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森
(山东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淄博 255012)
19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马克思曾三次较为集中地论述或部分地涉及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相应地,为我们留下了三份关于此问题的宝贵文献,即1877年《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1881年《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以及1882年与恩格斯合写的《〈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马克思的这三份俄国问题文献,在写作起因、阐述主题及最终境遇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本文将对马克思这三份文献的个性特点进行梳理与考察,并拟从中得出有益的理论借鉴与启示。
马克思写作《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目的,主要是阐明不能将其《资本论》中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有关论述看作是对任何国家都适用的历史哲学理论,不能依据其对俄国农民空想社会主义理论奠基人赫尔岑的不相干评论得出他对俄国人探索自己国家独特发展道路的努力的看法。
1877年9—10月,俄国思想界就如何理解马克思《资本论》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战。自由派经济学家茹柯夫斯基发表了《卡尔·马克思及其著作〈资本论〉》一文,激烈攻击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述的理论与方法,而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则发表了《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的法庭上》一文,为《资本论》进行辩护。然而在辩护过程中,米海洛夫斯基也对《资本论》中的某些观点产生了疑问。
马克思在《资本论》德文第1版第1卷中的“原始积累”一章中曾有这样的论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过程在不同国家具有不同特点,而只有在英国才具有典型的形式;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是“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资本主义占有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1)③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4、8页。。米海洛夫斯基从这些论述中得出结论,认为马克思在这里虽然描述的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最初阶段的历史特征,但却不止于此,而是分析了整个哲学史观”(2)⑤ [俄]尼·康·米海洛夫斯基:《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周来顺译,《现代哲学》2022年第2期。,即对世界上的任何国家都适用的理论。米海洛夫斯基认为马克思不是偶然提及此一观点,而是贯穿在其许多文章著述中。例如,在《资本论》的序言中就有这样的说法:“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3)①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4、8页。米海洛夫斯基就此指出,鉴于马克思理论与方法的逻辑性和科学性,很容易使人们将其视为普遍真理,从而也使俄国人认为俄国也应该遵循这一理论而自觉走上西欧式的资本主义发展道路。
如果说将马克思的上述言论应用于俄国会使人们有可能得出俄国必然要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结论的话,那么马克思在《资本论》德文第1版第1卷中关于赫尔岑的一段插语,则使得米海洛夫斯基认为马克思本人明确反对俄国人为探索自己国家独特发展道路所作的努力。马克思的这段插语是这样写的:“正像半个俄罗斯人但又是完全的莫斯科人赫尔岑(顺便说一下,这位文学家不是在俄国而是在普鲁士政府顾问哈克斯特豪森的书里发现了‘俄国的’共产主义)非常认真地预言的,欧洲也许最终将不可避免地靠鞭子和强行注入卡尔梅克人的血液来返老还童。”(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1—462页。米海洛夫斯基由此得出结论说:“即使单单从它的语气来判断,也很容易清楚地看出马克思对于那些为他们的祖国寻找一条不同于西欧已走过而且正在走着的发展道路的俄国人所做的努力会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5)② [俄]尼·康·米海洛夫斯基:《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周来顺译,《现代哲学》2022年第2期。
尽管米海洛夫斯基在总体上是为《资本论》进行辩护的,但马克思在读到他的上述观点后,还是非常气愤,因为米海洛夫斯基的观点不但在某种程度上曲解了《资本论》,而且更重要的是还将其置于了同俄国自由派一样的主张俄国必须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立场上。
马克思不能容忍这样的曲解。他首先在信中澄清了关于赫尔岑的那段插语的问题,指出:“我对于这位作家的评价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是无论如何,决不能根据这点来理解我对‘俄国人为他们的祖国寻找一条不同于西欧已经走过而且正在走着的发展道路’的努力的看法。”(6)⑦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3、464页。马克思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那段插语主要是批评赫尔岑的泛斯拉夫主义,即西方需要俄国来拯救的思想,而没有涉及到其他方面的内容,米海洛夫斯基怎么能从这段话里得出我反对俄国人探索自己国家独特发展道路的努力的结论呢?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马克思举了关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例子。他写道,在《资本论》德文第2版的跋里,在谈到关于约翰·穆勒经济学说体系的特征及其历史评价时,我曾说,俄国的伟大学者和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他的《穆勒政治经济学概述》中对此作了出色的说明。这段话无疑体现出我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高度尊重。但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是俄国农民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重要创立者,他在自己的几篇出色的文章中谈到:“俄国是应当像它的自由派经济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首先摧毁农村公社以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呢,还是与此相反,俄国可以在发展它所特有的历史条件的同时取得资本主义制度的全部成果,而又可以不经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他表示赞成后一种解决办法。”(7)⑥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3、464页。马克思反问米海洛夫斯基:你既然可以根据我对赫尔岑泛斯拉夫主义倾向的讥讽就断定我反对俄国人探索自己独特发展道路的努力,那么你也应该根据我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尊重得出我赞同他的那个观点的结论,尽管我只是在谈到经济学的问题时表达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尊重。马克思在这里显然是要表明,他并不赞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不能将不同语境中的问题混为一谈。
在对那段插语作了澄清以后,马克思在信中又用一定篇幅阐述了不能将其《资本论》中有关论述理解为普遍的历史哲学理论的问题,他引用1875年《资本论》法文版中的有关段落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只是在英国彻底完成了,“但是,西欧的其他一切国家都正在经历着同样的运动”(8)②③④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464、466、466—467页。。在这段话里,马克思特意加上了“西欧”这一限制词,而这一限制词在1867年的《资本论》德文第1版第1卷中是没有的。同时,马克思还对《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那段论述作了说明,指出自己的那段话只不过是对《资本论》中描述的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的一种概括性说明,是一种历史概述而非理论。
至此,马克思对被米海洛夫斯基误解了的《资本论》中的两处问题均作了澄清,应该说,写信的目的达到了。但是,在每一处澄清的后面,马克思均附加上了其他的内容。
首先,在对赫尔岑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评论之后,马克思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因为我不喜欢留下‘一些东西让人去揣测’,我准备直截了当地说。为了能够对当代俄国的经济发展作出准确的判断,我学习了俄文,后来又在许多年内研究了和这个问题有关的官方发表的和其他方面发表的资料。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如果俄国继续走它在1861年所开始走的道路,那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9)①③④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464、466、466—467页。
这段话有些令人费解。因为这与澄清米海洛夫斯基的有关误解无关,马克思完全可以不写上这段话。另一方面,这段话的内容本身也存在一定的脱节。因为马克思首先声明说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揣测,他准备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但他最后表达的却并非是一个实在和肯定的结论。既然承认俄国1861年后已经走上了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还要作出后面的假设,应该如何解释呢?什么是历史提供给俄国的最好机会?怎样做才能不丧失这样的机会?马克思均没有言明。
我们大体上可以作出这样的猜测:马克思在前面说不能依据他对赫尔岑或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有关评论来判定他对俄国人探索自己国家发展道路的努力的看法,这样的说法只是“破”而没有“立”。那么,就现实而言,他是如何看待俄国社会发展道路与前景问题的呢?总不能不表达自己的一个看法吧?因为俄国革命者非常看重这一问题。马克思试图对此作出回答,但这对于他来说又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一方面马克思不能持与自由派相同的观点,即认为俄国必然要走上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这样既打击了俄国民粹派,又与他的信仰不符;另一方面马克思也不能明确认同民粹派的观点,说俄国可以避免走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因为这与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和俄国社会发展现实相悖。于是,马克思最终采取了一种折中性的办法,既力图与俄国民粹派划清界限,强调自己没有借鉴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观点,又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与民粹派趋近的思想倾向,即不希望俄国继续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
其次,在澄清了自己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只是针对西欧国家而没有涉及到西欧以外的国家之后,马克思又写道,米海洛夫斯基“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但是我要请他原谅”(10)①②④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464、466、466—467页。。“极为相似的事变发生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这种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11)①②③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464、466、466—467页。。
马克思为什么要添加上这些内容呢?实际上,马克思这样阐述问题,是存在着对米海洛夫斯基某种程度的误解的,因为米海洛夫斯基并没有要将马克思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变成普遍适用的历史哲学理论,而是他认为马克思试图这样做。在米海洛夫斯基所读到的《资本论》德文第1版第1卷中,马克思并没有明确地将其历史概述局限于西欧,至少没有出现“西欧”这一限定词;而马克思加上了“西欧”这一限定词的《资本论》法文版米海洛夫斯基没有看到。另一个问题是,马克思应该知道米海洛夫斯基是典型的民粹派,而民粹派都是唯心主义者,是不会承认有普遍适用的历史哲学理论的。对于米海洛夫斯基而言,也不存在不顾历史环境如何,一定要将马克思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变成普遍适用的历史哲学理论的问题。因为这样一来,米海洛夫斯基就同俄国自由派没有什么区别了。
那么,马克思为什么在最后要这样责难米海洛夫斯基呢?只能说马克思对这一点特别看重,生怕别人从他的论述中得出与自由派接近的结论,于是他就将米海洛夫斯基当作是自由派而一并加以批评了。
但无论如何,马克思最后还是意识到了这两处附加的说法存在问题,因而最终并没有将该信寄出,并且以后也没有试图这样做。
马克思写作《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为的是解答查苏利奇向其请教的关于俄国农村公社前途命运的问题,但马克思最终并没有向查苏利奇提供一个可供发表的说明,只是澄清了人们对《资本论》中有关论述的误解。
1881年2月16日,俄国民粹派女革命家查苏利奇代表俄国社会革命党人致信马克思,请求解答令他们疑惑的问题。她在信中主要表达了如下四个方面的意思:其一,介绍了《资本论》在俄国受到欢迎的情况及其在俄国关于农村公社命运和资本主义问题争论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其二,指出一些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人,宣扬根据马克思的学说,农村公社是一种陈腐的东西,必然走向灭亡。其三,请求马克思解答,俄国农村公社是否必然走向灭亡,世界各国是否由于“历史的必然性”都要经历资本主义发展的各个阶段。其四,称这些问题对于俄国社会民主党人至关重要,希望马克思详尽阐述自己的思想,并允许将其公开发表。
查苏利奇是俄国著名的女革命家,曾因暗杀俄国政府高级官员而被拘捕,后被释放并流亡国外。收到查苏利奇的来信之后,马克思非常重视,不顾年迈体衰,立即着手写作回信。在此后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内,他先后写下了四个草稿,共约一万多字,但是,最后的复信却异常简短,与查苏利奇的请求相差甚远。
马克思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最近十年来定期发作的神经痛妨碍了我,使我不能较早地答复您2月16日的来信。承蒙您向我提出问题,但很遗憾,我却不能给您一个适合于发表的简短说明。几个月前,我曾经答应给圣彼得堡委员会就同一题目写篇文章。”(12)②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9、583页。
这段话的第一句话很好理解。马克思的意思是说本来可以更早地回信,现在拖到了半个月之后,表示了一定的歉意。但是,马克思第二句话中表达的遗憾和第三句话中提出的理由,则是需要加以推敲的。从行文来看,马克思实际上对查苏利奇言辞恳切的请求表示了拒绝。这是不太寻常的,因为马克思在之前的草稿中已对有关问题进行过较多的论证,在第三草稿的开头还这样说:“要深入分析您2月16日来信中提出的问题,我必须钻研事物的细节而放下紧急的工作。但是,我希望,现在我很荣幸地写给您的这一简短的说明,就足以消除对所谓我的理论的一切误解。”(13)①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9、583页。在这里,马克思既没有说自己的信不适合发表,也没有提到曾答应给彼得堡委员会写文章的事。据考证,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马克思答应过这件事,马克思事后也确实没有写过这样的文章。
尽管马克思说不能给查苏利奇一个适合于发表的说明,但接下来他又写道:“我希望寥寥几行就足以消除您因误解所谓我的理论而产生的一切疑问。”(14)②③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9、589、590页。马克思随即援引了《资本论》法文版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那段文字,还特别强调指出:“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制在西欧各国的范围内。”(15)①③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9、589、590页。在这里,马克思写得很清楚,希望用寥寥数语消除查苏利奇等人对其《资本论》中所谓理论的疑问。什么理论呢?就是俄国自由派认为的马克思提出了任何国家都要走西欧式的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理论。
马克思在这里实际上强调不能误解其《资本论》中的有关论述,撇清了《资本论》与其他国家发展道路选择的关系,这与给《祖国纪事》编辑部的信中表达的意思是相似的。但不同的是,马克思阐述问题的强度有了提升,加上了“明确地限于西欧各国”这一限定词。另外,还特别强调了俄国与西欧的不同,即它的起点是土地的“公有制”。
在信的最后,马克思还说了这样一段话:“由此可见,在《资本论》中所作的分析,既没有提供肯定俄国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论据,也没有提供否定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论据,但是,我根据自己找到的原始材料对此进行的专门研究使我深信:这种农村公社是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可是要使它能发挥这种作用,首先必须排除从各方面向它袭来的破坏性影响,然后保证它具备自然发展的正常条件。”(16)①②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9、589、590页。
这一大段话的头半部分,马克思还是首先撇清《资本论》与俄国农村公社问题的关系,但随后又讲了自己关于农村公社问题的一个结论。不过,对这个结论的表述方式是假设性的,即只有消除各方面袭来的破坏性影响,保证其具备自然发展的正常条件,农村公社才能成为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但是,究竟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和由谁来做到这一点,农村公社正常发展的条件究竟是什么,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又是什么意思,马克思都没有具体阐明。
回顾整篇复信,我们发现前面的说明和后面的结论是存在某种脱节的。因为前面说只想用寥寥几行消除查苏利奇等人对《资本论》中的有关论述的误解,接下来也这样做了,但马克思为何还要表达一个关于农村公社问题的假设性的结论呢?
原因其实不难理解,这也有点与给《祖国纪事》编辑部的信类似。如果仅仅阐明农村公社问题与《资本论》的关系,那还只是“破”而没有“立”,即马克思没有阐明对现实中的农村公社的前景的看法,而这可是查苏利奇等人想得到解答的最核心的问题。如果完全不给予解答,等于对与俄国革命党人生命攸关的问题采取了一种置身事外的立场。这与马克思在俄国革命者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不符。然而,要给予完全肯定性的回应,就回到了民粹派的立场上,而这也是马克思一直竭力避免的。马克思最后采取的是一种折中性的立场:首先撇清了《资本论》与农村公社问题的关系,继而对农村公社前景问题作了一种模糊性的结论。由于事先申明其复信不适合发表,马克思觉得写上这样一个结论也无大碍。因此,从实质上看,马克思并没有完全解答查苏利奇的问题。
最后我们再回过头来谈谈被马克思基本废弃了的复信草稿的问题。
前已述及,马克思曾先后写下了四个草稿。初稿字数最多,对问题的论述也最为详细,主要包含了如下几方面的内容:其一,对《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问题论述的说明。明确阐明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只限于西欧各国。其二,阐述了俄国农村公社本身的特点,尤其是优点。其三,阐述了俄国农村公社获得新生的有利外部环境。主要是说它与资本主义生产处于同时代和世界资本主义正处于危机中。其四,指出就现实而言,俄国农村公社面临着被消灭的危险,要挽救公社,就需要有俄国革命。
马克思给查苏利奇复信的二稿较初稿在字数上大大减少,在内容上有增有减。增的内容主要是对所谓“马克思主义者”的否定,说自己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者”。减的内容是没有再直接提及俄国革命的问题。马克思给查苏利奇复信三稿的篇幅较二稿稍多,但涉及的内容又有所减少,并且在明显没有写完的情况下突然中断了,即是说,三稿是一份远没有完成的信稿。三稿在格式上还有一个与初稿、二稿显著的不同之处,即加上了上面所提及的那个台头。由此可见,马克思曾有意将三稿作为正式复信,但没有做到。于是,便有了第四稿。
马克思给查苏利奇复信的四稿与三稿又有非常大的不同。首先是篇幅大为缩减,仅有三百字左右。其次是在抬头语上,由很荣幸地写给您一份简短的说明变成了“不能给您一个适合于发表的简短说明”。再次是在内容上,去掉了前三稿中开头部分对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阐述,而只是说《资本论》中所作的分析,既没有提供任何肯定、也没有提供否定俄国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东西。最后的内容则是上述正稿中引证过的那个结论。
显然,马克思在写作给查苏利奇复信的过程中,在思路上是不断退却的,最后几乎放弃了给查苏利奇来信作答复的打算。正稿虽然较四稿有所补充,但其基本考量已经是非常清晰的了。
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写《〈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是因为《共产党宣言》要出俄文版,而俄国革命党人请求他们说明在当时是如何看待宣言及其意义的。1882年初,俄国社会革命党人准备出版《社会革命丛书》,拟把普列汉诺夫翻译的《共产党宣言》作为首批重要文献列入其中。为此,编辑者委托拉甫罗夫写信给马克思恩格斯,请求他们能为这一俄文版《共产党宣言》写一篇序言。马克思恩格斯欣然答应了俄国革命者的请求,很快写好了序言并寄给了他们。
《〈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篇幅不大,前半部分是对《共产党宣言》问世以来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总体回顾,特别是强调了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无产阶级运动的兴起以及俄国革命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意义。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在1848年前后,加入到世界无产阶级运动中来的地区是那么的狭小,以至于都没有包括幅员辽阔的美国和俄国。当时美国的资本主义大工业还处在起步阶段,而俄国甚至还不存在任何大工业。它们都是作为农业国一方面向欧洲提供原料,另一方面又是它们的工业品销售市场,由此在客观上构成了巩固欧洲旧秩序的重要支柱。然而到了19世纪80年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大量欧洲移民的涌入使美国能够进行大规模的农业生产,其农业已可以与欧洲的大农业竞争,同时也使美国能够以巨大的力量和规模开发其丰富的工业资源,进而威胁到了西欧尤其是英国的工业垄断地位。与此相联系,美国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也都发展壮大起来,美国开始有了像样的工人阶级运动。那么俄国呢?在1848年革命期间,整个欧洲的统治阶级还将俄国的干涉看成是对付刚刚觉醒的无产阶级的救星,沙皇是欧洲反动势力的首领,而现在,他已成为了革命的俘虏,俄国已经是欧洲革命运动的先进部队了。
纵观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恩格斯完全是站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角度和高度看待和阐述问题的,因为他们用了不少的篇幅谈论了美国。为什么要谈论美国呢?因为在《共产党宣言》发表后的30余年里,世界格局发生的一个最重大变化,就是居于美洲大陆的美国迅速崛起了。马克思恩格斯一直认为英国是世界资本主义的大本营,只要英国还掌握在资产阶级手里,世界其余地区的无产阶级革命就会受到镇压。英国工人阶级本应成为摧毁英国资本主义制度的重要力量,但它多年来却一直无所作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英国工业在世界范围内居于垄断地位,英国资产阶级可以利用获得的超额利润来收买工人贵族。要打击英国资产阶级,必须首先摧毁英国工业的垄断地位,而美国工业的崛起和强大的竞争力必然导致英国工业的衰落,英国资产阶级也就没有能力来收买工人贵族了。另一方面,美国工业的发展也催生了自身的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随着美国工人阶级力量的壮大,它必然要积极争取和捍卫自己的利益,向资产阶级发起挑战。
继美国之后,马克思恩格斯又详细谈论了俄国,但角度有些不同。当时的俄国由于资本主义还没有发展起来,没有真正的大工业无产阶级及相应的工人运动,因而俄国不能像美国那样通过撼动英国的垄断地位而推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也不能以自身的工人运动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作出贡献。但是,俄国由于自己的特殊角色与地位,也能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联系起来。这个特殊的角色和地位就是,在马克思恩格斯眼里,俄国自1848年革命起就是欧洲反动势力的堡垒、镇压欧洲革命运动的宪兵,只要近旁存在着俄罗斯帝国,欧洲革命运动就定然难以获得成功。因此,要推进世界和欧洲的社会主义事业,就必须首先摧毁沙皇专制制度,而摧毁沙皇专制制度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其内部发生革命,尽管这个革命不可能是无产阶级革命。在当时的俄国,信仰农民空想社会主义的民粹派是反对沙皇专制制度的重要力量,尤其是其中的民意党人,不断进行恐怖活动。1881年3月,他们甚至刺杀了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从而极大地震慑了沙皇政府,削弱了其干预西欧革命运动的能力。马克思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沙皇在加特契纳成了革命的俘虏,而俄国已是欧洲革命运动的先进部队了”(17)②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
在作了以上宏观背景的描述后,在序言的最后部分,马克思恩格斯谈及了俄国革命者长久以来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即俄国能否在农村公社的基础上过渡到社会主义的问题。
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共产党宣言》的任务是宣告现代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必然灭亡,然而在俄国,除了迅速盛行起来的资本主义狂热和刚开始发展的资产阶级土地所有制外,大半土地仍归农民公共占有,“那么试问:俄国公社,这一固然已经大遭破坏的原始土地公共占有形式,是能够直接过渡到高级的共产主义的公共占有形式呢?或者相反,它还必须先经历西方的历史发展所经历的那个瓦解过程呢?对于这个问题,目前唯一可能的答复是: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18)①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
对于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一大段话,我们可以从下面三个层次去理解:第一,《共产党宣言》是针对资本主义社会、为资本主义灭亡和社会主义胜利而作的,但是,现时的俄国资本主义才刚刚开始发展,农村公社土地占有制还占主导地位。那么,俄国农村公社与《共产党宣言》中阐述的基本原理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俄国是不是也应该像西方国家曾经经历的那样,先解体公社、发展资本主义,然后再过渡到共产主义?第二,俄国社会和农村公社靠自身的力量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但如果俄国发生了革命,并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西方革命胜利后又能反过来帮助俄国,那么俄国农村公社的土地公有制就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第三,俄国革命与西欧革命两者缺一不可,并且这是目前对于此问题的唯一可能的答复。
总起来说,马克思恩格斯这段话的意思是,根据《共产党宣言》所阐述的基本原理,俄国及其农村公社是不可能过渡到共产主义的,但在西方国家的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和在其帮助下,俄国农村公社是可以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的。显然,西方革命率先胜利是一个必要的前提。不过马克思恩格斯在这里没有用这样直白的表述,而是用的“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这一有些模糊的说法。
为了更好地理解《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这段话的意思,我们有必要扩展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其他有关文章和书信中的一些论述。
在没有涉及外部因素的时候,马克思是这样看待俄国农村公社发展前景的:俄国公社里的一切,“包括最细微之处,都同古日耳曼公社完全一样,……所有这些肮脏的东西正在走向崩溃”(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8页。。 不久之后在致拉法格的信中,马克思在对弗列罗夫斯基的书作出高度评价的同时,也指出他“对俄罗斯民族的无限的完善能力和俄国式的公社所有制的天意性质还抱有一些幻想”(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5页。。 而恩格斯更是指出,俄国农村公社可以实现向社会主义的过渡,但“这只有在下述情况下才会发生,即西欧在这种公社所有制彻底解体以前就胜利地完成无产阶级革命并给俄国农民提供实现这种过渡的必要条件,特别是提供在整个农业制度中实行必然与此相联系的变革所必需的物质条件。……如果有什么东西还能挽救俄国的公社所有制,使它有可能变成确实富有生命力的新形式,那么这正是西欧的无产阶级革命”(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9页。。
恩格斯在晚年书信和著作中,至少两次谈到与《〈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有关的问题。一次是在1893年2月给丹尼尔逊的一封信中。恩格斯指出:“毫无疑问,公社,在某种程度上还有劳动组合,都包含了某些萌芽,它们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发展起来,拯救俄国不必经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如果在西方,我们在自己的经济发展方面走得更快些,如果我们在大约十年或二十年以前就能推翻资本主义制度,那末,俄国也许还来得及切断它自己向资本主义演变的趋势。不幸的是,我们的进展太慢。”(22)《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52—653页。另一次是在1894年为《论俄国的社会问题》写的跋中。恩格斯在其中写道,俄国在农村公社基础上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必不可少的条件是:目前还是资本主义的西方作出榜样和积极支持。……这一点,马克思和我已经在1882年1月21日给普列汉诺夫翻译的俄文版《共产主义宣言》写的序言里说过了”(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9页。。
通过以上解读,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第一,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主旨是解决米海洛夫斯基对《资本论》中的有关论述的误读问题。马克思试图阐明,他对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论述不能被扩大为普遍适用的历史哲学理论,而对民粹派代表人物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有关评论是和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无关的。因此,他的目的主要是“破”而非“立”。在这一目的达到后,马克思又表达了一个对俄国现实发展道路和前景的看法,由于其模糊性和趋近于民粹派理论之嫌,马克思最终决定不将该信寄出,也就是实际上将其废弃了。第二,马克思给查苏利奇复信的直接目的是解答查苏利奇提出的两个主要问题,即俄国农村公社的命运究竟如何和世界上的一切国家是否都要走上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马克思复信的最初思路的确是沿着这个方向展开的,但最后的复信却远远没有解答查苏利奇之问。马克思所做的,主要是消除人们对《资本论》中有关论述的误解,割断《资本论》与俄国农村公社问题的关系。马克思在复信的最后的确又谈到了俄国农村公社的前景问题,但使用的是一种假设性说法,这一说法并没有超出民粹派观念的范畴,所以,这是一份被马克思认为不适合公开发表的说明,实际上也等于将其废弃了。第三,马克思恩格斯合写的《〈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本质上是一份论述当时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宏观形势的文献,是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角度看待俄国和鼓励俄国革命的文献。对于俄国革命者所关心的俄国农村公社命运与前景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强调的是,只有在西方革命胜利后,俄国农村公社才有可能与共产主义问题联系起来,而俄国革命对推动西方革命有重要作用。因此,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重心是放在世界革命上而非俄国农村公社向共产主义过渡上,因为无论是俄国革命还是西方革命,都是非常困难的任务。作为面向全世界无产阶级的一份公开文献,马克思恩格斯必须要使其与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完全一致,因此,他们在此没有过多地向民粹派理论让步,并坚定地说这是唯一可能的答复,从而堵死了对其作模棱两可理解的可能性。
重新研读马克思的这三份俄国问题文献,我们至少能从中得到两方面的启示:
首先,能使我们对俄国农村公社或俄国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的理论,即“跨越论”,有一个准确的把握与理解。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国内学界主要从“跨越论”角度来理解和阐释马克思这三份俄国问题文献。例如,对于《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学界就将其视作是马克思最早提出了“跨越论”的一种文献,将其每一个要点都与“跨越”联系起来。(1)认为马克思对《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说明表达的是只有西欧具有产生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性。然而实际上,马克思在该信中并没有用“历史必然性”、“只限于西欧各国”等提法。(2)将马克思对赫尔岑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评论解释成其赞成俄国走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或者说跨越资本主义这一民粹派立场。前已述及,这根本不符合马克思的原意。(3)将马克思的那个结论看作是马克思提出了“跨越论”的有力证据,而实际上,那个结论只是隐约表达了某种思想倾向。也正因为如此,马克思最终废弃了这封信。再例如,认为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尤其是其初稿最详尽地阐述和论证了“跨越论”。学界最重视的是复信初稿中关于由于与资本主义生产处于同时代,俄国农村公社就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言论。但我们在上面也已经分析过,无论是与资本主义生产处于同时代还是资本主义处于危机中,都不足以使现时的农村公社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也正是因为这些论点极为薄弱,所以马克思甚至在复信写作过程中就将它们舍弃了。关于俄国革命的问题也是这样。马克思只是希望俄国革命能够挽救农村公社,但意识到这种说法与民粹派没有多大差异时,也就坚决放弃了。毫无疑问,与《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相比,《〈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更能体现马克思在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上的真实思想,因而它也成为马克思认为可以公开发表的唯一文献。在学界,人们通常将其看作是“跨越论”的最经典和正规的表达。这种看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但也还存在一个问题,就是这种“跨越论”与前两份文献中被马克思废弃了的“跨越论”并不是同质的。它是唯物史观视域中的“跨越论”,是强调物质生产力前提条件的“跨越论”,实质上是世界历史理论的一种表达。
其次,能使我们更深切地体会到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创始人对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坚定捍卫。社会主义之所以从空想变成了科学,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马克思恩格斯创立了唯物史观,并用唯物史观解释世界和改造世界;而唯物史观的根本原理,就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是社会形态更替的决定性因素。具体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就表现为确定它们必须是资本主义生产力高度发展的结果。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情况下实行了社会主义,就只能使旧事物死灰复燃,使贫困普遍化,从而重新陷入争夺生活必需品的斗争。1848年革命失败后,马克思恩格斯相继发表了《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德国农民战争》等著作,对革命失败的原因进行反思,结论就是当时西欧主要国家的资本主义还处在较低的发展水平上,不具备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1859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唯物史观基本原理进行了重新概括,提出了“两个决不会”的著名论断。
马克思恩格斯对科学社会主义、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捍卫是持久的、一贯的。因此,当为了鼓励民粹派革命而写的两封书信中存在趋近于民粹派的理论观点、表现出认同民粹派理论的思想倾向时,马克思就果断废弃了这两封信,尽管他和民粹派保持着密切的私人和政治关系。马克思对这两封信的处理鲜明地体现出不能为了政治上的需要而牺牲理论纯洁性的马克思主义者的精神品格。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将其作为科学社会主义的重要理论文献而公诸于世。
总之,我们研读马克思的这三份俄国问题文献,要特别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坚持唯物史观、坚决捍卫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纯洁性的精神品格;而对“跨越论”的理解和阐释,也一定不能忘记科学社会主义与空想社会主义之间的根本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