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微善于书写传统的家族亲情、血缘伦理,在“70后”作家群体中独树一帜。其作品既富有明晰的时代感,又有着鲜明的性别意识。她善于从女童及少女的视角出发,揭示一个特殊时间段内中国式家庭内部的性别秩序与运作模式,聚焦于身处其中的“女儿们”所遭受的生理及心理创伤。在讲述个人的记忆、经验、情绪的同时,也尝试容纳更多的历史、时代信息,在一个写作日益“私人化”的时代,致力于开拓更为深远的社会/历史想象空间。
关键词:爱欲;时代;家庭模式;亲属关系
身为7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魏微成名于20世纪90年代。千禧年之后,其作品愈发成熟,逐渐形成独有的风格,在70后作家群体中独树一帜。她并不注重丰富生动、引人入胜的情节与故事,而是刻意营造一种情绪或心境,在文本世界中建构了一个忧郁与沉思性主体,带有强烈的主观情感。她的代表作在平实冲淡的表象之下,往往有着反潮流的叛逆冲动,有条不紊地拒绝了一系列既定的叙述模式。在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卫慧、绵绵、周洁茹、朱文颖等刻意彰显,放大颓废、时尚、纵欲的后现代生活样态,与市场、消费主义文化合流之时,身在其中的魏微反倒回过头去打量自己的“来路”——乡村、小镇、小城,这逐渐构成她重要的文学空间。在其作品进入成熟期后,还凸显出某种反全球化的意义与价值。从都市到小城、乡村再回到都市,当年写出《烟霞里》的魏微,早已蜕变为一个资深作家。但不变的是她对于物质生活与日常经验的执着,以及对于人性及爱欲的深入揭示,尤其是对于家乡、乡土、亲情的眷恋与执念。在时代的再现这一方面,魏微并不追求历史深度与时代本质,而是带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与理性反省的精神,用饱满丰盈的情感与思想,写下属于个人的经验与记忆的世界,由于敢于直面世界和生命中那些敏感、尖锐、暧昧的痛楚,其作品往往显得愈发丰厚、深邃而迷人。
一、儿童的性
作为70后女作家群体中的代表性人物,曾被贴上“美女作家”“新新人类”等标签,魏微早年的作品《一个年龄的性意识》《乔治和一本书》明显体现出彼时新锐作家的先锋追求,技法与想法都有着符合读者期待的摩登奇巧。虽然篇幅短小,却另辟蹊径,显示出决意走出一条属于自己道路的创作自觉。《乔治和一本书》以清醒的反讽,决意与米兰·昆德拉所代表的“他人的话语”保持距离,这在20世纪90年代“千禧年资本主义”的氛围中,体现出极其难能可贵的自尊、清醒与矜持。《一个年龄的性意识》处理的则是与当时风靡一时的“女性写作”“身体写作”间的关系,同样具有某种“宣言”的性质。魏微写她刚刚走上文学道路之时所遭遇的巨大困惑时描述到,“对于我们不熟悉的性,真实有太多的话要说。……写着写着,就趴在桌边,想呕吐,觉得不该那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性成了一种支柱,甚至不能不写。1”那些不得不写的“性”,那些不断翻空出奇的性描写,构成了对于“我”与小容这一代女性写作者的压力与压抑,形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影响的焦虑”。联系到“讲述神话的年代”即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美女作家”构成怪诞且沸腾的文化事件之后,似乎只要身为年轻的女性写作者,就不能不写性,甚至于将身体与隐私包装成奇观,在消费社会中供人(尤其指男人)猎奇与消费。所谓先锋时尚、另类新潮的背后仍然不过是老旧陈腐的性别逻辑与欲望结构。
经过深思熟虑与自觉反思之后才开始从事创作的魏微,在下笔写性之时,该有怎样的场面呢?作为一个敏感、多情、性别意识鲜明的女性,魏微的写作并不回避性描写,但较之前辈女作家林白、陈染、海男、赵枚,及同为70后“美女作家”的卫慧、绵绵、周洁茹、金仁顺等,她并不特别热衷于写性,甚至是有意与旗帜鲜明的“身体写作”保持距离,将作品中涉及情欲与性的部分故意写得素净寡淡、王顾左右。与其说这是有意为之的“叛逆的叛逆”,不如说魏微要探讨的“性意识”有异于通常意义上的欲望想象,比如早熟孩童的性冲动、异性亲属之间微妙的性意识,这些才是她所热衷于探索的疆域。可以说,这些虽不“时尚”但真正特殊、另类的“性描写”贯穿于魏微的创作脉络,甚至成就了她最为优秀的作品序列,如《在明孝陵乘凉》《石头的暑假》《乡村、穷亲戚和爱情》《姐姐》及长篇代表作《一个人的微湖闸》。
《在明孝陵乘凉》是魏微的早期代表作,开始涉及儿童的性想象及亲属间性心理。小说讲述一个成长于南京城的女孩,在盛夏的某一天,与哥哥、好友同游明孝陵时偶然萌动的性意识。明孝陵象征的晚明王朝堕落淫逸的气息,关于妖冶魅惑、明艳动人的“妃子”的想象令尚处于幼年期的女童心神荡漾、不能自已,而她性幻想的第一个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哥哥,同行的女友百合则扮演了“情敌”的角色。在十二岁女孩的想象中,南京城是一个奇妙的地下迷宫,“情欲”与“堕落”是这个城市最为宝贵的品格,它辉煌的过去就是积累了几千年的“性传统”,而成为一个拥有妖娆曲线、鲜明性征的身体的主人,一个真正的南京女人,成了少女小芙气宇轩昂的性宣言。但在文本中旋即毁掉这一切、终结了她美妙生涩又华丽复古的初恋体验的,则是年轻颟顸的母亲一顿毫无来由的侮辱性暴打。在这个颇受欢迎的小短篇中,缠绕并贯穿魏微文学世界的诸多命题都出现了:早熟孩童的性意识与性冲动,投射于家族内部男性成员的欲望,对于血缘亲情带有乱伦想象的迷恋与憎恶,等等。
到了更为成熟的作品《一个人的微湖闸》,作者用整整一个章节的篇幅重新讲述了“儿童的性”这一主题,也就是“性的童年”。因为背景放置于江淮之间的小镇,删除了《在明孝陵乘凉》中故作风流的浮夸艳异,故而显得真实细腻、质朴感人。不得不说,写作《一个人的微湖闸》时的魏微身在其中,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她自幼熟识的,在这个自成一格颇有时代感的小世界,魏微从容地展开为她所关注的文学及人性的主题——儿童的性。“性的童年”中的主人公,早熟的小橘子,只有五岁就习惯于“自娱”,当同样年幼的“我”撞见她手淫的一幕时,恍若瞬间窥见了“另一个世界”——那是隐藏在具体实在、浮在表面之上的日常生活背后的阴暗角落,一些恐惧着被外人发现的“龌龊的小秘密”。当成年后的叙事人用弗洛伊德的性理论冷静理性地审视当年那个过分早熟的女孩,感觉到的却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深刻悲悯、忧伤与同情:
我只想告诉你,在孩童的世界里——在某一类孩童的世界里,你可以看见色情和欲望。如果你细心察看,你肯定看得见的。也许在很多年前,你也曾经是这样的孩子,你受过它的压迫。你的整个童年黑暗而阴沉,就因为你受过压迫。那是身体的压迫,也是快乐的压迫。
快乐来得早了些,它在你小小的身体里搅得你不安宁,它超过了你那微小的肉体的负荷。你被它压垮了。你开始觉得这是在犯罪,犯罪感与日俱增地生长在你的体内,它超过了你,它曾经是你的全部,是不是?
你也许觉得,比起那沉重的犯罪感来说,身体的快乐简直不算什么。它来得如此艰难,也不是时候,总之,你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它简直要了你的命1。
叙事人用这样推心置腹的语气与读者交流,她迫切地想让我们明白,那些过早地体会到成人性欢愉的孩童,其实是非常不幸的,因为她要面对与生俱来的羞耻心与犯罪感,而她尚且混沌的心智无法解释这一切,她还没有能力为自己的欲望辩护,只能任由毫无头绪的冲动与随之而来的压抑、恐惧吞噬自己尚不充分的活力与生命。但叙事人进而思考,对于那么小的孩子,由性所产生的羞耻感真的是与生俱来的吗?对于这个问题的思索与追问,构成了写作者文学创作重要的心理动因:“我不知道羞耻感从何而来,黑暗将把人带向何方?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后来写小说了,我猜想,小说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仍然以为,这是构成我日后写作的一个重要原因。”2不难发现此处进行的仍然是《一个年龄的性意识》中所延续的思考,即对于20世纪90年代以林白、陈染为代表的女性“私人写作”“身体写作”潮流的反思与拒绝。文本中被写作者刻意设置为“他者”的潜文本无疑是林白的代表作《一个人的战争》:“在很多小说里,我看不到这个‘原因’,看到的只是一个女人,在她的童年时代,对自己的身体进行顶礼膜拜。看到的是在一件黑暗的小屋子里,她就要开始致命的飞翔了。看到那些淋漓尽致的场面,怎样从我们的眼前一页页地被翻过。看到对自己隐秘的热爱和渲染。”3叙事人对于《一个人的战争》所代表的女性“身体写作”思潮的批判,与早年间对于《乔治和一本书》中表达的批判意识一脉相承,即那些看似时尚、先锋、后现代的表达,实际上早已迷失在他人/西方的强势话语中,错把他乡作故乡,可悲到连情欲都不是自己的,而需要模仿甚或抄袭他人/西方。同样,从以《一个人的战争》(林白)、《我们家族的女人》(赵枚)等为代表的各种女性自传体写作中不难分辨出法国女作家杜拉斯《情人》的影子,或者说《情人》是20世纪90年代流行的“女性写作”思潮重要的潜/前文本。而文学风格一向低调温厚的魏微不动声色地用《在明孝陵乘凉》告知人们,打破少女小芙白日梦与性幻想的,是来自母亲无情的巴掌;《父亲的来访》中,让小玉无法充分享受都市单身女性的性自由的,是无所不在的“父亲的声音”,是对于“父亲的来访”的莫名恐惧与超强戒备——父亲与母亲共同监控着女儿的身体,时刻管理与约束着她的欲望。东亚父权制社会下的女儿们,早已内化了无所不在的管控与监视,她的身体与情欲早已不属于自己,而属于“爱”她的父母。魏微冷静、理性且忧伤无奈地告之她的读者们,那个由杜拉斯创造的、浪漫自由、桀骜纵情的法国少女形象只是一个白日梦,并不适合于东亚父权制与社会主义政治文化相交织的土壤,这里有的,只是已长成和尚未长成的“良家妇女”。
于是叙事人用既理性克制又温柔多情的声音告诉读者,她拒绝将凡夫俗子的性升华为酣畅淋漓的“致命的飞翔”,拒绝对性做任何诗意化的描写,因为那不过是凡人的快乐,能有多么大不了呢?更何况,她要让读者关注“性”背后的东西,那并不是通常所以为的激情与快乐,而是“悲伤”。《石头的暑假》就是一则关于性与欲望的最为悲伤的表达,一则“洛丽塔”式的性及人性的悲剧:一个处于青春期的俊秀少年被一个早熟、精灵般的女童吸引,犯下了“强奸”的可怕罪行,夏日的冲动毁掉了两个花样的生命。故事的女主人公夏雪就是另一个小橘子,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女人”,一个充满性意识与焦虑感的女童。对于某些人或某类人来说,她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她唤醒了俊秀干净的十七岁少年内心的野兽,诱发了可怕的罪行。这样一个关于性犯罪、畸恋、禁恋的主题,读来却并没有半点耸动、猎奇、露骨的描写,文风仍然一如既往地低调平实,渗透着淡淡的诗意与忧伤。在善良伤感的叙事人看来,少年和女童之间宿命般阴暗凶险的交缠,其实也是一种“爱情”,只是过早地发生了,就像“性的童年”中小橘子过早发生的性欲,只能带来黑暗、阴沉、惊悚的压迫,最终导向无可弥补的消耗与死亡。文本中最有意味的是叙事人身份的设定,它决定了整个故事的基调与走向:“我”是一个暗恋着石头的小城少女,透过她忧伤、落寞、失意的语调,在传达出对整个事件的关切、理解、同情之外,流露出失恋少女无尽的感伤、尴尬、痛楚与不甘。这一切决定了《石头的暑假》不是一个西方化的、洛丽塔式“不伦之恋”的拙劣模仿,如同卫慧的《黑夜温柔》,而是一个中国小城现代化进程中一则悲伤的“爱情故事”。
二、亲属的“爱”
可以说,在写性这一层面,魏微走出了自己的路,她看似保守温和,实际上她所直视、触摸进而开掘的领域比之叛逆的女性前辈们更加大胆:儿童的性意识与性行为,亲属之间包括叔侄、父女、姐弟之间的“男女”之情,都在其铺排渲染的琐碎日常细节中缓缓呈现,在波澜不惊的讲述中暗潮汹涌。可以说,对于中国式家族及家庭关系的深入开掘,对于异性亲属关系的情欲化想象,在这一层面,魏微可谓独树一帜。一旦涉及亲情、家族、血缘,魏微作品中的笔触就愈发敏感细腻、百转千回,比如《乡村、穷亲戚和爱情》《一个人的微湖闸》《家道》《姊妹》,而与之相比,那些纯粹写陌生男女的都市恋情篇章,如《情感一种》《化妆》《蟑螂,你好吗》反倒显得过于单薄。《情感一种》与《化妆》中看似时尚的都市女性,在情爱争逐的过程中,却始终囿于市场经济的“赚赔逻辑”,她们看似多情、大度,实则一直在理性且紧张地权衡考量,最终反倒血本无归。然而一旦面对亲情,魏微笔下的女性却表示可以毫无保留、不计成本地付出与牺牲,她们似乎将亲情当成了“爱情”。或者说,在她们看来,亲情属于广义上的“爱情”,是一种更为深入肺腑、伤筋动骨的联系:“……我对家族情缘是很敏感的,我的性别意识也很浓厚。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我爱他们,我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女性,而不仅仅是他们的孙女、女儿、侄女和姐姐。或者说,这两种爱是混杂的,它们紧密地绞在一起了。我只是分不清它们。”1
但是综观魏微所有的作品,不难发现其笔下的父女关系是异常紧张且尴尬的,在《姐姐和弟弟》《在明孝陵乘凉》《一个人的微湖闸》《烟霞里》等作品中,她用伤感的散文笔调,详细描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小城镇中典型的家庭模式与亲属关系。那个时代的父母对于子女的教育极其简单粗暴,甚至对于青春期的女儿也是动辄打骂、罚跪,美其名曰“棍棒主义”:“他们打我,用棍棒,用鞋底,用剪子和刀。他们打我,曾经抽断一根皮带。”2这样来自至亲的、频繁的暴力严重损毁了少女的自尊,毁掉了她对于浪漫情爱的憧憬,被迫开启阴郁、暴力的成长史,逐渐成长为一个冷漠、拧巴、暴戾的少女。她青春期常做的噩梦,是与拿着菜刀的母亲仇恨地对峙,是发现与素来并不亲近的父亲睡在一张床上。并且当她容忍并习惯了来自父母的暴力之后,转而开始了对弱小弟弟的持续性暴力输出。这就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小城小镇中常见的家庭模式与亲子关系——外表是现代的核心家庭,由父亲、母亲与未成年子女组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小家庭”,但其与传统亲属关系网络仍然联系紧密——乡下的“穷亲戚”经常进城,七大姑八大姨走动频繁,爷爷奶奶也会过来同住。且虽然是现代性与城市化的产物,“小家庭”却并没有任何宽容民主的氛围,父母仍然拥有绝对的权威,教育方式粗暴随意,将“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封建糟粕奉为圭臬。套用毛尖老师的说法,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式原子家庭,究其实质是“半封建半社会主义”的样式。而魏微对于当代城市文学的贡献,也许就在于她用文字的形式为中国式“原子家庭”的“父权”本质做出了真实详尽的文本记录,犹如一册业已发黄但珍贵的影集,因而具有某种“文献”“档案”的社会学价值。
从这个角度,可以将魏微的作品序列理解为一部特定时期的家庭史及成长史,其中《一个人的微湖闸》《烟霞里》这样准自传式的、关于女性成长的小说,既富有明晰的时代感,又有着鲜明的性别意识。魏微从一个女童及少女的视角出发,揭示出这一特殊时间段内中国式家庭模式内部的性别秩序与运作模式,聚焦于身处其中的“女儿们”所遭受的生理及心理创伤。“半封建半社会主义”式的家庭模式究其本质仍然是父权制的,虽然社会主义的“男女平等”保证了女性尤其是城市女性的经济、社会地位与受教育的权利,但家庭对于女儿的身体、性及纯洁的要求与管控仍然延续了前现代宗法制家族的诸多传统与规约。那些或明或暗、五花八门的规矩包括但不限于:父母对于绝对服从的苛求及暴力的身体规训,奶奶悉心传授的专为女孩们订下的规矩,弟弟对于姐姐身边出现的所有异性充满敌意的防范,叔叔伯伯当着女孩的面与弟弟开着男人们才能懂的玩笑……《姐姐》中尚处于幼年的弟弟对于刚刚出落为少女的姐姐全天候、无死角的监控,对于姐姐身边出现的所有异性的“天然”敌视,令人忍俊不禁之余又有点细思恐极。那些看似纯然自发的行为,不仅仅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与天性使然,父系家族对于女性身体的监管与控制实则体现于稚气未脱的小男孩那些霸道的举动中——守护家族女性的身体与贞洁,已经成了家族男性的本能。
在这个意义上,魏微早期的一部并不起眼的短篇《父亲来访》,在其作品序列中其实有着特殊的意义与价值。故事的主人公小玉是一个成年女性,如同《一个人的微湖闸》中经历了漫长痛苦的青春期,终于长大成人的“我”,开始了少女时代梦寐以求的独立生活。她一个人生活在大都市南京,自由地享受物质生活和浪漫爱欲,却在收到父亲来访的消息时瞬间陷入崩溃,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长大”。因为经历了长期被高度管控的生活之后,压抑已经被小玉深刻内化,自由早已是杳不可及的梦幻,而“父母”则成为她享受浪漫爱与性自由的最大现实及心理障碍。中国式父母那种专制暴戾的“爱”,家庭成员之间既紧张冲突又毫无边界感的相处模式,使得身处其间的女儿们丧失自我,并逐渐高度内化了父权的规则,被打上了“好女儿”的思想钢印,然而,一个好女儿注定是“规矩的”、无性的。童年时期被压抑的性冲动,青春期的阴暗与痛苦,与父母关系的持续紧张与暴力冲突,这似乎构成了魏微小说世界中所有女儿们的共同处境。与其说这是女性成长的主题,不如说始终是关于无法成长的困惑、痛楚与迷茫——女儿终其一生无法成长为一个拥有性魅力的女人,一个在心理上独立成熟的现代女性。那些被迫中断的成长,无处安放的欲望,只能继续投射到家族内部男性成员身上,转化为对传统父系家族血缘的迷恋与忠诚,这也许并不是成熟与宽厚,而只是一种被驯化后的无力与无奈。
于是出现了《一个人的微湖闸》中“我”与叔叔的故事,“我”对于叔叔复杂的情感,暗示出亲情、美德与情欲之间杂糅交织的复杂状态。年幼的写作者最为中意的,就是家族里年轻俊秀的男性长辈——“叔叔”,他“挺拔、倜傥、面容姣好”,性情“敏感、内向、脆弱,骨子里很羞涩”。作为异性后辈,叙事人对他的痴迷,不仅仅是对于父系家族血缘的崇拜,还有对一个富有魅力、“清朗”迷人的异性的欣赏与暗暗的渴慕。通过对叔叔称不上悲剧的爱情故事的细心跟踪与记录,“我”最终要告诉读者的,却是“我”与叔叔之间微妙的、超出亲属关系的情感。为了表现青春期时的“我”与叔叔的“爱情”,“我”讲述了几件关于和叔叔相处的小事,比如被叔叔发现生理期时的尴尬,母亲当着叔叔的面拿出给“我”新买的内裤时“我”微妙的内心活动,和叔叔单独相处时两个人同时感受到的难堪等等。不过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琐碎小事,叙事人也承认她并没有把真正重要的说出来,那些复杂的、隐晦的情感都被隐藏了,给读者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那最难以述说的部分永远在水下,外人是看不见的”。那“难以述说”的究竟是什么?如何辨认出其间受压抑的欲望?叙事人在讲述“我”与叔叔的故事之前,再次用了很长的篇幅叙述自己叛逆的青春时代与父母激烈暴力的关系——他们强行施加于“我”身心上的创痛,她难堪、阴郁、暴烈的成长史。所以她需要在回忆中一次次回到微湖闸,回到与爷爷、奶奶、叔叔一同度过的安静平和的时光,以此治愈核心家庭带给自己的创伤。所以,其后叙事人所详尽描述的对于年轻俊美、温柔随和的叔叔的爱慕,是出于对传统父系家族血缘的迷恋,还是少女对于年长、有魅力异性的暗恋?这也许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是对于一个更为理想、温和、善解人意的“父亲”形象的期待与想象,对于一种更为合乎人性与理性的现代家庭关系的向往与希冀。
三、爱欲/时代
魏微的小说具有散文化的倾向。相比于制造戏剧性冲突,她更加善于捕捉、渲染、营造一种情感环境与情绪状态,并总是试图捕捉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的气息与“灵韵”。她对于历史时间的沉浸式体验,对于内心情感生活的细腻感受,展现了一个始终在追忆与回忆的主体。这个写作主体有着忧郁、善感、多情的精神气质,极度饱满充盈的情感容量,同时具有惊人的记忆力,拥有张爱玲式的用文字定格时间的能力。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讲述个人的记忆、经验、情绪,用文字缝合个人心理伤口的同时,也在尝试容纳更多的历史、时代的信息,在一个写作日益“私人化”的时代,致力于开拓更为深远的社会想象空间。
《大老郑的女人》是魏微“小城系列”作品中的第一篇,她以个体化的语言和富有情感的意象,传达出一个时代具有普遍性的氛围与气息。改革开放初期的江苏小城,民风依然淳朴,人们仍然过着简单、闲适、有规律的生活。但时代毕竟已经不同,渐渐地热闹繁华,改革、下海、开放、沿海,已经成为人们的口头禅。温州姐妹开了“广州发廊”,给小城先带来了一场审美及观念的革新,然后又带来了风俗伦理的变革:她们“白天做女人的生意,夜里做男人的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如此地伤风败俗,小城里的人们却一笑置之,毕竟他们认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事在广东那边早盛行了”。温州姐妹离开之后,却又冒出了温州发廊、深圳发廊……人们对这早已见怪不怪。在这样的氛围中,外地人大老郑出场了,作者为他的出现做足了铺垫,这铺垫就是时代氛围。来自莆田的大老郑在小城做生意,因不堪寂寞,遂找来一个当地女子作“外室”,这原本是一桩不那么体面的风流事,然而,透过叙事人涉世未深的眼睛,读者看到的却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一对“野鸳鸯”将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且逐渐生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情义来。直到有一天女人的乡下“前夫”找上门来,这桩“寻常情事”才暴露出不堪的底色,这令人沉迷回味的“岁月静好”原本不过是“暗娼”的一桩生意。然而对于还是孩子的叙事人来说,大老郑和那个女人却是一段美好岁月的见证人,“那是怎样安宁纯朴的时光啊,像我们幻想中的莆田的竹林,在月光底下发出静谧的光……”为叙事人怀念的其实是那样一个转瞬即逝的时代,一个依然“单纯、洁净、古老”,又充满希望与活力,预示了无限可能与巨大潜力的时代。作者特意标记出了那个年代——1987年,那是改革开放初启时分的历史段落,大规模的物质匮乏、严酷的政治动荡已成过去式,逐渐被人们淡忘,一个新时代缓缓拉开帷幕,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一切都还“刚刚好”。经济体制改革、政企分开、个体经营、乡镇企业这些新名词听起来还是那样激动人心,而彼时现代化仍是一个面目不清的巨大召唤,现代性及发展主义尚未显露出其狰狞的另一副面孔。对于那个逝去时代、那一个“历史瞬间”无限地依恋与深深地缅怀,使叙事人时刻沉浸在一种怀旧的感伤氛围中,而叙述语调的依恋忧伤背后是一种政治文化潜意识的流露。
从《一个人的微湖闸》开始,到《大老郑的女人》《回家》《异乡》《乡村、穷亲戚和爱情》,写作者显示出以特殊的情爱故事抓住一个时代神韵的能力,文本在描述个人情感生活的场景之外,隐隐显现出历史与时代的纵深。无论是微湖闸,还是“小城系列”中的“小城”,“风景”里都蕴涵着一个时代中可以称之为奥秘的东西。新的时代产生了欲望的新形式与新表达,而这一切往往透过一些原本伤风败德的情事表现出来,这种表达方式总能产生深刻隽永、落叶知秋的艺术效果。《一个人的微湖闸》以一个出轨女人杨婶的故事贯穿始终,她的形象生动、鲜明、饱满,充满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代感,同时又有着超越时代的独属于女性的特质。在幼年的“我”看来,杨婶是微湖闸的灵魂人物,她有着站长夫人的特殊身份,她是微湖闸公认的贤妻良母,她经营的小家庭成为水利局职工群体中的“样板”,她身上的安稳、和谐、生动是岁月静好最为贴切的注释。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却在五十岁的年纪选择与人私奔,对象竟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杨嫂这惊世骇俗之举不仅毁了自己的安稳人生与完美人设,毁掉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家庭与子女的前程,同时还打破了微湖闸整体的氛围与内在的平静——一种曾与她同在的光阴、秩序与生活。在叙事人看来,她的私奔带走了一个时代,一个虽然不够富足但安稳平静,渗透着暖老温贫的气息的时代,一个遗留着经典的社会主义大家庭氛围的时代。对于杨婶的“变节”,文中其实早已设置伏笔,草蛇灰线,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的步伐已然加快,杨婶不满意大女儿门当户对的男友,原因是对方“太过老实”。面对前来劝说的奶奶,她振振有词:“奶奶你不知道,现在老实人不吃香了,人还是要灵活,能闯荡,见风使舵,这样才吃的开呢。像我们家老杨,就吃亏在这里。”1聪慧的杨婶已经感觉到时代的风向,察觉站长夫人的光环开始黯淡,丈夫所拥有的铁饭碗、固定工资、国家干部的身份,已经不再那么有吸引力了。她的堕落,并不仅仅是因为非理性的情欲,也是因为聪慧、敏感与虚荣,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时代的变化,发现曾经珍视的一切突然之间丧失了吸引力。所以文本中杨婶的出走,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预示着一个“纯真年代”的终结,预示着一个充满活力却纵欲败德时代的开启。
作为以《一个年龄的性意识》走上创作道路的女性作家,魏微却刻意与“性”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她避免露骨地写性,不负责任地诗化、升华性,她所擅长的,是书写爱欲。而在资本主义制造的消费社会,爱欲被简化成了性,“身体”也逐渐脱离埃莱娜·西苏意义上的反父权色彩,堕落为纯粹的色情商品。从哲学的角度看,爱欲究其本质,是与他者之间的关系,是承认他者身上那些不可化约、抹杀的异质性,同时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从这个角度看,代表作《乡村、穷亲戚和爱情》讲述的就是在现代都市的语境中逐渐迷失自我的“自恋主体”重新寻找到爱欲能力的故事。“我”出身小城,根系来自乡土,成年后进入大都市,成为富足精致的中产阶级,合格的新自由主义经济人,纯粹的、分子般的后现代个体。“我”曾经将“未来”视作一切,拼命否定并要坚决消灭自身的“过去”,斩断与乡土和穷亲戚的所有关联。久而久之,“我”成了一个典型的自恋主体,对于自恋者来说,力比多都被投注到自我的主体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他人身上的差异性,在任何时空中能被一再感知的只有“自我”2。“我”身处的资本主义化的大都市,爱情被驯化成一种即时的消费模式,在欲望争逐的陷阱中自我消耗,逐渐丧失了正常的知觉与感官,陷入精疲力竭的忧郁状态,而借助传统的“迁葬”礼仪,“我”得以重新进入乡土世界,开始反省自己“无根”的漂泊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与表哥看似莫名其妙的爱情,其实是自恋主体自我拯救的表现——“我”要将自我从已经开始弥漫的“忧郁”的牢狱中解救出来,因为爱欲与忧郁是相互对立而存在的,“爱欲将主体从‘自我’世界中拉扯出去,转移到‘他者’世界”1,它要求突破纳喀索斯式的致命的自我封闭。也就是说,“我”对于乡下表哥突然之间产生的情愫与爱意,不仅仅是某种“寻根”及回归乡土的文化隐喻,更是试图重新与世界、与他人建立起真正的联系。叙事人在那一瞬间的欲念涌动,是业已麻木的感官重新恢复知觉的时刻,而重新感受并拥有自我,就是来自他者的珍贵的馈赠2。从这个意义上说,《乡村、穷亲戚和爱情》是一部非凡的小说,有着以爱欲反都市资本主义的桀骜气质。
对于魏微来说,用一些普通男女的风流韵事,捕捉一个时代的隐私与秘密,发掘时代中蕴藏的经验,并且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反思、阐发潜藏的个人记忆,也是一种介入现实的有效方法。身为70后,作为后革命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曾自觉放弃了关于整体性的浪漫憧憬与追求,但魏微的记忆却扎根于特定的历史、时代及地理环境,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寻求连续性、共同归属感与身份认同的努力。用盖尔纳的术语来阐释,她是在用一种“浪漫-有机的”视野反抗全球化时代的“个人主义-原子式的”生存方式,但其笔下浪漫主义与有机感的表达不仅来自一种前现代的乡土伦理,也内在包蕴着对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社会主义时代氛围的怀念,及改革开放初期弥散于整个社会的理想主义的历史记忆,正是多重的历史经验与记忆构成了魏微这样一个宽容平和又始终在反省着的叙事主体以及与之相应的时代特征。
作者单位: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