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你的白发的我的手

一夜间，天突然就冷了，不知是秋天走得太匆忙，还是冬天来得太仓促。

四季交替几十年来再正常不过，但父亲去世这一年半来我一直有些恍惚，似乎突然不习惯了。最近，我迷上了一个小游戏，用AI软件把相熟的亲朋好友照片放入其中，改变其外形年龄或装束，让他们置身从未去过的场景，模仿愉悦的动作或发出可爱的声音。大家观后都会觉得很欢乐。手机相片被用了个够，但有一个人，尽管照片很多，但我从未触碰，每次翻到他的照片，看到他的笑容，都让我心痛……他就是老李导演，我的父亲李歇浦。

我出生在上海一条幽静的小路吴兴路，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天很蓝，街上很少的车。没有空调的夏天，父亲会为我找一根长树枝，在枝头用铁丝结一个塑料袋后交给我，让我傲然成为小伙伴中的小领袖，我带着大家在梧桐树下捉知了。这样单纯的快乐只有长大成人后，在片场带着我的团队拍电影的时候才再次感受到了……

每个周末，父亲推出他的大自行车，用潇洒的体操动作单腿划一个弧度骑上，我则踩着马路牙子坐上他的“豪车”搂着他的腰，出发去公共浴室洗澡，树影掠过凉风徐徐，那么惬意。

因为过于贪玩，我的成绩排名总是在班级中上下浮动。没有比较也并无所谓，怎奈邻居家孩子的成绩过于优秀，无形中让我们成了两类不同的孩子代表。当街坊邻居用异样眼光看着我的时候，父亲倒是没有责备我，抱出一堆书放我面前，让我按时读完，不然罚站并取消娱乐时间。这些书的书名分别是《罪与罚》《悲惨世界》《少年维特之烦恼》……我低头不让父亲看到我的咬牙切齿，接过他递给我的橘子水，开始了似懂非懂的漫长阅读，终于死记硬背地读完。虽然我大多数并没有看懂，但童年的惩戒倒养成了我常年爱读故事说故事的习惯，带来很多乐趣。

1987年我去北京电影学院读书，开始了我的随性生活。自己可以安排所有时间，自己选择交友，自己计划何时何地花完每个月的生活费，这种放飞快乐了多年，延续到回上海工作生活，一切顺心顺意。虽然和父母每周见面，还有固定的周末聚餐或一起参加亲朋好友的喜事白事，虽然经常在同一单位交错面见，相处一刻不乏玩笑和趣事，但现在想来热闹却缺乏深度。当时我不以为然，自以为颇为成熟，但多年后，终于知晓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做好，那就是“时间的安排”，和父母相守时间的安排。

我从未梦到过父亲，直到他去世半年后，他在我的梦中出现了三次，梦中的他和我在一个公共场合，他和我都知道他已经去了天堂，他看看我，似乎有话要说，但始终没有开口，我也想说什么但是……梦醒了，不知其中含意。回想起来，我和父亲之间几乎从未有过对任何事情的探讨和争论，碰撞的矛盾没有出现过。他在不同时期拍摄了那么多部电影，取得了诸多荣誉，我目睹着，却从未告诉他我的感受。

我们两代人，生活习惯很不同。有时候住在一起，他都自然保持一种父亲的距离感。记得一天早上，我洗完脸正用面霜涂抹，一抬头，老李导演站在卫生间门口瞅着我，吓我一跳：“干吗，爸？”他笑着摇头：“男人不需要这个吧……”我递上面霜：“要不要来点？”他不屑地转身离去。说来也怪，他那张从不抹油的脸反而比我更滋润和生动，尤其是他笑的那一刻。面霜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某日他从国外工作回来，竟然给我带回了一个礼物，一瓶面霜，没想到当时只是匆匆一瞥，他竟然记住了那个面霜的牌子。心中莫名地感动了一下，父亲冷静地爱着我！或许也是一个老导演告诉一个年轻导演一个窍门：对感兴趣的东西要过目不忘……

多年以后，他退休了，但似乎也更忙了，时常会捧着别人送来请他提建议的各式剧本读着，写着。他从不会谈酬金，只要让他介入工作，父亲都会呈现出一种比平时亢奋百倍的神情全心投入。生活中，他会准点看各项体育比赛，会为他唯一喜欢的中国队加油呐喊，碰到中国队失利，也会旗帜鲜明地大骂裁判的不公，并沮丧很久。

年纪再上去，他把更多慈父的微笑留给了他亲手种植的那些花花草草，他的呵护让家里一片春色、硕果累累。我一直所谓地忙着，并未在意父亲的这些变化，直到有一天的黄昏，他在妹妹家的院子里浇水。记得那天有些凉意，落日下他的侧影轮廓有些弯曲。我望着，恍惚间高大的吴兴路自行车骑手在老去，时间在寂静中过得太快，安静得让我有些难受。

后来他病了，终于我有了陪他的机会，沉默中陪他度过了很多个日日夜夜。每次他睡着了，我看着他，不再有之前的玩笑，我经常用手帮他整理头发，手指穿过他的白发，彼此的呼吸声终于让我们这样近距离的交流有了些深度。父亲病情在加重，他已经忘记了许多，但有些记忆早已和他身体融为一体：亲人、老友和电影。他忘了刚才是否吃过饭，但可以准确说出我们的手机号码；他忘了是否服过药，但可以说出自己拍过的每部电影的合作伙伴。一天在疗养院，他看到一张类似电影拍摄现场的导演的椅子，父亲让护理人员搀扶他过去坐下，静静地坐了很久，我正想着他在想些什么，突然听到他说了一句：开始吧……

父亲是一位职业电影导演，他总是尝试着去探索不同类型的电影，他知道无论何种形式，以情为准心，目标是打动观众。就像一位电影评论家说的，时代是他创作的催生婆，他不逾越也不超前，更没有滞后，他努力地比时代的步伐先行一点，创造新的影像，给人们带来新的感悟。他个人的电影史就是这样启示了我们。

太多的回忆，在四季交替中让我泪目。谢谢生活给老李带来的快乐，也谢谢老李——我的父亲，带给我们的温暖。

我知道了，知道了想对梦中的你说的话：

我想你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