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蒋天流

时间过得真快，我的母亲蒋天流若还健在的话，该是一百多岁了。她去世也已十多年了。

和同辈的不少电影演员一样，我母亲也是从话剧演员转行入电影界的。她是江苏太仓人，在鼓励个性发展的外公的培养下，自幼有了一些文学、书画和京剧昆曲方面的修养，且特别喜爱表演。1937年始日军全面侵华，她在“苏州美术专科学校”的学习被迫中止，全家逃难到上海租界。逐渐地靠外公做些许文字工作换得的微薄薪资也已无力支持她的大学学业。且因外婆外公都先后死于日寇的暴行，国仇家恨，她开始参加演出一些抗日的活报剧和话剧。

话剧

1939年，不到20岁的母亲以第一名考入了“上海剧艺社”。在上海这个中国话剧最集中的地方，上海剧艺社是当时上海“孤岛”时期进步戏剧的主干和中坚力量。我妈妈说她在这满是艺术前辈的团体里，边演戏边学习，从此一直追随着这条夏衍、于伶等（其实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地下党）引导下的进步文艺路线。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全面沦陷，剧艺社被迫解散，人员分散到别的社团，也有转移到香港和当时抗战的“陪都”重庆的。

从上海剧艺社到后来的“华艺”等剧社，妈妈先后演出了约二十部话剧，深受观众欢迎，影响越来越大。尤其是在时称“四大导演”之一的朱端钧先生执导的《云彩霞》中，她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被旧社会吞噬了的女伶形象，那是她的话剧成名作，当年的评论界说她“自从去岁主演《云彩霞》以后，居然红遍上海”。她主演的《大地》和《女人》等剧同样精彩。2012年我去上海华东医院探访曾和妈妈一直在“华艺”共事的87岁黄宗英阿姨，言语举止虽稍显迟缓但思路仍清晰敏锐的她一听提到蒋天流，印象最深的就是其演技——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在《大地》里头，你妈妈演的荷花一出场，全场就都被‘镇’了……”《钗头凤》的剧名是指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在爱情上的一段伤心恨事，但朱端钧导演突出了诗人心上对国家、民族存亡的焦虑和愤慨，激起了当时人民的强烈共鸣。妈妈演女主角唐蕙仙，她回忆说：“戏演出时，台上台下悲愤情绪往往达到顶点，我自己也总是激动万分，不能自已。等到幕徐徐在《满江红》乐曲声中落下时，观众长时间地沉默，然后才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上海沦陷后，因敌伪恶势力的摧残盘剥，进步戏剧的生存条件日益险恶，我母亲自述：“我想到我这样忍辱偷生地在这种环境里演戏是为了给商人们赚钱还是仅仅为了自己糊口活命？这样不是太没意思了吗……重庆的同志们还时有信来希望我能离开沦陷区到内地去演戏（以后我才明白是党的安排）。”于是就像有关媒体和传记写的那样：“蒋天流性格倔强，生来一副傲骨。一九四三年她不甘被流氓欺诈，不忍沦为日寇‘良民’，于是单身撕毁合同，宁愿倾家荡产，从上海只身潜随跑单帮的人们，奔洛阳，钻土窑，躺土炕，翻秦岭，终于历经险阻安抵重庆找到了于伶，欣喜地参加了进步戏剧团体——中国艺术剧团。”“到重庆后，她把朱端钧写的一封推荐信给了夏衍，夏衍对她鼓励一番，肯定了她‘投奔光明’的行为。”报纸上也登出了文化活动家唐纳对她的采访。

四川籍的资深电影剪辑师，导演汤晓丹夫人蓝为洁曾在报刊撰文说：“蒋天流在重庆加入了中国艺术剧社，参加了《戏剧春秋》《草木皆兵》等话剧演出，受到夏衍、宋之的等名家好评。尤其她与黄宗江合作演出的喜剧《处女的心》更受我们四川观众的喜爱。蒋天流的名字，常被观众挂在嘴上。”“蒋天流参加《戏剧春秋》剧组就很有戏剧性。因为那个戏的角色早已全部排定，即将公演时，女主角的饰演者虞静子突然精神开始失常。票已售出，只好让蒋天流顶上去。蒋天流不负众望，她塑造的舞台形象比预期的效果还强烈。”该剧是夏衍、宋之的和于伶1943年在重庆合著的五幕剧，展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进步话剧工作者历尽坎坷、团结奋斗拓荒中国新兴戏剧事业的历程。夏衍先生后来在他的回忆录《懒寻旧梦录》中说：“上座很好，演出的场次也最多……有几位演员的演技非常精彩，特别是蓝马演的陆宪揆、黄宗江演的咖啡馆侍者、蒋天流扮的唐倩倩等。”

抗战期间的成都也像西南多地一样，聚集了许多被迫内迁来的大学。蓝为洁阿姨介绍说：“正在观众狂热喜爱蒋天流的表演技艺时，她却下决心去成都，进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深造。早在上海，她曾就读于大同大学经济系。演了几年话剧后，她又潜心于文理专业，足见她的求索精神十分饱满。这是蒋天流有别于其他明星的闪光动作。”我妈妈自己说，她是“为了想在中外戏剧艺术上求得更深的知识，当时得到夏公及于老的同意与支持”。这一行为在当时的演员中是少见的，可见她的眼光和修养。

1945年抗战胜利后，母亲随“金女大”回到江南，上海剧艺社也重建起来，邀她回归。因为学校有“学生不能演戏”的规定，我妈妈忍痛放弃了文凭而重返心爱的舞台。她与冯喆叔叔合作再次主演了《钗头凤》，知名戏剧编导潘孑农说：“冯喆和蒋天流这两位优秀演员，能体会导演意图，精雕细琢，含蓄而不露浅……表演得质朴自然，荡气回肠。”妈妈曾说，其时“内战逐步升级，国民党对当时上海的进步力量愈加进迫”，她又在这样的形势下主演了讽刺国民党政府乱搞裙带关系的《裙带风》。尤其提到参演夏衍创作、朱端钧导演的《芳草天涯》时说，“连满17场，当时观众非常兴奋，更是在阴暗的白色恐怖中的一缕阳光”。

一贯引领我妈妈深入演剧之道的主要是朱端钧导演，他非常善于根据演员的特点，自然地启发调动其思想感情来表演。直到1959年国庆十周年献礼节目中他们又一次合作，长任上海戏剧学院教务长的朱端钧特邀了魏鹤龄伯伯和我妈妈主演田汉编剧、他导演的话剧《关汉卿》，深受欢迎。特别狱中“重逢”一场要边唱曲牌边舞蹈，我妈原有的一些戏曲基础起到了作用。在这前后，妈妈在上影演员剧团还演过话剧《雷雨》的鲁妈、《家》的瑞珏、《红旗歌》的马芬姐、《幸福》的先进青工、《镀金》的爱虚荣太太、《星火燎原》的受欺压农妇、《年青的一代》的林母等。

电影

1947年“文华”公司邀26岁的母亲拍摄两部电影。第二部就是桑弧导演的《太太万岁》，当年和以后的评论界这样说：蒋天流“她在片中将陈思珍的上海少妇风情演得入木三分，从骨子里刻画出张爱玲原著人物的内心世界。”“表演得出乎其神，好评鹊起”“已经是全国千万影迷心目中的女明星”。此片“上映时的盛况让好莱坞电影都黯然失色，并占领了票房冠军的宝座。”沪上新闻界名人唐大郎观影后也以两句诗记述盛况说：“我亦三呼万岁后，何人不说蒋天流。”这是妈妈主演的电影成名作，2005年中国电影百年庆时，该片名列香港金像奖评出的百部经典中。

1951年母亲和阿丹伯伯（赵丹）一起在“昆仑”公司主演了郑君里导演的《我们夫妇之间》。该片原意是呼应当时要进城干部警惕思想蜕变这一形势，妈妈在片中饰演保持着解放区农村艰苦奋斗习惯的妻子，对享乐思想抬头的小知识分子丈夫不满。为了塑造好这种从未演过的形象，她去老区体验生活，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作了很大的努力，且一改戏路为粗犷泼辣。此片曾广受好评，当时文化界的领导也赞扬妈妈是第一个创造了工农干部的形象。赵丹的长女、舞蹈家赵青曾转述赵丹的专业意见：“他夸蒋天流，他说蒋天流特别自然，特别真实。”“他说蒋天流是很真挚很朴素，演个工农干部傻乎乎的，特可爱”。以后众多的评论和观众留言也称赞她说：“完全没有《太太万岁》里中产阶级太太的影子，演技实在令人叹服。”“蒋天流真是个好演员。”

但是该片上映仅一星期，又被批丑化了革命干部而遭下架。它和《太太万岁》可以说是我妈妈最重要的两部影片了，不过50年代起就未再上映过，故少有人知，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逐步解禁。妈妈曾说，如果观众能早看到的话会更喜欢我的。

以后我母亲就一直是上海电影厂的演员。她还主演和参演了《小白旗的风波》《前方来信》《武训传》《为孩子们祝福》《江南春晓》《劳动花开》《枯木逢春》《激流》《送瘟神》等影片。评论认为，不少配角她也演得很有特点颇为出彩，如《人民的巨掌》中的女特务，《无穷的潜力》中的劳模家属，《护士日记》里的落后护士，《大李小李和老李》里的业余运动员，《北国江南》中的后进农妇等等。

几度筹备惜未拍成的大片《鲁迅传》已定妈妈为女师大校长杨荫榆的扮演者。《送瘟神》中她还是副导演，话剧《镀金》里她也是导演团成员。她还曾和杨小仲、殷子合作编写了儿童片《宝葫芦的秘密》。

热爱表演艺术

总之我母亲一辈子执着地热爱着表演艺术。她说因为自己悟出一个“哲理”：演戏就能在其中体验到各色人物的生活，就像都能活过了他们的人生，而不只是我蒋天流一人的。所以表演就是要觉得我现在就是这个人，要揣摩以她的地位环境、心理活动过程来行事，不是要去显示自己的形象好看之类。记得我小时候晚上醒来时，妈妈常在对着窗或墙一遍遍地轻声练台词。印象最深的就是话剧《家》里瑞珏在洞房之夜那段怯生生的独白“哭了多少天，可怜的妈，把你的女儿送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让当时才八九岁的我已经听得想哭。她之喜爱和精心培育孩子也是在上影尽人皆知的，但即便如此，有时说起“气话”来她还是会觉得，生养和教育孩子花了很多精力很麻烦，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演艺工作；如果没有这回事，还可以集中多少时间心血放在钻研演戏上啊。总之表演艺术才是她人生第一位的东西。

《中国电影家列传》里这样总结我母亲的表演特点：

一，善于从人物性格出发，去表现角色的精神风貌。

二，表演上比较放松、自然，这是很多导演对她的表演的评价。

三，可塑性大。她接触的导演比较多，善于理解导演的意图，根据不同导演提出的不同要求，她都能在表演上予以不同的体现。

夏衍先生也曾提到上影“有两个女演员戏路最宽，一个是蒋天流，一个是孙景璐”。20世纪40年代有剧评还指出：“细腻，这正是蒋天流的特点，不论何种角色，她演来皆曲曲传神，十分细腻，使观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蓝为洁阿姨的文章还说：“蒋天流的艺德很好，不论戏多戏少，她都认真投入，所以导演都喜欢与她合作。”我妈妈觉得她遇到过的好导演有朱端钧、桑弧、郑君里、孙瑜等；她赞赏的同事演员有赵丹、上官云珠、吴茵、上海人艺的江俊等多位，尤其提到与黄宗江、石挥、张伐演对手戏非常舒服，配合默契。

妈妈对影剧艺术也有着一些自己的见解，比如觉得中国的电影里正面人物似容易趋向同一个样式，这需要注意。她自己的每个戏也力求有所突破，避免千人一面。再者是认为不少中国电影里“讲”得过多了些，习惯于把要表达的意思都直白地甚至教条地讲出来，生怕不讲观众就看不出那个意思似的。这就挺没味道，实际生活中也往往不是这样的。早在1940年代就有评论说：“蒋天流演戏之最大特点，便是她能充分地领会‘无言便是戏’的这句金玉良言……她最具特色的成就，便是在没有台词的戏，这融合了整个舞台。”她认为其实许多地方只要情、理到了，氛围、表演又处理得好的话，即使不讲话也能更有感染力。此外，专家和观众都看到我妈妈也颇能演喜剧，戏剧大家洪深也说过：“蒋天流完全可以演喜剧，是个喜剧人才。”不过她觉得好的喜剧效果是合乎情理发自内心，水到渠成的，演员本人不见得笑而观众能会心地笑。如果平白无故却费好大劲（甚至流于粗俗地）非要把观众搞笑，像上海人所谓的“硬滑稽”，就可能让人反感了。

退休

1976年，在当时工宣队催逼的形势下，我母亲并不情愿地过早退休，离开了她眷恋不舍的银幕和舞台。她颇感失落，觉得自己的热情、抱负还远没有舒展、发挥够。

以后应各地电视台之邀，我母亲还是作为老演员参演了多部电视剧如《杨乃武与小白菜》《喜上眉梢》《豆腐西施》《杏林春雨》等，屡获好评。《喜上眉梢》里她演一位老妈妈在清点小辈婚礼上贺客送的礼金，数到某一家的觉得少了，就用了自己设计的一个动作——起手狠命地捻钞票，看看是不是几张新钞票粘在一起了，嘴里还嘟囔着：“这种人家，这么一点点怎么拿得出手的！”此剧播放后，一次我陪妈妈出门，在弄堂里遇到作家程乃珊陪她住同弄的母亲潘佐君（这母女二位就是郑念的自传《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上海生死劫》的中译者）在散步，谈到该剧中的这个情节，程乃珊说看得她笑坏了。

退休后的母亲仍密切关注着祖国的电影事业，如看到刚崛起的张艺谋、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的作品后，她曾兴奋地跟我说：“我觉得中国电影的希望就在他们身上！”通过影视剧等，她也很注意成长中的后辈演员，比较欣赏的是斯琴高娃、焦晃、娄际成、王馥荔、郑振瑶、奚美娟、潘虹、王玉梅等等，还应邀去民办业余艺校教表演课培育下一代。

我妈妈退休后也“重续幼功”，再致力于书画和京剧几十年。就像蓝为洁阿姨说的，“她不是一般的消遣，而是当作学问和事业”，所以像对影剧专业一样地认真苦练，她是想从那里找一些补偿，在业外领域继续焕发艺术青春。

京剧上她先习梅派再程派。其实早在1950年代上影厂成立大会上，她就和石挥合作过《金玉奴》里的金松、金玉奴父女；和其他影剧同好程之、舒适、韩非、李丽华等曾三次演出《法门寺》，饰演宋巧姣和刘媒婆，并和艾世菊、李蔷华、关怀等名家同台；还演过《三娘教子》的三娘和《大登殿》的王宝钏等。

她同韩非夫人李浣青阿姨随名家李天马攻书法，国画上她师从岭南派名家黄幻吾和“竹王”西泠申石伽，执弟子礼甚恭，颇得了一些神韵，还和于伶夫人柏李阿姨等一起研讨。她的书画作品都不俗，多次参展、获奖，并被顾也鲁、关肃霜、裴艳玲、岳美缇等不少友人、名流收藏。石伽先生所著《墨竹览析》一书中，即标明有我妈妈代笔的竹叶样本多幅，丹青大家的名著中能容有一名圈外学生的勾绘小样，也是少见的吧。

生活-归宿

母亲的个性耿直，以艺术和修养自重，不会逢迎钻营，也从无所谓的绯闻，生活上比较简朴节俭。她对我们下一代也是严格要求，培养我们好的学习、生活习惯，正派的作风，激励我们要有知识，有追求有作为。我和弟弟长年来下乡插队，参军提干留部队，上大学住校及出国留学定居，以致跟她往往聚少离多。但只要我们成长发展需要，她都默默地承受不多说什么。

妈妈年轻时身体硬朗，几乎从不生病。晚年期间的几次拍戏她还是那样投入，以致有时忽略了自身的健康和安全。退休后首次参拍电影《见面礼》，就在现场意外被撞摔折了手臂，只能作罢，她也没太在意。75岁拍电视剧《官场现形记》时又患上胃癌，手术化疗后居然康复。在摔断股骨头换了人工关节后，她还和日益沉重的脑梗、老年痴呆症抗争了十多年，一次次挺过了险关，卧床在医院靠鼻饲还顽强坚持了两年。2012年12月19日病逝于瑞金医院，享年91岁。当时上海电影评论学会秘书长黄一庆先生在唁电中曾说：“天流老师对中国电影事业的进步所作的贡献，无论怎样评价都不会过高。”

面对上海的天价墓地，我和弟弟无力承受。我们把妈妈安置在她故乡太仓的双凤寺墓园，我为她设计了墓碑，刻上了她毕生热爱影剧表演的心声：“我爱演戏，戏中我活出了许多不同的人生”，选了她在电影、话剧中塑造的不同时代、年龄和身份的都市女、古仕女、老妇、青工、干部、农民、军人共八个人物的代表形象镶嵌在墓盖，永远伴随和告慰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