别平等。“一大群不同职业、年龄、性别的各种各样的工人,争先恐后地向我们拥来……让我们从这一大群人当中再挑出两种人来,一种是女时装工,一种是铁匠。这两种人的鲜明的对照表明,在资本面前一切人都是平等的。”[4](p294)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构和秩序中,个体的自然属性被不断规定、转化为商品生产过程或劳动过程中的社会属性,个体劳动者的性别属性被降格为劳动和价值创造能力的要素之一。也就是说,能够提供均等劳动时间(剩余时间)的男工与女工在存在论或本质论层面是完全同一的。由此,个体的性别属性在价值形式和资本逻辑的运演中退化为次要的或隐性的规定,重要的只是通过货币量而表现出来的个体所能提供的劳动时间及其实现自身再生产的成本。在资本面前、在现实抽象面前,劳动者没有性别,男性与女性都是均质化、可通约的劳动力,二者不再具有质的差异,而仅具有量的差异。这种异化的性别平等实质上也是性别差异的抽象同一。概言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实现性别平等的根本逻辑是:剩余价值生产、资本自我增殖的逻辑不断要求着更多的剩余劳动时间,而在机器体系和发达的生产工具推动下,这种对剩余时间的持续需求会不断悬置、抽象掉劳动者生理能力的自然界限,从而将男性与女性同一化为工人一般,即“把一切劳动力都变为简单的劳动力”[5](p560),最终将两者共同吸纳进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平等并不是启蒙运动以来表现为平等主义的价值评判或价值悬设,而是基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价值形式的质性平等和境遇平等。这种根植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异化的性别平等恰恰与作为启蒙现代性观念的平等主义、平权主义形成了鲜明而戏谑的对照:后者所苦苦追寻的男性与女性的平等表面上看早已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所有人的抽象统治、抽象同一而实现。通过剖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马克思深刻地将性别问题纳入现代性批判的总体框架中,发现了性别间抽象平等的异化机制和性别差异的现代表现形式。实际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没有消灭性别差异,而仅仅是以货币化、价值化的形式对性别差异加以物象化或抽象化。在质的绝对同一的前提下,性别差异就表现为量的相对差异——货币化了的劳动时间和劳动力价格(劳动力自我再生产的耗费)的差异。资本的结构化统治虽然在形式上实现了某种抽象化、平均化意义上的男女平等,但在本质上却将性别差异不断抽象为量的差异。妇女因其有限的体力而代表着量的缺乏,在劳动力市场上处于弱势地位。为了能够获得相应的工作机会,妇女不得不接受更低的工资,从事更加艰苦的生产劳动,这也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妇女在机器大工业时代被大量吸纳进生产体系中的根本原因。

但是,随着妇女大规模地进入生产体系,妇女的生存境况并没有得到改善。她们被迫承担了更多的社会分工,处境更加糟糕。无产阶级家庭内部原本有着相对明确的分工,即男性从事生产劳动,女性承担家务、照料子女。然而在剩余价值生产的驱动下,女性也成了资本形式上的从属和实质上的从属,在无产阶级内部成了付出更多无酬劳动、牺牲更多自由时间的被剥削者。在一定程度上,女性是无产阶级中的无产阶级。“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女性与雇佣劳动有双重关系,既是付酬的工人,又是无酬的工人。”[6](p32)这种基于抽象的劳动价值形式的平等实际上意味着对妇女的双重剥削,即在与男性工人一起贡献出等量甚至过量的剩余时间之余,在现实中因其所担负的生育活动和家务劳动而在生产劳动市场中处于劣势地位。女性的工作强度远超其体能体力状况,她们不仅工作环境恶劣、工作内容繁重,还不得不牺牲业余时间,在贡献出更多的相对剩余价值的同时完成相应的家务劳动。在对工作日的分析中,马克思列举了女时装工玛丽·沃克利之死,表明女性工人的遭遇对于揭示整个工人阶级的过度劳动现实状况的直接性。马克思坦言,较男性工人而言,妇女“就其天性来说,在资本的专制面前是比较顺从的”[1](p290)。长期承担妻子、母亲的伦理身份和女工的阶级身份,甚至会导致妇女健康状况或道德品行的恶化。“少女和妇女不但白天而且夜里都在煤矿和焦炭堆上做工……这种不适于妇女的职业几乎必然使妇女丧失自尊心,因而使她们品行堕落。”[4](p298)

而随着妇女广泛加入价格更为低廉的劳动力后备军,男性工人便面临着愈发严峻的竞争局面,面临随时被女性工人挤占和驱逐的风险。这种由性别差异的价值化和抽象化带来的影响并不单单停留于性别层面,它不仅催生了大量的妇女工人,造成了男性和女性工人的残酷竞争,激化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性别矛盾和社会矛盾,而且使无产阶级内部趋向于分化,使资本统治的裂隙和空场被进一步填补。只要作为量的缺乏的妇女仍在从事着生产劳动,为了生活的存续,男性也就不得不降低自身的劳动力价格,投身于同妇女和儿童的竞争,从而彻底丧失了革命的意识、动机与条件。“机器使儿童和妇女以压倒的多数加入结合劳动人员中,终于打破了男工在工场手工业时期仍在进行的对资本专制的反抗。”[4](p463)通过对性别问题的操控,资产阶级抑制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潜能,其对整个无产阶级的绝对统治得到了强化。

因此,客观的、自然的性别差异在资本逻辑的统摄下被不断消解在生产关系之中,并通过阶级对抗与生产竞争等矛盾性表象再现出来。性别平等的辩证法实际上揭示出巨大而深刻的社会矛盾:自然的性别差异在资本逻辑对劳动者的抽象中被转化为社会化的、现代性的性别对立。而且,《资本论》不仅揭示出抽象性别平等的辩证机制,还指出了真正实现性别平等与妇女解放的根本路径。

二、妇女解放的历史定向

在资本主义社会,抽象的性别平等往往会被粉饰为社会表象或意识形态话语意义上的性别平等,而后者实际上恰恰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层面的性别不平等的根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二重性。一方面,异化的抽象平等意味着对性别差异的抹除,男性与女性在机器体系的应用中被同一化为无差异的劳动力。在此意义上,资本逻辑意义上的性别平等无疑是一种性别同一或性别消灭。另一方面,这种抽象的性别平等因其表面上的平等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主流的“政治正确”,但其背后是不平等的生产关系,指向的是更为严重的不平等。女性表面上与男性一样,都是具有同等的劳动时间的别无二致的社会角色,但这种扁平化的平等并没有改善女性的处境,而是服务于资本增殖。资本主义正是出于生产规模扩大带来的对更多劳动力的渴求,才将女性群体卷入其充斥着压迫和剥削的生产体系中,强令男性和女性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性别平等看似显示了不再局限于自然性别的现代社会文明,实则更加深刻地体现着资本主义的物化逻辑对性别差异与自由个性的泯灭。因此,抽象的性别平等在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意识形态外观,指向的是资本生产过程中的不平等。

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断发展,生产领域中抽象的性别平等呈现为一种对现代性别现象及矛盾进行揭示和调解的意识形态话语,即所谓的女性主义。以约翰·密尔和赫伯特·斯宾塞等为代表的近代女性主义者认为:基于个体自由及相应平等权利的自我确证,女性在现代国家中应具有与男性相一致的社会地位和政治权利;应当在这种先天平等的原则下,通过相应法权关系的规定来调整社会关系,调和性别矛盾。这种基于自然权利论的先验的平等主义虽然直接地提出了一系列纠正固有的性别主义、性别歧视、性剥削和性压迫的观念或话语,以及一系列改善妇女生存境遇和社会权利的主张和诉求,却在根本上囿于资产阶级虚假的自由平等的意识形态,实质上遮蔽了妇女问题、性别问题背后的资本逻辑下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问题。正如马克思对资产阶级抽象法权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批判所揭示出的那样,没有切中性别对立的生产根源的、建立在对生理差异的抽象的流沙之上的平等仅仅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蜃景,潜藏着巨大的矛盾与危机。只要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看作某种自在前提或永恒条件,一切女性主义话语便无法真正把握现代语境中性别问题的内在机理,从而流于一种空洞的价值悬设、道德呼吁或局部修正。当代流行的诸多女性主义话语在相当程度上依然是作为副本的文化批判或道德忧思,而并未触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原本所在。部分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甚至主张女性进一步适应资本逻辑与雇佣关系,通过更加温和和驯顺的方式实现性别对立的调和。在很大程度上,传统女权主义的社会政治话语是对性别间抽象平等的修饰与再现,实际上仍从属于、内生于自由平等的资产阶级抽象法权或父权制的政治话语之中,这种身份政治思路所强调的性别平等仍然是一种脱离于经济基础及其所決定的具体社会联系的、同质于现代社会原子化个人的虚假表象的抽象平等。因而,这种内在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性别问题探索与妇女解放路径不仅无法触及性别问题的根源,反而与资本逻辑共谋,实现了性别的资本属性、物化关系的不断再生产。

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女性主义的激进化、马克思主义化发展,一方面彰显了女性主义话语体系的内在固有界限,另一方面也逐步显现出历史唯物主义对于性别和女性问题的深刻影响力。以朱迪斯·巴特勒为代表的激进女权主义者鲜明批判了代表着特定阶级(资产阶级)和特定地域(以美国为代表)的规范主义女权思想,认为后者错误地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全球资本的运行逻辑视作讨论女性和性别问题的默认自明前提,并指出了女性主义应当具备的超民族性、超阶级性。“女性主义运动赖以进行的方式完全同美国殖民主义目标发生了共谋,该目标通过抹杀或屠杀第二和第三世界的地方文化而推行自己的文化规范。”[7](p28)南希·弗雷泽也认为近代以来女性主义具有与资本主义的实质同构性,指出了女性主义的“某些理想和一种正在形成的后福特主义的、‘非組织化的、跨国资本主义新形式的诉求令人困惑的趋同性”[8]。尚塔尔·墨菲则进一步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相应的保守政治消解了个体作为主体的身份认同,但同时现代社会中个体的这种多元矛盾属性使作为实体性群体概念的女性与男性一样发生了裂解,由此孕育出了通过构建与性别差异无关的新公民权而实现妇女解放的契机[9]。这种激进女性主义思想虽然已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女性问题的“生产力—生产方式”“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社会结构根源,但在理解性别问题的历史性、物质性和现实性等根本层面上存在局限性。“女性受压迫、社会生产和总的社会再生产之间的联系还有待于建立在唯物主义基础之上”,因此这种思想“没能构建出一种理论,以支持超越阶级、种族、年龄和性偏好这些差异将女性联系起来的策略”[6](p33)。换言之,如果这种激进仅表现在政治诉求和文化呼吁上,那么这种所谓的激进女性主义也只是“缓和了而不是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核心的阶级矛盾”[10]。由此看来,无论是保守的还是激进的女性主义,其实都是对一定的生产方式所规定的意识形态表象或社会现象进行的局部性的反思和批判,并没有触及问题的根本。这是因为,女性主义往往从女性受压迫的现象本身出发,并以其为主要研究和反思对象,同具有全局性的社会批判或历史科学理论之间必然存在着研究视野和理论深度方面的差距。女性主义“理解性别问题的方式是忽视劳动力和资本问题——这种社会关系的基础是将对象化的劳动力转化为利润。恰恰相反,女性主义现在沉迷于文化差异问题” [11](p347)。即便是所谓的激进女性主义思想也更多地停留在意识形态批判的理论层次,能够根据资本主义的现代特征而深入政治经济学批判,并从“生产方式—意识形态”或“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综合结构中来考察性别与女性问题的视角仍然有待进一步深化和拓展。

因此,必须回到《资本论》的语境中,寻求更为根本和彻底的妇女解放路径。根据性别问题对于生产方式及其内在矛盾和革命趋向的从属性,性别平等与妇女解放问题首先应当超越意识形态化的表层视域,在现代社会物质生产基本结构的历史性定位中加以讨论,其真正解决有赖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塑造的抽象平等的揭示、批判与超越。从根本上说,只有将性别问题置于资本主义社会结构本身的矛盾运动和历史扬弃之中来加以考察,才能在超越规范主义、道德预设或抽象法权意义上的性别平等的层面回应并解决当代性别问题。也就是说,唯物史观意义上的生产方式变革与社会形态转换才是妇女解放的根本定向。

具体而言,妇女解放在现代社会形式的直观层面首先意味着某种特定生产方式内部性别关系的结构性调适。在由一定的生产力水平所规定的历史条件和具有相对稳定性的社会形态中,性别问题的解决必须着眼于社会生产领域中妇女生产关系、劳动条件和各项物质权利的保障。根据《资本论》中妇女问题的逻辑,若要实现所谓性别问题的调解和女性的解放,应避免女性因其生理或体能的自然局限,以及女性相较于男性而言斗争潜力较弱等情况而顺从于资本,承担过量的剩余劳动,付出更多的剩余时间,面对更严重的剥削。因此,与作为文化批判或法权观念的女性主义所主张的性别间的同等自由相比,部分激进女性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所主张的对局部生产关系的调适,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贴近现代性别问题的社会生产内核。但这种外在的、有限的调适虽然能够聚焦于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核心要素——资本增殖,却只能相对改善妇女的工作条件和生活水平,而无法彻底解决妇女对资本的顺从性。在《资本论》第一卷对工作日的讨论和第二卷对扩大再生产机制的讨论中,马克思曾多次谈到资产阶级政权对保障女工待遇和权利进行立法的效果:工厂法虽然明确了妇女的10小时工作制,但却使资本家转而雇佣更多男性工人并无节制地驱使他们贡献出过度劳动;资本家虽然鼓励女工进行休闲娱乐消费,但却进一步控制了女工的业余生活。为了符合相应法令规定的劳动时间要求,女工、男工、童工不得不在工厂中戏谑地上演轮流出场的舞台剧,性别矛盾也就在这种怪象中被进一步激化了。因此,《资本论》虽然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的结构化分析,但其对以性别和妇女问题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次生问题的分析也揭示出资本主义内部的各种日益激化的矛盾和涌动不息的暗流。只有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固有矛盾,实现生产方式与社会形态的整体变迁,才能够从根本上解决性别问题,实现妇女解放。

内在地看,妇女解放的本质和关键在于生产方式的变革和“自由王国”的发展。既然女性与男性被共时地抽象为具有同一性的劳动力,即实现了异化形式的性别平等,那么无产阶级的革命与解放也就自然代表着女性的解放。在资本结构化的现代性图景中,只有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科学视角,把握性别问题在从商品生产、交换到资本流通、循环和社会总资本的增殖过程中的位置和逻辑层次,才能够对现代性语境下的性别问题进行恰当的诊断,从而给出妇女解放的具体或根本路径。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普照的光”的“必然王国”中,劳动者维持自身再生产的自然必然性完全受外在必然性即资本逻辑的支配,这是一种去性别化的抽象化逻辑。只有在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得到充分发挥的“自由王国”中,个体的性别属性及其所关联的个性化特征和差异才能真正显现出来,为实现非同一化、去抽象化的个体认同和自由自主的劳动分工奠定基础。因此,需要重新把性别属性同所谓的自由个性一样作为劳动活动的根本规定性之一,将其重新引入具体的生产和生活过程中,根据性别间自然差异和社会差异实现男性与女性劳动在质的层面上的再差异化。只有扬弃外在必然性,即性别差异的异化形式,破解资本对性别的统治和对性别差异的再生产,才能实现妇女的根本解放。妇女解放与人类解放呈现出相互规定、互为因果的共生关系:“某一历史时代的发展总是可以由妇女走向自由的程度来确定……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标准。”[12](p249-250)

由此可见,《资本论》科学阐释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性别问题,蕴含着对实现真正性别平等的方案和规划。马克思实际上给出了较西方女性主义更为深刻的妇女解放路径——把握性别问题背后的生产关系实质,在社会结构中确定妇女的基本权利、劳动能力、劳动限度,并最终通过对资本的扬弃和阶级革命实现妇女解放和真正意义上的性别平等。

三、《资本论》性别平等和妇女解放思想的当代价值

在现代社会中,妇女命运、两性关系的变化根植于社会形态的转变,根植于人类文明总体的发展方向。《资本论》的性别平等与妇女解放观之所以是深刻的,恰是因其切中了在现代性的总体视域下性别问题的经济社会或生产方式根源,并对其进行了深刻而细致的社会结构、阶级结构分析,从而在历史发展趋势、社会革命前景的理论主线之下使一條具有理论与实践意义和历史开放性的妇女解放道路副线得以形成。在当下世界,资本主义发生了一系列新变化、新局面,性别问题相应地面临着全新的历史境遇,《资本论》所提供的性别问题的生产方式分析视角也面临着具体化的实践要求与时代化的发展契机。

首先,在生产活动中,妇女被进一步内化、同化于资本主导的社会生产体系中,性别间自然差异和个性差异被进一步抹平。一方面,随着机器化和智能化的推进,性别特征包含的个体间的体力、体能差异与社会角色差异不再是生产组织与开展的条件,资本逻辑及其权力的微观渗透不仅未能使妇女在现代社会中的境遇得到根本改善,反而通过更加精密的、合理化的劳动组织形式以“浓缩劳动时间”[13](p381)的方式延长了妇女的劳动时间,加重了妇女所从事的剩余劳动、超额劳动,并通过性别间的竞争和淘汰将男性一道置于更加隐微而深重的剥削之中。在此意义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造成的性别间的异化平等在高度技术化的当代资本主义世界得到了强化,实现妇女解放与性别平等的时代意义也愈发凸显。另一方面,妇女生育子女、承担家务劳动的现实需要进一步成为其获得职业发展与社会地位的障碍。由于对生产效率的盲目追求,被预期承担更多家庭事务和家务劳动的妇女在其开始从事劳动活动之前就已经被认为劳动能力和效率相对低下,从而使得妇女在择业中受到歧视。可以认为,在高度物化的生产关系与社会关系中,由性别所决定的生理特征和社会角色成了女性融入社会生产体系、实现其个人和社会价值的阻碍。

其次,在由经济关系和生产方式所决定的政治、文化与价值观层面,虽然性别平等的呼吁和主张已然成为现代社会的普遍价值,但性别间的矛盾与张力在当下却以更直接的方式不断呈现出来,性别对立愈发成为当前的热点问题。一方面,在这种性别平等的意识形态表象的规范和规训下,女性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规定了妇女在政治和文化活动中的角色、立场和观点。与男性不同,女性社会角色如政治家、企业家、管理者、自媒体博主等普遍被认为必须以关注女性问题、为女性发声为职责和义务,因而承担了更加受限的行为和话语准则,以及更加严苛的评价标准。另一方面,在资本逻辑的主导和现代信息技术的不断加持下,强调两性张力、性别对立的价值观也成为资本攫取流量、获得利益的重要资源。在资本和网络舆论的综合作用下,自媒体为吸引眼球和获得流量,可能会强调性别特征、夸大性别差异,并以此制造矛盾和对立,从而使关于性别的文化、风俗与价值观被不断重构,性别矛盾被不断激化。伴随着海量的网络信息和复杂多元的价值观的碰撞,自媒体平台上充斥着大量性别歧视、性别暴力和性别刻板印象的言论和内容,一些自媒体账号或个人通过发布贬低、侮辱或歧视特定性别的言论来获取关注和争议,使性别对立进入一种愈演愈烈的恶性循环。特别是在网络舆论的催化下,一些本只属道德和法律领域的个别事件往往会被上升为具有普遍性的性别对立事件。可以说,当代西方社会所呈现出来的性别平等、妇女解放的意识形态话语空前繁多,折射出的是性别对立、妇女压抑的现实状况空前突出。

尽管性别问题在当下呈现出纷繁复杂、层出不穷的表象和外观,但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以雇佣劳动为根本属性的劳动组织形式和以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分离为中心、以剩余价值生产和资本增殖为内核的生产方式仍未发生根本性变革,这就意味着《资本论》对现代社会的分析框架和思路仍然能够适配作为世界历史或社会发展总问题的次生问题的性别问题。在后现代思潮、数字资本主义、逆全球化浪潮、文化虚无主义等当下纷繁复杂的社会表象的叠加和遮蔽下,我们更应当回到马克思,把握历史发展的根本标尺,抓住时代变革的根本矛盾,避免对女性和性别问题的流俗化、表象化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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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罗雨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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