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与可持续发展

摘 要： “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针对周边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外交的顶层设计。它统筹发展与外交，是民族复兴的当代实践符号，对中国外交有“以小国带大国”的效果。“一带一路”倡议帮助发展中国家在基础设施上提前实现梦想，并激发其他大国参与发展中国家基础设施建设的积极性。在评价“一带一路”项目时，要关注“沉默的大多数”，即受益者不如受损者的声音大。李开盛认为共建“一带一路”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可持续性问题，为此要吸引其他参与者，特别是强化第三方合作。建立“国企带动民企”的机制也应该受到关注；要培育中国的NGO，并发挥外国NGO的作用；智库可以通过专门研究与人员交流两方面发挥作用。

关键词： “一带一路”；外交顶层设计；基础设施；第三方市场合作；“国企带动民企”

中图分类号：F125" " 文献标识码：A "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4.02

访谈对象：李开盛（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研究员）

访谈人员：薛力（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

访谈时间：2023年8月1日

访谈地点：出租车里（由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至御沪沪味园路上）

录音稿整理：张少文（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院国际关系专业博士生）

录音稿校对：薛力

本文经受访者审定

一、中国推出“一带一路”倡议的原因是什么

第一，推出“一带一路”倡议有诸多动因，例如促进国际产能合作等，而我更想强调外交层面的因素。“一带一路”倡议是中国针对周边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外交层面上的顶层设计，有统筹发展与外交的考虑，是党的十八大之后新一代领导人在外交上的重大创新。2013年，习近平主席在哈萨克斯坦提出“丝绸之路经济带”、在印度尼西亚提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还前所未有地召开了周边外交工作座谈会，这些事情是联动的。

第二，从推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角度看，推出“一带一路”倡议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历史的一种回响。党的十八大后，习近平总书记首先来到国家博物馆参观了《复兴之路》展览，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作为时代重任，而“丝绸之路”正是中国古代辉煌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现在“一带一路”倡议已经推出十年，您对“一带一路”十周年作何整体评价

总体来看，“一带一路”倡议的影响是巨大的、积极的。从中国自身角度而言，“一带一路”建设是中国模式、中国方案、中国声音、中国话语的最好载体。先不谈具体成效，“一带一路”倡议在其他国家、地区的落地生根，让国际社会、特别是发展中国家能够更加直观且大规模地接触中国企业，了解其背后的产业、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能力等，进而了解中国的发展模式。

从发展中国家的角度而言，“一带一路”倡议带给它们的改变是巨大的。例如建设港口、高铁、机场、跨海大桥等大型基础设施，帮助很多发展中国家实现了在其自身条件下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当然，中国不只是注入资金、提供建设能力，“一带一路”倡议还刺激了各国在基础设施领域的竞争，如美国提出各种计划，其中包括“重建美好世界”倡议（B3W）。从整个世界舆论上来说，“一带一路”倡议在政治上、外交上带动了各方对发展中国家基础设施的重视，把“发展权”提升到一个重要位置。

三、根据您的观察，对象国对“一带一路”倡议的整体评价如何？以东南亚国家为例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即当地媒体或所谓国际媒体的舆论往往不能代表主流评价或多数人声音。“一带一路”倡议具体到某个项目都会存在多个利益关联方，有些关联方受益、有些关联方受损，都是正常的情况。关键是利益受损方或自认为的利益受损方往往更倾向于积极发声。比如，中国在缅甸承建密松水电站工程，当地居民因征地而需要拆迁，认为自身权益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环保组织也反对这一项目；但是，潜在的广大用户、缅甸当地政府和承包方等关联方都是受益的。尽管受益者是多数，但他们往往不发声或者发声少。所以实际受益情况与舆论表达出来的并不一致。

另外，西方国家的政府、智库、媒体积极为沿带沿路国家“代言”，搞得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都是受害者似的。实际上西方还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视角上，其评价并不能反映“一带一路”倡议的真实情况。

四、“一带一路”倡议推出后，中国的外交政策发生了哪些主要变化

“一带一路”倡议反映了我国外交理念与实践的深刻变化。传统上，中国外交策略是“以大国带小国”。“一带一路”倡议推出以来，它所体现的外交政策模式更类似于“以小国带大国”。这一转变反映了当代大国关系的深刻演变，以及我国领导人在相关认识与实践上的变化。从效果上看，“一带一路”倡议推出后，中国外交议程设置的主动权相较以前有所提升，外交姿态更加进取，在战略部署上更加注重下“先手棋”，开始敢于并善于承担主动造势的角色。例如，“一带一路”倡议中强调基础设施建设，抓住了发展中国家的关心点，也是当代世界发展问题的关键点。所以，西方尽管有各种批评甚至歪曲，但也不得不采取各种名义上的措施或口号予以跟进。在这一过程中，我国逐渐掌握了外交议程设置的主动权，当然，还需要进一步努力。

五、“一带一路”倡议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伙伴外交、全球治理、新型大国关系等一系列外交概念之间是什么关系

在习近平外交思想的概念体系中，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最具战略性、综合性的概念，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外交的宏观远景目标，而“一带一路”倡议则是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途径。“一带一路”倡议本身也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它联结中国外交的各个方面，也与各个外交概念都有重要联系。例如伙伴外交，“一带一路”倡议里“五通”的第一条就是政策沟通，这是伙伴外交的题中应有之义；经济外交，“五通”中的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都是其中的内容；公共外交，则与“五通”中的民心相通密切相关。另外，“一带一路”倡议与全球治理概念也有交叉，推进“一带一路”建设需要改进全球治理；与新型大国关系概念也相关，第三方合作如果搞得好，是推进新型大国关系的重要手段。

六、“一带一路”倡议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什么

“一带一路”倡议面临挑战不可避免。这是因为 “一带一路”作为当今政治经济博弈中的一种中国力量，在当地的政治、经济场域中会引发一系列排异反应，遇到当地一些力量的反弹以及西方的挑拨、负面抨击等。

当然，我认为最大的挑战是可持续性问题。“一带一路”倡议作为全球发展、中国外交的长期事业，需要持久的发展动力。从主体上来看，目前“一带一路”建设主要由中国投入，具体体现为政府搭台唱戏、国有企业作为主力军。但一国实力总归是有限的，因此，我们提出第三方合作。据了解，在中国企业走出去的过程中，原材料采购以及业务流程都不乏第三方参与，中国与许多国家之间也签订了关于“一带一路”建设的合作协议或是备忘录。要带动更多国家与企业将资源投入“一带一路”倡议及项目这一方面，还有很多实际工作要做。

另外，“一带一路”建设的可持续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地的市场规模。如果中国政府或国有企业注入第一桶资金后，当地市场能够自我循环，并且后续能够吸引更多的中国和其他国家企业进入，那便称得上是成功的。

“一带一路”建设在非洲、中亚以及包括斯里兰卡、巴基斯坦在内的南亚落地后，出现了一些人所说的债务问题，其实根本问题是当地市场规模不够大，或是发展不够充分，从而无法为“一带一路”建设在当地的发展提供可持续的动力。目前，世界经济形势整体上比较困难，许多“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经济发展也不乐观，这可能是未来“一带一路”建设要实现可持续高质量发展的重大挑战。

七、国企与民企如何在“一带一路”共建中更好地实现分工合作与互补作用

简单来说，就是国企搭台、民企唱戏，国企带民企。国企和民企的动力机制不同：前者倾向于为国家战略服务（国家战略驱动）；后者追求自身短期利益最大化（市场效益驱动）。国企有雄厚的资金实力支撑，有利于其先走出去搭台。但现在的情况是，国企先走出去搭台，然后自己在上面唱戏。比如，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项目中，更多是中国企业之间的竞争：大国企与小国企、央企和地方国企、国企和民企。因此，我有两点思考。

第一，是否存在一种退出机制，也就是说，国企在一个地方搭好台子后，前往另外一个地方继续搭台子，而不是留下来唱戏。

第二，是否存在一种利益分配机制，国企有意识地引导民企进入当地唱戏。国企的利益存在于搭台中，民企的利益存在于唱戏中，从而形成明确的分工。国企的优势在于体量大，但数量少，需要大量民企参与进来。一方面，民企唱戏可以带动更多资金的注入；另一方面，民企相较国企更加富有活力，可以更好地适应市场，针对不同情况可对市场策略进行灵活调整。因此，有必要建立国企和民企的配合机制，包括二者角色的配合、利益的分配等。这是非常关键的问题，具体怎么设计还在思考。

八、NGO如何在“一带一路”共建中更好发挥作用

第一，培育中国的NGO力量。目前，“一带一路”建设的绝大部分工作是由政府推动，但有意识地培养和发挥中国NGO的力量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在很多情况下，NGO的行为更容易让对象国接受；特别是一些社会服务类的对外援助项目，中国政府完全可以将它们委托给NGO去做。这样既可以利用NGO扎根基层的优势把项目做得更好，也可以借此支持、推动NGO在海外发展壮大。不是说NGO就一定做得好，但肯定需要一个培养其能力的过程。

第二，发挥国外NGO的积极作用，主要是指发展中国家的NGO。虽然国外的NGO有时会对我们提出挑战，但我们不应该将其视为对立面。特别是，“一带一路”项目还在建设过程中、而中国的NGO力量还较微弱的情况下，中国可以主动地将国外的NGO变为于我方有利的利益相关方，而非处于我方对立面的利益相关方。比如，可以将一些事情委托给他们去做。另外，通过中国国内的NGO与发展中国家的NGO合作，推动它们积极参与到 “一带一路”建设中来。

九、高校与智库如何参与“一带一路”倡议的研究

一是，从交流层面看。“一带一路”倡议的重要内容之一是民心相通。人心相通有几个层面，最上层的是领导人之间的沟通，最底层的是普通老百姓之间的交流，中间的则体现为有一定影响力、平时较多从事对外交流的群体之间的沟通，如高校和智库间的交流沟通。高校包括研究人员和学生两个层面的交流，这里主要强调研究人员和智库层面的交流，因为这种交流是属于有意识地、有针对性地影响对方有一定影响力的人。高校、智库研究人员有较高的理论水平与提炼能力，应该能够把中国故事讲得更好。从这个角度而言，高校和智库的参与是人文交流和民心相通中非常关键的桥梁之一。

二是，从研究层面看。高校和智库应多做一些服务于“一带一路”倡议的基础性研究工作，如国情研究。当然，企业走出去之前也会做很多市场调查，但不会特别全面，它可能会忽视研究当地的政治安全等重要因素，也许不会长期地跟踪调查。希望更多的研究机构能够走研究与市场相结合的路子，即将高校和智库的力量同企业的需求结合起来，企业提出具体需求，委托高校和智库进行相关研究，并且给予充足的资金。高校和智库要借此摆脱纸上谈兵的弊端，以项目为导向，更加专注于国情、社情研究，从而产出具体、有效、扎实且有一定持久影响力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24-04-10

作者简介：薛力，法学（国际政治）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战略研究室创新工程首席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外交、一带一路、国际战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