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寒微:欧洲汉学转向政治学,这是一种短视

2024-01-03 07:19倪伟
中国新闻周刊 2023年46期
关键词:学者

倪伟

德国汉学家施寒微。图/受访者提供

德国汉学家施寒微(Helwig Schmidt-Glintzer)被一本中国的书深深打动,那本书叫《平如美棠》,是上海老人饶平如在80多岁的年纪时,为亡妻写的一封“情书”。他们识于幼年,相守一生,携手蹚过几乎整个20世纪。从这本上海人的个人史里,施寒微看见平凡的中国人在艰难岁月里保持平静、乐观和快乐的能力。

虽然生在欧亚大陆两端,施寒微与饶平如却承受着相似的20世纪。施寒微生于1948年,德国战败3年后。家族中,父亲的兄弟全都死于二战,战争投下的漫长阴影也笼罩着他的一生。他相信沟通,反对仇恨,坚定地站在侵犯与霸凌的对面,也清醒地认识到欧美并不是世界的全部,于是将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

“填满他们内心的不是怨恨,而是爱意,这让他们活得不平凡。”他好几次动情地说起饶平如的故事。故事里回响着他自己本性中的平和与宽容,他觉得也蕴藏着让世界变好的力量。这种温情与平和,根植于他所出生的年代记忆。

施寒微是德国哥廷根大学东亚文学与文化荣休教授、图宾根中国中心主任,研究中国文化逾半世纪,学术范畴涵盖中国思想、宗教、历史、文学、语言等。他翻译进中国的著作极少,仅有去年的一本《德国人写的中国文学史》。对于中国普通读者,施寒微是个极为陌生的名字。然而,他与钻研中国文学的顾彬、精通中国道教的施舟人并称“欧洲三大汉学家”。

这一代海外汉学家如何走上中国研究的道路,是个有趣的话题。他们有着各自的机缘,譬如周锡瑞遇见了老师费正清,史景迁结识了老师芮玛丽,但也有共同的时代背景。如加拿大历史学家卜正民所说,20世纪70年代初,随着全球意识兴起,战后世界秩序更替,他们这一代人开始相信,没有任何单一的文化传统足以应对世界面临的挑战,于是他找到了中国。与卜正民年纪相仿的施寒微,也是在这股思潮中转向东方的一员。

1973 年,他在中国台湾短暂学习过汉语,施寒微是当时导师给他起的名字。“施”既来自他的姓氏施密特,也有佛教中的布施之意,意为布施寒微之人。他翻译过《墨子》,写过中国文学史,也做过中国佛教文本的深入研究。直到 1980 年,他第一次访问中国大陆,1984 年,他作为为数不多的几个外国人之一,应邀登上天安门城楼的观礼台,参加国庆35周年纪念活动。他还记得与许多华人学者共度的日子,“他们都不拿我当外人。”

在适合学习语言的年纪,他没有机会在中国长期学习,机会来临时,却又分身乏术。在汉学家同行里,他的汉语水平相对有限。“这是我的一个短板。”语气中不无遗憾。

11月24日,施寒微在上海参加了世界中国学大会·上海论坛,并做了大会演讲。《中国新闻周刊》在会议期间采访了这位汉学家,聊了聊中国传统、海外汉学以及始终萦绕着他的困惑。即便听说不灵光,当记者用汉语提问时,他还是会夸张地将身体迎过来,瞪大眼睛,伸过耳朵,认真接收。一種真诚的谦逊和天真的好奇,同时灌注在他清瘦的身体里。

因为他的高昂兴致,采访超出了预定时间。“在家我没法聊天,我很想说说话。”他半开玩笑地说。他当了一辈子老师,也在一个古老的图书馆当过 20 多年馆长,需要不断讲话。老伴是中学校长,忙得很,退休后他常常寂寞傍身,所以开始参加体育运动,每周末去教堂唱诗。采访结束后,那天下午和晚上,他窝在上海外滩咖啡厅的座椅深处,又与两三拨客人挨个聊,终于聊了个尽兴。

在我的学术生涯中,遇到过几位值得尊敬的中国学者。我尊重的不仅是个别学者,而是整个学者网络,他们关系融洽,相互尊重。

由于过去 40 年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西方从最初对整个中国文明的兴趣,转变为对当代中国的兴趣。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确实是主流,从汉学转向了政治学方向,从对中国复杂性的兴趣,转向只对中国当前的成功、中国将如何改变世界以及中国将变成什么样感兴趣。这其实是在窄化,在我看来,是非常令人遗憾的状况。一些研究中国的学者是从邓小平时代起步的,而现在他们只研究当下,往往会忽视更广阔视角下的全球现代化进程。我认为这非常短视,也不太明智。如果你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中国,你可以看到问题,但也可以看到机会。

我刚刚读了上海人饶平如写的一本书。他写了关于他和他妻子的故事,还画了很多画,他的故事令人触动。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他们很快乐,这太不平凡了。同时,作为对比,你也可以读到其他批评中国的人写的传记。两者在某种程度上都代表中国,人们应该认识到这一切的存在。中国有许多饶平如这样的人,他们活得很好,很快乐,受人爱戴,与身边的人关系融洽。填满他们内心的不是怨恨,而是爱意。所以,我们要看到各种人和各种可能性。

这不太好回答。举个例子吧:我参加过一次会议,会上有一位来自香港的中国学者,他在美国接受过训练,所以他的论文更符合我们的习惯,同时使用了中文和英文的资料。还有一些中国学者只是从中国的传统文本出发写论文,这给人的印象是,中国的学术研究有时偏于狭隘。但另一方面来看,如果真正研究这些学者的著作,就会发现他们的论证往往充满智慧,可能并不需要非得有来自各种文本的脚注。

现在,年轻的中国学生走出国门,在国际期刊发表论文。我读到越来越多中国学者写的关于中国传统的非常好的文章,中国大陆的也有,美国大学的也有,世界其他地方的也有。出现了一些非常聪明的中国年轻学者,有时用英文发表文章,有时用中文。中国研究是国际化的,我不再区分中国和中国以外的学术研究。

在我的学术生涯中,遇到过几位值得尊敬的中国学者。我尊重的不仅是个别学者,而是整个学者网络,他们关系融洽,相互尊重。我从未感觉到他们认为我来自国外,就不了解中国。某种程度上,他们把他们的历史和我的历史视为共同的历史。我们面对着共同的未来,因此我们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必须一起讨论我们的历史和遗产。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体现在很多方面。举个例子,比如说语言文字,中国曾有过汉语拉丁化的讨论。民國时,人们认为要统一汉语,怎么统一呢?一些语言学家提出应该废除汉字,用拉丁字母拼写,以便于学习掌握。汉语是一门说起来容易但读写很难的语言,对于一个走向现代化的国家,统一的语言当然很重要。后来全中国都学习普通话,我们会发现,一些广东年轻人不再说广东话了,他们的父母仍然说广东话。这是一种发展进步,但另一方面,也带来传统的丧失。所以两面皆有,我不知如何评价。

现代化进程是一件复杂的事,一个漫长的过程。就比如语言文字的讨论和改革,在中国进行了差不多半个世纪。我认为传统依然很重要,但同时,人们应该对其保持一定的距离。尤其是精英阶层,应该有反思精神,尊重但也要保持距离。我认为,这对于和平与和谐发展至关重要。

很长一段历史中,中国并不是一个儒家的中国,这种情况是在唐末宋初才逐步形成的。后来,儒学才成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和国家教义,但同时也始终有其他一些用于教化的意识形态。然而,儒学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声音,某种程度上塑造了中国。

有一段时间,有人声称孔夫子已死,只是一个木乃伊,现在他再次成为一个偶像,被重新激活。这也是有意义的,其实是与教育的受重视程度有关。但我想说的是,对孔子及其学说的态度变化进行讨论也是有意义的。多年来,我在研究中国的过程中获得了一个启示——也成为我研究的一个题目——现状和历史、当下与过去一直存在着张力,或者互相疏远的过程。这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普遍性:我与父母、老师保持距离,我模仿他们,但我也走自己的路,有时我会做得更好。在这里,我想引用孔子的一句话,“敬鬼神而远之”。我认为这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理念。最重要的是,这也使创新成为可能。

始终吸引我的唯一问题,是传统对当今中国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有些中国人说,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在我们要走自己的路。这我可以接受。我没有资格把我自己对中国的想法强加给中国,但同时我知道我也有资格说,我从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中学到的东西浩如烟海、妙趣横生,甚至叹为观止,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发现和体验。

最近,我读到唐代诗人杨炯的一篇散文诗《卧读书架赋》,并且写了一篇短文。作者形容自己躺在卧榻上,用一个特制的书架读书。作者以一个半睡半醒的梦中人的姿势,阅读着千年前孔子时代的文字。在中国尚未发明印刷术,只能通过抄写传播文字的时代,这幅卧读诗人的画面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中国传统中,你会发现许多文本和情境都非常丰富,充满了令人难忘的想象力。

只有当你与他人谈论你的经历,与他人分享你的见解和印象时,你才会意识到自己是人类的一部分。只有承认记忆,只有相互谈论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才是人类的一部分。这个观点不是我提出来的,而是汉娜·阿伦特提出来的,她谈到了相互交谈、谈论世界的必要性。人类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你可以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发现这一点。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首先要承认存在关于价值观的争论,比如西方人会强调欧洲的民主传统,但我认为,对每个民族、每个国家来说,首要的问题应该是,努力找出自己的利益所在。

其次,我们必须就自己的利益相互交流。很大程度上,中国的发展其实满足了许多其他国家的利益,但并不总是符合中国自身的利益。比如说,过去一些高污染工业被引入中国,而远离西方世界。现在情况变了,中国说,不,我们不想为世界其他国家承担这种高污染工业。因此,利益在变动中转移。我认为,如果我们接受共担责任的观念,那么进行辩论就是完全合理的,必须进行讨论。随着时间的推移,各方都要有所转变,我们必须找到各方都能追求自身利益的方法。

从长远来看,必须摆脱美国的垄断,必须有更多的全球范围内的参与。我所看到的是,有些人不愿意让位于其他人。我们共同面对气候变化,中国有 14 亿人,印度也有 14 亿人,超过三分之二的人类生活在工业化国家之外。因此,必须进行全球性的重新规划。这是一个过程,应该从某个地方开始。在西欧和美国,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

这不一定需要多少智识或历史知识,而只需要普通的教育。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可以说,如果人们都很愚蠢,做出错误决定的风险就会越来越大。年轻时,我一直在寻找新的途径。这也让我意识到,欧洲并不是地球上唯一的地方,还有其他文化、其他地区,那里也有人在生活。因此,我决定学习欧洲以外的东西,选择学习中文只是一个偶然。我今年 75 岁,因此我对世界尤其是中国的研究,与我的出身有关。我出生在我们宣称再也不会有战争的年代。二战死了很多人,比如我父亲的兄弟们都死了,只有我父亲活了下来。这一切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我认为即使在今天,也没有人想要战争,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我们确实应该组织一些国际机构来防止这种事态的发展。但这种立场可能是因为我生于75 年前,也许今天世道不同了,“嘿,孩子们,看看谁更强大,这多有意思”。我认识的很多人都会同意我的立场,因为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况,比如在加沙发生的冲突非常糟糕,不符合民众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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