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聪
巴图础鲁
“你要敢把房子拆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浜提来①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把烟蒂在炕沿上揉灭,装在炕上的空烟盒里。我知道我的工作又是白做了。浜提来盘坐在炕上,微蜷着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望着对面某个地方,好半天没有动一下。我太熟悉他的这个姿势了,不仅是他,我接触过的许多老年牧民几乎全都练就了这样的坐功,往往一坐就是个把小时,有时需要一包烟,有时是熬浓浓的一壶茶,就那么望着某一方向。或许他们内心波涛汹涌,外表波澜不惊;或许他们放下一切,享受浓茶烟雾中的恬淡。浜提来现在什么感受我不知道,我听到自己喉头响了一声,这也是我潜意识的一个反应,是对某件事情失望的一个肯定。从早上说到中午,喝罢早茶吃午饭,我心里急得冒火,卻等来这么个结果。我明白浜提来这句话的分量,绝不仅仅是给个警告,从小到大,我对他言听计从,从来不曾忤逆。而且,我深知浜提来向来说一不二。但是,这次不同往日,我必须打一场攻坚战,他就是我必须攻破的堡垒。只有得到他的支持,后面的工作才好开展。巴音温都尔现在只剩下四户人家,除了阿拉腾桑两口子四十来岁还算年轻以外,另外两户也是和浜提来一样的老年人。儿女们不愿继续跟在羊群后头消磨时光,去人多的地方闯荡,只留下老人们守着世居的草场,放养百十来只羊自给自足。这几家好像商量好了,谁也不肯从草场上搬出来。光是这个月我就下来三次,嘴皮子快磨破了,谁家也不点头。他们都是我的乡亲,我的长辈,我不能发脾气,甚至不敢有一点点的不耐烦。这回那几家态度稍微松动了些,就一句话,你去说说浜提来吧,你要是能说动他搬家,那我们就搬家。得,又回到起点了,我还得从自家人开始做工作。我没法不着急。上头给的任务具体而明确,各苏木②镇的干部们拿不下各自包管区域的任务,那就别占着那个位子,让有能力的人去做。这样的话领导们经常说,也没见把谁怎么样。但是,这次不一样,新时代新牧区建设是一项重要的民生工程,从上到下,层层包干,点对点落实,绝不允许打折扣。
浜提来端起茶碗抿一口,眯眼望着对面的墙壁。或许他什么也没看,只是思想在别处拐了个弯。我朝哈斯递个眼神。
“阿爸,我们还是搬家吧,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还没住够啊。不去牧民新村也行,去旗上享享福吧,我们想在旗上买套房子,过几年萨日娜就该上中学了,我们两个都在镇上工作,得你去给萨日娜做伴呢。”
浜提来眯眼看女儿:“咋,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还得管小的啊。自己养的自己管去,我老了,没心劲了。”
哈斯给他捶背:“阿爸,看你说的,好似我们亏欠了你似的,我还不知道你,这两天你天天埋怨我们没把萨日娜领来,现在又说不想伺候她了,你哄谁呢。阿爸,这回真的得搬了,不然巴图础鲁就得挨批了,说不定我们俩的工作都保不住呢。”
浜提来享受着女儿的孝顺,眯眼望着对面。
“住了一辈子了,我不想搬,你们的事情我管不着,丫头的事情等上了中学再说。再和我说拆房子的事你们就别来了。”
“阿爸。”,哈斯生气地在他身上捶了一拳。
没戏,亲情也打动不了他。我放下茶碗,起身下炕。
“阿爸,那就这样吧,您再考虑考虑,出来三天了,我得回镇上了。”
“你说牧民不放牧还能干啥,进城就过上小康日子啦?”浜提来突然说。
有门儿,我赶紧把已经踩着地的双脚提起来,盘腿坐好,给他续茶。“所有的事情政府全都安排好了,已经在镇上统一盖了房子,家家一样的标准,房子后面都给盖了羊圈,政府鼓励圈养,圈养省事,不用散养那么麻烦。”我注视着浜提来,他也望着我。
“多少年了,先人们就是这么放羊的,没听说过把羊圈起来不让吃滩里的草的。”
“要我说还是圈起来好,您看看这里,三年下不来一场雨,地上连棵臭蒿都长不高,再这样下去,这些乏羊全都保不住。政府是给我们落实脱贫致富的好政策呢,帮助我们改变经营模式,集中居住,集中圈养,不光解决我们的生产生活问题,让我们过上城里人一样的日子,而且还能恢复草原自然环境,维护生态平衡,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圈养不像散养,草呀料呀的都得买,那也得钱啊。你说公家给每家盖了多大的羊圈?能圈上百八十只羊最多了,一年能出栏几个,能养住个家?”
哈斯继续给他捶肩:“咋就养不住了啊,放牲口的享受着退牧还草的政策,每人每年都有一万多块的草场补助,家户大的一年下来光草场补助费就七八万,生活管够了。再说政府统一给大家盖房子花了多少钱啊,还给拉电供水,家家户户安装太阳能热水器,想啥时候洗澡就啥时候洗,只要拆了旧房子就能住进来,想去旗上住的还给补助安家费,那些城镇户的想要还轮不上呢,这样的好日子你不稀罕?多少辈子了,我们一直跟着牲口屁股跑,凭啥他城里人一生下来就是城里人,往前翻两代还不都是种地放牲口的,凭啥我们就不能住在城里,得替娃娃们着想了。”
“娃娃们的事情我不管,谁养的娃娃谁管去。反正我不搬,就是死我也死在自己的草场上。”
浜提来说着伸腿下炕。
我没有坐下去的必要了。
“您还是考虑考虑吧,上面既然要求这么做就有这么做的道理,和公家这么扛着也不是个办法。哈斯这几天没啥事,多陪您住两天。”
“有啥可考虑的,我在这里住了快六十年了,一辈子就快完了,还是消停些吧。础鲁娃子,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啊,就是死我也不让你拆房子,不光我的房子,你阿妈的房子也不许拆!我不搬其他人家也不会走。好好干你们的工作,等放假了把萨日娜给我送过来。”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犯嘀咕,你都撺掇牧民们一起和政府对着干了,我能好好工作吗,连自家人的工作都做不通,还能干成个啥,恐怕第一个被撤职的就是我。
好久没下雨,地面稀疏的植被渐渐发黄,戈壁滩上一览无余,就牧业而言,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我不清楚我的先辈咋就选了这么个地方放牧,百十来年一直没有挪过窝。我是本地人,就出生在这里。童年留给我的记忆除了这片草原和我的家,只有寂寞和恐惧。妈妈又在骂人了,骂的很难听,骂着就把手里的茶碗扔出去,在院子里滴溜溜地转;妈妈又打我了,打得特别狠,好像我不是她的孩子,把我一把提起来丢在门外任我扯开嗓子哭嚎;妈妈又在哭泣了,哭的很伤心,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脸贴着我的脑袋泪水湿了我的头发。我怕妈妈,我怕她哭,怕她笑,不管是哭是笑,绝不是高兴,就是抱着我凝视我亲吻我的时候,她的眼里也看不到一点欢喜。除了放羊,更多的时候她就发呆,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似乎要把远处的大山和沙漠望穿。这个时候我是绝对不去打扰她的,桌子上有吃的就抓一块吃,没吃的就去和羊羔玩。我和羊羔说话,我把羊羔当自己的孩子,自己扮演妈妈的角色,一次又一次地让羊羔顶倒,爬起来继续玩。有时候我也会想,在妈妈眼里我可能就是个多余,我在错误的时候错误的地点错误地来到了这个错误的家。如果,还能称为一个家的话。姥爷姥姥什么时候没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记忆里他们也曾给过我疼爱,只是他们走得太早,只留下妈妈和我相依为命。除了妈妈,我唯一熟悉的人只有浜提来。浜提来是我们家的常客,来了就不见外,饮羊、出粪、抓绒、修圈、接羔,什么活都干,有时候也住在我家。但是,我知道妈妈不喜欢他,无数次和他争吵,无数次把他骂走,还曾经动过刀子。然后,然后妈妈就会哭泣,趴在炕上、坐在灶火前、伏在门框上,悄无声息地哭,期期艾艾地哭,呼天喊地地哭。我不理会他们的争吵,我也不在意妈妈哭泣,我继续和羊羔玩,和羊羔说话。大人有大人的生活,我有我的世界。
前面那个黑山头底下就是我的家,很不起眼的两间土房子,我出生时什么样子现在还什么样子。雨水少也有少的好处,对土坯房子破坏就小,山脚下避风,减弱了沙尘暴的侵袭。我很少回来住,回来干什么呢,妈妈走了,这还是个家吗。百十来只羊,到我上大学就被浜提来变卖得一只不剩了。妈妈走后浜提来是我唯一的依靠,他包揽了我的一切事情,包括供我上学操持我成家。
没有牲口踩踏,青黄的草儿铺满了山坡,一直铺到家门口。门上的锁头用塑料袋包着,窗户上的玻璃依旧完整。屋后山脚下石头砌的羊圈也还是老样子,圈墙整整齐齐,一块石头也不少。挨着羊圈的柴垛不见了,估计是被捡石头的人点了篝火。再就没有什么了,我注视着羊圈,停下了脚步。这里是我童年的乐园。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我把圈门打开,把羊羔们放出来,看羊羔们快乐地蹦跳,和它们一起在地上翻滚。妈妈背着水鳖子走来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滴,取下头巾擦擦脸头巾就湿了。础鲁娃子,把羊羔赶去井上饮水。我答应着朝井上跑。不用我赶,羊羔们跟着我往那边跑,超过我,蜂拥而去。妈妈在身后喊,不要揭井盖,不要在井沿上玩。我拉着长长的声调答应着朝前跑。地面上到处是石头,红的黄的绿的黑的,拳头般大大小小铺了一层。我光顾着跑,没留心脚下,被石头绊倒了,爬起来跟着羊羔继续跑。那时候谁也不知道那满滩的石头居然是宝贝,留在现在每一块都能卖几十块钱,上千上万元的也多的是,不是有一块小鸡出壳的石头吗,据说价值一个多亿。只是现在已经看不到那种彩色的石头了,这里曾经热闹过,无数人涌了进来,扫荡一般把地皮搜了个遍,现在全国各地的玩家手里都有我们这里的石頭,宝贝似的向人炫耀。他们有炫耀的资本,我们是守着金疙瘩不识货啊。等牧民们反应过来,好石头已经被人家捡拾得差不多了。
水井在前面的山沟里,山沟里有几棵老榆树,老得不知道多少年了,距离很远,彼此遥望,给这黄沙裸露的山沟留下一点绿阴。两棵枯死的榆树倒伏在山沟边上,树干森白。水井是在一棵山榆下,是这条沟里最大的一棵树,树干粗壮,得几个人合抱,树冠巍峨,像个绿色的馒头,是人畜乘凉的好地方。夏天的时候,每天中午喝足了水,牲口们就挤卧在树阴下,等空气不那么热了才继续去滩上觅食。运气好的大牲口,比如骆驼抬头还可能吃到一两片树叶。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棵老榆树底下的枝叶全被牲口吃光了,就像谁用剪刀把树枝修理过,树冠下整整齐齐,树枝离地面等高,正好一峰骆驼的高度,也只有骆驼伸长脖子才有可能够到一两片树叶。水井是用石头砌起来的,比地面高出一尺,井口盖着一块汽油桶铁皮,铁皮上压着一块石头,石头并不是很大,刚好我搬不动。井边支着一个水槽,水槽是木头做的,把一棵老榆树掏空了树心。戈壁滩上这样的山沟到处都是,有人住就有这样的水井,有水井就有这样的水槽。水槽是满的,倒映着蓝天白云。羊羔们奋不顾身地朝水槽边上挤,埋头痛饮,瘪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水槽里的云朵被拉散了,最后彻底消失了。更多的时候,这里留下的是妈妈的身影。妈妈从老榆树上取下水兜子,帆布做的那种软兜,站在井边一下一下地打水倒进水槽里。羊群喝起水来就没个完,妈妈的头发湿了,妈妈的衣服湿了,汗水滴在井沿上,滴在水井里。我趴在井边想朝里看一看,妈妈一脚把我踢开。妈妈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按在井沿上,看看,跌下去不淹死你才怪!我没有看到井里有什么,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哭够了,羊群也喝饱了。妈妈把水井盖上,压上大石头。妈妈坐在我身边,把我拉在怀里。娃子,一个人说啥也不能来井上,不要在井边上玩。你要有啥事,我也没活头了。妈妈的眼泪滴在我脸上。妈妈望着远方,自言自语,我得把你好好端端地交给他。我伸手给妈妈擦眼泪,妈妈的眼泪是口井,怎么都擦不干,我感觉到妈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我听见妈妈扯开了嘶哑的哭声。
井口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汽油桶铁皮井盖早就锈通了,浜提来在废轮胎上绑了几根木棍,缝了一块旧毡子盖在井上。井上没有水槽,我记得浜提来换过一个铁水槽的。没有羊群,这口井已经失去它原来的功用了。那个水兜子还在,依然挂在老榆树上,还是那样的绿帆布水兜子,不知道是第几个了,晒得发白了。井水依然清冽、甘甜。老榆树依旧葳蕤。我在树下伫立很久,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我记起小时候跟在妈妈后面,绕着树一圈一圈地转。妈妈说这棵树是神树,它能听得懂我们说话,告诉长生天我们的愿望。妈妈说每天绕着神树转上三圈我的阿爸就回来了。妈妈偶尔会抱着树,紧紧地贴着树干,眼泪流在树皮上。我问过妈妈,我的阿爸在哪里,我的阿爸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妈妈会抚摸着我的头说,你在心里想着阿爸,阿爸就快回来了。有时候妈妈会粗暴地把我拨拉到一边,恨声恨气地说他死了,再也不回来了。妈妈的样子很凶狠,眼睛里着火一样让我很害怕,从此我再也不和她要阿爸。但是我知道,我是有阿爸的,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死了。我从怀里取出天蓝的哈达,我唱着妈妈教我的古老的祈福歌,双手捧着绕老榆树三圈,我把哈达系在树枝上。没有风,哈达垂下来磨砂着我的脸庞。细腻的丝绵像妈妈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我,我翻个身,妈妈伸开手臂把我搂在怀里。我想就这么在妈妈的怀抱里长睡。那时候多么不懂事啊,妈妈动一下我就醒了,我想翻身坐起来。础鲁娃子好好睡,妈妈把我按在被窝里,轻轻地拍抚我的身体,唱起朦胧的歌谣。妈妈睡着了,我趴在炕上看着窗户的星星数指头。
“师傅,你好啊!”
听到喊声我转身看见两个人在水井那边望着我。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没有察觉,一辆白色的丰田车停在旁边。
“你们是谁?”我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咋到这地方来了?”
“我们,我们就来这里看看。”
“捡石头的?这地方的石头早就叫你们捡光了,咋还来?”我的语气不很友好。和所有的牧民一样,我对来戈壁滩上捡石头的人很反感。不怪他们拿走了我们的财富,只因为他们捡石头破坏了这里原本就脆弱的生态。
一人爽朗地笑了:“捡石头?哈哈,对对,过去这里确实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石头,那时候我们可不知道玩石头,现在想玩也没机会了。不过师傅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捡石头的,就是来看看。”
我就这么很偶然地认识了老聂和舍楞。舍楞是旗公安局局长,去旗里开会的时候我见过他坐在主席台上。天不是很热,舍楞从车上取下一些食品和水,我们坐在树阴下边吃边聊。舍楞和老聂年轻时曾在这里服役,放了一年羊。老聂刚刚从部队离休,惦记着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和他一起回来访旧。
“基本没变啊,还是那几棵树,琪琪格家的房子还是老样子。物是人非,我们老喽。”老聂说。
老聂的话让我心驚,他们……他们居然知道我妈妈……
血往上涌,脊背上出了汗,冷汗。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俩。
“巴镇长,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老聂忽然转向我说。
“啊?噢,你说。”
“你是本地人,你多大了?那时候应该还没有你”,老聂说:“我们那会儿在这里放羊,一个战士和地方上一个放羊姑娘搞对象,生了一个孩子。这事儿你听说过吗?”
“呃……”我口干舌燥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琪琪格很漂亮的,我们称她是戈壁滩上的红柳花。”
老聂说着转头望向远方,远处的那个黑山头,那是我的家啊。我大张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来了,妈妈,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我感觉自己从没有过的委屈,眼泪很不争气地淌下来。
“也不知道琪琪格和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巴镇长,巴镇长你怎么了?”舍楞拍拍我的肩膀:“巴图础鲁,你怎么了,该不会是……老聂……”
老聂抱着我双臂:“你,你是……”
“我,我就是那个孩子!”
我大声地喊了出来,随着我的喊声一起磅礴的是我的哭嚎,巴音温都尔不是不下雨吗,今天我就下个够。我有理由这么喊,三十多年了,我终于盼来了阿爸……等等,他们,是我的阿爸吗?或许不是,但他们是阿爸那边的人,他们会给我阿爸的消息。妈妈,妈妈啊,他来了啊,你没等到那一天啊!
聂建国
那一年我只有十八岁,新兵训练结束被分到了畜牧班,仅仅一个礼拜,我对神秘西部的新鲜感就被操磨得一点不剩了。那时候这个地方和现在一样,也是这么荒凉,几乎见不到人。现在这里通了高速公路和铁路,那时候连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只有一条沿边境线修的简易战备路。想想也挺搞笑,张振山说这条公路一直通到北京,边境上有啥情况北京立刻就知道了,马上增兵过来。我不信,北京离这儿有多远啊,边境如果真的有事,等援兵到这里早就迟了。让人绝望的是畜牧班偏僻的连战备路都够不着,四个战士住在山沟里的一间土房子里,冬天极冷,夏天酷热。张振山是班长,他说这条件算好的了,以前他们住在旁边的地窨子里,这间土房子是他和战友自己倒土坯、自力更生盖起来的,地窨子当了库房。我们的工作是每天出去放牧,连队交给我们二百三十九只羊、一头骡子和三头毛驴。我们得保证牲口不能有死亡而且膘肥体胖。连里是这么要求的,但真要做到可不容易。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做到牲畜不要有非正常的死亡,为了让牲口吃饱肚子,只能赶它们去更远的地方,这片戈壁上石头比草多。刚到班上那些日子,我整天就想着一件事,怎么才能逃出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曾经跑过一次,走了十几里地就后悔了。没有给养,没有方向,再往前走那就是死路一条。往回走的时候遇上迎面而来的张振山,一脚踢翻我,我看你小子能跑到哪里去!我是哭着跟在他后面回来的。
畜牧班只有四个人,班长张振山,老兵马新军,我和舍楞是新兵。四个人分两组轮流放羊,留在家里的负责做饭,照料圈起来的病畜和幼畜。幼畜要加餐喂料,头天晚上班长在脸盆里泡的豌豆或者玉米粒;病畜也要开小灶,还得给灌药。张振山跟当地牧民学的经验,牲口有个啥病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从牧民家里讨来大黄、甘草等草药熬成汤装在空酒瓶里一个一个地给牲口灌。然后进羊圈出粪,这是个技术活,不是把羊粪直接从圈里挖出来那么简单。张振山拿一把方头铁锹在圈里被羊踩踏瓷实的粪上划上无数个一尺见方的等方,用力把铁锹沿边线踩下去十几公分深,连撬带铲地就弄出来一块方方正正的羊粪砖。这活儿技术含量高,我试着弄了几下,捣鼓不出来。张振山从我手里夺过铁锹,稳稳当当地做砖,让我把起出来的羊粪砖抱出去,整整齐齐地摞在羊圈迎风面。羊粪砖松散而沉重,那股羊膻味和尿臊气熏得人几乎闭了气。我干活不扎实,掰烂了两块粪砖,少不了被张振山骂几句。后来我才知道,畜牧班放牧虽然远离连队,却比在连队自在得多,也不见得就比连队有多寂寞。巴音温都尔在我眼里是一片荒凉的戈壁滩,却是一片真正的牧场,七八家牧民散居在这片区域。离我们最近的牧民是乌兰琪琪格家,和我们只隔着一条山沟,我们在西南,她家在东北。巴镇长,噢,我还是叫你的名字吧,巴图础鲁是啥意思,坚硬的石头?其实你的小名就叫石头。刚才我看过了,你们家还是原来的房子,一点变化都没有。从你家过这条山沟到我们畜牧班也就三四里地,往北走三十来里是浜提来家。浜提来还在放羊吗?那个家伙可是个摔跤能手。这地方缺水,只有老榆树底下这口井。我们每天饮羊就在井上,和琪琪格家的羊群混在一起。舍楞你知道吗,后来我为啥不想着跑了,主要原因就是我们和琪琪格家近,每天早晚赶着羊群经过都能看到琪琪格,中午饮羊的时候还能和她说会儿话。张振山说这里原来是一处水洼,不论春夏秋冬白天晚上,总是满满的一洼水,牲口们轮流喝水,喝干了等些时候水就又渗满了。后来干旱,水位下降,水洼干了,前任老班长和牧民一起挖了这口井。
张振山什么时候和琪琪格好上的我不知道,也许在我来班上之前他们就好了,也许是在那以后我没看出来。每天从家门前过,琪琪格对我们的工作规律掌握得清清楚楚。只要轮到我和张振山放羊,琪琪格便把自家羊群也赶去我们那个方向,次日我们整理内务或修理圈舍,她就不去放羊,跑来我们住处一起干活一起说笑。琪琪格和我同岁,年轻人在一起话多,我给她讲我家那边的故事,她给我讲牧区的趣事。琪琪格爱笑,声音很好听,就像草原上的百灵鸟。张振山比我们大几岁,话语较少,听着我们说话他也微笑,不时地朝这边瞅上几眼。放羊的时候就更洒脱了。我们把羊群赶到草多的地方,任由它们自个儿吃草。我们呢,一般是找个低洼的地方,冬天捡点柴烤火,夏天支起外衣弄点阴凉避暑。无聊了就在跟前捡石头,你别看戈壁滩上现在光秃秃的啥也没有,那时候地面上铺了一层五彩斑斓的石头,我们只捡那种颜色好看圆润透明的彩色玛瑙珠子,带回去盛在罐头瓶里,特别好看。后来就不愿动手了,不是我们不会欣赏,成天生活在那里,对这些石头熟视无睹,审美疲劳了。听说现在宝贝了,戈壁滩上也看不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对琪琪格产生了一种情愫。舍楞你笑我干啥,你敢说你没有那种想法?现在想想,那不是爱情,只是很有好感,希望每天能见到她,哪怕远远地打个招呼。等到这种情愫变浓的时候,我发现琪琪格的目光更多注视的是张振山,而且她看着他的时候脸上总是笑着,就连眼睛里也含着笑。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他们早就好上了。
琪琪格对张振山的情意我们谁也看得出来,她也丝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慕与依恋,几乎寸步不离。张振山放羊她就跟着放羊,张振山饮羊她就陪着饮羊,轮到他做饭她就帮着做饭,简直就是他的影子。这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替张振山高兴,自个也高兴。生活中有个女人就不再寂寞,何况是一位国色天香的青春少女。马新军提醒张振山,老张你差不多点,别玩走火了。张振山笑笑。经常來我们班的还有一个人,名叫浜提来。他一来我就很紧张,肯定是来找事的。浜提来一米八几的个儿,身体魁梧,颠个大肚子走路忽闪忽闪的,远远就能感受到他的气势。浜提来是琪琪格的追求者,很不待见我们几个当兵的,有时候迎面走来故意扛我一下,那么窄的路,我直接跌倒滚下坡,他没事一样继续走。后来见面我就让他几分,绕开走。那也不行,他会来我们班里挑衅,逼我们和他摔跤。马新军被他缠得没办法,和他摔了一回,给他摔得差点起不来身。我和舍楞是新兵,他倒是不怎么搭理我们。他的目标是张振山。“走,我们摔一跤。”张振山自顾忙,不理他。“走,我们摔一跤。”张振山躲开,不正眼看他。“你不敢和我摔跤,那就离琪琪格远点。”张振山瞅他一眼,继续自己的事情。浜提来伸手抓他,他原地转个身,滑到一边去了,浜提来朝他扑,他陀螺似地又转个身,浜提来差点栽倒。关键时候琪琪格来了。“浜提来你想干啥,跑这里撒的什么野,这里可是部队。”浜提来笑脸迎上去:“我和他们闹着玩呢。”琪琪格白他一眼:“还不是仗着块头大欺负人。”浜提来指着张振山说他也是大块头,不敢和我摔跤。琪琪格说人家不稀罕。其实,我们也都想看张振山和浜提来摔一跤,他也是一米八几的个头,身体特别健硕,我们希望他好好教训一下浜提来,别老来我们这里挑衅。但是,张振山总是躲闪,不和他交手,不给他缠磨的机会。有一次他被浜提来缠得脱不开身,脸色都变了,眼睛瞪得老大。我喊一声琪琪格来了,浜提来赶紧住手,张振山趁机躲开。琪琪格是来请我们去她家喝酒的。其实早上她家宰羊我们都看在眼里,知道晚上肯定要打打牙祭了。去琪琪格家吃肉喝酒是常有的事,那时候我们每个月六十三块津贴,酒的消费占了相当比例。部队条例严禁饮酒,我们并不在意,山高皇帝远,喝了也没人知道,再说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苦守三年,必须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幸亏有好客的琪琪格,有经常来蹭酒的浜提来,日子过得还不算寂寞。喝酒是蒙古人的天性,浜提来能喝,琪琪格和她父亲母亲也都能喝,喝高兴了就唱歌。我们喝的是地方酒厂出的一种高粱酒,酒瓶贴签上有两峰骆驼,六十度,我们称这种酒为牲口酒。我喝酒就是那时候学会的,刚开始的时候喝不过他们,后来就不分高低了。有人说喝酒主要看各人的身体素质,我不这样认为,那得看在什么环境,只要在部队待上几年,个个都能喝,死都不怕,还怕一缸子酒吗,醉一次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几个都能喝,六十度的牲口酒,每人能喝一瓶,照样不耽误第二天放羊。我们和牧民们处得很好,巴音温都尔所有的牧民家我们全都去喝过酒,我们也请他们喝酒,偷偷宰一只羊大家一起乐呵。
喝酒归喝酒,事情归事情,浜提来仍旧来找张振山的麻烦。瞎子也能看出来,他是因为琪琪格才和张振山过不去。我们担心这事儿不好收场。张振山喜欢了牧民家的姑娘,这已经违反部队规定了,而这姑娘还有别的追求者,这就更麻烦了,弄不好会破坏部队与牧民间的关系。但是,张振山是我们的头儿,是班长也是大哥,我们都希望他获得幸福,事事都为他着想,我们给他创造机会,替他保守秘密。公正地说,浜提来是个好小伙子,为人实诚,对琪琪格爱得死心塌地,放牧也是一把好手,琪琪格要是跟了他,肯定不受委屈。可人的感情就是这么怪,认准了谁就是谁。在我们的眼里,浜提来出现得实在不应该,典型的秃头挑子一头热,琪琪格对你毫无好感,你该干嘛干嘛去,干啥在这里死缠烂打啊。
那天琪琪格待到天黑了才回家,张振山送她回去。那年夏天特别闷热,屋门、窗户全都敞开着,我们几个躺在炕上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听着琪琪格的歌子唱了一夜。
浜提来终于和张振山打了一架。隆冬,刚下过一场雪,浜提来气势汹汹地来了,从他脚下的雪发出的咯吱声我就知道肯定没好事。我们在羊圈外面除雪,浜提来直接朝张振山扑过来,嘴里骂着脏话。“狗日的,叫你欺负女人。”浜提来和朝张振山像两只发情的羝羊,头抵着头较劲。我们一直盼着张振山和浜提来干一架,把他好好地收拾了。可当他们真正打起来时我们却乱了方寸。我和舍楞想去给张振山帮拳,马新军拦住了,只好目不转睛地看他俩角逐。没有拳来脚往,也没有头破血流,两个人头抵着头,四臂缠绕,使出浑身力气想把对方摔倒。张振山强健,浜提来结实,势均力敌。这场角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谁也没把谁摔倒,谁也没占着便宜,他们两个汗流浃背,我们看得血脉贲张。琪琪格闻声而来,大声呵斥。两个人谁也不肯放手,反而似乎因为她的到来而更加地用劲了。琪琪格手里的牛皮鞭子雨点般毫不留情地朝他们两个身上甩下去。张振山先松了手,浜提来趁势把他撂倒。琪琪格的鞭子不停手,朝他身上招呼:“你有病啊,有劲没处使,回你们家发疯去,跑这里撒野来了!”浜提来一把抓住鞭稍,本来眯缝的眼睛瞪得溜圆:“你看看你自己,这是部队上的人干的事吗,当兵的就知道欺负女人。”琪琪格扯了两下,鞭稍被他攥着,没能夺过来,她丢开鞭子,双手叉腰说:“我愿意,用你管。”我们这才发现,琪琪格的模样大变,挺着个大肚子仿佛变了个人。浜提来把皮鞭朝地上一扔:“狗日的,我告你去!”
那天我们谁也没去放羊,屋里枯坐一天。第二天起来,张振山把班里的事托付给马新军,说是要去琪琪格家后面的山上撬石头,给她家砌个羊圈,她家连个像样的羊圈都没有。马新军说不用这么着急吧,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我们一起弄。张振山苦笑一下,说怕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那年冬天,张振山硬是顶着严寒给琪琪格家砌了一个坚固的羊圈。羊圈砌好没几天,琪琪格在自己家里生了个儿子。难以想象,给她接生的是已经瘫在炕上几乎不能动弹的老母亲。那些天张振山基本上是住在她家照顾,班里的事马新军带领我们两个处理得很好。孩子满月那天我们都过去贺喜,没啥可带的就带了喝剩下的两瓶牲口酒。马新军让张振山给孩子取个名字,我插话说必须起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张振山说啥意义不意义的,这地方除了石头再啥也没有。琪琪格接话说就叫石头吧,我们蒙古人叫础鲁的多得是。
自从那次打架后浜提来再没有来过,连里春节来拉过一次肉食羊,对这里发生的事一字不提,我们想着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估计浜提来没有告发,连里还不知道这事。张振山甚至做好了打算,再捱一年就打复员报告,先回老家看看父母亲,然后回来当个牧民,守着琪琪格过日子。
二月二那天张振山派我去连队驮给养,给了我三十块钱让我绕点路偷偷去趟团部,去那边嘎查③供销社给琪琪格和小石头买点东西。我们都没料到,那次回连里我就再也没有回过畜牧班,再也没有见过张振山和琪琪格。
巴图础鲁
天黑了,妈妈把羊群赶进圈里,羊群终于安静了,或立或卧静静地反刍,月光下它们的眼睛映射着奇异的光芒。猫头鹰就蹲在羊圈后的山岗上不住地叫唤,有一只从水井那边飞来从我们头顶飞过,我听见它扇动翅膀的声音,我拽着妈妈的衣襟,紧紧地贴在妈妈身上。妈妈拉着我的手进屋,在炕上摸索火柴,“唰”的一声,一束火光拉出一条亮线然后在妈妈的手里爆燃,妈妈点着了炕桌上的煤油灯,捏起一根红柳签儿挑挑灯芯,屋里亮堂了。“娃子,炕上玩去吧。”我丢开妈妈的衣襟迅速爬上炕。妈妈取来案板放在炕沿上和面,煤油灯把妈妈的影子照在墙上,墙上的妈妈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妈妈长高了,妈妈长高了,我去抓墙上妈妈的影子。妈妈转身去灶洞里烧火,影子跟着去了。墙上留下我的影子,我伸手在墙上描画我的影子,影子也伸手和我一起描画。突然爆了个灯花儿,影子闪烁跳动起来,我一屁股跌坐在炕上。“娃子,础鲁娃子,你咋了?”妈妈喊我没应声,“础鲁娃子,你咋了,你盯着那看啥呢?”妈妈过来摸摸我的头,我“哇”地一声扑进妈妈怀里。黑夜太长,只有依偎在妈妈怀里才没有恐惧。正吃着饭,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我惊恐地爬向妈妈,妈妈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外。先是一声咳嗽,我听出来浜提来的声音,妈妈长长地吁了口气。浜提来很少晚上来,来了也是吃完饭就走。那一回他坐了很久。我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我是被妈妈的咒骂声惊醒的,这种情况经常有,妈妈经常在睡梦中骂人,有时候还会哭,我挨过去抱住妈妈的胳膊她就醒了。我伸手抱妈妈,却抱了个空,睁眼看见浜提来骑在妈妈身上,妈妈挣扎着双手使劲地捶他大声地咒骂。我翻身坐起来。“础鲁娃子,他欺负妈妈,娃子打他,咬他。”妈妈朝我喊。我爬过去朝浜提来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下去。浜提来低头舔掉胳膊上的血,含住伤口使劲地吮吸。他的眼睛望着妈妈。妈妈抱着我,轻轻地拍哄,眼泪滴在我身上。浜提来下炕望着我,捏捏我的脸,说娃子,苦日子还在后头呢。我瓷愣愣地望着妈妈,黑夜给了我太多的恐惧。浜提来走了,妈妈下炕把门插上,把一根烧柴顶在门上。
天亮了,我听见羊们此起彼伏地叫唤。妈妈松开手臂,我翻身爬起来。“娃子,去把羊圈开开。”我答应一声,迅速下炕开门出去。天已经大亮了,饥肠辘辘的羊群不安地躁动,看到我过来突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栓门的绳子解开,推开圈门的一刹那,羊们争先恐后地挤出来,毫不留情地将我撞倒,从我身上奔过去。我爬起来东奔西跑,试图把小羊羔挡下来,却没法把小羊羔和大羊分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跟着大羊撒野去了。小羊羔跑了,我没了玩伴,坐在羊粪堆里数羊粪蛋。
“娃子,羊羔呢?”妈妈从屋里出来了,边走边拧她的粗辫子。
“羊羔跑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望着妈妈。
妈妈蹲下来:“羊羔跟着它们的妈妈走了,羊羔子长大了,是该让他们跟着妈妈去吃草了。”
妈妈抚摸我的脸:“我的础鲁娃子也长大了,知道心疼妈妈了,知道保护妈妈了。”妈妈把我揽在怀里,脸贴着我的脸。“娃子,我的娃子,赶紧长大吧,长大了就没人敢欺负妈妈了,去把那个没良心的找回来,看他还敢不敢把我们娘儿俩丢下不管。”妈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粘在我脸上。
黑夜比白天长,我趴在炕桌上看煤油灯上的火苗,轻轻地呼吸,火苗就会轻盈地舞蹈,顶上的黑烟跟着摇摆。妈妈手上夹着香烟,默默地望着炕桌上的茶缸。烟快燃尽了,妈妈全身哆嗦一下,烟头掉在炕上,她迅速捡起来,两个指头轻轻捏着凑在嘴边使劲吸一口,把几乎烧完的烟头丢在地上。妈妈端起盛酒的茶缸,注视着透明的液体看了很久,然后一饮而尽。从我记事起,许多晚上妈妈都是这样度过的,房后积了一大堆酒瓶。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煙和酒,妈妈是不是能捱过三天,我不知道抽烟喝酒到底能给妈妈带来怎样的快乐或者安慰,我也不知道妈妈喝了酒清醒还是糊涂着,有时候她会对我说:“娃子,来,和我喝酒。”我惶恐地望着她。
“你干啥不喝啊,我让你喝你干啥不喝啊,是不是和哪个女人喝去了,你是个男人吗,是个男人就不要丢下自己的女人,是个男人就回来看看自个的儿子。”
她的声调很高,眼神凌厉,我不知道怎么惹得她不高兴了,除了哭泣再没有其他表达。这时候她好像突然清醒了,坐过来抱紧我:“哦,我的娃子,妈妈吓着你了,不怕不怕,是妈妈不好。”妈妈低头亲吻我,眼泪就滴在我的脸上,和我的泪水混在一起。妈妈偶尔会唱歌哄我,唱草原上舒缓的催眠曲,唱着唱着就拐上了忧伤的长调。
浜提来是我家的常客,并没有因为妈妈不喜欢他而气恼,也没有因为我咬了他而疏远,对我们的态度依然如故。那时候开始妈妈让我叫他舅舅。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个干爹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舅舅,妈妈让我改口我就改口。后来我才明白,妈妈是为了阻止浜提来的非分之想,我的舅舅就是她的哥哥,哥哥是不会欺负妹妹的。
我七岁那年夏天,妈妈终于下狠心把羊群托付给了浜提来,领我去苏木上学。我们在苏木上没有房子,妈妈借了亲戚家院里一间带炕的小凉房。我不是第一次来苏木,妈妈带我来过好几次,买东西,问事情。妈妈每次都去供销社和旁边的邮电局,供销社里买酒买烟,邮电局问有没有她的信。邮电局的人很热情,可妈妈却总是失望。越是失望,去得越勤。去得越勤,失望越多。回来的路上妈妈骑着毛驴搂着我,妈妈的哭声在风中回荡。
我喜欢苏木,因为人多房子多,还因为住在苏木妈妈就可以每天去邮电局了。
我去上学了。学校离家很近,不等上课钟声落下我就能从家里跑进教室。每天我去上学,妈妈也不会闲着,她去外面的荒滩上拾柴火,一捆一捆地背回来。那是我们做饭取暖的保障。妈妈拾了好多柴火,院子外面靠墙垛成大垛。但是,妈妈还是去拾柴火,背回来垛在亲戚家的柴火垛上,因为他们借给我们房子住。苏木上常住的几十户人家的烧柴都从附近的戈壁滩上捡,妈妈每天得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捡够一捆柴火。我告别了寂寞的童年,在学校里认识了许多同学和老师,我喜欢人多,热闹。但是,我的校园生活并不每天都快乐。似乎每个同学都知道我的身世,他们经常变着法子欺负我。“础鲁娃子没有阿爸,他是墙缝里跌出来的。”“础鲁娃子的阿爸耍女人,叫枪毙了。”“础鲁娃子的阿妈是破鞋。”这种语言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打架就在所难免。我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人多。那天他们又伙起来欺负我,几乎所有的同学异口同声地“破鞋破鞋”地喊,我扑过去和他们打,衣服撕破了,身上打青了,鼻子出血了,我扯天抢地地哭嚎。学校没有院墙,正巧妈妈拾柴回来看到这一幕,丢下柴捆把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一把一个撕扯开。我跟着妈妈回家,哭得很伤心,我希望妈妈能把我搂在怀里哄哄我。但是,妈妈只是冷冷地望着我,等我哭够了才说话。
“你就没长手?他们打你你咋不打他们?”
“他们人多,我打不过。”我依然抽泣。
“是男人打得过你就打,打不过就忍着,不要动不动哭让人笑话。”
妈妈教我坚强,可她自己却极为脆弱。我无数次睡梦中被她的低泣惊醒,无数个夜晚,妈妈哄我睡着后就一直定定地坐在炕上,端起茶缸喝酒。以前住在牧区上,妈妈喝酒还有个节制。现在住在苏木,出门就是供销社,买酒很方便,没钱了就赊,等浜提来收了羊绒或拉来羊还账。
在我们这里烟和酒是联络感情的纽带,陌生人见面敬一支烟彼此就亲近几分,感情深了免不了喝场酒,所有的秘密就不再是什么隐秘的事了。在我们家,烟和酒是妈妈寂寞的陪伴,没有烟酒就没法挣脱黑夜的束缚,忘记白天的烦恼。妈妈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喝酒,在家一个人喝,和浜提来喝,去别人家划拳喝,甚至在供销社柜台前、在邮电局门口、在苏木政府大院里拎着瓶子喝。妈妈很容易喝醉,我记不清多少次連扶带拽地把她找回家了。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过真正的快乐,尽管我始终认为妈妈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妈妈也会笑着和人家说话,可我没有见过妈妈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笑容。妈妈的这种性格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没有多少快乐可言。童年的玩伴只有羊羔,我只能和羊羔说话,进了学校我是学生们欺负的对象,把我逼成了打架王,妈妈走后我孤苦伶仃,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所以,我性格内向,人前很少说话。有时候甚至想跟着妈妈走了。我不是没有试过,我去过苏木东边的涝坝边徘徊,我去过西边二十里地外的喇嘛庙里窥望,我也曾爬上北边的山岗上俯视。没有妈妈实在是太难熬了!唯一能让妈妈高兴的事就是浜提来的到来,他给我们带来肉食、带来羊皮羊绒,他来了妈妈就可以放开喝酒了。浜提来在苏木上有房子,但他每次来不住在自己家里,他一来就陪着妈妈一起喝酒。我们家的炕太小,放上炕桌两边就没有多大地方了。浜提来和妈妈分别坐在炕桌两边,我睡在炕里边。酒喝到一定程度妈妈会不由自主地唱歌,冗长忧伤的长调。先是妈妈一个人唱,然后浜提来也一起唱,两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就有了好几个不同的声调,似乎有许多人在合唱。这样的歌子每天都能听到,不管哪个角落,苏木总有一些人高兴或者惆怅或者忧伤地唱着酒歌。我的血液里流淌着民族的感情,忧伤的长调让人的惆怅浓得化不开。那时候我听不出妈妈歌声里的感情,我只是爱听,妈妈的歌是我最安静的催眠曲,我就在妈妈的歌声中熟睡。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炕桌上的煤油灯还亮着,妈妈和浜提来一东一西斜靠在墙上睡着了。
我九岁的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尽管妈妈给我穿上了羊皮袄,戴上了棉帽子,寒风还是在我的手上、脸上、耳朵上刮下了许多裂口。那天晚上妈妈照例又喝了酒,屋外的风雪呼呼地响,冷风从门缝里、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夹带着一些细小的雪花儿,煤油灯的火光飘忽不定却始终不灭。妈妈在炉子里填了几根柴火,上炕把我搂在怀里,给我围上被子,把我的羊皮袄盖在被子上。妈妈望着我微笑,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
“础鲁娃子,冷吗,冷了就喝点酒吧。”
我摇摇头,我望着妈妈的脸,妈妈的笑容很好看。
“来,喝一点吧,男子汉得会喝酒呢,喝上点酒就长大了,就啥事情也不害怕了。”
妈妈端起茶缸喂给我喝,那是我喝下的人生的第一口酒,肚子里像是点了一个火炉,身上热乎乎的。妈妈还给我说了好多话,但我一句也没记住,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看到妈妈趴在炕桌上睡着了,我喊妈妈没有叫醒。火炉灭了,我生着炉子,给妈妈披上被子出去上学。中午放学回到家里,火炉里还有余温,妈妈仍旧趴在桌子上熟睡。我喊妈妈,妈妈没有醒来。妈妈喝醉了,我煨着了炉子,在炕桌上的盘子里抓一块锅盔充饥。我该去上学了,妈妈依然没有醒。“妈妈,妈妈你醒来呀。妈妈,妈妈你别睡啦,我上学去了。”我大声地喊着,可是妈妈没有醒来。我摇晃妈妈的肩膀,炉火着得很旺,烤烫了炕沿和炕桌,我突然感觉妈妈的身体冰凉凉的。摸摸妈妈的脸,冷得就像外头的冰疙瘩。“妈妈,妈妈,你咋了?妈妈你醒醒啊!”我使劲地摇晃妈妈,妈妈趴在炕桌上一动不动。我扯开嗓子哭嚎,“妈妈,妈妈——”
浜提来匆匆赶来,去供销社买了一条鲜红的毛毯,把妈妈包裹起来。浜提来抱着妈妈失声痛哭,他一边哭一边骂,骂妈妈是傻女人,骂某个人是不要脸的畜生,说要去找到宰了他。浜提来抱着妈妈去西边的山梁上,我拽着他的皮大氅跟在后头。山梁上垛了大垛的柴火,那是妈妈拾来的烧柴,浜提来用骡车拉来堆在那里。浜提来把裹得严严实实的妈妈放在柴火垛上,点着了柴垛。“妈妈,妈妈——”我看见妈妈被大火包围了,我挣扎着扑过去,浜提来把我揪回来紧紧抱住。“妈妈,妈妈,救救妈妈啊——”我哭嚎着,挣扎着,撕扯着,浜提来注视着火堆不松手。“舅舅,你救救我妈妈啊”,我哭求浜提来,可他不回答我。“你是坏人,放开我——”我捶打他,撕他的脸,扯他的头发,咬他的手臂,浜提来把我的身体箍得紧紧的。我哀号着望着火势渐渐减弱,我的妈妈就这样消失在火堆里……
聂建国
“那个人到妈妈死都没来看过她一眼啊,妈妈,我可怜的妈妈……”
巴图础鲁说不下去了,这个结实的汉子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年轻的妻子低泣着伏在他肩上,轻声地安慰。我和舍楞都是当了三十多年兵的军人,见过了无数生离死别,可是现在,我们谁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舍楞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扶着眉眶,肩膀不住地抖动。我亦伤感,凄然望着哭泣的巴图础鲁。我没有安慰他,和他与他的母亲受过的苦难相比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三十多年来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从没有得到过父爱,哪怕有关父亲的一点点消息,现在终于见到曾经和他父亲一起当过兵、一起放过羊的人,积压已久的感情突然宣泄出来,就让他放开哭一场吧。
舍楞在桌子上狠狠地擂了一拳:“妈的张振山,老子一定把你找出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静。
到底是条汉子,巴图础鲁哭了一阵转过身,脸上挂着泪朝我们笑笑:“让你们见笑了,长大以后就再没有哭过,今天在两位长辈面前流泪,失礼了。”
我握住他的手:“孩子,我们来得太迟了,你们受委屈了,是我们犯了错,我想代表当年的畜牧班向你道歉,还有你的妈妈,过得太苦了。没想到这次来还能见到你,而且还这么出息,当了国家干部,我为你高兴,妈妈在天有灵的话也会为你高兴的。还有你的父亲,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在哪里,相信我们会找到他的,我会告诉他你们的情况,相信他也会为你高兴和自豪的。”
舍楞说:“我回去就在户籍网上查,我就不信他还能飞出地球!”
巴图础鲁的家在镇上。当年的苏木已经改建成镇,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成为一个有名的边疆集镇了。巴图础鲁请我们到他家做客,我们欣然前往。我没想到这趟怀旧之行会见到战友的孩子,我也没想到张振山居然一次也没有看过他们娘儿俩,我更不会想到琪琪格这个痴情的女子会苦苦地等他九年,相思而亡。年近六旬,经历了多少事,我以为自己把什么事都看开了,看淡了,现在我才明白,有一种期盼叫望眼欲穿,有一種爱叫相思成灾。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老班长对琪琪格的爱,可我不明白他居然这么决然地遗弃了她,还有他们的孩子。现在有个想法,就道德而言,张振山根本配不上琪琪格,不值得琪琪格为他付出,为他痴痴地等待。听础鲁的说法,浜提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当年我们如果不处处设障阻止他和琪琪格来往的话,说不定琪琪格的命运就不会这么凄惨。
事情是在我去连队领给养的那一天发生的。从畜牧班到连队六十多里路,我骑上骡子链着一大一小两头毛驴兴冲冲地去连里领给养。原本计划领了给养当天就回班上,半道拐去团部驻地所在的嘎查供销社替张振山买点东西。不承想刚装好东西还没出发,指导员突然从营房冲出来说等一等先别走,有任务。当天晚上,连长和指导员带我乘车去了团部,我被关了禁闭。熬到天亮有人来问话我才搞明白,张振山和琪琪格的事情被人告了,团里紧急撤回了畜牧班。我没有见到张振山、马新军和舍楞。事情不是我做的,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我知情不报也是违反了部队纪律,团里给了我严重警告的处分,把我重新分配到边防九连。后来我才知道舍楞也和我一样被警告,打发到十一连继续放羊去了。马新军是老兵,知道的事情也多,给的处分重一些,当年春天就退役了。我再没有见到张振山。这件事在地方传得沸沸扬扬,影响很不好,团里为此严肃整顿军纪,处理了几起有损部队和军人形象的事件。我在九连待了两年,后来提干去了别处。张振山不止一次和我说过,等到复员了回家看看老父亲就回来巴音温都尔,陪琪琪格过完这一生。我以为张振山和琪琪格结婚了,自由自在、恩恩爱爱地过他们向往的好日子。我一直坚持认为生活中原本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和不如意,是我们无限地放大了自己消极的心情,从而抱怨社会百态命运不公。所以我对待任何事都是以积极的态度,总是看到或想到其好的那一面。还别说我真的还梦到过琪琪格,赶着羊群欢乐地唱歌。这人啊,总是爱怀旧,脱掉军装没几天我就急切地来到西北找到舍楞来看我们当年的畜牧点。我迫切地想见到张振山和琪琪格。谁想到我们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张振山和琪琪格的儿子,更没想到这样的结果。
巴图础鲁的言语不多,甚至有些腼腆。这个英俊的小伙子遗传了他父亲母亲的优点,身材魁梧,相貌俊朗,只是眉宇间总是带着一些忧郁。我对这个年轻人有着莫名的亲近感,甚至自私地想,如果他把我当成亲人我绝对不会拒绝,还会弥补他曾经缺失的一些东西。我们在巴图础鲁家住了两天,他带我们去看了牧区新村建设,去牧民家吃了羊背子,还陪我们去了边防营。这里双拥工作搞得好,巴图础鲁和边防营主事的几个都很熟悉,都是和他一样年轻的小伙子。他们是否听说过曾经的那件事,是否知道巴图础鲁的身世,我没有问。拗不过巴图础鲁的热情,返回时又去他家吃了顿饭,这回我见到了一个老熟人,巴图础鲁去牧区接来了浜提来。这个家伙,老得让人认不出来了,身体还是那么高大,却比年轻时更加肥胖,眼睛眯得快看不见了,头发已然花白,已经不是当年老是欺负我的那个大块头了。我迎上去和他拥抱。
浜提来并不领情,推开我说:“你们两个啊,我还以为狗日的张振山来了,早晚我要宰了他。”浜提来说着把怀里带着鞘的蒙古刀拍在桌子上。
“你老小子火气还像当年那么冲啊,来来来,我们摔一跤,看看你的本事还剩下多少。”我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
“张振山呢,张振山咋没来?我还不死就是等着来收拾他狗日的。”浜提来仍旧冷着脸。
“看你球姿势,有本事你找他去,看看你这身肥膘,要是见了他还不是他的对手。”舍楞故意板着脸说。
“你说啥,我不是他的对手,来来来,你先来,看看到底谁厉害。”浜提来朝舍楞挑衅。
“好了好了,都过去几十年了,别一见面就打架,还以为很年轻啊。”
我把浜提来按在椅子上。舍楞看着涨红了脸的浜提来呵呵地笑。
“还算你们有良心,姓张的就不是个东西”,浜提来骂,“琪琪格哪些不好了,哪里对不起他了,一走连个音信也没有。你们也不是啥好东西,咋就不早点来,孤儿寡母过的啥日子,你们知道不?我干啥住在巴音温都尔不走,就是等着你们来呢,我等姓张的来和他算账,是他害死了琪琪格,我等他算账,给琪琪格报仇。”
他这么说话我再笑不出来,这个淳朴的牧民有颗金子般的心,是他一直照顾着琪琪格母子,收养了巴图础鲁,把他抚养成人。我在想,如果换了我,我会怎么做,巴图础鲁是情敌,甚至可以说是仇人的孩子,我能放下芥蒂给他一个父亲的照顾和呵护吗?就凭这一点,我佩服他,敬重他。我真心实意地给他敬了一杯酒,表示我的愧疚和对他的钦佩。
我问浜提来:“巴图础鲁的身世有没有对他讲过?”
浜提来摇摇头:“他不问,我也不说。是谁生的不重要,我就当他是我的孩子,琪琪格让他叫我舅舅,那他就是我的亲外甥。娃子命苦啊,遇了个狼心狗肺的阿爸,从小又没了阿妈,没少让人欺负,没处诉苦把眼泪往肚子里流。娃子和琪琪格一样好心肠,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哪也不去,就要来这里,我知道他是想离我近一些,好照顾我。你们说,我好好的,用得着他照顾吗。正好你们来了,咋说也算是个长辈了,好好劝劝,能去旗里还是到旗里去,娃子有出息,好好地活出个样子来才对得起他的阿妈。”
巴图础鲁不言不语地坐在我对面,面露戚容。酒酣处,我问浜提来当年是不是向部队告了状。
浜提来忽地站起来:“狗日的你小看人,再咋我也不会当小人,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也不会不替琪琪格着想。”
我站起来按他坐下:“对对,我是小人,这事情我不该问,我认罚,我自己喝一杯行了吧。”
浜提来仍旧忿忿不平:“一个姑娘家,整天挺个大肚子朝军营里跑,谁还看不出来,巴音温都尔又不是就我一个人,好几家人家呢,谁知道咋传给部队了。不光我不会那么做,我相信巴音温都尔的人谁也不是那种小人。你别看不起放牲口的,放牲口的人心都是红的。不像有些人,看着人模狗样,里头裹了一颗黑心。”
舍楞拍着巴掌:“骂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家伙我真的看错你了,来,我敬你一杯。”
巴图础鲁媳妇给我们填满酒,挨着他静静地坐下,我注意到这对小年轻总是很自然地牵着对方的手,不由感到欣慰,小两口的感情很好,巴图础鲁就该有他幸福的生活。
舍楞喝得有点多了,到底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愣头青了,现在酒量大不如前。舍楞面向巴图础鲁:“娃子你给我说,如果我找到了你阿爸,呸,呸呸,他不配,如果我找到了张振山,你要不要见他?”
巴图础鲁显然吃了一惊,望着舍楞张张嘴,没有说话,媳妇挽住了他的胳膊。我和浜提来也望着他。
舍楞说:“你就给我说实话,你要是想见我保证给你找到他,我就不相信找不着他。你要是不想见他,那我就不找了,这号人不配当我的班长,更不配当爹。你说吧,一句话!”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巴图础鲁嘴张了又张,说不出话来。
“找,为啥不找,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等他算账,拼上我这条命我也弄死他!”
浜提来在桌子上擂一拳,恨恨地说。
舍楞盯着巴图础鲁说:“我听你的,见还是不见,一句话。”
眼泪终于滚了下来,“我不知道。”巴图础鲁说罢别过脸去,身体不住地抖。媳妇抱紧他,头挨着头一起抽泣。
“行了,我知道了,等我的消息吧。”舍楞说着站起来,“老聂,走吧,我们回去。”
浜提来
础鲁娃子下车就朝我奔过来。
“找到了,他要来呢。”
“找到了?好啊,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阿爸,他要来呢。”础鲁娃子望着我。娃子从小到大一向穩重,今天竟然连着两回跟我说了同一句话。我望着他,娃子的眼睛泪沁沁的,乱了方寸。
终于知道来了,以前干啥吃的。我走回屋里,坐在炕上抽烟。础鲁娃子跟着进来,杵在地上望着我。
“老聂来电话啦?”
“嗯,聂叔和舍楞局长都给我来了电话,说找到了,他不在老家,在其他地方当工人,已经退休了。”
“他给你打电话啦?”
“是聂叔的电话,聂叔去他家里了。”
“他说啥了?”
“他,他在电话里哭,说对不起我和阿妈,说,说天天想着我们。”
“想个屁,天天想着还不来看看,要不是老聂找到他怕是早把这里忘掉了。狗日的,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忍不住骂了起来,当着娃子的面发了脾气。
“阿爸”,哈斯跪在炕沿上给我揉肩,“你干啥呢,你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我的女儿是在抗议我了,这个丫头,对础鲁娃子真是死心塌地,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你咋说的?”我问。
“我啥也没说”。娃子低下了头。
“阿爸,你说还能说啥呀,自从上次聂叔他们来过,他就没睡过个安稳觉。工作上不顺心,家里又出这样的事,没有心闲的时候。”哈斯说。
“那你啥意思,见还是不见?”
“我也不知道?”础鲁娃子说。
我骑摩托车去大水沟那边转了一圈。几十年来这地方我来过多少回已经记不清了。以前巴音温都尔人家多,我经常骑上骡子或者骆驼串门子喝烧酒,走到谁家住在谁家。来的最多的是大水沟,因为这里有琪琪格,她拴住了我的心。现在这里没几户人家了,我还是守在这里,隔三差五骑摩托车来转一转,不为别的,还就因为这里曾经是琪琪格的家,她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房子还是老样子,没人住的老房子能挺到现在保持原样也不容易,我给上过两回房泥。那个羊圈也还是老样子,羊圈是张振山砌的,我不想操心。人就是这么怪,越不想操心还越发惦记着,每次过来都走近了看一看,几十年过去了,圈里圈外的草青了黄,黄了又青,换了几十茬,可这圈墙没塌,也没少一块石头。张振山那家伙是没良心,干个活还是把好手,这个羊圈可以说是巴音温都尔最好的一个羊圈,甚至比他们畜牧班的羊圈还要好,宽敞、避风、保暖。这家伙早就知道要出事,也早就计划好了走的准备,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可怜的琪琪格,你咋就那么傻那么笨呢,一点也没看出来他安的啥心。畜牧班的旧底子我基本没去过,讨厌那边住过的人,也讨厌那个地方。只是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了。羊圈早塌了,石头散落一地,大致还能看出个圈的形状,那间房子还在,没了门窗,里头的土炕也还没塌,遮风挡雨还是不错的。水井也还有水,几十年的老井,发过两次洪水居然没被泡塌,也不容易了。这里是我来的最多的地方,当年琪琪格每天就在这里打水饮羊。每次来这里我都会出现幻觉,我总是看见年轻美丽的琪琪格站在井沿上一兜一兜地打水,水槽满了她好像看不见,不住地提水、倒水,水从槽里溢出来,地上湿了一大片。我去抢下水兜子:“你是饮羊还是浇地呢?”“哦,走神了。羊群该上井了。”琪琪格望着对面的山坡。“井沿上走神,你想啥呢,掉下去咋办?”我把井盖盖上。“给我根烟。”琪琪格这才看着我,脸上带着点笑意。这该死的笑脸,迷惑了我一辈子。我掏出烟给她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然后把整盒烟给她,她不客气地装在兜里。我在老榆树底下坐下,太阳晒得人脑门子疼,只有这棵树下是乘凉的好地方。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到琪琪格来了,在井上打水,跟我要烟。手机响了,础鲁娃子打来的,他们明天到镇上,娃子一会儿开车来接我上去。
老聂电话说早上十点左右到,础鲁娃子太阳没出来就开始忙上了。其实也没忙个啥,镇上早有人来帮着把羊宰好了,锅灶上有哈斯给师傅打下手,他也插不上手。我看他进进出出找这个拿那个好似干不完的活,几次都叫哈斯喊住了,他找的拿的都是今天用不上的东西。“你和阿爸坐屋里歇歇吧,”哈斯把础鲁拉进屋,“你啥也不管了,有我呢,你陪阿爸说会儿话。”础鲁娃子头上出汗了,端起茶碗一口喝完,又倒了一碗喝完。这娃子,乱了方寸。看得出他很在意这次见面,自己在单位请了假,又叫了镇上的大师傅老包来家里给做菜。我没这份热心,我也不过问他们的安排,一早上就是坐着抽烟喝茶。我看出来了,娃子今天是认亲的架势,我有些难受,姓张的从来没有尽过一天当爹的责任,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们孤儿寡母,凭啥娃子现在长大了有出息了你跑来认儿子?从小到大,是我一直供着你念书,把你当儿子养,还把宝贝姑娘嫁给你,现在有人认亲了你兴奋得没了倒正,娃子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就让他这么轻轻松松地认儿子吗?办不到!娃子年轻不记事,日子过舒坦了就把受过的苦忘掉了,我不行,是你抢走了我的心头肉,是你迷得她神魂颠倒见了我就躲,是你让她相思成疾最终命丧黄泉,是你不仁不义不忠不信遗弃了他们娘儿俩。现在知道认儿子了,没门!三十多年的煎熬,今天该作个了断了,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我老了,狗日的你再不来我可能就抱恨终生了,苍天有眼,让我有生之年替琪琪格教训你这个狗日的王八蛋。昨天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我要看看这个负心贼的心有多黑,拼上我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但是,现在看着础鲁娃子和哈斯这么大张旗鼓地忙碌我又有些忧虑。我是铁了心和他了结一切的,我担心不管是我还是他有个啥事娃子们能不能挺得住。是不是往日的恩情就此结束,是不是给他们破碎的心里又多一道伤痕?不仅础鲁娃子乱了方寸,我也无法抟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今天的时间过得很慢。
础鲁娃子在地上走来走去,看得我心烦:“嗨,我说你就不能把屁股在炕上放放,绕来绕去绕得我头疼。”
础鲁娃子在我对面坐下,伸手又倒了一碗茶。
“行了娃子,一壶茶都叫你喝完了,不嫌上厕所麻烦?”
“阿爸,我心里紧张,见了面我咋说?”
“想咋说就咋说。”
“我是说我该咋称呼他?”
“想咋称呼就咋称呼。”
娃子抬眼望我一下,伸手拿过烟盒倒出一支烟点着猛吸一口。
好小子,今天抽烟了,社会那么大的火炉都没把你点着,今天亲爹要来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哈斯进来猫儿一样贴在我身上。
“阿爸,你就帮帮他吧,指点指点他,你看他着急成啥样子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
“阿爸,好阿爸,你就帮帮他嘛,你看他这么着急我心里也不舒服,他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阿爸,只有他安心了我才能舒心,你帮他就是帮了我哦。”
这个丫头,太黏人。
“那得看人家的態度,事情没来,谁知道咋个应对,看情况吧。”
“阿爸,到时候不管发生啥事情,你可得向着他啊,他笨嘴笨舌的啥也不会说。”
“他笨?他要笨嘴笨舌你能看上他?”
“就是因为他太笨了我才喜欢啊。”哈斯嘻嘻笑着起开去,抬手朝我扬扬:“我家的刀子太老了,我用你的刀子剔肉。”
我下意识地摸下腰里。死丫头,要了我的命了。
舍楞的车快十一点才到,比计划迟了将近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把础鲁娃子的耐性全都熬没了,出去院子外头看了好几回。终于来了。老聂和舍楞先下车,后门先下车的是个女孩,随后搀扶下来一个老头。精瘦精瘦的身体,好像还有些驼背,头发白了小半,眉眼子没咋变。狗日的,变成灰我也认得,不是张振山还有谁。狗东西,不至于老得让人扶吧。最后下来一个女人,年岁也不是很大,穿着一般,看着挺精神。几个人下了车就像孙猴子使了定身法,互相搀扶着盯着础鲁娃子。础鲁娃子也被钉在了地上,呆呆地望着张振山。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着他,盼望着一个了断,搞不明白我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就在这些天我好像忘记了他的模样,有时候睡一觉醒来,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来他长个啥模样。现在他又站在我面前了,已经模糊的影子一下子清晰起来,让我看得更清楚的是础鲁娃子,忽然感觉他就是年轻时候的张振山,比面前的张振山还像张振山,唯一变了的是他没有穿那一身绿军装。
张振山步履蹒跚地朝前踱步,泪水长流,嘴里念叨着:“石头,是我的石头,我的石头……”
忽然,他紧走两步,猛地扑向础鲁娃子,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我对不起你们啊,啊呵呵……”
础鲁娃子还是钉子一样杵在那里双臂低垂着被他抱着,他没有看他,头往上仰着,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淌在脖子上。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搀扶着过来,抱住他们一起哭。张振山的哭声特别大,好像把胸膛扒开了似地哭。础鲁娃子倔强地仰着头,谁都能听到他喉咙里低沉的吼声。娃子哭得让人心疼,哈斯抱着我的胳膊眼泪染湿了我的肩膀,老聂和舍楞背过身去擦眼泪。我发现我对他的仇恨在一点点地消失,我差点就被他们的眼泪软化了。我甩开哈斯,大踏步走出大门。
“狗日的别他妈的猫哭耗子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爷是谁。”
可能是我的声音够大,哭鼻子的人全都怔住了,老聂舍楞也转身望着我。张振山松开础鲁,朝我走过来:“好兄弟,我谢谢你,谢谢你照顾他们。”
我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往怀里一带,顺势抬脚勾住他的一只脚往外一送,结结实实地把他摔在地上。我听到他们纷纷惊叫,两个女人呼喊着去扶张振山,哈斯喊一声“阿爸”把我死死拽住。我把她搡在一边,朝张振山走过去。
“站起来,你不是挺厉害吗,站起来打呀,老子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多年了!”
两个女人惊恐地望着我。
张振山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把女人推开。
“兄弟,我知道你有气,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们娘儿俩,你想打你就打。”
妈的,我还不敢打你了,我一拳挥过去打在他脸上,他的脸立刻花了,血珠子眼泪一起飞溅。猩红的血色刺激了我的大脑,我扑上去猛挥拳头,边打边骂。
“你他妈还知道回来啊,狗日的还是人吗,你丢下孤儿寡母死到哪去了,你知道她们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就不知道回来看看他们,你就忍心他们饿死穷死苦死,你知道琪琪格死得多可怜……”
我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拳,他没有抵挡也没有回拳,我抬腿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我下意识地摸摸腰里,我的刀子被哈斯偷去了。
“起来,别他妈的装死狗,是个男人就站起来和我打,来啊,让琪琪格看看你这个英雄,来啊,打啊!”
张振山站起來,朝我走过来:“兄弟,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他们母子,你打吧,就是打死我也不还手。”
这家伙耍无赖,年轻时候不和我摔跤,现在也不和我打架,我就气这样的人,狗日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力气上见真章,这么躲着算啥事。我出手搭在他肩膀上,毫不费力地把他扔了出去。妈的,这家伙下盘轻浮,压根就没想和我摔。
“不想摔是吗”,我俯身提起他,“你知道琪琪格怎么死的吗,到死都没叫人碰一下,你知道础鲁娃子咋长大的,是在人家的白眼里长大的,你他妈的有良心吗,你有家有室咋就不想想他们的可怜,狗日的,别给我装软蛋,起来,我替琪琪格收拾你,我替础鲁娃子收拾你……”
张振山忽然哭喊起来:“我错了,我对不起琪琪格,我对不起石头,你打吧,打死我吧,我错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妈的,还和我耍赖皮,还给我唱苦情,老子不吃你这一套,我脚下使力,一绊子把他撂出去老远。直到这时候老聂和舍楞才过来挡住我。
“浜提来,够了!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妈的,我就是要打死他,打死老子给他抵命!”
“行了,孩子们都看着呢,巴图础鲁受的苦难够多的了,不能让孩子再有负担。”
老聂一句话把我说醒了,是啊,我咋就一点都没想娃子们的感受呢。我猛地打个激灵。
张振山的姑娘朝我跪下了:“叔叔,求您再别打我爸爸了,爸爸一辈子过得太苦,求求您了叔叔,爸爸身体有病,经受不住啊。”
哈斯拉姑娘起来,姑娘不肯,仍旧跪着哀求:“叔叔,您是不知道爸爸这辈子过得有多苦,爸爸来这里看过琪琪格妈妈和哥哥,可是部队不让他再待在这里,回到家乡人家都不待见,爸爸只能背井离乡到处流浪,直到三十多岁才遇到妈妈。叔叔,我长这么大几乎没有看见爸爸笑过,这么多年来,爸爸一直把伤痛压在心里,他心里的苦太多了啊。那天聂叔叔找到我们家的时候您不知道爸爸哭得有多伤心,直到那时候妈妈和我才知道爸爸的过去,才知道这里有个琪琪格妈妈,我还有个哥哥。叔叔,求求您原谅我们吧,爸爸心里头装着琪琪格妈妈,他也爱石头哥哥啊,叔叔,求求您了。”
姑娘的哭诉把我的心揪得生疼,我擦把眼泪,伸开双手揽着老聂和舍楞:“走,进屋。”
巴图础鲁
我确定,张振山就是我的父亲,我的阿爸。就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衰老的样子。我想扑上去紧紧地拥抱这个给我生命的人,告诉他阿妈死的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哭诉我三十多年的期盼和受过的苦难。我更想质问他为什么抛弃了我们母子,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看都不来看我们一眼。我甚至想狠狠地揍他一顿,替阿妈还一个公道,我的妈妈,就是因为他,苦苦等了九年,最终含恨而去,我想替阿妈问一声,你是否真的爱过。可是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先说哪个,我以为他死了,真的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被枪毙了,可他现在就在我跟前,紧紧抱着我哭号。所有的感情都变成液体从眼睛流出来。妈妈,他回来了啊!我听到了自己胸膛炸裂的声音。
我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把客人们让进屋里。哈斯端来脸盆请张振山洗脸,他老婆,那个中年妇女接过毛巾给他擦洗脸上的血迹。他们的女儿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依偎着我,仰脸看着我。我知道,这个女孩就是张振山和那个女人的女儿,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这么亲热,让我很不自在,可也不忍推开她。我尴尬看向哈斯,哈斯望着我们抿嘴笑笑,自顾给客人们沏茶。围桌而坐大家都有点局促,张振山一家目光全都望着我。以前也有人这么盯着我看,我总是昂起头回视,我知道他们无非是可怜我的身世,我不接受他们的怜悯或者轻视。可是今天,我好像第一次有了羞涩的感觉。
老聂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笑着说:“班长今天怎么总是盯着儿子看,就不考虑一下老战友的感受。行了,离散三十多年,今天终于团聚了,以后天天看,看个够。”
舍楞给各人斟满酒,端起酒杯站起来:“今天是在础鲁娃子家里,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先开场子吧。班长,三十多年不见,特别怀念当年大通铺一起放羊的日子,我先敬你一杯,祝贺你一家团圆。”
张振山站起来和他碰杯,不说当年事,只说感谢战友们把他找回来。他喝酒很干脆,一两多的口杯一口喝干,一滴不剩。
“球本事没有,喝酒还像个男人。”浜提来到底是能盛住事,好像忘记自己刚才打得人家满脸开花,也不再提过去的事,端起酒杯朝张振山举举,“我和你喝一杯。”他喝酒不像张振山那样仰头就干,他是慢慢地吸慢慢地品,一口气一杯酒,一样干脆。张振山端起酒杯朝他举举,仰头喝干。
姜是老的辣,浜提来这杯酒就是一个姿态,气氛活络起来。
老包精心制作的烤羊上来了,我和哈斯一起给长辈们敬酒。面对张振山我张不开口,只能以晚辈的姿态躬身敬上酒杯。张振山和他女人眼里闪着泪花接过酒杯,让我不敢直视。我们给他女儿敬酒,她又靠过来挽着我的胳膊:“我从小就盼望有个哥哥保护我,没想到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个哥哥,还有这么漂亮的嫂嫂,嫂子,我和哥哥亲,你别吃醋哦。”
哈斯笑着说:“你爱咋亲咋亲,我不稀罕。”
长辈们全都笑了。我和哈斯同妹妹碰杯,她们笑吟吟地望着我,像两朵盛开的花儿。我也笑着,却突然模糊了她们的影子,幸福装满了我的眼眶。
浜提来给大家分团结肉,鲜板④上端着一块肉敬给张振山。到底是在这里待过,张振山懂牧区的规矩,恭敬地接过肉吃了,又和浜提来碰了一杯酒。
浜提来望着他:“丫头说你回来过?”
张振山神情黯淡,放下酒杯擦了擦手,给我们讲了他的事情。
部队的处罚决定转到了家乡民政部门,家门上光荣军属的牌子被摘走了,原本落实政策安排工作的事也黄了。他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走到哪里都被人家指点,曾经的功臣却给家里带来极大的侮辱,连累家人也抬不起头来。血气方刚的他不想活在人家的白眼里,离开家乡外出打工。背井离乡的感受虽然痛苦,但不及相思的煎熬,心里时时刻刻想着琪琪格和孩子。他想回去,和琪琪格一起生活终老戈壁是他给她的承诺。然而,他又无法回去,他向部队做过保证,不再回到犯错的地方。他把这份感情深埋在心里,白天拼命地劳动,深夜独自咀嚼痛苦。漂泊了三年,那份感情越来越炽热,他决心冒险回去一趟,不能待在牧区,那就偷偷把我们娘儿俩接出来,去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生活。他真的回来了,去了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地方。他远远地望着琪琪格在井上打水饮羊,他也看到了我,他的儿子,追赶着羊羔跑。后来就看见了浜提来,替换琪琪格打水。张振山说牧区虽然寂寞艰苦,但是只要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那就是最幸福的生活。看到浜提来,他猜想琪琪格終于接纳了浜提来。他不想打扰我们的幸福,所以,毅然决然地转身,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见妈妈呢?”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妈妈那么想你,为什么不见我们,为什么啊?”我的眼泪像汹涌的山洪,我的感情仿佛撕裂的天空。妹妹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哈斯握紧我的手。
“孩子,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都是我的错……”
张振山还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我听见了妈妈的哭泣,黑夜里,妈妈久久地对着煤油灯枯坐,把一缸子烈酒和着眼泪一起喝下。
我无声地哀泣,没有人劝我,我的亲人们理解我此时的苦楚,让我尽情地宣泄。
“她看见你了。”浜提来突然说。
“什么?她……”张振山站起来。我们也全都望着浜提来。
“她看见你了。”浜提来从烟盒里倒出一支烟,舍楞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
“那天刮了大风,我去了琪琪格家。眼看大风就要来了,我换下琪琪格打水饮羊,让她领着础鲁娃子回屋里做饭。我饮完羊回去,只有础鲁娃子一个人坐在门前哭,琪琪格不在屋里。等了半天也没回来。那么大的风,我担心她出啥事,带着娃子骑摩托车在跟前找了一大圈,看见她迎着风在滩上跑。她说她看见你了,远远地站在大水沟那边看着她。她丢下娃子去找你,走了很远,没有找到你。我以为她看花眼了,我也不相信你会回来,更不相信你来了又不见她们。琪琪格肯定地说她就是看见你了。那天风特别大,拗不过琪琪格,我捎着她们母子顶着大风去了嘎查,黑天半夜里挨家挨户地敲门打问,都说没见生人来过。琪琪格回来就大病了一场,病根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张振山跌坐在椅子上。“那天是刮着大风……我怕人认出来,提前下了班车,那天晚上我在一个公路涵洞里待了一宿……”他眼泪长流,喃喃念叨着:“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他女儿过去安慰他,给他擦拭眼泪,他挡住了,接过纸巾自己擦擦。
“哥哥,请你相信我,爸爸是爱琪琪格妈妈的。爸爸给我取名叫张小花,我嫌这个名字土气,上中学的时候自己改成了张晓华。哥哥,聂叔叔说琪琪格就是花儿的意思。爸爸思念琪琪格妈妈,爸爸叫我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喊琪琪格妈妈啊。哥哥,原谅爸爸吧。从今天起,从现在开始,我不叫张晓华了,就叫张小花,张琪琪格,哥哥……”
张小花,张琪琪格,我的妹妹泣不成声。她的妈妈,我应该叫阿姨吧,她坐在那里,脸色霜白,也是泪流满面。我感激我的妻子,哈斯总是能感应到我的感受,她和妹妹一起从背后拥抱着她。
“我去找过你。”浜提来说。
“我恨不得你死,从你最初来到大水沟放羊的时候我就讨厌你。我也恨琪琪格,死心塌地地和你好,你抛弃了她还那么想着你护着你。畜牧班撤走后我高兴了一阵子,我不管琪琪格生了谁的孩子,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行,我以为你们走了琪琪格就会和我好。可是我想错了,琪琪格的心里没有我,她爹妈死了是我送出去的,我几乎把他们家的事情全都包干了她也不和我好,碰都不让我碰她一下。有一次我趁着酒劲想要了她,她死命地反抗,才四岁的小石头把我的胳膊也咬烂了。琪琪格哭得让人心疼,她劝我赶紧结婚,别再去打搅她。我听了她的话,找个女人结了婚。结婚之前我出了趟远门。我去了你们县,我想着找到你,不管你混成什么样子不管你结没结婚我就是捆也把你捆回来。可是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到了你们县城就没了方向,我在那边待了一个礼拜,问了多少人记不清了,就是没有你的消息。我灰溜溜地回来了。我没有对琪琪格说这件事,和谁也没有说。为了她,我可以去做任何事,甚至为她去死。我不想再给她惹麻烦,所以我结婚了,生了个女儿。为了她我心甘情愿地替她放羊供养她生活,我替她把础鲁娃子拉扯大,还把女儿给了他。我们家两代人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母子付出一切。”
张振山和他女人站起来,一起给浜提来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给哈斯也鞠了一躬,哈斯惊得躲在我身后。
老聂说:“行了,架也打了,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事情也说清楚了,大团圆啊,再别这么悲凄凄的了,让人看着心里也难受。”
舍楞站起来,说:“走吧,础鲁娃子带你爸爸去那边看看,恐怕你爸爸的心早就飞到那里去了。”
舍楞把“爸爸”两个字说得很重,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起来出去发动汽车。
一路上张振山一言不发,张小花趴在我身后叽叽喳喳问不完的话,阿姨不时提醒她:“你少说两句,让哥哥专心开车。”我没有回头,听着她们说话心里暖暖的。我把车停在家门口,张振山坐在副驾驶座上怔怔地望着那座房子。“下车吧。”阿姨拍拍他的肩。“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张振山的眼睛湿润了。“老聂他们过来了,下车吧。”阿姨先下了车。
我解开包裹锁头的塑料袋打开房门。屋里空间小,七八个人进来就把地上站满了。屋里还是原来的陈设,我也只是偶尔路过的时候进来歇个脚,很少在这里住宿。张振山摸摸炕上的毡子,在炕沿上坐坐,然后上炕盘腿坐下。炕桌下有火柴盒和红柳签,他刷着火柴点炕桌上的煤油灯。灯油早就干了,我从墙洞里掏出半截已经变形的蜡烛给他,点着了支在炕桌上。老聂上炕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炕桌上的一个草绿色搪瓷缸子端详。
“舍楞你看,这还是那会儿我们从班里拿来喝酒的茶缸,还留着呢。”
张振山拿起另一只茶缸,仔细地端详。我仿佛看到了妈妈,深更半夜对着孤灯独坐,端着这个茶缸喝酒。我记得很清楚,这样的茶缸有四个,两个妈妈带去了苏木,妈妈走的前一天还用它给我喂过酒,后来我没省得收拾,不知道到哪去了。
“哥哥,走了这么远也没看见别的人家,就你们住在这里吗?”张小花问。
这丫头,下车就一直挽着我的胳膊。
“础鲁娃子就是在这个炕上出生的,”舍楞说,“琪琪格在屋里哭喊,我们几个在外面听着难受。”
“哥,你命好苦。”张小花抱紧我,仰头看着我,眼睛里泪花闪烁。阿姨用衣袖擦擦眼泪,望着我:“孩子,你和你的妈妈受苦了,现在找到爸爸了,还有你妹妹,如果不嫌弃,就当我是妈妈吧,我们是一家人。”
我望着她,强忍着泪水不流下来。
“走吧,去井上。”浜提来顺手拿了门背后的铁锹递给我。
秋高气爽,太阳已不似夏天那么酷热,滩上的草儿由青变黄,暖融融地望不到头。小时候从家里走到井上感觉很远的路,如今几步就走到了。水井旁边有一截石头垒砌的沟堤,浜提来让我把它刨掉。我不知道他什么想法,让我刨我就得刨。
老聂:“浜提来你干啥呢,你想把井填了啊?”
舍楞也说:“别填啊,填了干啥,说不定还能帮帮过路的人。”
石头墙垒的并不结实。浜提来推开我,自己用锹在那里掏挖,很快露出一个扣着的搪瓷脸盆。大家好奇地围过去看。
浜提来让张振山把脸盆揭开,张振山疑惑地蹲下轻轻地揭开脸盆。脸盆里什么也没有,扣着的地方依稀有点痕迹。
老聂说:“浜提来你这是唱的哪出戏?”
“看清楚些,那是啥?”
舍楞说:“好像一个脚印,对对,就是一个脚印,解放鞋的脚印,旁边还有个羊蹄子印。”
“你再看看,是谁的脚印。”
舍楞望着张振山:“班长,是你的脚印,你的鞋最大,我和老聂穿三九的鞋,老马是四○的,你脚大,穿四二的。这是啥时候留下的脚印子?”
浜提来坐在井沿上,点了一支烟。我们全都疑惑地望着他。
浜提来慢吞吞地说:“这个脚印扣了三十几年了。”
妈妈料想不到畜牧班撤得那么突然,都没来得及和她告别。妈妈猜到他们的事可能被部队知道了。她去了团部,连续去了好多次,部队领导给了她些许安慰,却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也没见到畜牧班的人。那时候这件事在地方上传得沸沸扬扬,给部队声誉造成很大的影响。部队始终没有告诉她对张振山的处理结果,各种说法在牧区到处传说。有人说张振山被判了刑,也有人说他被遣送回原籍了,还有人说他被枪毙了。妈妈没法核实这些传言,整日以泪洗面。一次放羊时发现了张振山的一个脚印,虽然模糊,但还能辨认。妈妈从家里拿来脸盆把那个脚印扣了起来。然后,她去他曾经走过的地方仔细地寻找他的脚印。戈壁风多,很难留下过去的印痕,纵然如此,她还是找到了几个张振山的脚印,把家里的脸盆、面盆,甚至铁锅也都用上了。没有心思干别的事,每天背着我挨个去看张振山的脚印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日子天天过,张振山在不同地方留下的几个脚印之间被她走出了一条连贯的小路。浜提来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他想去把那几个脚印全都抹掉,却不愿伤她的心。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一场风刮跑了扣着脚印的脸盆,自然也刮掉了扣着的脚印,妈妈失魂落魄地在狂风中哭喊。三四个脚印最后只留下水井旁边的这一个。妈妈怕牲口把脸盆踢翻,每次看过后原样扣好,在上面压上一块大石头。她对这个脚印视若珍宝,每天都要揭开看一阵,脚印在岁月的流离中渐渐地模糊了。妈妈担心有一天这个脚印也会消失,她固执地认为,把张振山的脚印扣在这里,就是把他留在了这里,他终归会找回来的。浜提来不忍她每天守着一个脚印,更不想让她伤心,终于说服她,把这个脚印永久地埋在这里。
讲到这里,浜提来声音哽咽,抬起衣袖擦拭眼角。老聂和舍楞默默地转过身去。张振山早已泪挂两腮,哭倒在地上。
“我来了,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啊……”
浜提来突然大脚一抹,那个脚印消失了。
“你……”
张振山望他一眼,在脚印处捧起一把沙子,沙子在他手中一点点漏下。
浜提来说:“都过去了,谁有谁的命,命长命短又能咋样?姓张的,我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三十几年,你说这么多年我干啥不行,偏偏就守在这里?我就是等你来,替琪琪格等你来。说实话,我看不起你,真的看不起你,要不是老聂他们找到你,你都没脸再回来这里,你还不如础鲁娃子坚强,他敢认抛弃了他三十几年的阿爸,你不敢回来见自个的儿子,他找你没处找,你找他太容易了。姓张的,我真的看不起你,可我羡慕你,琪琪格为了你死了,你老婆这么护着你,丫头又这么懂事,就连儿子都有人给你养大,你说你咋就这么好的命哪?”
张振山没有搭腔,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浜提来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娃子,我还你一个阿爸,我也不拦着你的工作。事情都过去了,我也不想住在这里了。你阿妈的房子想拆就拆吧,还有我的房子,拿拆遷款在旗上买个楼房,我给你带娃娃去。”
张振山朝浜提来伸出手:“兄弟,谢谢你!”
我们都望着浜提来。
浜提来瞅瞅张振山,终于没有拒绝。
注释:
①浜提来:蒙语,与文中阿拉腾桑、巴图础鲁、哈斯、萨日娜、舍楞、琪琪格等皆是蒙古族人名。
②苏木:蒙语,行政单位名称,相当于“乡”。
③嘎查:蒙语,行政单位名称,村、队。
④鲜板:蒙语,羊的肩胛骨。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