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朋党”之说贯穿整个中国古代帝制时代,在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大背景下,“朋党”之说总是与历朝历代的朝堂党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宋代朋党之争尤为盛行,欧阳修的《朋党论》就是在宋仁宗朝的朋党之争政治背景下产生的,本文通过对欧阳修《朋党论》的理论渊源及理论局限的研讨,以及对从景佑党争到庆历党争的现实背景的梳理,深入探析了以范仲淹、欧阳修等为代表的改革派政治集团在仁宗朝的党争行为。欧阳修的《朋党论》对于研究宋代党争和士大夫政治品格,以及中国古代儒学史都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关键词】欧阳修;《朋党论》;宋代党争
【中图分类号】G63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4)06—020—03
“韩非子曰:群臣朋党比周以隐正道,行私曲。”“朋党”一词历史悠久,且一向代表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等贬义含义,在我国古代大一统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体制下,“朋党”之说总是和政治斗争联系在一起,如汉朝的党锢之祸,唐朝的牛李党争,宋朝也不例外,欧阳修的《朋党论》就是北宋政治斗争的产物。
一、欧阳修《朋党论》的理论渊源
纵观欧氏《朋党论》全篇,都是围绕着君子与小人之争展开的讨论,儒家对于君子和小人的讨论自古有之,孔子对君子和小人最核心的评判标准就是“义利之辨”,又可说是“公私之辨”,这也是欧氏《朋党论》的理论之源、立论之基。《论语·里仁》载“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对此,南北朝时皇侃的《论语义疏》引范宁的话:‘弃货利而晓仁义,则为君子;晓货利而弃仁义,则为小人也’来解释说:“君子所晓于仁义,小人所晓于财利。”北宋邢昺《论语注疏》曰:“此章明君子小人所晓不同也。……君子则晓于仁义,小人则晓于财利。”孔子在论及君子和小人的问题上所强调的义和利的对立在《论语》其他地方亦能找到相互映证之处,如“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按朱熹的解释,怀德就是存其固有之善,怀土就是溺其所处之安,怀刑指畏法,怀惠即贪利。“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间而已。;再如“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程树德引李二曲《四书反身录》来解释,曰:“君子不为名牵,不为利役,便俯仰无愧,便坦荡自得。小人不为名牵,便为利役,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便是长戚戚。”孔子以为的君子一心为公,追求道义;而小人则一心为私,追求名利。欧阳修在《朋党论》中也完全贯穿了这一点,指出“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
二、欧阳修《朋党论》的理论局限
从文学的角度上看,欧阳修这篇政论性散文的文笔文风无疑是十分出色的,从思想的维度上讲,欧阳修的论述也突破了传统儒家君子不党的理念,具有锐意革新,继往开来的气魄,储欣称之为:“小人无朋一语,开凿鸿濛,自公而前未之闻也。”,对后世的影响也十分深远。但从道德和政治的角度看来,笔者以为欧阳修的立论是存在巨大的隐患的。
首先在道德层面上,没有谁能证明自己就一定是遵守道义的君子,而对方就一定是追名逐利的小人。王桐龄就认为,不论是宋代以前的汉之钩党,唐之牛李党,还是宋代以后的明之东林党、复社党,“皆可谓之以小人陷君子”,“惟宋之党祸不然,其性质复杂而极不分明,无智愚贤不肖,悉自投于蜩螗沸羹之中。一言以蔽之,曰士大夫意气相竞而已。”事实上,宋仁宗朝之景佑党争与庆历党争背后牵扯到的政治博弈极为复杂而特殊,仅以“君子党”和“小人党”的二元对立观来审视这一段历史,将改革派视为“君子”,将保守派斥为“小人”,是管中窥豹,有失偏颇的。君子小人之辨其实是双方共有的理论武器,保守派也可以此来中伤改革派,而承认结党的欧阳修也就不符合孔子“君子不党小人党”的标准,这无疑是为保守派反过来宣扬他们大公无私,指斥改革派为小人结党留下了把柄。
其次在政治层面上,“君子不党”的操守与立场在历朝历代是被视为为人臣子忠君正直的体现,如唐武宗时期,宰相李德裕就曾向唐武宗提出“辨正邪”的建议:“夫正人既呼小人为邪,小人亦谓正人为邪,何以辨之?请借物为谕,松柏之为木,孤生劲特,无所因倚。萝茑则不然,弱不能立,必附它木。故正人一心事君,无待于助。邪人必更为党,以相蔽欺。君人者以是辨之,则无惑矣。“正人”即是“君子”,“邪人”即为“小人”,李德裕以“松柏无依”喻“君子不党”,提倡君子只需效忠君主,不必呼朋引伴的“君子个体政治模式”,这种理念及政治模式到了宋代仍旧具有很深的政治影响力,《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皆简称《长编》)记载王安石曾论曰:“小人乃为朋党,君子何须为朋党?”,《宋史》载宋神宗朝的大臣滕元发在回答宋神宗的治乱之道为何的问题是,先是明确指明“治乱之道如黑白、东西,所以变色易位者,朋党汩之也”,进而以松柏、蔓草喻君子和小人:“君子无党,辟之草木,绸缪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无朋党,虽中主可以济;不然,虽上圣亦殆。”,亦是反对君子结党。而欧阳修虽巧妙地依托了传统儒家的义利观,小人的同而不和等理念为其立论,但实则背离了孔子的君子不党观,背离了传统被视为政治正确的君子个体政治模式,转而去提倡容易引发朝野非议和君主猜忌的君子群体政治模式,某种意义上说是对传统权威思想的挑战,即便他的理论获得当时一些庆历改革派的认同,但也激起了巨大的反对声势,连上述在熙宁年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的改革派领袖王安石都不认同,更别提庆历时的保守势力了,欧阳修等于变相地给予了政敌夏竦等人以攻击自己的武器。
三、欧阳修《朋党论》的现实背景
(一)从景祐党争到庆历党争
纵观景祐党争到庆历党争,事实上一直都有君权的介入,改革派与保守派两党势力在君权的平衡下此消彼长,一面是范欧等人的铮铮铁骨,一面是吕夏等人的长袖善舞;一面是范欧等人的锐意革新,一面是吕夏等人的祖法不易,宋仁宗一直采用的是“两用无猜,兼而取之”的策略,每当一方的势力有膨胀的趋势,宋仁宗就会予以打压并提携另一方,这使得双方始终处于动态平衡的态势,不会有任何一方对君权造成直接的威胁,使宋仁宗在政权运作的君臣博弈中一直处于掌控地位,这实际上也反映了宋代政治生态的矛盾性,即君主一方面忌惮反对士大夫之间相互结党成群以威胁皇权,另一方面又有意在士大夫中制造政治对立,使得他们形成不同的政治集团以相互制衡,从而加强君主对臣子的掌控。邓广铭认为,宋代皇帝将这种互相牵制的作用充分运用在高级官僚的人际关系之中,实际上也是从宋初以来逐渐形成的一道家法。因此,宋代君主这种既矛盾又有效的政治思维与宋代的祖宗之法密不可分,且贯穿了整个两宋时期,这也使得宋代形成了文官集团长期处于对立党争这样一种独有的政治常态,并一直延续到了宋亡。
(二)范欧政治集团的党争行为
欧阳修在《朋党论》中承认君子有党,而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庆历四年宋仁宗向辅臣问及君子是否有党之时,改革派领袖范仲淹也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其思路与欧阳修如出一辙:“臣在边时,见好战者自为党,而怯战者亦自为党,其在朝廷,邪正之党亦然,唯圣心所察耳!苟朋而为善,于国家何害也。”不仅改革 派自己认同有党,当时的保守派也认为范欧等人结党,并不纯粹是造党论以诬陷,如王拱辰曾劝韩琦“稚圭(韩琦字)不如拔出彼党,向这下来”。三十年后,同为改革家的王安石更是批评范仲淹:“其好广名誉,结游士,以为党助,甚坏风俗。”从时人的这些言论看来,范欧等人结党进行政治活动应当确有其事,在当时其实是默认的共识,其区别只在是否认同“朋党”而已。学界已有学者从多个角度对于范欧等人事实上构成了朋党进行过论证,漆侠指出范仲淹集团大多都是中下层地主阶级及其士大夫这一共同的社会经济地位,分析了他们在政治改革上具有共同的认识,认为他们原本就是以政治集团的面貌出现的;祁深云则从进士同年关系的角度梳理了范欧等人通过同年关系相互援引为党。笔者在此就不再详加赘述,只针对范欧政治集团涉及党争的政治行为做一些补充。范欧改革派的党争行为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是顺境时对几方的称颂赞美、举荐提携,对保守派则打压抨击。如吕夷简请老求退时,仁宗欲授其太尉致仕以显恩遇,欧阳修上疏反对加恩,痛斥吕氏“罪恶满盈,事跡彰著,然而偶不败亡者,盖其在位之日,专夺主权,胁制中外,人皆畏之,不敢发擿”,并对吕氏下台,己方之人得以起复大为赞赏,言“天下臣庶共喜奸邪难去之人且得已为天废。又见陛下自夷简去后,进用贤才,忧勤庶政,圣明之德日新又新,故识者皆谓‘但得大奸已废,不害陛下圣政,则更不得復言’。”再比如蔡襄、石介等人对改革派众人和庆历新政的颂扬呐喊,据司马光《涑水记闻》载,“庆历初,永叔(欧阳修字)、安道(余靖字)、王素俱除谏官,君谟(蔡襄字)以诗贺曰:‘御笔新除三谏官,喧然朝野竞相欢。当年流落丹心在,自古忠良得路难。必有谟猷裨帝力,直须风采动朝端。世间万事俱尘土,留取功名久远看。’三人以其诗荐于上,寻亦除谏官。”蔡襄以诗贺三谏,三谏又反过来举荐了蔡襄,四谏官实已在朝中相互引为同道朋党;庆历三年,在欧阳修等人的反对下,夏竦被罢枢密使,时枢密副使韩琦,欧阳修在位,蔡襄上疏仁宗对此大为称颂:“陛下罢竦而用琦、仲淹,士大夫贺于朝,庶民歌于路,至饮酒叫号以为欢。且退一邪,进一贤,岂遂能关天下轻重哉?盖一邪退则其类退,一贤进则其类进。众邪并退,众贤并进,海内有不泰乎!”。
其二是逆境时对己方的声援护持,对保守派则声讨斥责。景祐三年范仲淹被贬离京,天章阁待制李纮、集贤校理王质,皆载酒往饯,王质更是以与范同党为豪,“质曰:‘希文(范仲淹字)贤者,得为朋党幸矣’”,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上《乞坐范天章贬状》以求仁宗将他和范仲淹连坐论处:“自其被罪,朝中口语藉藉,多云臣亦被荐论,未知虚实。仲淹若以他事被谴,臣固无预;今睹敕意,乃以朋比得罪。臣与仲淹,义分既厚,纵不被荐论,犹当从坐;况如众论,臣则负罪实深。
尹洙在知潞州时上仁宗《论公论朋党系於上意》解释自己及改革派众人都是出于公论并非是朋党,曰:“然或谓之公论,或谓之朋党,则公论之与朋党,常系於上意,不系於忠邪,此御臣之大弊也。臣既为陛下建忠谋,岂复顾朋党之责?但惧名以朋党,则所陈之言,不蒙见采,此又臣之深虑也。”韩琦上仁宗《乞别白朋党》言改革派众人为忠贤好公之人,并不是结党营私:“大凡忠贤与好公之人,建一事,补一官,则必公其是非。盖是者言是,非者言非,唯在於公,故政化可兴,而邦家是赖。此乃善者以类而进,不可谓朋党。若奸邪与挟私之人,建一事,补一官,则必私其是非。盖是者言非,非者言是,唯在於私,致使白黑不分,而上蔽主听者,真所谓朋党也。”甚至是欧阳修本人也上疏摒弃了自己在《朋党论》中的立场。庆历五年二月,欧阳修在被贬为河北都转运使时,又上了《论小人欲害忠贤必指为朋党》一篇长疏,在此疏中,他一反过去在《朋党论》中的说法,否认君子有党,并极力为范仲淹等人辩护,他指出:“自古小人谗害忠良,其说不远。欲广陷良善,则不过指为朋党;欲动揺大臣,则必须诬以专权……唯有指以为党,则可以一时尽逐”,“必有以朋党专权之说上惑圣聪者”,才让仁宗对范仲淹、富弼、韩琦、杜衍四人起疑,改革派众人实则并未结党,完全是“小人谗为朋党,可谓诬矣”,他还列举诸多事例说明“四人为性既各不同。虽皆归于尽忠,而其所见各异。故于议事,多不相从”,故他们根本不是朋党,而是“公言廷诤而不私”的忠臣,这篇奏疏与之前的《朋党论》表达了完全相反的观点,《朋党论》强调君子和而不同的“和”以证明君子有党,对于和而不同的“不同”却绝口不提,此疏却又一再强调“不同”,且一再否认结党,言朋党之说纯属奸臣污蔑。欧阳修在他编撰的《新五代史》的《唐六臣传》中评析汉末和唐末党争时也表达了与《论小人欲害忠贤必指为朋党》一疏相类似的观点,欧阳修在此将“善者”(与欧阳修所述“君子”同义)之间的交游、称誉、荐引等都解释为正常行径,不承认是朋党,他认为这都是“小人欲加之罪”,“夫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夺国而与人者,必进朋党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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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2018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日本静嘉堂所藏宋元珍本文集整理与研究”(批准号:18 DA180)的阶段性成果;暨南大学一流研究生课程“中国史理论与学术前沿”项目(项目编号:2022YKC001)的阶段性成果。