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往事:见证中国

2024-01-03 07:19黄卫
中国新闻周刊 2023年46期
关键词:基辛格尼克松总统

黄卫

1972年2月21日,毛泽东、周恩来在中南海会见尼克松和基辛格。图/新华

尼克松到专机边迎接秘密访华后返回美国的基辛格。图/中新

作为中美关系的破冰者之一,基辛格可以说参与和见证了此后中美关系的整个发展历程。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12位美国总统咨询过他的建议,他也是每一代新中国领导人的座上宾。

关于领导力,基辛格有一个“51:49”理论。在他看来,历史上大部分棘手的关键决策都包含着领导者的个人因素。来自外界的助力和支持只占49%,51%要靠领导者自身的品格和单打独斗的勇气完成。

1969年初,当基辛格听说尼克松真的有在自己任期内访问中国的打算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斩钉截铁的“绝无可能”。但就是在尼克松和他自己的联手下,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尼克松的访华一直被称为“破冰之旅”。实际上,“破冰”并不足以完全涵盖它的意义,双方的关系更近似于180度的急转弯。要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首先需要了解当时美国和苏联的力量对比变化。

苏联的基本国防开支从1968年开始超过美国,并逐步拉大距离。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苏联不仅在核力量上追上了美国,在常规军事力量上也持续接近。美国深陷越战泥潭,苏联则在全球咄咄逼人地投射实力,争夺霸权。

基辛格回忆,二战后美国反战浪潮高涨,新孤立主义重新抬头。尼克松政府很清楚,越南战争是打不赢的,而且打这场战争的初衷(制止所谓中国的“扩张主义”)也被认为是误判,但是苦于找不到体面的退出途径。

美国开始试探中国,释放信号,象征性放宽了对中国的一些贸易限制。中国投桃报李,释放了两名因开着游艇误入中国水域而被捕的美国公民。随后,又上演了美国驻波兰大使在华沙一个展览会上猛追中国外交人员、要求重启华沙会谈的著名桥段。

华沙会谈开始于1956年,已经举行了134次,每次都重复同样的剧本。1970年2月,中断已久的华沙会谈重启,依然如故。在谈了两次之后,因美军入侵柬埔寨以打击南越的补给基地,中方搁置了原本定于5月举行的下一次会谈。

听到这个消息,基辛格反倒如释重负。尼克松早就不耐烦地说过,国务院那帮人的按部就班会让会谈胎死腹中。他们开始绕过国务院,重新寻找与中方的接触渠道。

事实上,毛泽东也在寻找改善中美关系的契机。早在尼克松当选总统前,他就注意到了尼克松发表在《外交季刊》上的文章,里面写道:“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容不得使10亿最有才能的人民生活在愤怒的孤立状态中。”

1969年春的中苏珍宝岛冲突后,毛泽东看完一份报告后自言自语道:“中苏发生交战了,给美国人出了个题目,好作文章了。”

1970年国庆,埃德加·斯诺被请上天安门城楼,就站在毛泽东旁边。12月,斯诺又被请去进行了一次长谈。毛泽东说:“如果尼克松愿意来,我愿意和他谈,谈得成也行,谈不成也行,吵架也行,不吵架也行,当做旅行者来谈也行,当做总统来谈也行。总而言之,都行。”

双方或明或暗地释放着各种信号,基辛格称之为错综复杂的“双人小步舞曲”。

尼克松有句座右铭:半途而废和一意孤行的代价是一样的,所以要干就干到底。巴基斯坦总统叶海亚·汗和罗马尼亚领导人来访,尼克松都拜托他们向中方传话,因为这两个国家都是中国的友好国家。罗马尼亚与苏联太接近,最后巴基斯坦渠道被双方接纳为传话渠道。

中方的回复间隔时长时短,令尼克松和基辛格捉摸不透。人们津津乐道的“乒乓外交”也发生在这一阶段中。

1971年6月2日,基辛格终于收到了期待已久的一封密信。密信来自周恩来,表示同意美方提议,欢迎基辛格访问北京,就尼克松访华进行初步讨论。

基辛格立刻派人报告了尼克松。当时尼克松正在白宫为尼加拉瓜总统举行国宴,他从宴会上溜出,与基辛格跑到林肯厅,找出一瓶陈年拿破仑干邑,取出两只小口大肚杯,两人举杯庆祝这封“二战以来美国总统收到的最重要回信”。

1972年4月18日,美国华盛顿,基辛格在白宫和中国乒乓球运动员交谈。图/新华

2001年3月18日,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在出席“中美乒乓外交”三十周年招待会时,为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和中央外事办公室主任劉华秋担任乒乓球比赛裁判。图/中新

基辛格总是说,周恩来是他的职业生涯中遇到的最有魅力的人。

到中国之前,他心中的中国外交官形象是苏联外交部长葛罗米柯那样的,严肃紧绷。但是中国东道主们却是一派落落大方,让人想到这个千年礼仪之邦的好客传统。一般外交礼仪是在政府大楼里接待来访代表团,特别是双方为首者的级别差距很大的情况下(他这个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相当于副部长级),但周恩来却亲自到他们下榻的钓鱼台国宾馆来举行会谈。

基辛格觉得中国人的谈判风格与苏联人大异其趣。毛泽东、周恩来等深谙何时应该权变,而苏联人往往咬定单个问题不放,把谈判变成累死人的零售叫卖,令对手不是被说服而是被拖垮。

两天中基辛格与周恩来进行了17小时的会谈,有时一次就长达7小时,但周恩来从没有露出过一丝烦躁,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或事打断过,基辛格感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在回国后向尼克松写的报告中,基辛格形容周恩来神情中显露着一种“有控制的张力”,仿佛一根“上紧的发条”。在他表情丰富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锐利的眼睛,透着专注、警觉和自信。周恩来既能谈哲学,也能论历史,会巧妙地打探,也能机智地应答,好像凭本能就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基辛格说,后来经常有人对他提到“你的朋友周恩来”,但不管是认真还是调侃,他都觉得这是他的荣幸。

见到毛泽东的时候,基辛格又是另一种感觉。

尼克松访华之前,美方打前站的人一次又一次地问:毛泽东主席何时会见尼克松总统?中方总是回答:现在无法确定。

吴旭君回忆,她给毛泽东念外电评论时曾念到一条:“尼克松是打着白旗到北京来的。”毛泽东笑道:“我来给尼克松解解围。”1972年2月21日这天中午,就在美国代表团的飞机差不多刚刚降落之时,绵缠病榻七八日的毛泽东突然提出,希望立刻会见尼克松。

在周恩来的陪同下,刚到钓鱼台国宾馆的尼克松、基辛格被匆匆接到中南海。会见原定15分钟,结果谈了一个小时。

毛泽东看似漫不经心地引导着苏格拉底式谈话,但尼克松很清楚,毛泽东是在估量他,而他也在估量毛泽东。他们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有怎样的意志,双方是否有能够协调的全球观点和坚实的国家利益交集。

基辛格觉得,毛泽东有一种特质,那就是他往哪里一站,哪里就成为众人的聚焦中心;他往哪里移动,那个中心就跟着他移动。

这是基辛格第三次访华了,第二次是1971年10月,他来与中方一起草拟公报。美方首先拿出了一份传统写法的公报草案,周恩来同意在此基础上进行讨论,但这个草案被毛泽东完全推翻,被认为“一点神气都没有”。他提出,在公报中要重申中方的立场,不怕承认分歧。

第二天,周恩来带来了根据毛泽东意见写出的中方草案。基辛格的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写的好处:双方都可以重申自己的立场,让国内公众和疑心重重的盟友们放心,各说各话实际上是宣布了意识形态的停战,承认分歧也更突出了共识的可贵。

这是一个完全推倒重来的公报。当时基辛格没有通信手段可以与尼克松联系,如此重大的决定自己就拍板了,但他相信尼克松会支持的。果然,尼克松毫无保留地支持。

多年以后,基辛格依然对中美《上海公报》赞叹不已,认为它前无古人,在情感上和结构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其余公报的适用期一般都很短,但这份公报到现在都是中美关系的基石之一。

公报中最困难的是关于台湾问题的表述,能否解决这个问题是双方搁置争议、携手合作的关键。最后是基辛格想出了那句众所周知的经典表述:“美国认识到,在台湾海峡两边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政府对这一立场不提出异议。”

周恩来后来说:“这句话是基辛格贡献的,我们挖空心思也没有想出来。这样人民的意见也表达出来了,所以博士还有博士的好处。”

公报最重要的一点是宣布:“任何一方都不应该在亚洲——太平洋地区谋求霸权,每一方都反对任何其他国家或国家集团建立这种霸权的努力。”“霸权”是对苏联扩张主义的委婉说法。到1973年2月基辛格再次访华时,毛泽东说得更直白了。

他说:“我们两家出于需要,所以就这样,hand-in-hand。”基辛格说:“我们双方都面临同样的危险,我们可能有时不得不运用不同的方法,但目标相同。”毛泽东说:“只要目标相同,我们也不损害你们,你们也不损害我们。”

对中国来说,外媒评论,北京不但完全改变了原来的孤立地位,而且成了当年国际外交舞台上的“台风中心”,以令人吃惊的外交攻势夺取了世界政治舞台上的一个突出位置,与超级大国美国和苏联平起平坐。对美国来说,与苏联的谈判地位立竿见影地改变了,与越南的和平条约也终于有望签署。国际政治格局一夜之间改变,从美苏两极对峙变成中美苏“大三角”,新的均势形成了。

1972年,尼克松与基辛格共享美国《时代》周刊年度人物殊荣。尼克松以压倒性多数选票,开始了第二个总统任期。在新一届政府中,基辛格在保留国家安全事务顾问之职的同时,兼任国务卿。1973年,基辛格在盖洛普民调的“最受钦佩的美国人”榜中排名第一。

这种历史性突破能发生,无疑与尼克松、基辛格这对组合的个人特质密不可分。

基辛格认为,尼克松是西奥多·罗斯福之后第一位以国家利益为号召的美国总统。在这个国家里,“美国例外论”的理想主义才是传统,国家利益、均势政治并不容易引起共鸣。而尼克松和基辛格都是现实主义者,是地缘政治高手,都强调国家利益。

为了不受掣肘,基辛格的秘密访华把美国国务院完全蒙在了鼓里,《上海公报》基辛格和乔冠华完全达成一致了,国务卿罗杰斯等才看到文本。更不用说,尼克松对日本等盟国搞“越顶外交”,让他们从电视新闻里才得知尼克松访华。

《基辛格傳》的作者、原《时代》周刊总编辑沃尔特·艾萨克森尖锐地批评,经过尼克松的调教,基辛格对秘密外交越来越情有独钟、爱不释手了。

或许与这种行事风格相辅相成,尼克松很快深陷“水门事件”,1974年8月辞职。副总统福特接任总统,基辛格留任国务卿。

1974年,基辛格第一次见到了复出的邓小平。那时,邓小平抵达纽约参加联合国大会第六届特别会议,发言阐述了“三个世界”理论。邓小平不是名义上的代表团团长,但当基辛格邀请他们出席晚宴时,谁是代表团的高级成员一目了然。那时候,基辛格依然对邓小平知之甚少。

1975年10月,基辛格再次来北京,为福特总统访华做准备。当时风雨欲来,外交部负责人在欢迎他的宴会上致辞时火药味十足,他感到这与他此前受到的接待很不一样。第二天,邓小平特意邀请美国代表团到西山野餐,这是原来行程上没有的安排。席间邓小平态度热忱,基辛格感到,他希望维护毛泽东和周恩来建立起来的中美关系。

他回忆,邓小平个子矮小,身体结实,进屋时如有风力相助,一坐下来就直切正题,很少在寒暄上浪费时间。周恩来有英语基础,偶尔会说几句英语,邓小平自称“土包子”,说学语言太难了,当年在法国求学时就没学会。他说话单刀直入,言语辛辣。他的态度是,大家都是为了国事而来,又都是成年人,对小小不言的摩擦不该太介意。

1979年4月基辛格访华时,中美已经建交,中国改革开放大幕也已开启。

晚宴上,基辛格被安排坐在邓小平旁边。

2016年1月7日,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老布什)以及夫人芭芭拉做客中国驻休斯敦总领事官邸。老布什从1975年12月邓小平在北京会见来访的美国总统福特的照片中,指出时任美国驻中国联络处主任的自己。图/中新

1977年,福特政府离任,此后基辛格没有再进入过政坛。

此时,基辛格头上的光环消退,围绕着他的争议不绝。人们批评他和尼克松、福特推行的均势政治太冰冷算计。

基辛格觉得,尼克松、福特和里根这三任总统在对外政策上并没有重大差异,然而向人民说明政策的方式却大不相同。尼克松对国际关系运作有深入的了解,里根则深谙美国人民的心灵运作。

1980年,里根競选总统,在竞选中鼓吹和台湾的“官方关系”。他派竞选搭档布什访问北京,邓小平反应冷淡。1980年9月,里根要基辛格做中间人,代表他向中国驻美大使柴泽民转达口信。基辛格颇感为难,觉得这个差事不好干,但还是答应了。

在华盛顿见面时,他向柴泽民说明,里根尽管在竞选讲话中有一套说辞,但他会坚守美中战略合作的大原则,这些原则是尼克松、福特和卡特政府都确认的,包含在中美上海公报和建交公报中。里根明确说明,他不会推行“两个中国”政策,也不会推行“一中一台”。他在台湾有很多好朋友,他不能抛弃私人朋友,然而作为总统他会坚决遵守美中现行框架,这是美中反霸共同努力的基础。

在里根任期内,中美通过了第三个联合公报,完成了中美关系基本架构。20世纪80年代,中美关系进入大国交往的常轨,不再像过去动辄大起大落。

基辛格一直活跃在中美交流的舞台上。2023年7月,他最后一次访华。此时他刚刚度过百岁生日,访华也超过百次。

基辛格记得,1974年8月7日,尼克松已决定第二天宣布辞职,晚9点他打电话给基辛格,说他现在一个人,问基辛格可不可以过来跟他聊聊。

基辛格在白宫林肯厅找到了他。两人回忆起那些难忘的往事,说着尼克松想起了什么,穿过没有开灯的走廊,从酒柜里找出一瓶拿破仑干邑,斟满两个杯子,递了一杯给基辛格。尼克松说,这就是收到周恩来邀请信那晚他们俩一起喝的那瓶“庆功酒”,从那以后再没碰过。

“让我们用这杯酒祝贺那些因为我们的努力而有更好的机会未来在和平中生活的世世代代!”三年前,他们这样彼此碰杯祝酒。那一天是1971年6月2日,离基辛格秘密访华还有一个月。

(本文参考了沃尔特·艾萨克森《基辛格传》

《历史的真实:毛泽东身边工作人员的证言》

基辛格《论中国》《大外交》《基辛格回忆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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