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庭空痛哭”：康有为请求美国政府保救光绪皇帝活动述论

摘 要： 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剥夺了光绪皇帝的有限权力，残酷镇压维新派，康有为被迫流亡海外。但康有为始终没有放弃推行维新变法的政治理想。从戊戌逃亡到两宫崩逝，以恢复光绪皇帝权力、重返朝廷推行改革为诉求的“保皇”是康有为孜孜以求的政治目标。庚子事变以前，康有为的求救保皇活动以向英、日求救为主，仅仅两度以群发求救信函的方式向美国政府求救。庚子事变之后，康有为对英、日的求救活动完全停止，却两度向美国政府求救。1905年康有为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写信请求美国政府帮助恢复光绪权力。两宫崩逝之际康有为又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发电报，请求保护光绪皇帝的生命安全。美国政府力求与清政府保持正常关系，对康有为的求救呼吁始终不予理睬，康有为向美国求救的活动徒劳无功。

关键词： 康有为；光绪皇帝；保皇；西奥多·罗斯福

中图分类号：K256.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4）06-0116-13

作者简介：李永胜，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天津 300350）

作为戊戌维新运动的领袖人物，康有为不仅提出了一系列具体的改革方案，还竭力寻找可以依赖的力量以推动改革进行。在1898年6月16日被光绪皇帝召见之前，康有为的思路是自下而上推动改革，其主要做法就是成立各种学会组织，比如强学会、保国会等。但在被光绪皇帝召见之后，康有为转向依赖皇权自上而下推动改革。而要依赖皇权推动改革，必须加强光绪帝和维新党的权力。在戊戌政变前，康有为对此用力颇勤。徐致靖上奏请召见袁世凯，意在加强光绪帝的军权。而康有为从制度局到懋勤殿等制度设计，都是使维新党进入朝廷权力中心的方案。维新派的掌权意图，引起太后和后党的不满，直接促成了戊戌政变的发生。百日维新期间，掌握政权一直是康有为所追求的政治目标。

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康有为被迫流亡海外，掌握政权仍然是其政治活动的首要问题。从戊戌外逃到1908年11月光绪皇帝、慈禧太后先后离世，“保皇”一直是康有为政治活动的纲领。康有为以“保皇”号召海外华人华侨，并向列强提出救护光绪皇帝的请求。“保皇”，即保救光绪皇帝，包括保证光绪帝的生命安全、帝位不废和恢复被慈禧太后所剥夺的权力。“保皇”的目标是在光绪帝真正掌握皇权的前提下，康、梁重返朝廷，依赖皇权自上而下推行改革。

要“保皇”，必须取消慈禧太后的权力，将其还给光绪皇帝。为达成太后归政光绪帝的目标，康有为交叉采取过几种手段，即请求外国政府干预、暗杀太后、军事勤王（戊戌联袁围园密谋、庚子勤王起义等）、保皇党上书劝谏太后归政等。这几种策略和手段或同时或先后使用。在这些手段都不能奏效的情形之下，就只能等待太后自然死亡。太后死后，光绪掌权，康有为还有重返朝廷的希望。

请求外国政府干预是康有为达到太后归政、光绪掌权这一目标的手段之一。康有为曾经向日本、英国、美国三国政府求救，请他们帮助其实现保皇的目标。目前学界研究康有为向三国求救的专门论著尚付阙如，但讨论日本对于戊戌变法态度的论著会涉及康有为向日本政府求救的内容。有的论著中对于康有为向英国和美国求救的活动有简略的提及。【讨论日本对戊戌变法态度的代表性论文如茅海建、郑匡民：《日本政府对于戊戌变法的观察与反应》，《历史研究》2004年第3期。王树槐《外人与戊戌变法》（台北：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5年）一书简略提及康有为向英国的求救活动。美国学者沃登的博士学位论文《一名中国改革者的流亡生涯：康有为在北美的旅行（1899—1909）》，对康有为向美国政府的求救活动有简略论及。参见 Robert Leo Worden， “A Chinese Reformer in Exile：The North American Phase of the Travels of Kang Yu-wei， 1899-1909，” PhD dissertation， Georgetown University， 1972。对康有为向日本的求救活动进行研究难有新的突破。但关于康有为向英国求救的经过尚有较大研究空间，笔者拟另行撰文论述。】康有为向美国求救活动尚有较大的研究空间，本文将聚焦康有为请求美国政府保救光绪皇帝活动的背景、经过和结果，以求深化对清末新政时期康梁维新派政治活动及中美关系的研究。

一、戊戌政变前后康有为向美国政府的求救活动

以1898年9月18日康有为见到光绪帝写给杨锐的密谕为起点，康有为开始了保救光绪皇帝的行动。9月20日离京南下之前，康有为向美国政府的求救活动体现在他试图向美国驻华公使求救及推进中、英、美、日四国合邦方案两个方面。

康有为自称，9月19日，容闳“欲请美钦使”相助，康“以其无兵，无济于事，却之”。【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外二种）》，楼宇烈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9页。】康有为又说，奉到光绪密诏后，曾派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到美国公使馆求助，但没有见到美国公使。【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11页。】康有为奉到密诏是在9月18日，而他9月19日曾见过李提摩太，9月20日就离开北京。康有为派李提摩太到美国公使馆求救只能是在9月19日。而李提摩太则说，1898年9月21日他和梁启超、谭嗣同密商派容闳去见美国公使康格（Edwin Conger）请求保护皇帝，但因为康格到山区去了，不在北京城内，未能谋面。【李提摩太：《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李宪堂、侯林莉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47页。】康有为与李提摩太的说法有所不同，究竟细节如何难以考证。但康有为曾有过请美国驻华公使康格救助光绪皇帝和维新党人的意图，应属不虚。

9月18日光绪帝写给杨锐密谕中有“朕位且不能保”之语，显示慈禧太后发动政变箭在弦上。光绪帝要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筹商”能够重用维新派变法而又不致违背慈禧太后“圣意”之“良策”。【赵炳麟：《赵柏严集·光绪大事汇鉴》卷九，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1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513-514页。】密谕中的“诸同志”可以认为包括康有为在内。康有为等看到密谕当天即设计出两种“良策”：联合袁世凯军队围园杀后和中、英、美、日四国合邦两种保皇方案，不过这两种“良策”尤其是前一种违背了慈禧太后的“圣意”，不符合光绪帝的旨意。联合袁世凯军围园密谋已为学界所熟知，本文不再赘述。

康有为的中英美日四国合邦方案，将美国包括在内，显示他将美国作为保皇依赖对象之一的意图。从1897年德国强租胶州湾事件至戊戌政变前，康有为自己所上或代他人草拟奏折中多次提出联合英、日、美制俄的主张。康有为联英、日、美制俄的思想和主张，以联合英、日军事力量制俄为主，联美的主要内容是向美国政府借巨款用于国防军事建设。【康有为亲上或代他人草折奏请借美国巨款的具体情形，参见孔祥吉编著：《康有为变法奏章辑考》，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第140、161、165、182页。】1898年9月18日晚，康有为在其住所与杨深秀、宋伯鲁、李岳瑞、王照等人策划奏请朝廷实行中、英、美、日四国合邦计划，定议让杨深秀、宋伯鲁上奏朝廷提议。

1898年9月20日，杨深秀上奏清廷，提出中、英、美、日合邦的建议：“英国牧师李提摩太新从上海来京，为吾华遍筹胜算，亦云今日危局，非联合英、美、日本，别无图存之策，……臣尤伏愿我皇上早定大计，固结英、美、日本三国，勿嫌合邦之名之不美，诚天下苍生之福矣。”9月21日，宋伯鲁上奏折称：“昨闻英国教士李提摩太来京，往见工部主事康有为，道其来意，并出示分割图。渠之来也，拟联合中国、日本、美国及英国为合邦，共选通达时务晓畅各国掌故者百人，专理四国兵政、税则及一切外交等事。别练兵若干营，以资御侮。凡有外事，四国共之。……今拟请皇上速简通达外务、名震地球之重臣，如大学士李鸿章者，往见该教士李提摩太及日相伊藤博文，与之商酌办法。以工部主事康有为为参赞，必能转祸为福，以保乂我宗社，奠安我疆土。”【国家档案局明清档案馆编：《戊戌变法档案史料》，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5、170页。】

杨深秀、宋伯鲁的奏折指出，实行四国合邦方案是为了应对英俄在华相争造成的民族危机，其中并无保救光绪皇帝之明文。但四国合邦方案产生于康有为等见到光绪密诏之际，有很明显的保皇意图。康有为致李提摩太信中说：“在九月十八日那天，我曾上了一封密折给皇上，请他委你做顾问，借以保障他的安全。”【《康有为致李提摩太书》，1898年9月25日，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三）》，第528页。康有为说9月18日上密折请皇帝委任李提摩太为顾问，实际情况是9月18日晚康有为等定议，9月21日由宋伯鲁上奏请委任李提摩太为顾问。】中国的兵政、税则、外交由四国共理，而李鸿章、伊藤博文、李提摩太、康有为四人成为朝廷握有重权之人，自然对太后的权力形成很大的制约，光绪帝的地位和权力得以巩固。当然，四国合邦方案完全是康有为的一厢情愿，并未征求英国、日本、美国政府的意见。

9月19日，为推行四国合邦方案，康有为先后拜访过李提摩太和伊藤博文，似应谈到过让他们担任清政府顾问之事。康有为还请李提摩太去找英国公使窦纳乐（Claude MacDonald）请其救援光绪帝，但窦纳乐不在北京。【“The Crisis in China，” The China Mail， October 7， 1898， p.3. 中译文《中国的危机》，见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三）》，第511页。】康有为还请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当面劝谏太后不要取消光绪权力和镇压维新派。【《游清记语》，《台湾日日新报》1898年11月13日，第5版；11月15日，第3版。】但是伊藤后来并未与慈禧太后见过面。9月20日早，康有为离京赴沪。四国合邦的方案归于失败。【关于康有为策划四国合邦的经过，参见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765-776页。】

康有为离京南下，经上海、香港到日本求救期间，以英国、日本为主要求救国家，仅仅在向各国公使群发求救信时顺带发送给了美国公使康格。康有为南下到上海时得到英国上海总领事馆的救援，使他逃脱了清政府的追捕。随后在英国人保护下到了香港。在此期间，康有为先后当面请求英国上海领事馆领事班德瑞（Frederick Bourne）、英国驻华公使馆秘书贾克凭（Henry Cockburn）、香港总督勃来克（Henry Blake），并给英国公使窦纳乐发送信函，请英国政府救援光绪帝。此外，康有为初到香港即产生向日本政府求救的想法。到港第二天即1898年9月30日下午，康有为派人到日本驻香港领事馆，表示希望到日本求救。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同意康有为赴日。10月19日晚上，康有为乘日本邮船河内号离港赴日。10月25日凌晨，河内号抵达神户，康有为乘6时的火车前往东京。10月26日，康有为到达日本的第二天，梁启超、王照联名致函日本首相大隈重信，请求日本政府帮助光绪恢复权力。【各国内政関係雑纂/支那ノ部/光緒二四年政變、光緒帝及西太后ノ崩禦、袁世凱ノ免官，第三卷（1.6.1.4-2-2-003）， Ref.B03050092600.b10083.1-0585.00000257-292，Japan Center for Asian Historical Records， National Archives Japan （JACAR）。致大隈函虽用了梁启超和王照名义，但考虑到康有为已到东京与梁启超、王照一起居住，康有为应是主要策划者之一。】

1898年10月31日，康有为令人从香港发出致各国驻华公使的中文照会，请各国公使转请本国政府，救援光绪皇帝复辟。美国驻华公使康格收到此信，11月22日将其译成英文后寄国务院。康格在致国务卿信中说，有几国公使都收到了同样的信件。【“Mr. Conger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November 22， 1898，” Despatches from U.S. Ministers to China， 1843-1906， Nineteenth Century Collections Online， Gale Scholar Database. 】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收到了康有为的照会，并将其抄送外务省。【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致外务省信函及附录康有为之照会，见各国内政関係雑纂/支那ノ部/光緒二四年政變、光緒帝及西太后ノ崩禦、袁世凱ノ免官，第一卷（1.6.1.4-2-2-001），Ref.B03050090800.b10083.1-0584.00000187-191， JACAR。矢野文雄致外务省信称，此照会是11月13日从“当地海关邮政局”发出的。可见，清政府的邮政机关并没有识别出这是康有为所发邮件而加以扣留。矢野文雄的信中说：“从邮局的邮戳来看，此照会乃是于10月31日由香港发出。”康有为10月19日离开香港，因此寄给各国公使的照会是其离港前已策划安排好，离港后由留在香港的党人寄出。】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也收到了康有为的照会。【“Kang Yu-Wei to Claude MacDonald， Received November 9， 1898，” FO233/122/37， pp.191-196，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康有为给日本和美国公使馆寄送的照会都是中文写成。康有为寄给英国驻华公使的照会原件应当也是中文的。英国驻华使馆档案（FO233）中收存的康有为照会应当是中文照会原件的英文译文，中文原件可能没保存下来。康有为遗稿中有一份《致英国驻华公使照会》（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台北：成文出版社，1978年，第520-522页），这就是康有为致英国公使照会的中文底稿。】其他各国公使是否收到康有为此信，限于史料仍不得而知。但考虑到康有为的主要求救国是英国、美国、日本，其他国家驻华公使是否收到此信对康有为而言无关紧要。除了各国公使，康有为还将此照会抄送给了香港总督勃来克。【“Kang Yu-Wei to Henry A. Blake，” CO129/286， pp.46-51，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勃来克1898年11月15日将康有为此信译成英语寄送殖民部，殖民部1898年12月19日收到。】

康有为发给美国公使的照会内容如下：

大清国钦派督办官报事、工部主事康为照会事：照得我大皇帝采万国之良法，以变中国之弊政。四月以来，庶政具举，力图维新。凡学校、农商、保国、养民之举，并仿西方，次第施行。英明仁武，真能救此中国者。此万国所共知也。而宫闱守旧，意见乖违。本督办过承知遇，毗佐维新。

八月初一日奉到我大皇帝硃笔密谕：“朕维时局艰危，非变用西法，不能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可与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及诸同志，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特谕。”

又初二日奉到我大皇帝硃笔密谕：“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万勿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焉。特谕。”

本督办奉到密谕，即涕泣徬徨，奔走求救，而为日迫促，无从措手。初五日我大皇帝遂被幽废。天地反翻，日月失明。呜呼痛哉！我大皇帝上继文宗显皇帝。敝国经义，天子于正嫡乃得为母。妃妾不得为母。伪临朝太后那拉氏者，在穆宗则为生母，在大皇帝则为先帝之遗妾耳。母子之分既无，君臣之义自正。垂裳正位二十四年，但见忧勤，未闻失德。乃以淫邪之宫妾，废我圣明之大君，妄矫诏书，自称训政，安有壮年圣明之天子而待训政者哉？民无二主，国无二君，正名定罪，实为篡位。伪临朝淫昏贪耄，惑其私嬖，不通外国之政，不肯变中国之法，向揽大权，荼毒兆众。海军之款三千万、芦汉铁路之款三千万、京官养廉年二十六万，皆提为修颐和园之用，致国弱民穷，皆伪临朝抑制之故。伪临朝素有淫行，故益奸凶。太监小安之戮，事已暴扬。今乃矫诏求医，是直欲毒我大皇帝。此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愤者也。伪临朝有奸生子，名晋明，必将立之。祖宗将不血食，固中国之大羞耻。然似此淫奸凶毒之人，废君篡位之贼，贵国岂肯与之为伍，认之为友邦之主？救灾恤难，友国之善经。攻昧立明，霸王之大义。

我大皇帝与贵国为友邦，于今二十四年矣。贵国仁心义闻，著于地球。既名为友，岂忍坐视其危难而不救乎？伪临朝太后守旧虐民，徒亡我国。

大皇帝维新变法，实兴我邦。存亡之局，系于一人。保救之方，在于此日。斯固敝国之祸灾，亦地球所关系。

伏乞转达贵国国务院（Department of State），陈明贵国大总统哀怜，请贵国政府主持公议，调兵会议，速为救援。除我篡弑之贼，保我大皇帝圣躬，归我大皇帝权力。

贵国既施我大德，我大皇帝复辟，必将格外图报。公法仁术，理必宜之。本督办不能预救，辜负圣恩，万死艰关，仅传密诏，游走万国，涕泣陈辞，敬为我大皇帝匍匐求救。

除照会各国公使外，相应照会贵公使，烦为查照施行。【将康有为遗稿中的《致英国驻华公使照会》与日本外务省档案中所存康有为致日本驻华公使照会及美国驻华公使致送国务院的康有为致美国驻华公使照会的英译文进行比对，除了对接受照会方的称谓和个别文字有歧异，其内容完全一致。本文参照康有为遗稿及日本外务省所存照会文本，将康格发给国务院的康有为《致美国驻华公使照会》从英文回译成中文。】

1895年夏，康有为得中进士后，授为工部候补主事。1898年7月26日光绪帝谕令“将《时务报》改为官报，派康有为督办其事”。【《谕折汇存》，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初八日（1898年7月26日），第1页。】康有为致各国驻华公使的照会，使用了官报督办和工部主事的身份，在照会上还盖上了“钦命督办官报局之关防”长方形篆刻朱印。康有为的两个官职都没有致各国公使照会的权力。康有为在此照会中引述光绪皇帝的两个密诏，以受命于光绪皇帝的名义向各国公使发出求救照会。但康有为所引密诏被学界认为有篡改和作伪之处。【关于光绪密诏的研究，参见黄彰健：《康有为衣带诏辩伪》，《戊戌变法史研究》下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528-562页；汤志钧：《关于光绪“密诏”诸问题》，《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4期。】即使康有为作伪的光绪密诏，其中也没有令他向各国政府求救的内容，更没有请各国“调兵会议，速为救援”的内容。康有为在照会中称赞光绪皇帝而贬损慈禧太后，其所称慈禧太后生活奢靡、剥夺光绪帝皇权等内容则基本符合事实。1898年9月25日，清廷发布谕旨，为光绪帝征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4册，第424页。】清廷还电令各省调医入京，后来又公布光绪帝的病情。这些做法被学界普遍认为是慈禧太后废掉光绪皇帝的先声。康有为照会中说慈禧太后“矫诏求医，是直欲毒我大皇帝”，这种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但顾虑到列强和清廷内部刘坤一等人的反对，慈禧太后放弃原有计划。【参见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130-132、153-161页。】

然而康有为照会中的说辞也有不实之处。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对康有为的某些说法也不以为然，他致外务省信中说“乃至说皇太后有奸生之子，且不论此事是否属实，其亦有失为国丑讳之意。依下官所见，其偏激至此者”。【各国内政関係雑纂/支那ノ部/光緒二四年政變、光緒帝及西太后ノ崩禦、袁世凱ノ免官，第一卷（1.6.1.4-2-2-001），Ref.B03050090800.b10083.1-0584.00000187， JACAR. 矢野此信的中译文见《近代史资料》总113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60页。】康有为说慈禧太后有私生子晋明一事，确属捏造。

日本大隈重信内阁没有接受康有为、梁启超的援救光绪皇帝复权的要求，但接纳二人到日本，并组织援救梁启超、张荫桓、黄遵宪等维新人士，体现了对维新派的支持。不久日本政府更迭，1898年11月8日，大隈重信内阁倒台，山县有朋内阁成立，日本政府对华政策发生转变。日本政府力图与实力派人物张之洞等合作。在张之洞强烈要求下，日本政府劝说康有为离开日本，康有为被迫前往英国求救。【康有为到日本求救及被迫离日的详细经过，参见茅海建、郑匡民：《日本政府对于戊戌变法的观察与反应》，《历史研究》2004年第3期。】

康有为“调兵会议，速为救援”光绪皇帝的请求，对美国政府而言，绝对无法接受。因此，美国政府对康有为的请求，采取完全置之不理的态度。

二、庚子事变期间康有为的《致各国政府书》

庚子事变期间，康有为居住在英国海峡殖民地（今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槟城一带），他的求救对象主要是英国政府。1900年11月14日他给各国群发求救信函《致各国政府书》，其中也包括美国驻华公使康格。本文在重点介绍康有为《致各国政府书》时，对康有为向英国政府求救的情况也略作叙述。

1899年3月22日，康有为离开日本，4月7日到达加拿大的维多利亚。康有为在加拿大华侨中进行保皇宣传，并会见加拿大总督、总理。5月21日康有为离开加拿大横渡大西洋，于5月31日到达伦敦。在伦敦期间，康有为依赖他1898年9月30日在香港时遇见的海军少将、国会议员贝思福（Charles Beresford）向英国政府求救，但一无所获。6月中旬，康有为离开伦敦重返加拿大。向英日求救的失败，迫使康有为在保皇的道路上另辟蹊径。康有为返回加拿大后，于1899年7月20日在维多利亚成立保皇会。保皇会成立后多次向清廷发电报请求太后归政光绪，而清廷内部顽固派则加紧策划己亥建储。

1899年10月11日，康有为乘船离开加拿大，经日本返香港探视母亲。10月24日上午7点康有为再抵横滨，日本政府不许康有为上岸。根据航行线路该船将途经上海驶往香港，梁启超以到上海对康有为很不安全为由，商得日本政府同意康有为另换他船到香港。24日下午3时康有为乘船往神户，25日下午抵达，当夜11时半上岸乘火车前往马关。10月28日夜抵达马关候船。11月1日，康有为抵港，受到香港当局严密保护。【康有为此次行程，参见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第32卷、日本國際連合協會、1955年、548-553頁。】康有为居港期间，正值己亥建储事件发生。1900年1月24日，清廷发布立储上谕。清廷立储一事使康有为感受到了光绪帝随时可能被废、被害，他一方面发动保皇会通电反对建储，另一方面开始策划武力勤王。保皇会反对立储的通电引起清政府警觉，清廷加紧对康有为进行追捕。1899年12月20日和1900年2月14日清政府两次发布上谕严缉康、梁。为了躲避清政府的追杀，康有为接受新加坡华侨邱菽园等的邀请，离开香港前往新加坡。1900年1月27日，康有为偕梁铁君等人离港，2月2日抵达新加坡。为了防备清政府派出的刺客暗杀，康有为东躲西藏，几易其居。7月26日，康有为在英国海峡殖民地总督（习惯上称作新加坡总督）瑞天咸（Alexander Swettenham）的安排下，到马来西亚的丹将敦岛避难。8月9日，康有为在瑞天咸的亲自护送下迁往槟城，8月10日入住槟城总督署内，直到1901年12月离开。英国海峡殖民地总督为康有为提供了严密保护措施，及其与外界联系的种种方便。

庚子事变的发生为康有为的求救活动带来了转机。1900年8月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两宫西逃。康有为一方面加紧谋划军事勤王行动，另一方面抓住有利时机，再度请求英国政府帮助他保皇救上。康有为7月间给港督勃来克写信，请其电告英国政府，恢复光绪帝的权力。而当月李鸿章应召北上途经香港时，勃来克向李鸿章表示希望光绪亲政。勃来克还向英国政府建议考虑康有为的诉求。然而对于康有为在两广地区发动的勤王军事行动，英国政府和港督始终反对。英国政府在事变初期，确曾有过太后归政光绪的考虑。但后来局势变化，列强决定承认慈禧太后的领导地位，与清政府进行和平谈判。

1900年11月间，列强一致同意与清政府进行和平谈判。而身在马来西亚槟城的康有为11月14日致信各国政府，请各国协助光绪复位、惩处慈禧及排外官员，这显得很不合时宜。根据笔者能够看到的文献，可以确证日本外务省、英国外交部和美国驻华公使康格收到了康有为此次群发邮件。日本外务省档案中保存了康有为当时致日本外务省的信函。【日本外务省收到的康有为此信的英文原信，参见各国内政関係雑纂/支那ノ部/革命党関係（亡命者ヲ含ム），第二卷（1.6.1.4-2-1-002），Ref.B03050065200.b.10079.1-0563.00000182，JACAR。】杨天石到日本访问期间，从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发现此信，并将其译成中文刊布。【康有为信件的中译文，参见杨天石：《康有为致英日各国领袖函——读日本外务省档案之二》，《近代中国史事钩沉——海外访史录》，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47-49页。】英国国家档案馆所藏英国外交部档案中也保存了康有为此信函。【“Kang Yu-Wei To Marquis of Lansdowne， 14th November 1900，” FO17/1718， p.383，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关一球在英国国家档案馆发现康有为此信，将其复印并补抄复印字迹不清之处后，赠送给黄彦。黄彦将其译成中文刊布。【参见黄彦：《康有为的一篇未刊英文函》，《学术研究》1989年第1期。笔者所见英国国家档案馆所藏英国外交部档案中的康有为原信，与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所藏康有为原信完全一致。】美国学者沃登从美国国家档案馆所藏的美国驻华公使馆档案中发现了康有为此信，以转述加摘录的方式在其博士论文中引用。【“Kang Yu-wei， Straits Settlements to U.S. Minister E. H. Conger， Peking， November 14， 1900，” Legation Archives Peking， Miscellaneous Letters， 1900， RG 84. Cf. Worden， “A Chinese Reformer in Exile，” p.106. 对比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和英国国家档案馆收藏的康有为信和沃登博士论文中所引述及转述的康有为信，内容完全吻合。笔者尚未能得见美国驻华公使馆档案中所藏康有为此信原件，但可以作出判断，美国公使馆收到的康有为信与日本外务省档案和英国外交部档案中收藏的康有为信内容是一样的。】

康有为遗稿中有《各国今日之目的》（又名《新党后党辨》）【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上册，第280-282页；《新党后党辨》，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台北：成文出版社，1978年，第31-33页。】和《致各国政府书》【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第587-589页。】两份文稿，从语气上看，二文稿都是给各国政府的函件。前一份文稿的主旨是“欲中国安和，必当急扶皇上。急扶皇上，必当急扶帝党，而勒革后党”。这也体现在康有为11月14日《致各国政府书》中。后一份《致各国政府书》的主旨大意与英文《致各国政府书》相同，但两相对比，文字上尚有较大的出入。这两件遗稿应该是康有为起草出来的《致各国政府书》的初稿，后来经过修改后，让人译成英文。1900年8月18日康有为致陈继俨、汤睿信中说：“可告文兄，惟请文兄为我拟一电一信与各国政府，请共救上，……电稿（信亦可照此意）：太后、端王开罪各国，殊深愤恨。望议和约时要求皇上与太后另居，亲理大政，必能与各国亲好。”【《康有为致陈继俨、汤睿信》，1900年8月18日，张人凤：《庚子勤王前后康有为致邱菽园信札》，《济南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文兄”指林文庆，是新加坡华侨领袖人物。康有为说，请林文庆“拟”一电一信，实际上是要林文庆将他拟出的中文电报和信函译成英文。康有为遗稿中致各国政府的两份文稿与各国收到的英文《致各国政府书》内容大致相同，由此可以判断，林文庆将康有为草拟的中文文稿译成了英文，形成了英文的《致各国政府书》。当然在翻译过程中，林文庆可以根据翻译的需要，对语句作适当调整。

与1898年10月31日从香港群发各国驻华公使照会的情况不同，康有为的《致各国政府书》发送对象是各国政府外交部门和驻华公使。【康有为遗稿《致各国政府书》中有一句“望贵政府、贵公使考察我内情”（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第588页），这说明康有为《致各国政府书》的发送对象是各国政府和各国驻华公使。英国外交部和日本外务省以及美国驻华公使收到了康有为《致各国政府书》，从事实上证明了这一点。】两者使用语言也不同，1898年致各国公使照会是中文手写件，而1900年《致中国政府书》是英文打印信函。康有为此信已有杨天石和黄彦的两种中译文，但笔者觉得两个译文仍有值得改进之处。笔者以英国国家档案馆和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保存下来的康有为英文原信为准，参考杨、黄二位先生的译文，将此信译成中文如下：

由于慈禧太后与其亲信端郡王、庆亲王、荣禄、刚毅、董福祥、赵舒翘和马玉崑共同策划的排外行动，巨大的灾难降临我国。可恶的义和团与反动的满族军队引起的这场浩劫，你已有很清晰的感知。

在北京的外国人能坚持抵抗直到他们被救出，我为此感到庆幸。所有知晓国际公法的中国人都对德国公使被杀一事由衷地感到悔恨。

现在和平在望，联军击败了废黜我国合法君主的叛逆者的军队。我提请您注意，如能实现下述主张，将能确保做到：（1）使真正的罪犯受到应有的惩处；（2）对那些国民和外交代表遭受无理攻击的国家给予赔偿；（3）就各国与我国的关系达成永久的解决办法。

首先，慈禧太后及其前面提到的亲信们，决不应被列强认可有资格进行和平谈判。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必须被列强鼎力支持的皇上处以应得的惩罚。

其次，光绪皇帝，外国人的伟大朋友，必须恢复帝位。

1898年10月，皇上密诏命令鄙人向外国请求保护和帮助。于是我将皇上的处境通知了代表贵国的公使。

我在致贵国公使的备忘录中还指出，皇太后是西方文明的敌人，而我们的光绪皇帝渴望采纳那些切实可行的西方文明准则。如果当时我的呼吁受到重视，外国列强帮助皇上复位的话，这次的动乱就不致发生。

我感到，代表皇帝陛下致信于你是我的职责所在，因为他确曾委任我，设法将他从残忍和邪恶的仇敌中解救出来。

为了持久和平，并使那些为我的可爱祖国带来巨大灾难的真正祸首受到应有的惩处，我请求您考虑我的建议：

（1）使光绪皇帝复辟。

（2）逮捕所有反动官员。

（3）密切监视南方那些所谓的友好总督。

如若荣禄、端郡王等人不受到严厉处置，他们仍将会继续对中国人宣称外国人无力反对他们，他们一旦搜集到足够的人力、军火和金钱，就会再次攻击外国人。

至于那些友好的总督，我不愿多说，只请求阁下在把他们当作进步分子和外国人的朋友之前，充分注意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他们与领事们签署和平协定的同时，难道不会向慈禧太后输送人员、金钱和武器吗？事实上，他们是皇太后温顺的奴仆，阁下提防他们是必要的。

我希望光绪陛下能够复位，整个帝国都会为此欢腾。帝党由国中最开明和进步的人士所组成，这些人对外国人态度友善，并希望使自己国家的古老文化与西方文明融合起来。

您将受到亿万人民的感激。按照上述原则建立和平，贵国将给世界贸易以及我可爱祖国的不幸人民带来巨大的福祉。我很荣幸成为阁下谦卑和恭顺的仆人！

康有为1900年11月14日于海峡殖民地

康有为此函对列强的诉求可归纳为三个要点：惩罚慈禧太后和排外官员；支持光绪皇帝复位；监视南方督抚。但这些诉求除了惩罚排外官员一条之外，都不能被列强所接受。

慈禧太后对各国宣战，列强起初有过惩罚她的考虑，但很快放弃这种想法。惩罚排外官员是列强进行和谈的前提条件，后来经过中外交涉，清政府对一些排外官员进行了严厉惩处，但是庆亲王、荣禄、马玉崑不在其列，而荣禄又是康有为最为痛恨之人。康有为要求惩罚排外官员，是为了满足列强的要求，而列强要求惩罚排外官员，并不是源自康有为的请求。

光绪皇帝复辟，真正掌握朝廷实权，这对于康有为而言是最重要的事。康有为函中所说“1898年10月，……将皇上的处境通知了代表贵国的公使”，指的就是本文前节所述康有为致各国驻华公使照会一事。康有为公开责备列强两年前没有接受他从香港群发各国公使照会中提出的保皇请求，结果造成了庚子动乱，自食其果。康有为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引用光绪皇帝的两道密诏，但他仍然强调自己请求各国保皇是受命于光绪皇帝，“皇帝陛下……确曾委任我，设法将他从残忍和邪恶的仇敌中解救出来”。但鉴于慈禧太后作为中国实际统治者而光绪皇帝无权的现实情况，列强要与清政府议和，只能以慈禧太后为谈判对手，不可能支持光绪皇帝掌握政权。

康有为要求列强提防、监视南方所谓友好的总督，这些总督指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张之洞等东南督抚。刘、张等人与列强达成东南互保协议，保持中国南方的安定。列强信任、倚重刘、张等总督，帮助刘、张镇压康有为所支持的唐才常自立军起义。列强对东南督抚的态度与康有为迥然不同，根本不可能接受康有为的建议。

康有为函中没有明言扶植帝党，但称帝党“最开明和进步”“对外国人态度友善”，隐含请求各国扶植重用帝党之意。此函与康有为的《新党后党辨》一文要求重用帝党相比，语气委婉了很多。康有为可能考虑到抬高自己有欠妥当，言辞上变得略显谦恭。

康格收到康有为此次信函后，是否报告国务院，笔者尚未发现确切的史料可证，但美国政府没有接受康有为的请求却是事实。康有为群发此函时，列强已一致决定与慈禧太后领导的清政府进行和平谈判，康有为的请求与列强的对华政策可谓南辕北辙。然而，康有为仍然坚持向英国求救。在1901年5、6月间，他通过多种途径向英国政府和民众寄送大量宣传保皇救上的文件。这虽然造成了很高的声势，但不可能取得他想要的结果。

三、康有为赴美期间致美国总统求救信函

庚子事变后的几年，康有为暂停向列强求救的活动。他于1901年12月离开槟城到印度居住一年多，后经东南亚各国返香港。1904年从香港出发，经泰国、马来西亚，渡印度洋前往欧洲。康有为在欧洲多国游历后，重返加拿大。1905年2月11日康有为从加拿大入境美国。游历美国多地后，康有为于6月15日第一次到访白宫，与美国总统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见面。6月24日，康有为第二次与罗斯福会面。【Theodore Roosevelt Papers， Series 9， Desk Diaries， June 15 and June 24， 1915， Library of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关于康有为与罗斯福两次见面的情形，参见张启祯、张启礽编：《康有为在海外（美洲辑）：补南海康先生年谱（1898—1913）》，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74-79页。】康有为与罗斯福的会面，重燃康有为向外国政府求救之激情。1905年9月14日，康有为在纽约给罗斯福写信，并附送两份标题相同而内容完全不同的备忘录《慈禧太后应当归政的理由》。康有为信中说：

关于6月15日我与你的谈话，我在此寄给你两件备忘录，请你仔细审读。我请求你考虑这个问题并采取必要行动。如果你回信，寄信地址是：纽约且林士果广场（Chatham Sqr.）78号，《中国维新报》社。【“Kang Yu-Wei to President Roosevelt， Sept. 14， 1905，” Miscellaneous Letter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Microcopy No.179， Roll 1262， Washington， D.C.： The National Archives， 1964， pp.380-381.】

在第一件《慈禧太后应当归政的理由》里，康有为开宗明义地指出：历史表明，作为摄政者和篡夺者的慈禧太后应当归政。他指出，慈禧太后及其政府没有做到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和权利；没有能够保护好其藩属，使中国领土不断丧失。他列举了慈禧太后贪婪享乐的一些事实，如挪用海军军费三千万修建颐和园等。他叙述了光绪帝和维新派进行变法而太后反对变法镇压维新派的经过。他斥责太后玩弄权术，杀死肃顺、端华，毒杀东太后，谋杀珍妃，几次试图毒杀光绪，己亥建储欲废光绪帝位。他指出，光绪帝是改革者，而太后守旧、专权、愚民。他还指出，慈禧太后极度仇外，对义和团事件负有责任，应当被审判。而列强1900年让太后继续当政，犯了大错。最后，康有为对于列强应当采取的政策提出建议：“为了防止内部外部的危机，列强合力要求她在领取抚恤金的条件下归政，……光绪皇帝复位并获得属于皇帝的全部权力。”【“Reasons Why the Dowager Empress of China Should Be Requested to Abdicate，” Miscellaneous Letter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Microcopy No.179， Roll 1262， pp.382-392.】

在第二件《慈禧太后应当归政的理由》里，康有为指出，日俄战争是慈禧太后引起的。慈禧太后通过缔结密约，将中国东北铁路、森林、矿产、商业和航权等出让给俄国，将旅顺、大连租借俄国，引起日本恐慌，日本怕俄国侵占中国东北后会侵略日本，因此与俄国开战。如果太后不向俄国出让种种权益，俄国就不会取得优势地位，日俄战争永远不会爆发。

康有为还说，义和团事件也是由太后引起。康有为列举了太后发布鼓励义和团的上谕，斩杀劝阻太后对外宣战的五大臣等事实，以此证明太后是排外势力的首领。康有为的结论是，光绪皇帝是注入了进步和西方思想的君主，他要变法改革，发展国家；而太后仇外排外，迫使皇帝请求其训政，剥夺了皇帝的权力。

最后，康有为对美国政府提出请求：“美国总统在日俄之间带来和平的善行，理应得到称赞。但另一更重要的使命，即皇帝复辟，不能继续被忽视了。总统应当毫无保留地想尽一切办法去实现这一宏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样的政策被认为违背国际法，但是经过仔细研究，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国际性问题。世界和平依赖于中国的和平。如果太后当权，世界和平与中国和平都会受到威胁，……美国的正确政策选择是，要求太后归政和领取抚恤金退休。如果可能的话，英国和日本应当加入这一行动。”至于如何做到太后归政，皇帝复权，康有为称：“有两种方法可供选择。一种方法是秘密进行，另一种方法是公开进行。秘密进行的办法，即由美国驻华公使夫人直接联系太后的养女荣寿公主，她可以轻松地说服太后归政。公开进行，即由美、英、日三国政府联合说服她归政皇帝。”【“Reasons Why the Dowager Empress of China Should Be Requested to Abdicate，” Miscellaneous Letter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Microcopy No.179， Roll 1262， pp.393-400. 荣寿公主（1854—1924）是奕长女，1860年六岁时被接入宫中抚养，封为荣寿公主。慈禧太后成为其嗣母。1871年荣寿公主丈夫志端死后，她回宫中与慈禧太后一起生活，直到太后离世。荣寿公主以敢于犯颜直谏慈禧太后而著称，康有为将她看作劝说太后归政退养的最佳人选。】

列强合力胁迫太后归政、给太后巨额退养资金的方案，早在1898年康有为、梁启超流亡日本期间就向日本政府提出过。梁启超与日本外务省官员志贺重昂笔谈中提出：“今若骤胁逼之，使归权于皇上，彼将恐皇上复权之后，必不容之，则必以死力相争矣。且如此，则友邦之措词亦甚难也。今若能与英米同仗义干预，令其归政，而复令敝邦每岁出五百万金之俸以供给之。诸国为之认保，然后可责以大义。”【各国内政関係雑纂/支那ノ部/光緒二四年政變、光緒帝及西太后ノ崩禦、袁世凱ノ免官，第三卷（1.6.1.4-2-2-003）， Ref.B03050092600.b.10083.1-0585.00000294，JACAR。“米”指美国。】1898年11月21日，康有为致李提摩太书也说：“西后之废立，但为群小所牵率，以保全性命耳。若有大国剀切解谕，与之立约归政，请皇上待以不死，厚与数百万之供给，亦非不归政也。”【侠安居士编：《康南海先生墨迹》，上海：上海寰球书局，1931年，第3册，第15-16页。】从那时起到庚子事变，康梁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到这一方案。1905年9月14日康有为致罗斯福信中重申了这种保皇方案。

美国白宫收到此信后，将其转送国务院。美国政府对于康有为的请求不予理睬，康有为一直没能等来他翘首企盼的美国总统的复信。

四、两宫崩逝之际康有为请求美国政府保救光绪

1908年11月14、15日，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崩逝。在此前后，康有为认为光绪帝有被谋害的可能而向美国政府紧急求救。而在此之前，康有为已经两次感到光绪有可能被杀而向外国紧急求救。一次发生于戊戌政变之际，另一次发生在己亥建储前后。

1898年9月24日，康有为在上海吴淞口的客船上从英国人濮兰德（John Bland）那里得到源自上海道蔡钧的虚假消息说，清廷电报指称康有为进丸弑上，这被康有为认为是后党欲谋杀光绪的征兆。康有为试图通过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馆领事班德瑞、伴送康有为从上海到香港的英国驻华使馆秘书贾克凭等人请求英国政府紧急救援光绪。康有为还试图通过李提摩太联系英国驻华公使向英国政府紧急求救。在北京，梁启超9月21日面见林权助，要其“解皇帝之幽闭”并救康有为。9月25、26日梁启超和王照先后登上在天津大沽停泊的日本军舰大岛号。9月25日清廷发布求医诏：“朕躬自四月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即著内外臣工切实保荐候旨。其现在外省者即日驰送来京，勿稍延缓。”【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第24册，第424页。】康、梁感到这是太后为谋杀皇帝制造舆论。9月27日，天津《国闻报》刊登了该求医诏。当日，梁启超和王照看到《国闻报》刊出的求医诏，在大岛军舰上致书伊藤博文，请日本政府紧急干预：“望于英、米诸国公使商议，连署请见女后。或致书总署，揭破其欲弑寡君之阴谋，诘问其幽囚寡君之何故。告之曰：若大皇帝有大故，某等各国将下国旗绝邦交，兴问罪之师，代支那讨弑君贼云云。则彼等或有所惧，而不敢肆其荼毒。”【《梁启超、王照致伊藤博文、林权助书》，1898年9月27日，汤志均编著：《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41页。】美国政府被当作保护光绪皇帝的同盟力量。

1900年1月24日，清廷发布立储上谕，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为大阿哥。在康有为看来，立储意在废除光绪的帝位后再将光绪帝谋害，光绪性命难保。在此前后，他通过大隈重信和近卫笃麿向日本政府求救。1899年10月下旬康有为回港探亲途经日本时，给日本前首相兼外相大隈重信写信，请求大隈重信游说日本政府援救光绪皇帝。他说：“沐浴请讨，不能不望明公。此吾两邦之特形，不能以西欧公法论也。即不尔，亦望令矢野君力争于我朝，正色危言以相挟，或可慑权奸之胆，动母晨之心。俾寡君少延旦夕，以待他救。”【《致大隈伯书》，光绪二十五年，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第584-585页。《康有为全集（增订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5集，第163-164页）收录康有为此信，并推断其写作时间说：“由所言己亥建储之事，知作于1900年1月底。”但笔者认为此信应写于1899年10月康有为从加拿大返香港途经日本期间。信中提到的清廷酝酿立储一事并非始于1900年1月底，在1899年10月前即开始了。信中说：“顷月故人自西来书云：顷定废弑而立新主。”中国相对于日本而言在西边，康有为收到来书应来自中国，康有为本人应在日本。信中有“横睨东海”一句，进一步说明康有为写信时在日本。康有为途经日本时曾写诗寄给大隈重信和犬养毅，他说：“过日本未登岸，怀旧相大隈伯、前文部大臣犬养木堂，寄呈。”（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文献研究部编：《康有为遗稿：万木草堂诗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09页）康有为此信应当与诗同时寄给大隈。查康有为1899年10月24日到横滨未上岸，10月25日航行到神户上岸，坐火车到马关乘船，故此信应当写于10月24-25日之间。】清廷宣布立储后，光绪并未被杀。但康有为认为，光绪虽然“暂免于难”，但既然大阿哥已立，光绪“命在旦夕”，为此他于1900年2月6日给近卫写信说：“明公领袖人望，正宜乘此机宜，密合志士，并联英国，扶救寡君。”【《与近卫笃麿书》，1900年3月20日，《康有为全集（增订本）》第5集，第171页。该书所标写信日期“3月20日”是错误的，该信最后标有写信日期“正月初七日”，其对应的公历时间是“2月6日”。】但大隈和近卫不可能接受康有为的请求而游说日本政府采取行动。

1908年10月至1909年2月，康有为居住在英国海峡殖民地槟榔屿（今马来西亚槟城）。在此期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崩逝。而尚未得到确切消息的康有为第三次感到光绪帝的生命受到威胁，希望美国政府紧急干预援救。

光绪皇帝去世于1908年11月14日酉刻（下午5-7点）。就在光绪离世的当天，在英国海峡殖民地新加坡、马来西亚槟城等地盛传光绪疑似死亡而又难以确定的消息。康有为得到光绪疑似死亡的传闻，心急如焚。其第一反应是袁世凯欲毒死或已毒杀光绪皇帝。康有为的逻辑是，袁世凯戊戌年曾出卖过光绪皇帝，太后死后，光绪皇帝重新掌握政权，会追究袁世凯戊戌告密之罪，袁世凯因此毒杀光绪以求自保。接下来的两天里，康有为紧急致电世界各地保皇党人、中国国内各地督抚官员和美国总统等处，请讨伐袁世凯。从11月15日4时到11月16日2时，康有为不到24小时之内给罗斯福发出三封电报，请求美国政府保护光绪帝不被袁世凯谋杀。

北京时间1909年11月15日4时10分，康有为致电罗斯福说：

据未经证实的消息，袁世凯已经谋杀或即将谋杀光绪皇帝以祸乱中国并换上新的统治者。阁下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总统，请阁下致电北京并联合其他国家不要承认袁世凯的行为，我们四百万人民永远依赖阁下。【“Telegram of Kang Yu-wei to President Roosevelt， November 14， 1908 at 3：10 p.m.，” Numerical and Minor File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1906-1910， Microcopy 862， Roll 171， 1518/178，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已经谋杀或即将谋杀”对应的英文原文是“assassinate”一词，未使用任何时态。“四百万”的原文是“four million”，康有为的电报可能将“four hundred million”误写成了“four million”。这三封电报标注的都是美国首都华盛顿地区所使用的美国东部时间，在本文中笔者将其换算为对应的北京时间。】

北京时间1908年11月15日8时10分，康有为发给罗斯福第二封电报说：

慈禧太后病重，有人说她死了。袁世凯试图谋害光绪皇帝。据说光绪皇帝还活着，我恳求阁下致电北京阻止对皇帝的谋杀，并与其他国家联合行动以达此目的。【“Telegram of Kangyupi （sic） to President Roosevelt， November 14， 1908 at 7：10 p.m.，”Numerical and Minor File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1906-1910， Microcopy 862， Roll 905， 14911/18-20，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北京时间1908年11月16日2时20分，康有为第三次发电报给罗斯福称：

慈禧太后死了。谣传袁世凯贿赂太医毒杀皇帝。我昨晚得到消息说光绪皇帝还活着。我恳求阁下致电美国驻京公使调查实情，联合各国公使共同面见皇帝。【“Telegram of Kang Yu-wei to President Roosevelt， November 15， 1908 at 1：20 p.m.，”Numerical and Minor File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1906-1910， Microcopy 862， Roll 905， 14911/18-20，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上述康有为第二、三封电报自称收到“光绪皇帝还活着”的消息，未必真有其事，只是反映了康有为的强烈愿望。在光绪死亡消息未能确定的情况下，康有为宁愿相信光绪还活着。如果光绪帝死去，康有为就失去了向美国政府求救的前提。1908年11月16、17日，康有为得到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都已死亡的确切消息，随即停止请求美国政府保护光绪皇帝生命安全，转而联合清廷权贵讨伐袁世凯。康有为要求美国政府联合各国公使保护光绪皇帝的想法严重脱离实际，美国政府根本不可能对其加以考虑。美国国务院收到白宫转来的康有为三封电报后，认为康有为所说袁世凯谋害光绪帝一事可能是真的，但却试图促成康有为与袁世凯和解，共同效力于清政府。美国国务院的意图被驻华公使柔克义（William Rockhiu）否定。此后，康有为又致电、致信罗斯福总统，请美国政府保护摄政王载沣，而不要支持被罢职的袁世凯。【参见李永胜：《光宣之交康有为请求美国政府反对袁世凯活动述论》，《史林》2023年第6期。】

五、结 语

从戊戌政变到两宫崩逝，康有为一直以保皇为其政治活动的重要目标。为达保皇目的，康有为曾向英、日、美三国发出救护光绪皇帝的请求。从戊戌政变到庚子事变，康有为、梁启超以向英日求救为主，仅仅两度以群发求救信函的方式向美国政府求救。1898年10月31日，已到达日本的康有为令党人从香港群发致各国驻华公使照会。康有为以官报督办、工部主事的身份，向各国宣示光绪密诏，请各国“调兵会议，速为救援”。美国驻京公使康格收到此函。庚子事变期间，居住于马来西亚槟城的康有为再次群发致各国外交部和驻华公使的信函，请求各国迫使太后退位，光绪复位，重用帝党。美国公使康格再次收到康有为信函。

庚子事变之后，康有为对英、日的求救活动完全停止，却曾两度向美国政府求救。1905年9月康有为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写信请求恢复光绪权力。康有为此信附有两件《慈禧太后应当归政的理由》。在其中，康有为列举了慈禧太后的统治给中国带来的不幸、对世界和平的威胁，陈述了慈禧应当归政的理由，重申美、英、日三国合力胁迫太后归政皇帝的主张。1908年11月两宫崩逝之际康有为给美国总统发电报，请保护光绪皇帝生命安全。

1899年6月，在伦敦的求救活动失败后，康有为赋诗云：“秦庭空痛哭，晋仪自纷纭。”【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文献研究部编：《康有为遗稿：万木草堂诗集》，第104页。】1899年11月，身在香港的康有为在《与丘逢甲书》中有“琐尾间关，乞师外国，狐裘蒙茸，叔伯靡同。包胥之痛哭徒然”【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下册，第600页。包胥即申包胥，是春秋后期楚国的大夫。伍子胥助吴国攻破楚国，申包胥赴秦国求救，“哭秦庭七日”，秦哀公被其感动出兵救楚。】之说，将自己赴日本、英国的求救比喻为春秋时期楚国大夫申包胥哭于秦庭。康有为不辞劳苦的求救与申包胥的哭秦庭在忠君保国的执着态度方面确有一比，但是两者结局却大相径庭。申包胥在秦国朝堂哭了七天感动了秦国国君，秦哀公发兵救了楚国。而康有为的求救却是“空痛哭”“徒然”，完全以失败告终。庚子事变期间康有为对英国的求救活动和庚子事变后向美国求救活动同样归于失败。

康有为的失败既有深刻的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原因，也与近代中外关系的实际状况密切相关。慈禧太后作为中国实际统治者的地位由来已久，戊戌政变前太后就一直牢牢掌握大权，皇帝权力受限。政变后，皇帝本来不大的权力也被剥夺了，完全成了慈禧太后的傀儡。这是当时清政府权力关系的实际状况，要将其改变绝非易事。孝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之一，由于孝的要求，皇帝无法反对太后。按照中国传统的皇权政治伦理，皇帝和太后是不可分割的政治利益统一体。中国传统文化和政治伦理绝不容许皇帝反对太后。康有为的保皇活动以肯定皇帝、否定太后为出发点，试图请求外国政府用武力或外交手段胁迫太后退养交权的方式达到光绪帝复权的目的，这只能是一种脱离实际的空想。

春秋战国时期，某一诸侯国国君支持另一国流亡者回国执政的情况，不乏其例。但这种情况不能适用于近代的国际关系，不干涉别国内政是近代国际法的基本准则。虽然，近代以来列强对中国内政时有干涉，但这种干涉限于一定程度之内。康有为请求列强政府直接出兵中国或使用外交压力胁迫太后归政光绪，这是列强不能做也做不到的。对于列强而言，只要能保证他们在华的既得权益，无论慈禧太后执政还是光绪皇帝执政都是一样的。英国、日本、美国政府都需要与清政府保持正常的外交关系，不会派兵帮助光绪复权，也不可能在光绪皇帝面临生命危险时，对光绪实施人身保护。康有为的求救活动难逃失败的命运。

（责任编辑：史云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