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程明(达斡尔族)
昨天,我独自骑马去了一趟空阿河沟顶的冬营地。那里有我和老白去年头场雪打猎时剩下的一些米面茶盐和喂马的黄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的我,从小特别爱惜粮食,所以决定趁着周末休息去把那十几斤粮食驮回来。我觉得一个冬天过去了,那些粮食很有可能遭了野鼠和松鸦们的祸害,但是只要拿回来下点功夫簸一簸、洗一洗,总还是可以吃或者喂猎犬的。村里有消息说明年开始禁猎了,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去了。
三月的大兴安岭,乍暖还寒。早上七点半,我到老白家,抱着马鞍去马圈的时候还感觉冻手呢。老白早就给一匹外号叫“懒汉”的老马提前喂好了草料,拴在木桩上吊着。他先细心地用带齿的木刮板刮了刮马背上的碎毛和马打滚儿时粘上的土坷垃,然后解开缰绳递到了我手里——对爱马如命的鄂伦春人而言,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已经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
进屋喝完两杯热茶,我就出发了。解开锁链的两条猎犬“乐布特”和“卡热阿”蹦起老高,几步蹿出大门,在前面领路去了。
“懒汉”真懒,懒洋洋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马鞭子对它几乎不起任何作用。这匹老马快二十岁了,它似乎早就看淡了一切,总是一副不喜不悲、无欲无求的样子。平时不管走平路还是上下坡,它始终一个速度,而且腰板儿贼硬,直颠得我肚子疼。
山上的积雪很深,阴坡上甚至有一尺多深。进入三月份,南方早已是春意盎然、桃红柳绿的季节,大兴安岭却依然沉睡在皑皑白雪中。骑马踏雪而行,走到背风处,沟塘里特别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路边柳树、桦树的枝头上丝毫没有发芽的迹象,一如冬季时的模样。然而过了半个钟头,当我催马快走几步努力向山顶攀登时,那透过云层和林间突然照在脸上的几缕暖阳,还是让我瞬间感觉到了一点早春的气息。是的,季节不会错,春天终究是要来了。山风吹来,空气中带着马蹄轻踩映山红灌木丛散发出的独特清香,真的是沁人心脾。我不禁勒住马缰,一人一马站在这春日的暖阳里,贪婪地大口呼吸。
下山的路上,看见雪地上有一条大概两三天前一小群野猪走过留下的蹄印。我急忙叫回了跑去追踪的两只猎犬。这个季节,野猪群里的母猪开始下猪羔儿,按规矩是不适合猎捕的。这些年,林区长期采伐加上村民乱下套子,山上的各种动物数量明显见少了。老白曾开玩笑说,他们那首传唱多年的歌曲《鄂伦春小唱》里的歌词“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也打不尽”,现在是不是应该改成“打也打不着”了。
大约中午的时候,我到了我和老白在空阿河沟顶的冬营地。这里取水方便,干柴充足,向南翻山可到木奎河,向西翻山可到查巴奇,向北翻山离家很近,向东走到沟口就是林业局的运材公路。空阿河是一条不大的小河,大约有二十公里长,由西向东,汇入诺敏河。在大兴安岭,这样的小河不知有多少条,并不出奇。只是因其往返路程在骑马一天时间之内,可做游猎中转之地,所以这里很早就开始有了猎民的营地。营地,鄂伦春人叫“阿恩阁”。冬天通常搭个“撮罗子”,就是用三十几根松木杆和两三块儿苫布或者塑料布搭起的圆锥形简易住处,鄂伦春人叫“斜仁柱”。多年来,我和老白在距离托河方圆百里的诺敏河两岸森林中先后建起了好多处这样的“阿恩阁”。有“斜仁柱”,也有带可拆卸铁炉子的帆布帐篷。传统与现代结合,既便携又实用,便于我们一年四季转场游猎。
我找到了在营地附近树林中藏匿的粮食和其他物品,整理好后装在马褡子里。然后,我烧上一堆火想休息一下。柴火和桦树皮是现成的,都是我俩上次打猎时特意留下的。这些年跟鄂伦春人打猎,让我也学会了每次回家前储备烧柴留作下次使用的习惯,这样既方便自己也可以帮助别人。
过来时我看雪地上的车辙,可知去年入冬时驻扎在附近的林业小工队还在,只是去别处采伐了,没有进入我们营地所在的小沟塘。也许他们压根儿就没发现我们的营地吧,我暗笑。水开了,我沏了一壶奶茶,在火堆旁烤了一张从家里带的发面饼。篝火熊熊,坐在营地里的草铺上喝着茶,我想起了半年前的那次狩猎。
那次我们是从空阿河口老杨头农业点房后渡河进山的。十一月初,大河还没有完全封冻,岸边结了冰,中间还流着水。我们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撒了一条大约一尺宽二十米长的细沙,好不容易才打马过了河。鄂伦春猎马因为不钉掌,走冰怕滑。每年这个时候骑马过河是一件令人极为头疼的事儿,但好在这次我们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前面的马不愿意走,后面的人可以帮着赶。前面的马过去了,后面的马自然也就愿意跟着过去了。
按照老白的经验,初冬的野猪多数喜欢在黄豆地附近靠近水源的山上觅食。果然,那天进山不到一个小时,我们的三条猎犬就找到了一个野猪窝。猎犬们合力圈住了猪群,我下马飞跑过去一枪撂倒了老母猪,几个猪崽儿四散逃命,老白用马鞭驱赶猎狗们继续去追。不大一会儿,只听几十米外的阴坡里传来一阵猪崽儿凄厉的惨叫。我把老母猪交给老白处理,跑过去一看,原来是猎犬们在灌木丛里又抓了一只猪羔儿。其他猪羔儿跑掉了。我急忙吹起口哨,叫住了还要去追赶的猎犬。
营地还有很远的路程,我们就近找了一棵粗大的柞树,砍了几棵带杈的木头,做成一个木架平台,当成临时仓库。把卸好的几大块儿野猪肉摆了上去,又在上面蓋了一些烧黑的树枝和茅草,防备黄皮子和老鸹来偷吃这些猎物。忙完了这些,我们各抓一把雪擦了擦手和猎刀,继续上马前行。这一带树林很密,我们的马鞍上各自驮着鸭绒被和毛毯子,必须拽着马缰左躲右闪寻找稍宽一些的树空穿行,尽量保护好被子和毯子不被树枝刮坏。
傍晚到达营地的时候,附近林业小工队的采伐还在进行着。天快黑了,油锯手仍在作业,不时传来大树倒地的哗啦啦的响声。
我们烀了一锅野猪肉,灌了血肠,俩人喝了一瓶白酒,早早睡了。
睡到半夜,我忽然被一阵狗叫声惊醒,拴在帐篷跟前的两匹马也不安地喷着响鼻,来回扭动身体。我拿起手电筒,穿着线衣线裤跑出去看了一遍,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几百米外有一处火光在漆黑的夜幕下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想是那帮采伐的工人烤火留下的火堆被风一吹又复燃了。
我们再也睡不着了。半晌,老白叹了口气,说,明天搬家吧,这个营地不能再住了,采伐的过几天就到这里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吃完饭后开始收拾东西。老白向来做事磨蹭,我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以后就坐在一边等着他。他每次都会把我刷好的吊锅再刷一遍,或者把我帮他绑好的东西打开重新再绑一下……最后临走往马鞍上驮东西的时候,他也是左看右看,放上去,拿下来,折腾好几遍,结果被不耐烦的小红马结结实实踢了一脚,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我急忙走过去,一边说活该,一边大笑着扶起了他。
我们决定搬到空阿河的另一处营地,但需要俩人分开走,晚上在那个营地会合。其实这样做就是为了沿途侦查,看看附近有几帮野猪在活动,好决定第二天先往哪个方向出猎。我快到营地附近时,猎犬卡热阿忽然不见了。我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回来,直觉告诉我肯定有情况。果然,当我顺着狗印儿找到它的时候,它正撕扯着一个套死的被乌鸦吃掉了一半的狍子,另一条猎犬乐布特流着哈喇子在旁边看着。
不知是什么人下的猎套,铁丝已经很旧了,显然是好久都没有人来看过。我从马鞍上解下小斧子,砍了几块肉平均分给两只狗,然后将剩余的肉驮到了新营地。
老白很晚才到营地。我问他什么情况,他说走着走着,他领的小青狗不见了,看爪印是去追了狍子。起初他也没在意,站在原地等了一刻钟,狗还是没回来。他就边吹口哨边码着爪印找狗,一直找到天快黑也没找到,只好先回营地了。
“可能被套了。”老白不无担心地说。
一语成谶。
第二天,當我们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小青狗的时候,它已经死了,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睁得大大的。小青狗没经验,被连环套套住脖子后死命挣扎,接着四条腿也被一一套住,越勒越紧,直到彻底无法动弹……
不知从何时起,在不断涌入的外地人和部分村民们中间时兴起了下套、下药等各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下流手段来捕杀野生动物。漫山遍野的套子只管下,不管收,除了套死野物,每年也会经常套住人们家养的牛马和猎犬。
这还打个屁猎了,回家吧!老白无奈地说。就这样,我们就地掩埋了小青狗,然后就回家了。
半年过去了,我总是忘不了那天小青狗睁大眼睛死去的样子。(下转57页)
(上接54页)每次想起,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小青狗从小到大那些乖巧可爱的画面,心里还会有刺痛感。我慢慢开始怀疑,在打猎已经不再是唯一生存手段的今天,为了所谓的爱好和利益去猎杀那些已经日益减少的无辜的野生动物们,是否真的值得?为了单纯的“玩耍”就轻易失去带给家人无数欢乐的爱犬,是否真的值得?
篝火渐渐熄灭,我从追忆中猛地回过神儿来,心里忽然一阵儿空落落的,身上一阵发冷,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时我的两只猎犬凑过来,鼻子里发出嘤嘤声,摇着尾巴看着我,仿佛在提醒我“该回家了”。我站起来抬头看去,太阳已经西斜,是该回家了。篝火旁的干柴已经烧尽,我把最后一块儿桦树皮扔进了火堆里。
我骑上马背,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空荡荡的营地,在心里说:“再见,空阿河。再也不见,我的猎场!”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